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傳海
我第一次見到張森的作品是在一九七六年,那時我還是一個初中生。有一天我走到上海福州路的楊振華筆莊,看見左右櫥窗里都懸掛著書法作品,一邊是周慧珺的一幅行書,寫得瀟灑俊秀、儒雅風流;另一邊則是張森的一幅隸書,寫得凝練奇妙、神采動人;我駐足觀看,久久不愿離去。從此,兩位先生的名字進入了我的腦海,以后我只要去福州路,總要到那兩幅作品前欣賞一番,自己也感到莫大的快慰。當時我認為張森是上海書壇水平最高的書法家之一,只是無緣認識他,所謂仰慕已久,卻未見其人,就像蘇轍見過歐陽修卻從沒見過韓愈那樣,引為憾事也。一九八四年張森擔任了上海書協(xié)秘書長,而周慧珺則是副秘書長??梢哉f上海書法活動的恢復(fù)、開展和進步應(yīng)該是與張森密不可分的。同時,張森也是現(xiàn)當代上海書法發(fā)展的見證人和活字典。前兩年上海地方志編委會要上海書協(xié)也編寫書法志,在一次審稿會議上,張森如數(shù)家珍般地指出各項活動的時間、地點、人物等等,各種謬誤在他的強大記憶力之下立刻現(xiàn)形。所以,在海派書法的活動記錄中,如果缺少張森的名字,那么這一記錄大概率是不完整的。張森是一個奇人,他的眼睛和頭腦就是一個記錄儀,他準確地記錄著這個時代海上書壇發(fā)生的一切。你如果要和張森去聊近三四十年海派書法發(fā)生的事,那你絕對不是他的對手。因為他就是上海書法界的『老爺叔』,也是海派書法的見證人。
當幾十年后我與張森相識,我立刻被他身上的種種魅力所吸引。真誠、真率、真摯、真情是張森留給我的印象,雖然我們彼此聯(lián)系還談不上十分緊密,但是,從我的角度而言,我就是喜歡這種處世自然并且不裝腔作勢的人,在他身上有著像孩童一般清澈的情感。
張森是個有激情的人,他和我要么不打電話,要打起來常常一兩個小時,我們彼此幾乎不講書法,他說,書法家寫字主要靠自己領(lǐng)悟,談什么書法?這使我想起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一書中記載:『湖帆性雖乖而傲,但從不與人談畫談藝。嘗謂余曰「我們二人,陌生朋友絕對看不出是畫家是印人,這是對的。你見到葉遐翁、梅蘭芳二人,聽見他們談過什么。如果葉侈談鐵路長短、如何造的,梅談西皮二黃、如何唱法,那才奇談了。一般高談藝術(shù),妄自稱詡,如某某等等,都是尚在未入流階段也。」余認為吳氏此言,至正確也?!徊徽剷ú坏扔诓凰伎紩?,張森對書法是有自己獨特理解和寬闊視野的。張森的隸書變化多端,奇趣橫生。我僅舉幾例他寫的藥名和店招進行說明,比如『麝香保心丸』,就是張森在八十年代寫的,寫得點線飛動、凝練蘊藉,令人百看不厭,可惜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讓廠家修改得面目全非,令人遺憾;他寫的『余天成堂』匾額,有一種大氣鋪陳、淵穆博雅的美感;又比如他寫的『振鼎雞』店招,用筆翻覆盤旋、骨力洞達,令人過目不忘,讓這個美味的白斬雞和店招一起永遠留駐在上海人的記憶里;還有就是他在一九九一年題寫的『上海之春音樂節(jié)』(后成為國際音樂節(jié)),一直沿用至今,已經(jīng)成為上海文化形象的標志之一。大字招牌最考驗一個書法家的功力,記得很多年前上海有個書法家說過,自己寫的招牌等到掛上去看,才發(fā)現(xiàn)太細了根本站不住,后悔莫及。所以,沒有一定的功夫要想把招牌寫好也是不容易的。在上海,可以看見很多張森寫的招牌,其實在全國各地都能看見他題寫的碑文、招牌、題字等等。比如在云南普洱機場上方的碩大無比的『普洱』兩個字,還有『楊尚昆故居』題石和為三星堆·金沙遺址出土文物大展題寫的『古蜀之光』,以及為人民海軍軍艦首次出國訪問掠影題寫的『難忘的航程』等,都是一些可以讓人反復(fù)品味、細細欣賞的佳作,可以說,張森題寫的每一件作品,都有著自己獨特的處理方法,同時也帶給人們不同的審美體驗。
在諸多書體中,隸書是張森書寫最為出色的書體,他的作品首先在于活潑靈動,每一個字就像一個鮮活的生命體,每一個點畫我們都可以感受到內(nèi)部積聚著力量,線條一波三折同時兼具流暢;在結(jié)構(gòu)上時有犯險之心,故能奇正相生;他在書寫時一如洪水下泄,筆墨奔涌而來,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讓人目不暇接。他曾說自己讀帖多寫字少,這正暗合了曾農(nóng)髯評沈曾植說過的那句話:『叟讀碑多,寫字少,故能古;寫字少,故能生。古與生合,妙絕時流?!煌砬逡詠恚员疄樯?,書法家大多強調(diào)碑帖融合。清代隸書有著獨特的發(fā)展軌跡,從金冬心的剛健果斷、奇崛厚實的『漆書』,開始利用對工具的改造來提升隸書的形式感,這一方法是上接明末書法改革浪潮的,它改變了人們傳統(tǒng)的視角,就是以新、理、異、態(tài)的變化帶給觀賞者視覺上的沖擊,那種趣味和那種強烈的美術(shù)感是前代從來沒有過的。當然,這一方法還延續(xù)到伊秉綬那里,結(jié)體橫平豎直,擴展至四邊,強烈的擴展感和形式意味遠遠超越于那個時代對隸書的理解。還有就是用草書筆法來書寫隸書的鄭簠,其隸書充滿了奔放感和無窮的活力,草情草意草趣滲透到了隸書的血液里,顯現(xiàn)出那種超逸靈動,神采飛揚的特性。而鄧石如則是以北碑融合隸書,那種厚重的金石氣息加上宏闊的氣象感,有人用『正、大、簡、拙』來概括還是比較準確的。所以,張森隸書的風格就是要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找出自己的定位,表現(xiàn)生命力應(yīng)該是張森隸書創(chuàng)作的最原初的動力。要讓書法具有生命的活力,就要達到技道合一的境界,他說:『書法藝術(shù)的神采、意境,不論是古拙雄健的,還是清新秀逸的,都是由點畫和結(jié)體的不同變化而造成的結(jié)果。這當中除了體現(xiàn)書寫者精湛的書寫技法外,更能表達書寫者的字外功夫,然而這種字外的個性和修養(yǎng)是無意識的,不自覺地滲透在作品中的?!灰簿褪钦f,有意識的『技』和無意識的『境』兩者要高度融合。所以,從技法角度看,張森的隸書點畫用筆非常講究,方圓兼具,力道內(nèi)蘊,如棉裹鐵,如屋漏痕,書寫的波動感很強,同時他的結(jié)體寬博舒展,大氣自然,沒有那種刻意的感覺。特別要指出的是他對轉(zhuǎn)折處的處理,除了用圓轉(zhuǎn)順勢的方法以外,他經(jīng)常另外起筆,方筆直落,顯出『聳肩』的奇特效果,干脆利落,別有風味。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從創(chuàng)作實踐和審美欣賞的角度來看,書法的獨特性,還在于其獨有的表現(xiàn)形式和技法要求,離開了這些,僅僅強調(diào)書法的文化意義和精神內(nèi)涵,好比是空中樓閣,換一句話說:『不論何種風格或表達何種意境的書法作品,都是通過書寫者一定的書寫技法來體現(xiàn)的,如果撇開書寫技法去談字外的修養(yǎng)和氣質(zhì),就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凰?,每個書法家都要有著自己獨特的符號性意義表達,從這個角度來看,張森的隸書和當今流行的隸書是迥然不同的。其作品起筆收筆都是那樣的講究,中宮收緊,而那個隸書最為重要的波挑,他沒有用傳統(tǒng)的輕重感變化極大的處理方法,而是更多用舒展的波折、頓挫或延伸的方法來表現(xiàn)??傊趸穗`書最為重要的波挑,將此作為點畫的延伸,這體現(xiàn)出他對塑形的考慮,就是放者放之,斂者斂之。細看每一個字,都有著自己的姿態(tài),仿佛在擺動、交流,它們都是有自己的生命力的。不隨意的放筆縱橫、偃筆拖拉,而是力求中鋒用筆,這可能是老一代書法家隸書創(chuàng)作與時下流行的隸書表現(xiàn)不同的地方所在。
張森不是一個很會包裝和炒作自己的人,他天性中有著隨遇而安的成分,并不喜歡折騰,所以,張森盡管資格這么老,但是直到今天還沒有辦過自己的書法展。上海交通大學(xué)的學(xué)者、領(lǐng)導(dǎo)早就看到了張森的價值所在,主動提出要幫他全程操辦個人的書法展,也體現(xiàn)對這樣一個卓有成就的書法家的禮遇和敬意。此次展覽展出的作品中,篆、隸、正、行、草諸體兼具,也算是張森書法創(chuàng)作的一個全面的展示。我平時見的比較多的是他的隸書和行草。他的行草書率意隨性,和謹嚴舒展的隸書是完全不同的,但卻沒有那種『矜毫使氣』,而是具有于右任那般簡約大氣的特點,自然古樸,平和簡靜,沖淡率意中帶有柔中寓剛的美感。他的楷書宗法北魏,摻雜隸意,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的大篆則是中鋒圓轉(zhuǎn)、厚重蒼茫。當然,書法風格是每個人個性色彩的充分顯現(xiàn),也是個人審美觀的物化。張森曾經(jīng)提出書法品評的三大標準:第一是點畫要完美,第二是字形要變化,第三是通篇要貫氣。他說:『這三點品評標準是與書寫技法密切相關(guān)的。第一、第二點是談用筆和結(jié)體,第三點是談筆勢,三者之間是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可孤立地去理解。這些標準看上去很具體,但實質(zhì)上還是些抽象的原則的。它不像工業(yè)產(chǎn)品的質(zhì)量檢驗標準那樣有具體的工具和手段,這也是書法藝術(shù)的特性所決定的。所以理解和掌握這一品評標準程度的高低,與品評者對書法這門藝術(shù)接觸和認識的嘗試有關(guān),與其書法的造詣有關(guān),還與其字外的知識修養(yǎng)和個性、氣質(zhì)有關(guān)。』從張森提出的標準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書法文化性的重視。
張森帶著出世的態(tài)度來處理書法界的人和事以及他的創(chuàng)作。恬淡輕松的生活方式和熱烈的生命禮贊,使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人生態(tài)度形成強烈的反差,近來我在讀鄭逸梅寫的關(guān)于李瑞清的短文,里面寫道:『學(xué)書尤貴多讀書,讀書多則下筆自雅。故自古來學(xué)問家雖不善書,而其書有書卷氣,故書以氣味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貴矣?!贿@一看法是與張森不謀而合的,沒有文化的書法只是一門技術(shù)而已。當然,寫書法更重要的是要有那種心情和興致,李瑞清曾經(jīng)抱怨過自己被人催墨債的感受:『書者舒也,安事促迫,而索書者急于索債。每春秋佳日,野老牧童,猶得眺望逍遙,移情賞心,而余獨拘縶一室之中,襟袖皆皂,唇齒濡墨,腕脫研穿,不得休止。人生如白駒過隙耳,何自苦如此?』想到此,我們?nèi)绻軌蛳駨埳菢?,悠然自得,一切順其自然,有錢賺就賺些錢養(yǎng)家,沒錢賺就聽聽音樂、喝喝咖啡、養(yǎng)養(yǎng)浩然之氣,看看云卷云舒,鴻儒談笑,風雅所歸。倘若有朝一日可以辦辦展覽,又有如我自告奮勇為其鼓吹撰文,眾多好友聚于一堂,品頭論足一番,豈不快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