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者父母,成我者朋友。親附善者如霧露中行,雖不濕衣時時有潤?!保ㄌ啤れ`祐《警策文》)
三蘇一生交游甚廣,“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悲田院乞兒,眼前天下無一不好人。”(宋·高文虎《蓼花洲閑錄》)從皇族貴胄、文人學士,到僧侶歌妓、漁樵耕織、流民乞兒,朋友遍天下。紛繁復(fù)雜的朋友圈構(gòu)成了蘇軾生存的社會場域,殿堂上的縱橫捭闔,貶謫天涯的人生無常都在此上演。如此龐大的“朋友圈”,顯然形成于蘇軾良好教養(yǎng)、超世才華的獨特人格魅力光芒四射之中,同時也對蘇軾和他的朋友們在各個時期的情感、仕宦、生活、創(chuàng)作等方面,產(chǎn)生了極大的相知互鑒、拱衛(wèi)相扶、共同成長的作用。
為子孫得兩宰相——與皇帝
“東坡先生學術(shù)文章、忠言直節(jié),不特士大夫所欽仰,而累朝圣主,寵遇皆厚。”(宋·陳巖肖《庚溪詩話》)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蘇軾兄弟雙雙中進士,三蘇父子名震京師;嘉祐六年,蘇軾兄弟又雙雙制科入等,仁宗皇帝高興地對曹皇后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元·脫脫《宋史·蘇軾傳》)這番贊許,10 多年后還救了蘇軾一命。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詩案入獄(即“烏臺詩案”),人們認為他必死無疑。曹皇后病中得知此事,對神宗說到當年仁宗的話語,“帝(神宗)涕泣,軾由此得免”(元·脫脫《宋史·后妃傳》)。
在位僅4 年的英宗亦聽聞蘇軾才名,打算重用他,但因宰相韓琦反對而作罷。
神宗尤愛蘇軾文章,“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宋史·蘇軾傳》),有臣將蘇軾比作李白,神宗認為:“不然,白有軾之才,無軾之學?!保ㄋ巍り悗r肖《庚溪詩話》)熙寧年間,神宗欲進用蘇軾,但因其與王安石新法政見不合,遂外放?!盀跖_詩案”,神宗將其從輕發(fā)落,最后貶謫黃州了事。其后,神宗多次有意復(fù)用,均被當時宰相王珪極力阻止。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蘇軾患眼病,逾月不出,于是說他病亡的傳言四起。正欲用膳的神宗聞此死訊,“因嘆息再三,曰:‘才難。遂輟飯而起,意甚不懌”(宋·何薳《春渚紀聞》)。在蘇軾貶到黃州4 年后,神宗皇帝手札:“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遂量移蘇軾于汝州。第二年,年僅38 歲的神宗去世,他對蘇軾的喜愛與期許也隨之化為東流。
神宗幼子哲宗即位,神宗生母、英宗皇后高氏垂簾聽政。元祐初年某日,太皇太后高氏召見蘇軾,問他前年任何官職,如今做的什么官?蘇軾回答,自己前年為汝州團練副使,現(xiàn)為翰林學士。這可謂是日轉(zhuǎn)千階,扶搖直上。高太后又問,你知道這是為何?蘇軾認為這是高太后和哲宗皇帝的恩典所致。高太后卻說不對,那是神宗皇帝對你的賞識:“久待要學士知,此是神宗皇帝之意。當其飲食而停箸看文字,則內(nèi)人必曰:‘此蘇軾文字也。神宗忽時而稱之曰:‘奇才奇才!但未及用學士而上仙耳?!保ㄋ巍ね蹯枴峨S手雜錄》)蘇軾感激涕零,誓報知遇之恩。
當放子出一頭地——與師長
蘇軾一生,交游的師長前輩甚多,其愛人以德、玉汝于成,對蘇軾可謂是“開發(fā)成就之者至矣”(蘇軾《樂全先生文集敘》)。張方平和歐陽修是蘇軾一生最重要的兩位伯樂。
張方平(1007—1091),北宋政壇一位很有話語權(quán)的人物。早在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張方平初到益州任知州,便訪知蘇洵,后見蘇軾兄弟,便“一見以國士相許,自爾遂結(jié)忘年之契”(蘇轍《追和張公安道贈別絕句·引》)。為力薦三蘇,他提筆給自己的“死對頭”、當時的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寫推薦信。收到張方平推薦信的歐陽修,并未因三蘇乃政敵所薦而起敵意,亦是極力推譽。足見二人的襟懷坦蕩與高風亮節(jié)。蘇軾兄弟終身奉二人為師,“亦未嘗敢有纖毫輕重于其間也”(宋·葉夢得《避暑錄話》)。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蘇軾入獄,當時沒人敢于出面營救蘇軾,而時已致仕(退休)的張方平毅然向神宗皇帝上書求情。此奏疏雖未送達神宗,但其中對蘇軾的保護與賞識之意昭然可見。南宋學者、岳飛之孫岳珂《寶真齋法書贊》評此二人:“先生(蘇軾)于樂全,以道相從,投石以針,不約而合,誼兼師友,蓋所謂千百載間二人而已?!?/p>
蘇軾與醉翁歐陽修(1007—1072)師生情緣16 年,受其教誨獎掖尤多,對蘇軾的文學思想、文學風格以及人格操守產(chǎn)生極大影響。
蘇軾自小就相當崇拜歐陽修,甚至到了“晝誦其文,夜夢見之”(蘇軾《祭歐陽文忠公夫人文》)的地步。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蘇軾參加省試的主考官便是歐陽修,二人遂結(jié)師生情緣。當歐陽修讀到蘇軾寫與他的謝啟時,忍不住向好友梅堯臣分享:“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可喜!可喜!”(宋·歐陽修《與梅圣俞書》)他還與兒子歐陽棐說:“汝記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保ㄋ巍ぶ燠汀讹L月堂詩話》)得文壇領(lǐng)袖如此贊譽,蘇軾自是聲名大噪。歐陽修“喜得軾,并以培植其成長為己任”(孔凡禮《三蘇年譜》),囑托蘇軾,“我將老休,付子斯文”(蘇軾《祭歐陽文忠公夫人文》),將革新詩文、引領(lǐng)文壇的重任交與蘇軾。
蘇軾將恩師賞識與勉勵當作自己前行的動力,同時傳承師道精神,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陳師道、李廌皆出蘇軾門下,開創(chuàng)了宋代文學輝煌燦爛的局面,終不負師恩與重托。與張、歐直接的贊賞與提攜不同,韓琦和陳希亮對蘇軾兄弟的栽培與關(guān)懷則采取了另一種方式。
韓琦(1008—1075),仁宗英宗時任宰相。當年蘇軾兄弟參加制科考試,考試臨近,蘇轍卻臥病不起。韓琦得知后,向朝廷上書,請求延展考期,曰:“如此人兄弟中一人不得就試,甚非眾望?!保ㄋ巍だ顝D《師友談記》)其間,數(shù)次派人至蘇轍住處探問病情,至其痊愈,延期了20 天,考試方才進行。試想,如果蘇轍未能參加這場考試,他的未來以及我們今日所言的三蘇文化又會是什么樣?“韓忠獻(韓琦謚號)其賢如此,深可慕爾?!保ā稁熡颜動洝罚?/p>
其后,英宗打算將蘇軾召入翰林,授知制誥(為皇帝起草詔令),但被韓琦勸阻。為什么呢?因為韓琦認為:以蘇軾的才能,日后必成大器,但現(xiàn)在資歷尚淺,如果破例授予要職,“則天下之士未必以為然,適足以累之也”(《師友談記》),可能難以服眾,這反而會拖累他。
蘇軾得悉原委,深明韓琦的良苦用心,感激道:“乃古之所謂君子愛人以德者歟!”(《師友談記》)陳希亮(1014—1077), 字公弼,蘇軾步入仕途(鳳翔府簽判)的第二個直接上司。陳希亮“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蘇軾《陳公弼傳》),從不給人好臉色。有一天,見鳳翔府上上下下都尊呼蘇軾為“蘇賢良”(源于蘇軾制科考試的科目“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陳太守大發(fā)雷霆:“府判官,何賢良也!”其實就是警告蘇軾不要洋洋得意得很享受這種虛名。后來,蘇軾所作官府公文,總是被這位上司反復(fù)涂改。這樣一來,兩人關(guān)系緊張起來,偶爾還會針鋒相對。中元節(jié)這天,大小官員依慣例須到知府廳聚會,蘇軾偏就不去。陳希亮也不客氣,直接上書彈劾,害得蘇軾被罰銅8 斤。
后來陳希亮修建凌虛臺,讓蘇軾為之作記。你這個凌虛臺不就是搞的面子工程嗎?正窩了一肚子氣的蘇軾寫道:“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臺不足恃以長久,不能稍有所得就“夸世而自足”(蘇軾《凌虛臺記》),把陳希亮扎扎實實“文罵”了一通?!疤y為太守矣。一篇罵太守文字耳?!保鳌钌鳌度K文范》)。然而,陳希亮讀罷不僅不生氣,反而大為贊賞,命人一字不改銘刻于凌虛臺。陳希亮道出實情:“吾視蘇明允猶子也,某猶孫子也。平日故不以辭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懼夫滿而不勝也,乃不吾樂耶!”(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陳希亮乃眉州青神人,蘇陳兩家有數(shù)代交往,按輩分蘇軾乃陳希亮孫子輩的人,平日對其苛刻,就是要挫挫他年少成名志滿得意的銳氣,這是在磨煉他。
后來,蘇軾漸漸明白了這位長輩的良苦用心,為其作傳,承認自己“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蘇軾《陳公弼傳》)。同時,他與陳希亮兒子陳慥(字季常)結(jié)為莫逆之交,在蘇軾貶謫黃州期間,歸隱歧亭的陳慥與其往來甚密。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與知己
蘇軾一生得知己無數(shù),而他與王詵、王鞏生死契闊之交則最為動人。王詵,字晉卿,出身富貴,娶英宗之女、蜀國長公主為妻,是神宗皇帝的妹夫,喜愛書畫和收藏。王詵與蘇軾算得上是皇親貴族與士大夫之間關(guān)系最好的。著名的文人雅集“西園雅集”,就是在王詵宅邸中進行的。
王詵對蘇軾的真心崇拜,在物質(zhì)和精神層面給予蘇軾很多的幫助。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朝廷決定逮捕蘇軾時,在京的王詵得知此事,快馬加鞭將消息通知蘇轍,蘇轍才得以搶先一步告知蘇軾。后來,王詵在“烏臺詩案”中被以“泄露密命”罪名,受到追兩官勒停、貶謫均州(今湖北丹江口一帶)的處分。7 年后, 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還朝回京的蘇軾和王詵,在宮門外意外相遇,兩人執(zhí)手相對,頗有一番感慨。
王鞏,字定國,世家子弟,張方平的女婿。早在嘉祐年間,王鞏的父親王素出任成都知府時,就讓王鞏跟著大他12 歲的蘇軾學習。王鞏文采斐然、書法妙絕,蘇軾十分欣賞他。在“烏臺詩案”中,王鞏是受牽連被貶得最遠、責罰最重的人,被貶賓州(今廣西賓陽)監(jiān)鹽酒稅。其間,痛喪兩個愛子,本人也大病一場,差點客死異鄉(xiāng)。
蘇軾對此內(nèi)疚不已,在與王鞏的信中說道:“但知識數(shù)十人,緣我得罪,而定國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親愛隔闊。每念至此,覺心肺間便有湯火芒刺?!保ㄌK軾《與王定國四十一首》)蘇軾一想到王鞏受其拖累,便覺心、肺間有湯火芒刺之感,其內(nèi)疚之情,可想而知。王鞏到賓州后,主動給蘇軾來信,對連累之事只字未提。兩人間的這種生死之交令人動容。
豈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與異見者
喜歡蘇軾的人很多,政敵也不少,其中王安石、章惇先后對蘇軾仕宦生涯產(chǎn)生極大影響。王安石與三蘇關(guān)系似乎從嘉祐初年第一次見面就不好。王安石的母親去世,士大夫皆往吊唁,獨蘇洵不去;后蘇洵去世,王安石也不吊唁。王安石對蘇軾的印象也不好。他曾對神宗說:“軾才亦高,但所學不正”“為患甚大”(清·黃以周等輯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蘇軾屢上奏疏反對新法,讓王安石十分惱火。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王安石的姻親謝景溫無中生有地彈劾蘇軾用官船護送父親靈柩回蜀期間販賣私鹽之事,將蘇軾外放杭州通判。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蘇軾入獄,已罷相退居金陵(今江蘇南京)的王安石竟替蘇軾向神宗皇帝求情,“豈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宋·周紫芝《詩讞(yàn)》)王安石在神宗朝兩度為相,其在神宗心中的分量不言而喻。王安石的態(tài)度對營救蘇軾應(yīng)該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此事對蘇軾的觸動不小,同樣是反對新法,王安石當政時,他指名道姓駁斥,結(jié)果不過是外放;王安石下臺后,自己就寫了幾首詩,就被新黨往死里整,反而是被他罵作“小人”的王安石出面營救。王安石畢竟是有道君子,蘇王之爭還屬“君子之爭”——政見不同。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蘇軾量移汝州,過金陵。王安石“野服乘驢”去江邊拜訪蘇軾,蘇軾“不冠而迎”,并對此表示歉意,王安石說:“禮豈為我輩設(shè)哉!”(宋·朱弁《曲洧舊聞》)在此和諧氣氛中,兩人政治上的紛爭煙消云散,只剩下文人間的惺惺相惜。兩人同游蔣山,誦詩說佛。王安石甚至勸說蘇軾在金陵買房置田,與他相鄰而居。蘇軾在《次韻荊公韻四絕》中說道:“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彼妥咛K軾后,王安石向他人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蘇軾撰《王安石贈太傅制》,評價王安石:“名高一時,學貫千載?!?/p>
章惇,字子厚,與蘇軾同為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進士,有同年之誼?!兜郎角逶挕份d:“章子厚與蘇子瞻少為莫逆交。一日,子厚坦腹而臥,適子瞻自外來,摩其腹以問子瞻曰:‘公道此中何所有?子瞻曰:‘都是謀反底家事。子厚大笑?!笨梢娫缒陜扇碎g的親密關(guān)系。
熙寧年間,章惇與蘇軾雖政見不同,卻惺惺相惜。元豐年間,蘇軾被捕入獄,作為新黨中堅人物的章惇極力營救,“子厚(指章惇)亦從旁解之,遂薄其罪”(宋·葉夢得《石林詩話》)。蘇軾貶謫黃州,“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來往”,但兩人仍保持書信往來。章惇拜參知政事,仍不忘致信勸勉安慰。蘇軾作《與章子厚參政書》,以表祝賀,對其在落難之際的出手相助,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蘇章友誼的小船終抵擋不住黨爭的大浪。元祐時期,兩人關(guān)系惡化。紹圣年間,哲宗親政,章惇為相,蘇軾自此在昔日好友的“精心安排”下越貶越遠,直至天涯海角的儋州,甚至想置其于死地。
徽宗即位,蘇軾兄弟北歸,章惇被貶雷州。不管兩人有多深的糾葛,但北歸途中,蘇軾收到章惇兒子章援為父親求情的來信,蘇軾拖著重病的身子,回信道:“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增損也……但以往者,更說何益?”(蘇軾《與章致平二首》)蘇軾坦言彼此相交四十年,政見不同,交情仍在,往日恩怨無須再提。字里行間閃爍著寬容大度的人性光輝。
文字相娛嬉,神思交融契——與蘇門弟子
蘇軾是繼歐陽修后的文壇領(lǐng)袖,形成了以他為核心的文人群體,時稱“蘇門”。蘇門以黃庭堅、秦觀、晁(cháo)補之、張耒(lěi )“蘇門四學士”,后加上陳師道、李廌(zhì)的“蘇門六君子”為骨干。他們以文會友,以道相合,同升共黜,堪稱北宋文壇一段佳話。蘇門六君子從“文人”到“君子”,即在于其卓著的文學成就及不易其守的人格節(jié)操。
蘇軾對蘇門弟子“待之如朋儔,未嘗以師資自予也”(《宋史·蘇軾傳》)。蘇軾認為“使人同己”為文學之患,主張“和而不同”,蘇門六君子雖同出一門,卻保持了不同的文學風格:“長翁(蘇軾) 波濤萬頃陂, 少翁(蘇轍) 巉(chán)秀千尋麓。黃郎蕭蕭日下鶴,陳子峭峭霜中竹。秦文蒨藻舒桃李,晁論崢嶸走金玉。”(宋·張耒《贈李德載》)
蘇軾與蘇門弟子詩文唱酬,互相砥礪,構(gòu)筑起鼎盛的北宋文壇。南宋徐度《卻掃篇》載,蘇軾為富弼撰寫神道碑,寫好后,蘇軾拿給張耒看,張耒卻說:“有一字未甚安。”張耒建議將“然一趙濟能搖之”的“能”改為“敢”。蘇軾聽后,“大以為然”,《富鄭公(富弼)神道碑》就此定稿。
有一天,蘇軾與黃庭堅針對彼此詩文、書法之不足進行討論,乃至相互譏誚。蘇軾說,黃詩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fā)風動氣”;黃庭堅則說蘇的詩文“蓋有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者”(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蘇軾評價黃書“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黃庭堅則說蘇字“間覺偏淺,亦甚似石壓蛤蟆”,“二公大笑,以為深中其病”(宋·曾敏行《獨醒雜志》)。
蘇軾對蘇門弟子“務(wù)相勉于道,不務(wù)相引于利”(蘇軾《與李方叔書》)。古有云:“以勢交者,勢傾則絕;以利交者,利窮則散?!保ㄋ濉ね跬ā吨姓f》)蘇門弟子“交由神契,非以勢利相攀”(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他們在黨爭中堅守操守,與蘇軾共升沉同榮辱?!盀跖_詩案”中,因與蘇軾詩文往來,與蘇軾從未謀面的黃庭堅罰銅20 斤并貶官太和(今江西泰和)縣令;紹圣、元符年間,因與蘇軾的關(guān)系,蘇門弟子紛紛遭受貶謫,秦觀死在了貶所;黃庭堅“流落七年,蒙恩東歸,至荊州,病幾死,失一弟一妹及亡弟二子”(黃庭堅《寄蘇子由書》)。蘇軾過世,黃庭堅懸其像于室中,早晚上香祭拜,執(zhí)弟子禮,奉之終身,且不畏時局險惡致書蘇轍,請求為蘇軾墓碑書寫碑文;張耒聽聞蘇軾的死訊,在薦福禪院舉行悼念恩師的儀式,再貶為房州(今湖北房縣)別駕,黃州安置;李廌終身為布衣,但在同門師友紛紛遭貶罹難之際,將師友關(guān)于治學、為文的言論寫成《師友談記》。
這就是他們被后人追慕為“蘇門六君子”的原因所在。
道德高風,果在世外——與方外友
蘇軾在經(jīng)歷各種政治打擊與磨難后仍不失其豁達豪邁氣度,這與其研習佛道思想、廣交方外人士,致其形成儒、釋、道思想大融合的精神格局,不無關(guān)系。
蘇軾一生交往過的僧人,有姓名可考者130余人,有詩詞往來者80 余人(張曉麗《蘇軾與禪僧酬唱詩研究》)。蘇軾說:“吳越多名僧,與予善者常十九。”(蘇軾《東坡志林》)江浙一帶的高僧,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他的好朋友。與蘇軾有過交往的道士也不少,有姓名可考者不下30 人。蘇軾貶謫黃州,往日親舊不敢與之往來?!岸?、老數(shù)公,乃復(fù)千里致問,情義之厚,有加于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風,果在世外也?!保ㄌK軾《答參廖書》)蘇軾身處困境,與他交好的僧人、道人不避嫌疑,比平日更顯親厚,因而感慨“道德高風,果在世外”。
道潛,字參廖。蘇軾與其結(jié)交20 余年,是“蘇軾詩文中提到最多的僧人”(楊曾文《宋元禪宗史》),對蘇軾學佛參禪產(chǎn)生極大影響。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參廖千里走徐州主動探訪蘇軾;蘇軾貶謫黃州,他又多次“來簡相慰”或“遣人致問”,“殷勤累幅,所以開諭獎勉者至矣”(蘇軾《答參廖書》);元豐六年,參廖再次不畏險惡千里相訪,并陪伴蘇軾近一年,給予身陷逆境的蘇軾莫大安慰;蘇軾謫居嶺南期間,年近花甲的參廖決定從杭州泛海歷風濤之險南下探望他。他對蘇軾始終追隨,友情彌深。正因為此,這位出家人也被牽扯進朋黨之爭的漩渦,身陷囹圄,被迫還俗,編管兗州(yǎn,今山東濟寧),蘇軾雖身處逆境,卻不忘營救并托友人妥為照顧。蘇軾去世,參寥寫了十多首詩組成《東坡先生挽詞》,追憶了蘇軾一生功業(yè)遭際以及兩人的過從交游,情出肺腑,感人至深。
佛印是蘇軾另一重要的方外友人。佛印在僧俗徒眾中享有很高聲譽,神宗曾賜高麗磨衲金缽,以表彰其德行。蘇軾貶謫黃州,佛印屢次來書,“勞問備至”(蘇軾《與佛印禪師》);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蘇軾過潤州,欲訪時居潤州金山寺的佛印,佛印出山相迎。蘇軾貶謫惠州,兩人仍有書簡交往,佛印以佛法鼓勵、安慰蘇軾。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辭官游道、比蘇軾年長30 歲的“遠游先生”吳復(fù)古。兩人曾盡情交流探討?zhàn)B生之道,蘇軾《問養(yǎng)生》深得其“安”與“和”養(yǎng)生精髓啟迪。他在蘇軾蘇轍兄弟得意于元祐政壇時,交往似乎沒有那么親密,反而在他們落難后卻反復(fù)出現(xiàn)在二蘇身邊。蘇軾貶居黃州期間,多有書信往來,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還特意赴黃州探望;宋哲宗紹圣元年(1094),蘇軾赴惠州與吳途中相遇,他在長談中反復(fù)提醒蘇軾——人生不過是邯鄲一夢,不必過于較真;隨后,吳復(fù)古先往筠州看望謫居那里的蘇轍,又與眉山道士陸惟忠前往惠州,日與蘇軾相游;蘇軾再貶儋州,年逾九旬的吳復(fù)古數(shù)次渡海探望陪伴,幫助蘇軾蘇轍兄弟互通消息;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聽到蘇軾兄弟將遇赦北歸的消息,已96 歲高齡的吳復(fù)古立即從廣州寓所出發(fā)渡海,上島就把喜訊告知蘇軾,伴其踏上北歸之旅;當年十一月,吳復(fù)古感疾不起,蘇軾問他后事,笑而不答,瞑目而逝。幾個月后,蘇軾也病逝。
吳復(fù)古,或許是上天特意派來給予蘇軾臨終關(guān)懷的人。
千里相訪,義氣可書——與義士
蘇軾貶謫儋州,在“元祐黨禍,烈于熾火”(宋·費袞《梁溪漫志》)極端險惡的政治氛圍下,仍然有些人不畏連累風險,不懼海濤風浪,渡海陪伴,給予蘇軾莫大的慰藉。
蘇軾初到儋州,州府長官張中對父子倆極為照顧,允許他們住進官舍,還差兵士對住房進行修繕。朝廷得知此事,立即派人將蘇軾驅(qū)趕出來。張中又親自搬磚運土,帶領(lǐng)當?shù)匕傩諑椭K軾建造桄榔庵。只因?qū)μK軾的關(guān)照,張中被貶雷州。張中“乃能如此,其義氣可書”(宋·費袞《梁溪漫志》)。
雷州太守張逢對二蘇也是禮遇有加。蘇軾赴海南島途經(jīng)雷州時,張?zhí)芈使賳T出城迎接。后也讓蘇轍一家入住雷州官舍。張逢因此受到除名勒停的處罰。
“公在海外,欲奔而至者,參廖則將挈穎沙彌自杭浮海,公以書止之;楊明、王箴自眉以達河南,而聞公內(nèi)遷;杜子師將自淮上挈家以從,事甫集,而公歸;巢谷則自眉徒步以來,既度嶺,卒于新州。皆未能畢其志?!保ㄇ濉ね跷恼a《蘇詩總案》)
眉山人士楊明。蘇軾兄弟宦游在外,即拜托楊明父子幫忙照看父母墳?zāi)?。得知蘇軾被貶到儋州后,父親即命楊明從眉山趕赴儋州探望。杜子師,一個特立獨行、講義氣、守信用的盱眙人士。曾從蘇軾學,其名和字就是蘇軾給取的。他準備賣掉家當,帶著妻子遷居儋州陪伴蘇軾。因稍后得悉蘇軾即將北歸,才未成行。
王箴,蘇軾第二位夫人王閏之的弟弟。蘇軾被貶嶺南,親舊紛紛疏遠。但王箴獨然不顧,只身渡海前去看望姐夫,結(jié)果病逝于途中。
巢谷,字元修,眉山人。蘇軾貶謫黃州,巢谷趕去,與之為友。元祐時期,蘇軾兄弟政治順達時,巢谷從未去京城拜見。蘇軾兄弟貶謫嶺南,“士大夫皆諱與予兄弟游,平生親友無復(fù)相聞?wù)摺?,時已73 歲的巢谷慨然而言——欲徒步訪詢蘇軾兄弟,聽聞?wù)呓孕ζ淇?。歷經(jīng)數(shù)月長途跋涉,巢谷在循州見到蘇轍,“握手相泣”。轉(zhuǎn)身就欲往儋州看望蘇軾,蘇轍見他“老且病”極力勸阻。見勸說無效,蘇轍便給他補充了一些盤纏。剛剛走到新州(今廣東新興)地界,行李和盤纏就被盜賊搶走,一番折騰之后,巢谷在此病逝。
蘇軾聞此死訊,悲慟不已。他立即給老家去信,請楊明的父親資助巢谷之子前往新州迎喪。蘇轍聞此,后悔不已,為其寫下《巢谷傳》。
這些人雖未達成其愿,但此舉動著實令人感慨。誠如蘇軾給楊明的信中所言:“萬里遠來海外,訪其生死,此乃古人難事,聞之感嘆不已?!保ㄌK軾《與楊子微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