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祉琪
威廉·薩默賽特·毛姆(W. Somerset Maugham)是英國著名的小說家、劇作家以及短篇小說家。他曾多年旅居在東南亞、美國和歐洲,這些旅行經(jīng)歷也成為他后來作品的靈感之源。他一生著作頗豐,著有《月亮和六便士》《刀鋒》《面紗》《人生的枷鎖》等,這些作品都為他贏得了廣泛的贊譽和成功。他最出名的小說當屬《月亮和六便士》,此書出版于1919年,以畫家保羅·高更(Paul Gauguin)的生平為原型,講述了主人公查理斯·思特里克(Charles Strickland)在中年時期突然對藝術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毅然辭去英國股票經(jīng)紀人工作,前往法國塔希提島追尋自己內(nèi)心激情的故事。小說通過思特里克的經(jīng)歷探討了藝術家與社會的沖突,以及個體內(nèi)心的探索與追求。思特里克的故事表現(xiàn)了一種無畏追求真實、不受世俗束縛的精神,這在當時被認為是一種極具勇氣的行為。小說激發(fā)了讀者對生命意義和藝術的深刻思考,具有普世的文學價值。小說中譯本連續(xù)四年(2019年—2022年)入圍中國最大圖書銷售網(wǎng)站當當網(wǎng)“年度圖書暢銷榜”前50名,獲得無數(shù)讀者的喜愛與贊譽,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國內(nèi)學者對小說的研究主要分為原著研究和譯本研究兩個方面。在對原著的研究方面,學者們主要從各類文學理論角度分析小說中的人物特質(zhì)或藝術價值,如李瑞[1]基于薩特主義討論小說展現(xiàn)的自由觀點。在對譯本的研究方面,學者們傾向運用各種翻譯理論進行單譯本或多譯本的文本內(nèi)研究。但經(jīng)過梳理發(fā)現(xiàn),鮮少有學者從接受美學的視角出發(fā)對《月亮和六便士》的中譯本進行研究。
接受美學理論由德國文學理論家漢斯·羅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ss)于20世紀60年代提出,在此之前的文學和美學研究、創(chuàng)作皆以創(chuàng)作者為中心,姚斯則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文學和藝術應轉(zhuǎn)向以讀者或接受者為中心,強調(diào)讀者在文學解釋中的積極作用。這一理論流派在20世紀后半葉得到了廣泛發(fā)展,并在文學研究領域占有一席之地[2]。期待視野是接受美學中的重要觀點,指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之前會根據(jù)已有知識或經(jīng)驗對作品產(chǎn)生一定的審美期待[3]。讀者是翻譯活動中的重要一環(huán),只有讀者真正接受譯本,感受到原作所要傳達的精神和思想,翻譯行為才算圓滿結束,因此譯作是否符合讀者的審美期待變得尤為重要。本文將從接受美學讀者期待視野的角度發(fā),通過文本分析和定量分析的方法,從語言層面、情感層面和文化層面探析傅惟慈譯本是否符合讀者期待視野。
一、譯本及譯者介紹
本文所選譯本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譯者傅惟慈,多年來深受讀者好評。傅惟慈有著豐富的翻譯經(jīng)驗和深厚的理論內(nèi)涵,精通英語、德語、法語、俄語等多國語言。他一生出版了40多本譯作和相當數(shù)量的中、短篇小說,翻譯作品涵蓋社會、歷史、傳奇、劇本等不同題材。在譯本序中,這位翻譯大家先是簡單回顧了毛姆的生平經(jīng)歷,接著分析毛姆的寫作風格:他有敏銳的洞察力,善于解剖角色的內(nèi)心世界,能夠挖出深藏于人物內(nèi)心的心理活動,但他很少指明作品中的倫理是非,而是將一切交由看客判斷。傅惟慈稱其為“一位偉大的旅行家,一個世界公民”。對《月亮和六便士》,傅惟慈認為這一作品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朽的“畫家”,比保羅·高更加瘋狂、怪異,也讓其在讀者心中的形象更加圓滿,而非停留在高更這一現(xiàn)實原型層面。如此之高的評價足以見得傅惟慈對《月亮和六便士》的喜愛之情,也從側(cè)面說明原作者與譯者之間產(chǎn)生了完美的“精神共振”,為譯者向讀者成功傳達原作精神風貌打下良好基礎。
二、讀者期待視野下的譯本分析
(一)語言層面
作為世界知名文學作品,讀者期待通過閱讀《月亮和六便士》來體會作者高超的寫作技巧,包括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敘述和生動的人物刻畫。這就要求翻譯能夠準確傳達作者的語言風格。
例1:He made enemies rather than friends. It is not strange, then, that those who wrote of him should have eked out their scanty recollections with a lively fancy.[4]
傅譯:他樹了不少敵人,但沒有交下什么朋友。因此,那些給他寫文章的人必須借助于活躍的想象以彌補貧乏的事實,看來也就不足為奇了。[5]
原文中的短語made enemies原意是成為敵人,若是按照直譯的方法譯為“成為敵人而不是成為朋友”,不符合中國人的表達習慣,也不能突顯原文的簡潔凝練,于是傅惟慈選擇化用中文中的常見表達“樹敵”,迎合中國讀者的用語習慣。后文中的lively fancy和scanty recollections在原句中屬于互相對應的關系,意為用豐富的想象去填補貧瘠的往事,所以傅惟慈翻譯成“活躍的想象”和“貧乏的事實”便是完美傳達了原文的對應關系,也較為符合原文所描述角色不得人心的情感態(tài)度。在其他熱門譯本中,有的譯者將其譯為“活靈活現(xiàn)的想象”和“吉光片羽的回憶”,活靈活現(xiàn)一詞并不能對應吉光片羽一詞的含義,吉光片羽比喻殘存的珍貴文物,形容極其珍貴的物件,而原文中并沒有表達“珍貴的回憶”之類的感情,因此曲解了原文的情感態(tài)度。
例2:They are like poor wantons attempting with pencil, paint and powder, with shrill gaiety, to recover the illusion of their spring. [4]
傅譯:他們有如一些可憐的浪蕩女人,雖然年華已過,卻仍希望靠涂脂抹粉,靠輕狂浮蕩來恢復青春的幻影。[5]
在原文中pencil、paint、powder是三個并列的動詞,也就是說用筆寫或畫、畫、涂粉應該是并列的三個行為動作,但是在中文里,pencil和paint用在女性梳妝上有語義重疊的部分,若都按照字面意思翻譯會造成行文累贅,也不連貫。于是傅惟慈選擇使用一個四字成語“涂脂抹粉”來概括這三個動詞,可謂恰到好處。此外,雖然原文并沒有出現(xiàn)though、but、still等表示轉(zhuǎn)折的詞匯,但傅惟慈經(jīng)過仔細揣摩,體會出原文所要表達的無奈之情,在翻譯時進行增譯,添加了“雖然……卻仍”這一表示轉(zhuǎn)折關系的關聯(lián)詞,使句子在用詞和結構上更符合中文讀者的閱讀習慣,也更好地傳達了原文所展現(xiàn)的情感態(tài)度。在書中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由于語言習慣和語言結構的差異,若是直接翻譯會給中國讀者造成很大的不便,也不利于作品的傳播,因此傅惟慈常通過適當?shù)脑黾?、刪減詞語或變換句式來使譯文更加通順、地道。
(二)情感層面
《月亮和六便士》講述的是一個中年男性跳出固有的生活和格局去追尋心中理想的故事。主人公思特里克的行為是很多人渴望卻不敢輕易實踐的。因此讀者可能期待與小說中的角色建立情感共鳴,在閱讀的過程中體驗到小說探討的情感和經(jīng)歷的共通性。
例3:The only thing that seemed clear to me -- and perhaps even this was fanciful -- was that he was passionately striving for liberation from some power that held him.[4]
傅譯:只有一件事我覺得我是清楚的——也許連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那就是,他正竭盡全力想掙脫掉某種束縛著他的力量。[5]
這句話的上下文描述的是小說敘述者“我”在看到思特里克的作品之后,明白了思特里克作品中展現(xiàn)的一切——他想要追尋真正的自我。passionately字面意思是熱情地、激動地,striving表示奮斗,如果直接按照字面意思翻譯,雖然也能讓讀者大概了解句子的意思,但和原文所要傳達的思特里克拋下一切追尋夢想的情感相差甚遠。于是傅惟慈選擇將“some power that held him”中的held翻譯成束縛,用竭盡全力表達passionately striving,讓一個拼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突破自我、追尋夢想的男人形象躍然紙上,也與故事中思特里克不惜拋棄妻子的行為對應,成功將原文中強烈的情感傳遞給讀者。為人在世,難的不是如何生存,而是如何找尋真正的自我。大多數(shù)人為了生活做著違心的工作、說著違心的話,心里渴望著放下手中的一切追逐自己心中的詩和遠方,卻囿于腳下的一畝三分地,瞻前顧后。相信他們在讀到這一句話時也會為思特里克的精神所感動,要想追尋自我,就要有全力掙脫一切束縛的決心。
例4:I think in those days we were a little shy of our emotions, and the fear of ridicule tempered the more obvious forms of pretentiousness.[4]
傅譯:我想在過去的日子里我們都羞于使自己的情感外露,因為怕被人嘲笑,所以都約束著自己不給人以傲慢自大的印象。[5]
“shy of our emotions”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是“對自己的情感感到害羞”,若是直接按照字面意思翻譯,讀者可能會奇怪一個人怎么會對自己的情感感到害羞呢?作為一個高語境文化國家,中國更推崇委婉含蓄的表達方式,中國人的性情也大多內(nèi)斂而謙遜,不喜歡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原文想要傳達的意思也是不敢把自己的情感表達出來,生怕遭到他人的嘲笑,所以在翻譯過程中傅惟慈進行了增譯處理,增加“外露”一詞,使得句子意思由“羞于自己的情感”轉(zhuǎn)成“羞于表達自己的情感”,使其更符合故事人物情感,也更符合中文讀者的語言習慣。
(三)文化層面
作為一部英文小說,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和中文文化不太一樣的文化內(nèi)涵,有些文化差異可能會導致讀者閱讀上的困難或是無法代入故事情境,此時讀者便會期待譯者能夠在保留原文情感的條件下,盡可能地尋找中文中可供替代的文化表述。
例5:Heaven knows what pains the author has been at, what bitter experiences he has endured and what heartache suffered, to give some chance reader a few hours relaxation or to while away the tedium of a journey..[4]
傅譯:天曉得,作者為他一本書花費了多少心血,經(jīng)受多少折磨,嘗盡了多少辛酸,只為了給偶然讀到這本書的人幾小時的休憩,幫助他驅(qū)除一下旅途中的疲勞。[5]
Heaven在英語中一般指代天堂、上帝,若是直譯成上帝或天堂,中文讀者心中難免感到別扭,畢竟上帝并不屬于中國傳統(tǒng)神話中的一員。因此傅惟慈選擇將其譯為天,更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自然界中“未知力量”的稱呼,且在英語中“Heaven knows what...”是一種較為接地氣的表達,“天曉得”也是中文表述中十分常見的口語表達。
例6:...but the failure of an attorney left him sudd enly penniless...[4]
傅譯:但是由于替他料理財務的一位代理人出了差錯,一夜之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一文不名了。[5]
西方國家許多有一定資產(chǎn)的人都傾向?qū)ふ乙晃粚I(yè)的資金代理人管理自己的財務,而在我囯,大多數(shù)人還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或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傾向于將財產(chǎn)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長期以來中國文化里較少提及“財務代理人”這一概念。attorney有代理人、律師兩種意思,律師顯然不能放在這種語境之下,若是簡單譯為“代理人”而不加以解釋,中國讀者可能會疑惑代理人做了什么讓這個角色變得一文不名,因此傅惟慈添加了“替他料理財務”這一解釋,讓中國讀者能夠進行無障礙閱讀。
三、讀者評論分析
評價一份譯本是否成功,最終還是要從讀者身上得到答案。因此使用數(shù)據(jù)收集軟件獲取當當網(wǎng)傅惟慈譯本2543條讀者評論,運用Python對評論進行情感分析,分析讀者對譯本的滿意程度。情感分析技術旨在識別和提取文本中的情感傾向,幫助研究者了解文本在人群中引起的情感共鳴和評價。該技術為每條評論提供積極評論值(P值)和消極評論值(N值),兩者之和為1。若P值大于0.5,則該評論是積極評論;若N值大于0.5,則該評論是消極評論。2543條評論中有積極評論2295條,消極評論248條,消極評論僅占總評論數(shù)的9.8%,可見讀者對作品的滿意度非常高。再篩選出與翻譯相關的全部評論,共264條,其中積極評論251條,而消極評論只有13條,說明讀者對傅惟慈譯本的評價非常之高。大多讀者對譯本的評價是語言流暢、準確,讀起來酣暢淋漓,說明傅惟慈的翻譯符合大多讀者的期待視野。
四、結語
經(jīng)過分析發(fā)現(xiàn),傅惟慈譯本在語言、情感、文化三個方面皆較大程度迎合讀者期待視野,還原了毛姆簡練清晰、節(jié)奏明快的語言風格,也用清晰的筆觸和溫暖的情感傳達出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因此得到讀者們的眾多好評。2015年,毛姆的作品成為公共版權書籍,不再受到著作權限制。自此,有關毛姆作品的翻譯便如雨后春筍般涌出。但面對這樣的經(jīng)典小說,并非所有譯者都有十足的功力將它譯好,錯譯、漏譯的情況不在少數(shù)。在傅惟慈的身上,我們可以學到很多有關翻譯的方法論,以及他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的精神。翻譯不是一件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做譯者,當如傅惟慈。
注釋:
〔1〕李瑞.真的自由了嗎?——從薩特存在主義來解讀《月亮和六便士》[J].語文學刊(外語教育與教學),2010(3): 40-41.
〔2〕馬蕭.文學翻譯的接受美學觀[J].中國翻譯,2000(2): 47-51.
〔3〕Iser, Wolfgang. The Act of Reading: 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M].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8.
〔4〕毛姆.月亮和六便士(英文版)The Moon and Sixpence[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5〕毛姆.月亮和六便士[M].傅惟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