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愷
對于喝茶已經(jīng)是老手的我來說,任何一次喝茶,都是對真相無窮盡的接近,對謊言的無情的揭穿,充滿智斗、諷刺、輕視和甄別。原因當然在我,因為喝茶已經(jīng)有十多年的歷史,研究的結(jié)果甚至有了一本專著,實在是見慣了外面招搖撞騙的眾生。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很多領(lǐng)域,喝茶之外,比如古琴、中醫(yī),因沒有相應(yīng)的客觀評價體系——例如類似鋼琴的嚴格考級,導致各種騙術(shù)層出不窮,夸大其詞只是其中最輕微的一種。
我甚至因此不愿意和陌生人喝茶。
凝視當然是最主要的,默默坐在桌子對面,看著對方夸張的動作,在心里給他一個等級評分,盡量不將一切顯露于臉上。認真喝下對方遞過來的那杯茶,不是我挑剔,而是對方有無數(shù)的自吹在這杯茶湯里,比如自己精研茶學多少年,比如自己這盞茶湯直追唐宋,比如天下的茶都不如自己這杯“陽”,“其他都是陰的”。
這種夸張到排山倒海的話語體系迸發(fā)出來,不得不給對方一個評判,否則真對不起這杯茶。
眼前就坐著一位,曾經(jīng)做過不太熱門的電視節(jié)目的評委,熱情、高大,有幾絲年華流去但尚存的美。但就是這種美,讓她做張做致,不肯安靜,半輩子這么過來,電視節(jié)目已經(jīng)過去,留不下什么東西,所以不得不找到新方向進軍。這個新方向,她幾經(jīng)考慮后,覺得應(yīng)該是茶。既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這么多“茶人”,終日打扮得美美的,喝起茶來仙氣飄飄,有的教一年茶課程,甚至能收一人十萬的學費,那她有什么理由置身事外,不加入到這個行業(yè)之中呢?
當然這些是我的揣測,未免不夠公允。但確實,我們當中有很多共同認識的人,通過這些人,不斷加深了對她的印象。
這次來上海郊區(qū)她的家里,事先我也沒有想到會是她,一點也沒想到,朋友帶我去喝茶的人家,是曾經(jīng)在屏幕上看到過的某位評委。那個比賽節(jié)目不知名,卻比較專業(yè),她是幾位評委中最不專業(yè)的那位,柔軟、多變,面對選手做出各種動人的姿態(tài),在別的評委都坐著的時候,她會經(jīng)常站起來,扭動自己的身體。這是一個舞蹈節(jié)目,站起來也理所當然,但是她的站立、起舞,包括故作歡欣的動作,都帶著幾絲讓人懷疑的夸大成分。即使不在現(xiàn)場,隔著屏幕,也能感覺到她的緊張和張揚——必須如此,她和那幾位評委的專業(yè)度不能相比,這樣才能引人注意。
同座的有國際知名舞蹈家,她呢,總是靠自己的招牌動作,半倚靠著桌子——畢竟跳過舞,腰細腿長,這樣的姿勢,才越發(fā)顯得身姿曼妙。倚靠之余,往往沖出去又坐回來,拍著手說,啊,我太喜歡你了,你來加入我的戰(zhàn)隊吧。當然都知道,現(xiàn)在節(jié)目的評委,也是節(jié)目競爭的一部分,一舉一動近乎表演,要把這表演做到十足十才能加分,畢竟聲名不顯赫,需要格外賣力。
幾個月前,我的中醫(yī)朋友從外地來,帶著我們一堆人,說去上海的郊區(qū)玩一下,有個朋友的工作室,可以喝到現(xiàn)打的抹茶,說是古法相傳,說這個工作室靠近上海郊區(qū)的淀山湖,非常美。經(jīng)不住朋友的鼓動,我不僅自己去了,也帶了母親去散心。那陣子母親身體不好,也借此讓中醫(yī)看一下。
淀山湖畔的別墅半新不舊,窗外不遠就是湖泊,湖水溫柔地拍打著岸邊,不時有突突的船舶馬達聲傳來,穿著環(huán)衛(wèi)衣服的清潔工在船頭聳立,專門去撈湖面的水草和落葉。我和母親站在長廊上往湖面看去,這并不是一片清潔的水面,卻有一幢優(yōu)美的住宅。這里實際是她的住所,布置得很體面,不中不西的幾件家具上,堆滿了茶具。那時候她并不知道我是誰,是不是懂茶,只知道我是那位中醫(yī)朋友的朋友,于是很愉快地展現(xiàn)她的茶藝給我們——真的是刻苦學來的茶藝,甚至有打印出來的紙張,上面抄錄的是宋徽宗的《大觀茶論》中的相關(guān)章節(jié)。我多次見識過打抹茶,并不新鮮,但中醫(yī)師兄卻很喜歡,說喝起來舒服,“比你們那些泡的茶舒服,胃不寒”。
她打抹茶的動作,帶點生澀的勁頭,更加顯得她有點小學生的笨拙,與評委席上的她有些距離,倒是可愛,甚至有一點嫵媚之姿。抹茶這套玩法,說是傳自宋,但事實上,明朝就已經(jīng)斷絕,眼下的這套功夫,最早是臺灣茶圈興起,應(yīng)該是日本茶道和中國典籍一起參研的結(jié)果。我在臺北喝過數(shù)次,一次是一位學茶十多年的茶老師給我打,真的是泡沫洶涌,看著黑盞里的茶湯,依稀能想起宋徽宗的茶書里描繪“咬盞”的感覺。另一次,是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先生用建陽生長的野生小白茶為原料,經(jīng)過幾道細致的打磨,成了碎末,打出來的茶湯,湯色乳白,滿口沉郁的香,也是美好的體驗。但都沒聽說以此為專業(yè),不過是整個泡茶學習過程中的一個小環(huán)節(jié)。
這時候才知道,中醫(yī)師兄一方面是來見識她的打抹茶的茶藝,另一方面,是給她兒子看病。她在美國生活的大兒子最近回來了,身體很不好,嚴重的時候,甚至有自殺傾向?!耙钟舭Y?!睅熜趾茌p松地說。這次來上海,他已經(jīng)給四五個孩子看過抑郁癥,是某種時代的流行病。我一直陪師兄晃蕩,確實看到過幾對焦躁的父母親,帶著他們倨傲的、寂寞的、陰暗的孩子,緊張迫切地追著師兄看病。有時候時間緊,甚至在上海的街道上匆匆把脈。我在旁看著,心驚肉跳。
每個體面的生活后面都拖曳著陰影,我們并沒有看到她的孩子,中午的飯桌上,也沒有出現(xiàn)。院子里似乎有位陰郁的青年閃過,事后想,那應(yīng)該是她的大兒子。
老實說,剛到她家,并沒有認出她就是屏幕上的那位評委,師兄又是簡單的性格,介紹人從來都不說清楚。既然專門來她家喝抹茶,我以為她是研究茶的,一點不知道她的其他身份,而事實上,我才算是研究茶的。
大概她和我,也都沒有到家喻戶曉的地步,我們非常茫然地不知道對方是誰。坐在桌前,吃她給我們準備的拌面的時候,她用夸張的語氣姿勢介紹,“這是我們老家的菜碼拌面,你們吃了才知道多好吃?!笔浅粗频狞S花菜木耳雞蛋和若干瘦肉片的菜碼,典型的北方菜無疑,有點像我在北京的小餐館里無菜可點時偶然想起的木須肉。她家的菜碼里,多了些青椒之類,更加濃郁,稱得上好吃。但和她闊氣的家庭裝飾比起來,這頓午飯無疑有點寒酸——當然是我的問題,素不相識來別人家吃飯喝茶,還要講究好不好。
聽了她的口吻,見識了她揮舞手勢的姿態(tài),覺得似曾相識,后來一想,原來是她,名字也符合。
這頓飯吃得稀里糊涂,尤其是我沒見過世面的老母親,看到這個家既不像普通家庭,也不像辦公空間,吃完飯偷偷問我,要不要付錢給人家。她誤以為這個湖邊的別墅是茶館,我使勁地捏我媽的手,才讓她沒有把話說完?;丶液蠹毤毢退榻B,現(xiàn)在喝茶的高尚人家,很多裝修成這種風格。
喝她打的抹茶的時候,有機會聽她滔滔不絕訴說自己的理想。原來近些年她愛上了茶,四處尋訪高人求教。有位北京的茶老師,是我們都認識的那位學費高達十萬的茶教學老師,她也去接觸過,可大概彼此完全沒有火花,放棄了跟隨這位學習,輾轉(zhuǎn)了幾個地方,見了“無數(shù)的茶人”,終于在四川的蒙頂山,找到了一位她覺得可以學習的人。她熱情地說,我一定要讓你們認識我的老師。
從她的描述來看,我并不想認識她的老師。她形容自己的老師,依然是她在評委席上的夸張風度,“天下的茶,都是陰寒之性,只有我老師在四川蒙頂山上做的茶,才是溫性的茶?!?/p>
“你看過《本草綱目》嗎?”我當然沒有看過?!澳憧催^《本草綱目》就知道了,李時珍就是這么寫蒙頂山茶的?!痹徫业臎]文化,但我也絲毫不想去翻開《本草綱目》研究這個無聊話題,聽起來太不符合邏輯了,且明代的制茶工藝與今日的制茶之法,相去已遠,我們當代茶的工藝,多是清代才出現(xiàn)。
她自己越說越快樂,本來說是只有蒙頂山上那片地出產(chǎn)的茶葉屬于溫性茶,接著,她的老師又開始在云南茶山上找到一片土地,結(jié)果那里的茶,也是溫性,然后在武夷山上找到一塊土地,也做出了溫性的茶。我在茶葉圈鬼混也算有年頭了,但是這么令人驚奇的說法,還真是第一次聽說。不太有人會用自己做的茶,去否定所有其他的茶,從邏輯上來說,這里面有巨大的謬誤,幾乎屬于江湖傳說。不知道她的老師,為什么要弄出這種說法,為了賣高價?
我一點不想認識她的老師。
茶圈的謊言,一種是騙別人,為了牟利;更多的還是騙自己,尤其是闊太太學茶,很容易把自己學成一種定式,就是講究器物的昂貴,講究茶的天價,講究茶桌上的交際。我認識一位泡茶的闊太,很端莊地泡著茶,一邊絮語,昨天我給某位泡茶的時候,她怎么說——這是一位正當紅的大明星,越是輕描淡寫,越能證實自己的社交地位。
至于茶湯滋味如何,則并不在她們的評價系統(tǒng)里。不講究茶湯,不研究茶湯背后的實際問題,是通病。這位“茶人”所謂的“溫性茶”,大約也是一種話術(shù)。我并未在意,覺得我和這位相信故事的“茶人”,也就是一面之緣,應(yīng)該沒有什么機會日后再見??墒朗戮褪沁@么巧合,和她見面沒多久,大概是朋友圈里我出版不久的茶書的一次推廣活動被她看到了,知道我也懂茶,于是熱情邀請我和中醫(yī)師兄一起去她的另一個工作室。
想起我媽把她家當成茶館的事,幾乎想笑——這次卻不太想去,預感喝不到什么好茶。她的抹茶著實一般,比起在臺灣喝的滋味單薄很多,茶是溫性還是寒性,我也漠不關(guān)心——從沒聽說喝茶寒死的。但她的熱情邀約,讓人覺得拒絕是件很不禮貌的事情,最終還是半推半就去了她位于朱家角的茶室。這次是明顯的營業(yè)空間了,樓下有貨架,堆滿了“溫性”的茶,她是深深沉迷在這個故事之中了。
當?shù)卮蟾攀羌庇谕茝V文化旅游,把很多空房拿出來給了文化名人做空間,評委“茶人”老師對于這個系統(tǒng)顯然熟能生巧,她的茶空間,位置尤其好,正臨河道。這次倒是沒打抹茶給我們,開始講巖茶,又是一堆驚人的錯誤,什么現(xiàn)在巖茶做得都不對,只有她老師奉行古法,非常講究,諸如此類。泡了幾杯不尷不尬的茶湯出來,實在是勉為其難喝了下去,畢竟不熟悉,沒有辦法和她討論,也并不想在陌生人跟前賣弄自己的茶學知識,默默聽著就好。
一般茶圈的這種講述,就是為了賣茶,但我們顯然不是她的顧客。中醫(yī)師兄是她家的座上賓,我是她剛認識不久的“茶人”,我們的拜訪,是一次表示感謝的招待。
喝好了茶,她興高采烈說起了今天的午餐,說有人會劃船從河對面給我們送來,不由讓我有了期待。茶不行,希望吃的別致。果然期待是錯誤的。一個沉默的中年男人,劃拉著一個近乎澡盆大小的劃艇,從河對面拿來一個大塑料袋。我們在岸邊打開放好,原來是涼皮和肉夾饃。我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在朱家角吃涼皮和肉夾饃。當然,還是我不對,太貪嘴了。不過大老遠跑來,還是希望吃點河蝦螺螄什么的,所費也不多。
有段時間我很喜歡看明清世情小說,比如《醒世姻緣傳》,里面有個貪嘴的小廝,跑到主人親戚家傳話,廚房里正烙著滾燙的羊肉餡餅,炒著噴香的韭菜豆腐,可親戚家正忙,顧不上打發(fā)他吃。小廝回家后越想越生氣,終于找到機會,傳播謠言,讓親戚家里人生了一場大矛盾大吵鬧。事后,大家研究誰是傳播消息的禍端,終于想到了這個小廝?!澳翘炀吐犓丶揖袜洁洁爨?說是現(xiàn)烙著滾燙的羊肉餅子,也不招呼人吃,就拿稀飯和老咸菜灌搡人。”
這段描寫印象深刻,也沒讓我警醒,碰到有人招待寒薄的飲食,還是不開心,總覺得還不如自己找地方吃飯。也許是中年人能攝入的熱量有限,總希望吃好食物,反正熱量指標就那么多,真的是貪嘴之人。
就這么結(jié)束了也好,第二次覺得,從今后不用再和這位茶人打交道,畢竟不熟悉。沒多久,她又充滿熱情地發(fā)來一張海報,說是她的老師到她朱家角的茶室講課,希望我也能去聽。倒真的要出差,和她說時間湊不上,婉拒了。那海報印象深刻,主講人只寫了“某老師”三個大字,沒有真姓名的海報,也是首次得見。
茶的江湖,一方面是波濤洶涌,一方面是貧乏可笑,就那么多陳年故智。我是能不出門就不出門,除非對方是真熟悉的朋友,或者是久聞大名的茶人,畢竟已經(jīng)在這里打滾了十多年,見過的人委實過多。少約成了我的原則,和這位茶人的緣分,大約也就到此為止吧。
努力避免的事情,總是避免不掉,熱情的她又邀請我們參加在蘇州的一次茶會。事先我的中醫(yī)師兄就跑來叮囑我日子,告訴我不要安排別的事,我是滿心不情愿,但拒絕人一向也不利索,據(jù)說是我們這個星座人的特點,只能含糊答應(yīng)了。到了日子,事先一個月就通知的事情,臨到頭再逃走也不合適,何況我?guī)熜譄崆榈匕才帕俗∷蘧频辍斎晃抑?都是她的主意,大約把我當成某種類型的專家了。
和師兄開玩笑,你收了人家什么賄賂,非要我到場。師兄說賄賂啥,她和她先生,在我們那里住了半個月,天天喝酒,算是很熟悉,她雖然不懂茶,可是愛學習,我鄭重其事和她說,應(yīng)該向你學習。
我說這也屬于賄賂,是你熟人,你就把我賣了。
也是我和她太不熟悉,對她的印象,都是膚淺的,就像地方書畫家協(xié)會成員畫的中國畫,劃拉兩筆,就是一幅山水。我完全不懂的山水、人物,卻是時下最流行的中國畫。也許,她就是時下最流行的茶人。
反正一次茶會,去了也就是喝幾杯茶,還能如何?這么鼓舞自己。哪想得到,這次茶會,真的是糟糕的記憶,我現(xiàn)在寫著,都覺得有點懊惱的意思。蘇州的這個茶會,早有耳聞,是某個過去的知名酒吧老板的新興產(chǎn)業(yè)。看過一些照片,漫天垂著的紗簾之下,各種穿著漢服的茶人,動作夸張,照片深修,彌漫著一種做作之氣,心里一直拒絕前往。
這次沒有拒絕成功,去了現(xiàn)場,倒也布置得賣力。河邊全是集市,賣茶葉的、賣各種茶人服裝的,當然還有吃的,各路或真或假的有機食物。隔著河岸,對面坐著兩位唱評彈的蘇州演員,喇叭里生硬放大了的琵琶三弦有種扭曲過的蘇州情調(diào),是濃眉大眼的江南。昔日的舞者、現(xiàn)在的茶人老師讓我們一定要去喝一個奶茶,說是她喝過最好喝的奶茶。小茶攤的樣子做到了十足,萃取咖啡的機器被挪來萃取茶湯,熱氣騰騰地冒著蒸汽。煮奶茶的中年男人戴著小禮帽,氣派是有的,結(jié)果卻不佳,異常平庸,奶甚至都是無菌包裝的常溫奶。捧場地喝了,在她詢問我們好不好喝的瞬間,中醫(yī)師兄挺身而出,“非常一般”,打斷了她的話頭。
我現(xiàn)在都難以說清這次茶會給我的感受。我也算見慣了茶圈的所謂世面,就拿茶會來說,在凌晨的杭州,凈慈寺的庭院里,看著燒水的陶爐中緩慢舒展著熱氣,慢慢醒來;在景德鎮(zhèn)的廢棄廠房改造的展覽空間里,黑暗中穿過月洞門,來到特意制作的雪白茶桌前,喝一杯存放了二十年的老烏龍茶所萃取出來的茶湯;在冬日的蘇州藝圃的傍晚,穿著厚重的棉襖,聞著桌子上紫砂壺里的茶飄出了似乎是活潑潑的香氣,都是難忘的。但這次茶會,說起來不上不下,充滿了各種玄機和謬誤,讓我尷尬——她的茶桌,一如既往地華麗,放上了剛在潮汕打制好的金銀盒子,用來裝她的茶粉。我順手拿起來稱贊華麗,她嬌嗔地看了眼中醫(yī)師兄,說,把你發(fā)過去學習一年,這樣你就會做手工了,你不是號稱喜歡做手工嗎?一如她在評委席上的俏皮,大約這是她的某種姿勢的日常,女性的、嬌嗔的、柔媚的。
她大概真的是習慣相信傳奇故事的人,隆重地向我們介紹她旁邊一桌的茶主人,昔日的酒吧老板,也是這個茶會的創(chuàng)辦者?!瓣愊壬_始不喝茶,怎么喝上了?是因為自己得了癌癥,到了晚期,很焦慮,碰到一位有緣人,說不用治療了,去茶山喝茶吧,于是喝了五十多天的茶,病就消失了,進而開始創(chuàng)辦茶會,創(chuàng)辦這個市集?!碧旆揭棺T的故事,講得津津有味,可見是真的相信。這種民間傳奇,一向有其市場,她的靈魂里,大概渴望這種傳奇故事,故事就這么一波又一波地被放大。
茶會屬于預約制,輪轉(zhuǎn)坐到了這位陳先生茶桌上。滿頭白發(fā),望之儼然,上來就給我們喝一泡據(jù)說老得不能再老的白茶,價格高昂。那白茶摻雜了隱約的塵土味兒,些微的霉味兒,說是從馬來西亞回流的茶葉,但茶湯又沒有真正老茶的醇厚度。樸實的中醫(yī)師兄直接小聲問我,這茶沒有老茶味兒啊。我也恨不得像掐我媽的手一樣,去掐師兄的手,不幸的是,他的聲音還是傳到陳先生的耳朵里。陳先生倨傲地說,你們喝不慣嗎?這是藥,這不是茶,我們潮汕人最明白這種老茶的好,不看重香味兒,都是拿這個當藥的。
我只能說,我害怕茶葉存貯中的倉味兒。
那個味兒太重,喝了不舒服,隱約的發(fā)霉茶是非??膳碌?。我曾經(jīng)有在潮汕地區(qū)喝了發(fā)霉的老茶之后,腹脹如鼓,難受三四天的經(jīng)歷,確實畏之如虎豹,妄圖含混過關(guān)。陳先生驕傲地嘆了口氣,拿了些放了陳皮的煮好的白茶給我,說,喝不慣這種價格昂貴的老茶,那么喝點便宜的吧。
至少這個茶湯沒有霉味,可接受。陳先生略有鄙意地看著我,繼續(xù)發(fā)表自己的理論,一般人喝不懂藥湯般的老白茶,但我們潮汕人,是真的把這個當藥啊。其實這老白茶的問題,不在于像不像藥湯,而是明顯被人做了手腳,在里面添加了水,加速了陳化過程。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是被賣茶的人騙了,還是味覺遲鈍到喝不出茶湯中的異味?當然這茶,也是沒法喝下去了。勉強地敷衍著,我是寧愿喝他煮出來的茶,也不想再喝一口所謂的“老茶”。彼此對對方不滿,但又無從表達。
茶會結(jié)束,輕盈的評委茶人走過來,斜靠著桌子,說,好喝吧?我和中醫(yī)師兄含糊表示著,她熱情地向陳老師介紹了我,陳老師的倨傲一點沒有減少,話倒是多了起來,我知道你,我看過你寫的文章,你的朋友誰誰誰不是個好人,語速多而密集。我們倉促離開,盡量禮貌地告別——沒多久,這位評委茶人就向我的中醫(yī)師兄宣布,我不是個好人,因為我不尊重人,在陳老師的茶席上,不認真品茶,還在那里看手機。師兄直接把這話向我轉(zhuǎn)述了,哈哈大笑,以他的直率性格,覺得這屬于地道的茶杯里的風波。他甚至以更猛烈的方式回擊了評委茶人,“那桌的茶,喝起來像洗腳水?!?/p>
我倒是深深舒了一口氣,從此之后,她大約不會再來找我了。
她應(yīng)該是某種簡單的人,熱情也未必都是出自造作,但過于“軀殼起念”,這種思維體系的人,對各種謊言,就是不加分辨地接受了。
茶杯風波,大抵還是因為很多喝茶之人,并非真的喝茶。身處名利場中,需要一些超越茶本身的東西去裝飾,比如金錢,比如謊言。謊言可說微不足道,但能讓茶桌活色生香,這套招數(shù),近來越來越流行。
在臺北的茶桌上,喝到過所謂活佛加持過的茶。我們同座的一位小姐,一邊喝,一邊說,能量超級大,我喝得渾身發(fā)抖,邊聽她說,我邊渾身發(fā)冷。我是生性喜歡真相的人,對于謊言有習慣性的戳破的愛好,就像小孩子去戳肥皂泡——茶湯這么清簡的東西,加故事,是對它的傷害。
人類的習慣,大概還是忍不住要添油加醋。最近去云南的普洱茶山,從北京來的茶桌貴婦一個勁兒和我強調(diào),大金壺煮開水,小金壺泡茶,加上金杯喝茶,茶湯會變得如何美妙,似乎黃金的加持能讓茶湯更美好,成了一個正在流行的茶桌新“三金”的故事,也不知道會不會流行開來,成為一種徹底的霸權(quán)式的茶湯新知。
前面說傳統(tǒng)中國的各種享樂事物,因為缺乏評判標準,所以多傳奇、多故事,倒也并非虛言。去新疆看木卡姆,到莎車縣城的鄉(xiāng)下,有宣傳部的人帶路,避開了一路的旅游景點,最后在葉爾羌河邊,四周八鄉(xiāng)的人們拿著各種樂器,緩緩走來。各路樂手都齊全的時候,一聲弦響,眾人半齊整地放聲唱起來。旁邊的葉爾羌河十分峻急,流淌著剛?cè)诨难┧?自然是寒氣逼人。夏日里,我們席地而坐,一點也不覺得暖,但繽紛的木卡姆樂聲,卻是能把人包圍得緊緊的。
結(jié)束后告別,高鼻深目的當?shù)厝撕臀覀兞奶?。他家就在附?原來家里也有玉石銷售,我們一聽就激動不已,趕緊跟著他去買和田美玉。碩大的鄉(xiāng)村院落,門口還有兩塊重達幾十噸的黑色玉石的原料,放在荒野里,也不會不安全,要偷走也需要一番功夫,有種好萊塢電影里的傳奇感,流落于古墓里的珠光寶氣,幾千年也不會變化。
掌心里窩著的白色玉石,潤澤而溫暖,一塊也就兩千,沉甸甸的,把玩了半天。美夢在吃午飯時破滅。跟隨我們的一位漢族婦女,有著黃燦燦的染過的發(fā)色,紅撲撲的臉蛋,強硬要我們出示手中剛買的和田玉,在桌上當著一群人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們:你們被騙了。
“這不是玉,這是卡瓦石,哈哈哈。”隨即是一串粗俗快活的大笑,大約是遠方來客的不懂行,讓她覺得智力上比我們高了一等。這時才明白,卡瓦石是戈壁灘上普遍的石頭,在新疆也常見,剛才我們購買的時候,不告訴我們,大概是怕與本地人起沖突。
說不清為什么,我對她印象深刻,大約戳破了謊言的人,往往招人記恨。虛偽的生活倒有種平安喜樂的勁頭,像河水溫柔緩慢地流動——我們喝酒,吃飯,聽她繼續(xù)嘲笑著我們,直到她吃多了急忙去廁所。“我去拉屎了?!彼龓追挚旎畹卣f。
這些謊言,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一次買賣,一個虛空中的吹牛,一個往臉上貼的金片子,像古代仕女裝束里,往臉上蘸上的“花黃”,虛空中的一點光亮,真的不緊要。當謊言真需要盡力去彌補的時候,往往意味著驚天丑聞的誕生。我的職業(yè)生涯中,不可避免遇見無數(shù)的撒謊者,有的是事不關(guān)己,有的卻是盡力彌補一個丑聞,事關(guān)家庭毀滅的丑聞——可以理解,并且可以原諒。
十余年前去云南昆明,采訪一個轟動的“小學生賣淫案”,名字起得驚悚,但事實,卻又貧乏到幾句話可以說清楚——一個住在昆明的底層人家,住在破敗的貧民區(qū),丈夫和前妻生的大女兒獨居,被懷疑是妓女,因此被公安盯上,布控幾日之后,破門而入,結(jié)果抓到的一群人里,有兩位,是這家人的兩個小女兒,是兩個個頭不小、豐滿可見的女孩子。后來一查才發(fā)現(xiàn),女孩子還是小學生,也沒有賣淫的任何跡象,顯然抓錯了對象,之后迅速釋放。
這件事可大可小,媒體報道出來后,這家人抓著“小學生怎么會賣淫”這個由頭,一直在找公安賠償,并且請了律師。律師則將這件事,進一步擴大到媒體,增加對公安的壓力,尋求國家賠償?shù)目赡苄浴?/p>
當然是同情她們,去了昆明就著急忙慌去她家。這次去的昆明如此陌生,不是游客的昆明,甚至也不是自以為見多識廣的我的昆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昆明并沒有晴天麗日的美,是局促、破爛的集合體,全是出租房屋,這里的人們似乎沒有固定住所,到處都張貼著出租屋的廣告。街道上破敗不堪,只有成片的低矮建筑群,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單位宿舍一路鋪開,旁邊是大片的農(nóng)民自建小樓,用途無外是洗頭房、廉價物品的小超市,以及簡陋的KTV。這也是這家人十多年前來昆明時候的落腳之地,之后就一直沒有搬家。這個家庭四十出頭的母親告訴我,十多年前第一次來,是來這里開采小土方,挖沙掙錢。當時的她,受不了家鄉(xiāng)原來老公的打,就帶著孩子逃了出來。
小街滿是洗頭房和洗腳屋,豐滿的女人們像草叢里的花朵,勃然盛放。攝影記者隨手抓拍,街頭各種暴露的女性,難怪公安會在這里布控。母親現(xiàn)在做的工作,是公廁的看管員。他們家距離這片主要的街道,有點距離,這是她十多年未曾搬離的家。農(nóng)民自建樓的兩層,盡力美化卻依然寒酸,貼著贈送的明星畫片,電視機和DVD是最值錢的財產(chǎn)。
大女兒并不是這位母親的親生孩子,而是她現(xiàn)在跟的男人之前生的女兒,住在農(nóng)民樓另一邊的單獨一間,號稱“混社會”,并不和家里人住,說是常夜不歸宿。也打過很多次,沒有用,索性讓她自己住。公安盯上的,也是這位大女兒。但是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跟蹤大女兒回來的聯(lián)防隊員,砸開的卻是這位母親家的門,帶走的,是全家人——大女兒和她帶回家耍的那男人、母親和她的多病的丈夫,以及兩個還未成年的女兒,其中一個女兒穿著一件十九塊錢的嶄新的白裙子。兩個女孩打開門準備去吃燒烤的瞬間,正好被闖進門的聯(lián)防隊員們摁倒在地。
摁倒全家人這件事,對于這位母親來說,是奇恥大辱。一家人被摁倒在院落里,跪倒了一片,我記得她神色慘淡的臉,“沒有臉了”。三個女兒被分開詢問,關(guān)在不同房間里,母親的記憶深刻,如何被羞辱,被指著說“你這樣的人,死一個少一個”,直到天亮才明白弄錯了,被釋放出來。因為要證實女兒的清白身份,之后她還安排了女兒的體檢。
我特意請了他們一家人在附近餐館吃飯,邊吃飯邊聊的過程中,話越來越多。就是選擇的街道上的小餐館,扎實的肉和蔬菜,還有不知名的小蘑菇,帶有雨季昆明特殊的氣息,這大概是這個偏僻角落里唯一和美好的昆明能沾邊的東西。母親神色慘淡,說話凄厲,一邊詛咒著社會,一邊惡狠狠地和我說,要是公安不賠禮道歉,她就帶著自己親生的兩個女兒回老家,同時把自己和現(xiàn)任剛出生不滿一歲的小孩送到福利院去。彌漫著凄涼感的表達,也不知道真假,我是之后才覺得,這位母親,是有她的各種脾性的。
那位被錯認為妓女的大女兒一直沒有見到,究竟有沒有過賣淫行為,真的是難以判斷,警方和母親各執(zhí)一詞,這件事關(guān)系到整個案件的進展。在母親的敘述中,大女兒并不是乖巧的女孩,“很早就不上學了,天天和社會上的人在外面混,有年春節(jié),我們騎著自行車滿街找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在別人摩托車的后座。打她爸爸給她的那個爛手機也不接,不過就算接了,估計也是謊話?!?/p>
母親說,讓大女兒出去單獨住的理由,是她總是帶不同的男男女女回家,找家里要錢,就索性安排她出去住了?!昂髞碛腥藖聿稍L,我才知道她有時候和一些男人睡覺,并且他們給她錢和東西。但是我翻過她的書包,里面都是五毛、一塊的錢,就這么點錢,怎么會做妓女?”
這種話很難自圓其說,不過我當時還是同情她,種種道德加分:貧民窟里的一家人,被誤抓的小學生女兒,滿屋子的破敗景象。對于一個年輕記者來說,都是同情項,我也就順著她的話去記錄了。但沒多久我就明白了,這位并不衰老的母親,其實充滿了她的機智,絕對不能承認大女兒是妓女的事實,這樣她才能打贏官司——但其實她什么都明白,否則哪個貧民家庭,會再花幾百塊錢,給女兒租房子?
并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這大概是她特別惡劣的一點。
“怕她把我兩個女兒帶壞了。”這句話,基本已經(jīng)表達出了她不僅知道,且了然這女兒的一切。
母親堅決不肯承認事實,律師當然也順著母親去說,告訴我他見過的這個女孩,就像個“不良少女”,和她兩個妹妹一樣,簡單、無知,就是愛買點新衣服,每天在街道上晃,“這是這邊女孩子最普通的行為”。多年后,看過一個記錄南美貧民窟的電影,才知道,在生存環(huán)境惡劣的街區(qū),很多行為并沒有那么多清晰的定義,很多司法場景,也并不需要那么準確的判斷——這才是更大一層的事實,而謊言算是什么呢?是家常便飯,是每個生存在這里的個體保護自己的武器,是這個母親急于得到的金錢,是蜥蜴般的變色技巧,是毫無負罪感的一種言辭。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一個絕望而脾氣惡劣的母親氣急敗壞的臉。還有一件無心說到的事實更奇特,她找的這個男人,年輕時候有犯罪記錄,因為在山區(qū)偷了一匹馬。聽起來幾乎帶點浪漫色彩,但我知道,一定不浪漫,是貧困生活里堅硬的事實——我能原諒她的謊言,也很好奇她們一家的現(xiàn)狀,兩個她拿來做武器的小女兒,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長大了,她們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