劉學民
近年來,晚清科幻小說逐漸引起學界的重視。其實,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王德威教授、陳平原教授等一些學者就開始從不同視角出發(fā),對晚清科幻小說進行探討。相較于晚清科幻小說研究漸成顯學的快速發(fā)展,學界對民國時期科幻小說的研究卻頗為寂寥。汗牛充棟的民國科幻小說主題繁雜、敘事多樣、風格各異,或激揚家國情懷,或傳播科學知識,或諷喻世事,或消遣娛樂,或借物言志,或縱情狂想,或莊諧并舉,或沉重冷雋,呈現(xiàn)出民國時期國民想象的多重結(jié)構(gòu)。
有的民國時期科幻小說已經(jīng)在后世相當流行的敘事主題上作了開拓,例如“世界災難”。這一主題其實在晚清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例如翻譯家、小說家楊心一創(chuàng)作的《黑暗世界》(1911)。民國時期對這一主題的闡釋,在中國科幻文學發(fā)展史上可謂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有的作品與現(xiàn)在知名的科幻小說如《流浪地球》(作者為劉慈欣)在主題上十分相近,描述了地球在太空中的孤獨流浪以及人類遭遇的重大生存危機。筱湘的《地球遷系談》就是這樣一篇小說。
《地球遷系談》是一篇被人遺忘的科幻小說,筆者目前沒有看到關(guān)于這篇小說的任何評介性文字?!兜厍蜻w系談》發(fā)表于《星期》1922年第十四期。該刊物的主編是知名的通俗文學作家包天笑,他自己從晚清到民國時期,也創(chuàng)作、翻譯了一批科幻小說,例如《活動的家》,以及譯作《鐵世界》等。但是,《地球遷系談》的作者“筱湘”到底是何許人也,著實難以考證,民國時期署名“筱湘”的文章,目前看來,僅此一篇。由于幾乎沒有考證線索,這一問題只好暫且擱置。
《地球遷系談》是一篇文言小說,文字相當精練,不到兩千言,卻講述了一個視野宏大的故事,內(nèi)容涵蓋人類文明的衰亡與重生。在此篇小說設(shè)想的1985年,哈雷彗星再次出現(xiàn)。倫敦天文學家喬治發(fā)表文章稱,哈雷彗星此次的軌道距離地球“極近”,地球?qū)⑹芷浜Γ辽侔屠璧陌7茽栬F塔和中國的議院等高大建筑將被損壞(文中特意說明,中國“議院之輪奐蓋世,無可與比”)。世人皆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報之以譏諷。當彗星愈來愈近,甚至已經(jīng)肉眼可見時,世人才知恐懼,料定彗星與地球必然相撞,此次在劫難逃了。數(shù)日后,人們發(fā)現(xiàn)太陽光比以前暗淡了一些,借助望遠鏡進行觀測,發(fā)現(xiàn)地球與太陽的距離較日前遠了百分之三,原來,地球正在被彗星的引力拖出太陽系。各國急忙商議對策,很多人建議集合全球之力使地球復歸原位。有人建議用炮彈炸毀彗星,于是全球“富者出資,貧者出力,智者出才,通力合作”,歷時三個月建成巨炮。但巨炮開火后,彗星絲毫未損。地球離太陽越來越遠,陽光日益昏暗,“街衢晝夜燃燈”,蔬菜斷絕,最后其他食物也逐漸告罄,暴徒開始搶奪食物,社會秩序大亂。由于缺少陽光,人也越來越虛弱,人們二十歲時尚未性成熟,三十歲就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種種災難導致了規(guī)模性的人類大滅絕,最后全球僅余一萬余人,“聚族而居”,“吞紙食土”,退化為低等動物,智力減退,文化消亡,連文字也無人懂了,人與野獸無異。彗星將地球拖出太陽系三十年后,人類僅剩一男一女二人,名為亞當、夏娃。他們當時十幾歲的年紀,生活于長夜之中,一直渾渾噩噩。一天,忽然有光線射來,刺痛了他們的雙眼。原來,地球被一個新的太陽所捕獲,這個太陽放射著綠色的光芒。隨后,地球上草木復生,動物開始重新繁衍。小說結(jié)尾并未直接描寫人類文明復興的具體情境,但是根據(jù)其意可知,亞當和夏娃將在新的太陽照耀下繁衍延續(xù)人類文明。
在小說中,作者多次結(jié)合情節(jié)的鋪展,對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進行評論。例如,在描寫人類文明幾近消亡之時,作者寫道:“筱湘曰:舉今世之外交家,野心勃勃,惟思吞噬;商業(yè)家聞風趨走,唯利是求;哲學家盡其有涯,以隨無涯;小說家舞文弄筆,淆人觀聽。推而至終,百家之終歲勤動者,其未嘗一思及此也。茍一思及此,則當時之營營者,果何為也哉!”
這篇小說氣吞山河,格局宏闊,讓人震驚不已,感慨萬千。今天看來,確與劉慈欣的《流浪地球》存在一些共通之處:在內(nèi)容上均為“未來災難”和“世界末日”題材,在情節(jié)上都有各國協(xié)同自救的場景,故事的最終結(jié)局都是地球抵達或者終將抵達一個新的生存環(huán)境。所不同的是,《地球遷系談》描寫的是地球被動離開太陽系,《流浪地球》描寫的是人類依靠自身力量將地球推出太陽系。
實際上,剛才提到的《星期》主編包天笑,早在晚清時期就發(fā)表過一篇和《流浪地球》可以進行比較閱讀的科幻小說《世界末日記》(發(fā)表于《月月小說》1908年第二卷第七期)。不過,學者潘少瑜研究發(fā)現(xiàn),《世界末日記》并非原創(chuàng)作品,而是對日本作家木村小舟的《太陽系的滅亡》的翻譯。當然,當時的翻譯大多并非直譯,而是有所改寫,《世界末日記》也不例外。
在《世界末日記》這篇譯作中,人類遭遇了與《流浪地球》相似的災難:太陽即將“絕滅”,“光銷而熱盡”,同時,月球也將與地球相撞,“月之軌道漸漸接近地球矣”。人類決定自救,逃離太陽系,“與其坐待滅亡之悲運,不如走此廣漠之天空,以謀更造新世界也”,易言之,“逸出此太陽統(tǒng)系,以別造天地”。隨后,“新世界建設(shè)同盟會”召開大會,討論自救方案,各派人士紛紛提出各種建議。其中,有人提出各種宗教學觀點和唯心主義觀點,都因其“無裨于事”而遭到眾人反駁;由此形成對照的是從科學角度出發(fā)的自救方案,即逃離太陽系。對于逃離太陽系的具體行動,巧的是,與小說《流浪地球》的描寫不謀而合,也分為“飛船派”和“地球派”兩種“派別”。一位年輕的物理學家顯然屬于“飛船派”,他在大會上登臺發(fā)言,稱“蓋我將利用天空中以太之力,以造新式飛行之器,借此足以飛渡他星”,使人類“移之他星球”。同時,另一個人觀點與之相左,屬于“地球派”。他發(fā)言稱,“仆有一策,能集地球之力,使之飛逸太陽系統(tǒng)之外”,其依據(jù)的原理類似于“杠桿”,可以使地球“出此八行星之軌道”。這兩種方法何優(yōu)何劣,在小說中,現(xiàn)場眾人并未來得及討論出結(jié)果,但從參會眾人的反應來看,支持“飛船派”的人似乎更多?!帮w船派”發(fā)表完觀點,人們都同聲高呼:“贊成!贊成!”“地球派”發(fā)表完觀點,立即有人斥責說:“我輩光陰,貴逾黃金,乃容此愚夫喋喋不已,虛牝光陰耶?”其實,作為《流浪地球》的作者,劉慈欣自己也承認,“飛船派”與“地球派”相比,前者更具可行性,只是,出于對藝術(shù)效果的追求,他不得不在小說中讓人類選擇通過推動地球來逃離太陽系。與《流浪地球》不同的是,在《世界末日記》中,無論哪一個派別、哪一種謀劃,都已經(jīng)來不及實施,災難已迫在眉睫。面對人類難以對抗的大災難,人類的“一向經(jīng)營,全歸泡影”。于是,人類遭遇了嚴重的颶風、海嘯;月球不斷迫近,壓抑而沉重,“宛如魔神之面”,最終與地球相撞;太陽即將熄滅,凄涼而冰冷,“其色猩紅”,“僅放射此微弱之光熱”;海洋凍結(jié)成冰,陸地上生物滅絕。最后三兩個人類死于低溫和冰凍。人類與地球從此消亡。顯然,這個結(jié)局比《地球遷系談》更為沉重慘烈。民國時期筱湘發(fā)表的《地球遷系談》與包天笑的譯作《世界末日記》之間有無文學上的聯(lián)系,恐怕難以考證。我們只能感慨于昔日作家們對命運盡頭的不同想象。
翻閱民國時期的科幻小說,除了可以增加我們閱讀當今科幻小說的趣味,在對照中對二者分析鑒賞,也可以讓我們對彼時中國科幻小說題材的多樣性有更多了解。在民國時期,雖然老舍的《貓城記》、許地山的《鐵魚底鰓》等作品延續(xù)了晚清科幻小說對民族命運的關(guān)切,抒發(fā)了身處國家動蕩、外敵入侵時局下的迷茫和問詰,但是也存在筱湘的《地球遷系談》等描述人類文明浮沉的作品。后者看似旨在提供新奇的閱讀感受,與家國命運無涉,但是,在舊中國那樣凝滯壓抑、頹萎無望的環(huán)境下,這些科幻小說用盡筆墨,事無巨細地描寫人類的苦楚、沉痛、抗爭、悲壯,誰又能斷言這些故事真的與現(xiàn)實中的民族危機、家國命運毫無關(guān)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