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我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玩投羊拐子的游戲。
我玩投羊拐子的方法,和村里的卓瑪、瓊薩她們都不一樣。我投羊拐子,喜歡一個人躲在茂密的竹林中玩。風(fēng)一來,閉上眼,把羊拐子往高高的天上扔,接著一只耳朵貼著青翠的竹子,聽羊拐子掉落在厚厚竹葉中細(xì)弱的聲音。那嬌小、稚嫩的聲音讓我著迷,仿佛某樣事物落進(jìn)無盡的隱秘中。
我往往會在那種聲音中沉浸好一會兒,再睜開眼睛,去找我的羊拐子。很多次,我都能通過羊拐子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判斷它們落地的方向,由哪一片竹葉遮蓋著,但我不著急找到它們。我故意從遮蓋著它們的竹葉上走過,假裝很著急,臉繃得緊緊的。我不斷地在竹林中穿梭,一遍遍呼喊著它們的名字,像當(dāng)初呼喚我家挖蟲草失蹤在翁嘎神山的舅舅阿松嘎。
整片竹林都被我呼喚活了。沒有風(fēng),竹林自己晃動起來,長得好端端的竹葉從枝頭落下來,跟在我身后,幫我找散落在地上的羊拐子。我從來不為自己的時間擔(dān)心,我會在竹林中找我的羊拐子一上午或者一下午,最后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把每一只羊拐子找回來,憐惜地帶回家。
我走后,竹林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響。陽光和月光有重量地落向它們,壓得它們喘不過氣來。偶爾,我聽見它們在我身后悲傷地哭泣,聲音垂向大地,命懸一線一般讓我的骨頭一陣酸痛。我不想回頭,我用蒲公英白白的種子揉成團(tuán)堵住耳朵,或者摘一朵藍(lán)色須須花插在耳道里。但那種聲音總在我離開竹林之后,一直不放過我。這讓我苦惱,它們是我多么喜愛的一片竹林呀,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我。
我在土路上跑起來,褲包里的羊拐子相互摩擦,發(fā)出一只只山羊的叫聲。我熟悉每一只山羊的叫,有素珠的,有彭珍的,有格拉的,它們生前都是我要好的玩伴。只因這樣,我才憐惜地把它們死后的骨頭留在我身邊,日日夜夜陪伴著我。
一進(jìn)村子的大門,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一股冰涼貼著我的背??蓜偛盼颐髅鞲杏X到額頭上的汗珠直冒,手心熱得跟有把火在里面燃燒一樣。
“今天,你幫我尋找灰毛兔沒?”英珠坐在大石頭上問我。那塊黑灰色的大石頭已經(jīng)被英珠坐得油亮亮的,中間凹了下去。英珠自我記事起,就喜歡坐在那塊大石頭上,問路過她的人一些不同的、讓人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我記得她第一次問我的問題是:西嘎,你知不知道我們是住在天上的?英珠問我話的樣子,仿佛我是她的一個同齡人,問得小心翼翼的,生怕這句話中的哪一個字會漏風(fēng)。那時我七歲,英珠三十二歲。我搖頭,她一下子哭了出來:我知道我們是住在天上的,每個人都知道,可每個人都裝成傻乎乎的樣子,人太害怕天了,太害怕了。她哭得越來越傷心,不斷用棕色藏袍的袖子擦眼淚。那次,我在她身旁站了很久,她的眼淚還是止不住,我想她的身體里一定住著海子雅拉措。七歲的我顯得局促、驚恐,不知道怎么安慰一個悲傷的大人,趁她不注意,一趟從她身后跑回了家。我沒把這件事告訴家人,不過從那天開始,我有一個很不一樣的變化,我感覺自己的世界從此開始搖晃。
英珠是去年開始問我有關(guān)灰毛兔的事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從那天開始,她只問我有關(guān)灰毛兔的事。
“灰毛兔站在雪蓮花上叫嘞?;颐米屛?guī)柲愫绵??;颐靡恢谎劬ψ兂删G色的嘞。灰毛兔換了一條又長又大的狐貍尾巴嘞……”我每次說完,她嘴里都念念有詞:“真好呀,真好呀,灰毛兔。”
“灰毛兔跳到太陽上去了?!苯裉欤疫@樣回答她。
“真好呀,真好呀,灰毛兔。”她又說。
“沒什么好的,灰毛兔是血雉鳥變的?!蔽艺f。
“你胡說,灰毛兔不是血雉鳥變的,它是我的灰毛兔,不是血雉鳥的?!彼钡卣f,花白的頭發(fā)從她老舊的耳朵上耷拉下來。她的耳朵,像長在她臉上一座突起的墳。這兩年英珠一下子老了很多,時間在她身上加速地運(yùn)轉(zhuǎn)著。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總會聞到一股奇怪的陰濕味道。有人說,英珠的臉越來越不像一張人臉了,像一只壁虎的臉,布滿暗沉斑駁的花紋。
“灰毛兔在太陽里叫,聲音綠綠的,梨一樣香?!蔽已a(bǔ)充道。
“真的嗎?真的嗎?我的灰毛兔呀?!彼@喜著,臉頰松垮的皮膚頓時緊湊起來。她的臉確實像一只壁虎的臉。我從她的驚喜中離開,她沒叫住我。
我家的房子修建在村子最中央,一處大大的窩凼里。據(jù)當(dāng)初見過窩凼原樣的人說,這個窩凼是自然形成的,寬約30 米,長約50 米,深約10 米,四周長滿一種一人多高叫不出名字的紅色植被,紅色植被一年四季紅艷艷的,冬天枝頭開出白嫩嫩的花。因為村子的人對這片凹陷進(jìn)土里的窩凼心存戒備,都不愿意在窩凼里修建房屋,但又局限于村子的土地不夠?qū)拸V,于是就把房屋繞著這個窩凼修了一圈。阿爸是外村人,上門來到這個村子,一眼就看中了這個窩凼。沒過多久,他給阿媽說,他要從老房子里搬出去,重新修一座自己想要的房子。住慣了老房子的阿媽,堅決不同意,說自己的祖輩都住在這座房子里,生老病死,房子里殘留著他們留在這個世上的氣味,如果搬走這種氣味就會消失,斷了與祖輩的聯(lián)系,是大逆不道,萬萬不行。阿爸倔強(qiáng)得如一頭拉不回頭的牦牛,自己帶上藏毯、羊毛被、一口袋糌粑和一些勞動工具,搬進(jìn)窩凼里住去了。阿媽傷心欲絕,哭瞎了一只眼睛,阿爸還是不回來。她知道自己是犟不過這頭“野牦牛”了,只能服軟,隔三岔五去阿爸那里看看,給他帶些風(fēng)干牛肉、酥油奶餅之類的食物。每次去,阿媽都站在窩凼旁靜靜地看著阿爸,看著一會兒把自己鉆進(jìn)洞里的阿爸,一會兒又把洞里的土順著梯子提上來的阿爸。她覺得阿爸怪怪的,又說不出怪在哪里,只感到那時的阿爸,像一個不是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我做過一個夢,夢里出現(xiàn)過一只又肥又大的旱獺,它告訴我,如果我再不住進(jìn)一個洞里,會失去身邊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庇写伟尳o我說過這樣一件事?!叭缓竽??”我問阿媽。阿媽沒有回答我,臉上露出復(fù)雜的表情。
不管怎樣,我是在一個洞里出生的。我的眼睛天生對黑有著敏銳的感知力。但我不知道,我出生的那個黑洞是不是就是阿爸挖的那個黑洞,后來黑洞消失了,阿爸消失了。我家的房子修建在了村子最中央,四周沒有一種紅色的草,有的只是圍繞著我家房子大大小小的青石頭房子。
跨進(jìn)門,我不自覺地又回頭望了一眼那片竹林,一股竹子的清香隨之飄向我。我深吸一口,感覺整個胃部都清爽起來。關(guān)門,把褲包中的羊拐子拿出來,它們在我手中散發(fā)著熱氣:“素珠,彭珍,格拉,今天帶你們玩夠了,現(xiàn)在該休息了。”我把它們放到柱子上掛著的牛皮口袋里,那是它們的家。剛躺在床上,聽見窗外有個聲音在喊我。心里不想答應(yīng),快嘴卻“呀呀”地回復(fù)著。我懶懶散散地穿上剛脫下的鞋子,打開門,看見卓瑪和瓊薩的腦袋在我家泥巴墻外,一伸一縮地往院壩里張望。
“什么事?”我問。
“我們想找你玩兒?!笨匆娢页鰜?,她倆異口同聲地說。
“和你們沒什么好玩兒的?!蔽依渲?。
“你會感興趣的?!弊楷?shù)哪X袋從泥巴墻后冒出一大截,晃晃悠悠的。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她踮著腳尖。
“你們會有什么好玩的?”我不屑地說。在我眼里,她們是兩個枯燥乏味的人。
我做出想關(guān)門的樣子,身子往屋里退。
“等等,這次不一樣,我們帶你去個地方,非常非常好的地方?!彼齻儍蓚€誠懇地向我點著頭。卓瑪點頭時,下巴撞在了泥巴墻上,她揉著下巴,顧不上自己的疼痛,再一次邀請我。我被她們兩個的真誠打動,想著去去也無所謂。最關(guān)鍵是,我想知道這兩個平時無趣的人,到底能發(fā)現(xiàn)什么好地方。
“我加件衣服就出來?!蔽彝彀迪氯サ奶煺f。
“好,好,好?!彼齻兗泵﹂_心地答應(yīng)著,隨后嘀嘀咕咕地埋著頭說著什么。
我進(jìn)屋換上了一件厚衣服,出門時猶豫要不要把羊拐子也帶上。最后決定還是帶上,她們是兩個無聊的人,萬一嘴上沒說玩投羊拐子,去了又讓玩,自己不帶上,不是顯得太傻了嗎?我把羊拐子從牛皮口袋里取出來,揣在褲子的內(nèi)包,盡量不讓她們發(fā)現(xiàn),以此來取笑自己。
出院壩的門,卓瑪和瓊薩熱情地挽著我的手,說:“雖然天要黑了,但不需要害怕,到處都有路可以走。”我被她們兩個的話弄得有些糊涂了。她們平時從來說不出這么有深意的話。
她們帶著我朝村口走去,英珠還一動不動地坐在大石頭上。
“你們能不能幫我個忙,幫我看看今天的月亮是不是藍(lán)色的?”英珠指著空蕩蕩的天說。
“你錯了,天上從來不長月亮的?!弊楷斖熘业氖謱τ⒅檎f。瓊薩倒是沒說什么,朝著天學(xué)狼叫了一聲。
“你這樣會嚇到他們的,你不應(yīng)該這樣,你太不小心了?!庇⒅榈纳碜宇澏镀饋恚樕习党涟唏g的花紋,在要黑下去的夜里,顯得尤其生動。
我很少看見英珠這樣驚慌過,有些莫名其妙。瓊薩又學(xué)著狼叫了一聲。這聲音真切得讓我懷疑有一匹狼正站在自己身旁。我看著身旁的瓊薩,正想對她說什么,她先開口道:“沒什么大不了的。”
英珠氣氣地從大石頭上站起來,走開了。
“你們太不小心了,你們會得到相應(yīng)的報應(yīng)的。”英珠的身體輕薄得如一片飄蕩在夜色中的枯葉,一會兒就被夜掩蓋了。
英珠是真的生氣了,氣得忘記問我灰毛兔的事了。
瓊薩和卓瑪繼續(xù)挽著我的手往前走。
“你什么時候?qū)W會的狼叫?”我好奇地問瓊薩。
“你還想聽嗎?”她笑著說。
我急忙搖搖頭。
“你太孤陋寡聞了,這也不怪你,你常常不和我們玩投羊拐子的游戲。”卓瑪說。
“你自己一個人玩投羊拐子,是會讓村子里的很多人和植物不高興的?!杯偹_說。
“植物?”我驚訝地說。
“當(dāng)然。很多植物都因為你玩投羊拐子,不想活了?!弊楷斦f。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村的很多植物都在無緣無故地死去?”瓊薩說。
我的頭轟隆隆地響,想起前幾天經(jīng)過一片青稞地,看見那片綠油油的青稞在雨水充足中,枯死了。還有一叢不知道誰家沿路播種的狼毒花,每年夏天在路邊散發(fā)著芳香,前不久葉子上全是洞,還有那棵百年俄色樹,還有那些人工種植的貝母地、沙參地……
難道她們都是因為我?轟隆隆的響聲在我腦袋里越來越濃烈。
“給你這個吃?!弊楷攺陌锾统鲆粋€大橘子給我。我不要。
“相信我,這個可以治你腦袋響的問題?!弊楷斦f。我驚奇卓瑪竟然對我腦袋里的響如此清楚,但由不得我多想,那響聲更大了。我從卓瑪手中奪過橘子,剝掉皮,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還別說,吃過橘子之后,我的腦袋漸漸恢復(fù)了正常。后來,我慢慢回味橘子的味道,才憶起那味道是苦的,像艾草一樣。
“別擔(dān)心,以后你的腦袋都不會響了?!弊楷斦f。
“其實,我們都很同情你,你太可憐了?!杯偹_說。
“我一點都不可憐,我活得好好的?!蔽艺f。成為別人口中可憐之人,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我沒有讓她們可憐的地方,反倒是她們,一天只會玩枯燥乏味的游戲,讓我同情她們。
“今天,我們就去那片竹林玩兒?!彼齻儗ξ艺f。聽了她們的話,我笑出了聲。
“有什么好笑?”她們兩個疑惑地轉(zhuǎn)過頭問我。
我止住笑,沒有告訴她們我是剛從竹林回去的。
“你們熟悉那片竹林嗎?”我問。
“重要嗎?”她們齊聲說。
“也沒那么重要?!蔽业吐曊f。我心里暗自嘲笑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這樣有勇氣,敢在一片她們完全陌生的地方,說出這樣狂妄的話。等著看笑話吧,我想。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
“那里有什么好玩兒的?”我故意問。
她倆不作聲,裝作沒聽見。
“該不會是投羊拐子吧?”我有意說。我的褲包里藏著羊拐子,信心滿滿。但我不能表現(xiàn)出來,我想等她們鬧出更大的笑話。
“如果你想玩這個游戲的話?!彼齻円黄鹫f。
我又笑出了聲,她們也跟著笑了。
今天還真是荒唐呀,我想。不過,已經(jīng)走到這里了,我也對是不是玩投羊拐子游戲沒那么抵觸了。如果真要玩兒,卓瑪和瓊薩玩不過我,我堅信,況且還是在這片竹林里。
夜色如蠶絲,一層層灑向大地。大地在黑暗的裹挾中,漸漸變得密不透風(fēng)。我們朝竹林方向走去,竹林鐵一般的寂靜著。在夜中,我的內(nèi)心明亮起來。我對黑有種特殊的感知力。
越往高處,路越窄,我們前前后后分開走。我以為卓瑪和瓊薩會在夜中摔倒,然而一次也沒有。她們把去竹林的這條陡坡路走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摹S幸粫?,我走在最前面,路中間橫著一根腐爛的木頭,我正準(zhǔn)備抬腳跨過去,卓瑪急忙在身后叫停我,她沖到我前面,把腐木上支起的一截樹杈掰掉了。
“會劃破皮膚的。”她說。今天,卓瑪對夜也有種敏銳的感知力,甚至超過我。
竹林離我們很近了,竹子的清香漸漸傳進(jìn)我們的鼻孔。夜里的竹林,靜謐卻一點不呆板,有股鮮活的氣味在空氣中升騰。
“真香呀?!蔽野驯亲痈吒叩厣煸谝股校澙返厮蔽褡拥那逑?。這種清香和白天竹林發(fā)出的清香不一樣,濃密且不讓人犯膩。
我們又在路上走了十多分鐘,卓瑪和瓊薩異常興奮。她們一路說說笑笑,一會兒跑到我前面,一會兒又一前一后把我夾在中間。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她們完全忘記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了。她們之間相互說的話,只說一半就不說了,剩下的一半留給對方去猜。而對方都能在短時間里,很快地猜到下半句。她們說的話很隱晦,充滿各種暗喻,似乎怕我聽懂什么。我不在乎這些,我心里一直在想,今晚怎么和她們玩投羊拐子的游戲。我有十足的把握贏過她們,對于一場還沒有開始就知道結(jié)果的比賽,我既渴望又有些失望。
“今天是初六,這里很熱鬧?!杯偹_的話剛說完,我們就走進(jìn)了竹林。瞬間,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竹林中四處亮著燈,說話聲、叫賣聲到處都是。瓊薩和卓瑪拉著我往前走。夜的竹林,比白天寬闊了幾十倍,林中到處都是路。
“走,我們看大龍去?!彼齻冋f。瓊薩和卓瑪在竹林中一改路上對我的忽視,熱情地帶著我往前走。我茫然地跟著她們,還沒有從吃驚中緩過神來。我們經(jīng)過的路上,有賣牛皮鞋的,有打火鐮的,有做糌粑糖的,有石磨磨達(dá)烏里秦艽的,還有一位喇嘛盤著腿,對著一只螞蟻念著經(jīng)。
“這里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問她們。
卓瑪回過頭沖我笑:“比投羊拐子好玩吧?”
“這下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赐槟懔税??”瓊薩補(bǔ)充道。
“這和我玩投羊拐子有什么關(guān)系?”我疑惑她們一直提這件事。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你故意疏遠(yuǎn)我們,顯得高傲又獨立,所以有很多事我們都沒有機(jī)會告訴你。”卓瑪說。
“我們?yōu)槟慊钤谧约簞?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中而可憐你很久了,我們甚至默默地為你哭過好幾次。”說到這里,瓊薩眼睛里噙著淚,似乎馬上又要為我哭出來。
我難過極了,終于認(rèn)識到自己是一個局限得被人可憐的人。
“快看,它來了?!弊楷斉d奮地說道。她們?nèi)酉挛?,迅速地跑到前面去了?/p>
我難過的情緒還在進(jìn)行中,一條長長的紅龍就從前面的一個地洞里鉆了出來。它高大的身影,瞬間把我的難過情緒掩埋。龍頭高仰著,眼睛鼓鼓地看著天。卓瑪和瓊薩跳著叫著興奮地拍著巴巴掌。
龍蜿蜒在我們面前,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爬上高高的竹竿摘竹葉吃,一會兒落到地上,把地上的土往天上拋。卓瑪和瓊薩毫無畏懼,巴掌拍得像鞭炮一樣脆響。興奮處,瓊薩學(xué)著狼叫了幾聲。瓊薩學(xué)著狼叫之后,我清楚地聽見四周也有幾聲狼叫回應(yīng)她。我嚇壞了,趕緊挨得她們更緊了。瓊薩回頭看了我一眼,又開始拍她的巴巴掌。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么原因,瓊薩回頭看我的那一眼,我覺得她有些許變化,她的臉更加瘦長,眼珠一只是藍(lán)色的。為了證實我是否判斷出錯,我鼓足勇氣,踮著腳,再一次認(rèn)真看了看正在拍手叫好的瓊薩,瓊薩還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瓊薩,我的心這才放下來。
那條龍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它眨巴著眼,張著大鼻子,從我的頭嗅到腳,然后繞到我身后,從腳嗅到頭。龍靠近我的時候,我聞到一股熱熱的、酸酸的味道,像一個人辛苦勞作之后身上的味道。龍再一次繞到我面前,盯著我看。它巨大的身影罩住我,一動不動。我的身體僵在那里,想逃離,我知道逃不過它。我看見它張開了嘴,我想它會吃掉我。我把嘴閉得緊緊的,屏住呼吸等待即將發(fā)生的事情。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西嘎?”紅龍突然張口跟我說話。我嚇壞了,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紅龍的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對不起,我唐突了,你怎么會記得我呢?你不會記得我的?!饼堃粋€抽身,在上空盤旋了三轉(zhuǎn),進(jìn)地洞去了。
卓瑪和瓊薩扶起我,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
“龍的表演完了,走,我們到那邊去。”她們又拽著我去往其他地方。我一路跟著她們,那條龍的影子沒有離開過我的腦海。
我們認(rèn)識嗎?難道我見過它?
卓瑪和瓊薩把我?guī)У揭粋€老婆婆的攤前,老婆婆深陷的眼窩,仿佛可以盛一杯青稞酒。她眼睛閉著,嵌在臉上的眼窩黑洞洞的。她像是睡著了。她的面前擺放著一支鷹笛和一個嘎烏,兩樣?xùn)|西看上去都有些陳舊了。卓瑪和瓊薩把鷹笛和嘎烏拿在手上把玩,卓瑪順手把鷹笛遞給我:“吹吹看。”我連連擺手:“不會,不會。”“你放心,這種笛子越是不會的人,吹出來的曲子越動聽。”卓瑪拉住我連連擺著的手,把鷹笛放在我手心里?!按荡悼矗覀兌枷肼犇愦档那??!杯偹_附和著。我看看她們,再看看閉眼的老婆婆,猶猶豫豫地把鷹笛放在嘴邊。我向菩薩起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鷹笛,以前只聽說鷹笛是用鷹的骨頭做成的。我膽怯地把嘴對著鷹笛的孔洞吹起來,瞬間一首悅耳的草原牧歌從鷹笛里傳出來,我吃驚極了。閉眼的老婆婆睜開眼,她昏暗的雙眼里眼白特別多,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常年沒人使用過的深井。她向我投來贊許的微笑。卓瑪和瓊薩陶醉其中,高興地又拍起了巴巴掌。
“我終于找到和這支鷹笛有緣的人了,你不知道,為了找你,我花費了多少心血。這支鷹笛是你的了?!崩掀牌耪f。
我急忙推遲,把鷹笛遞給老婆婆。老婆婆沒接,她把地上的嘎烏用青布一層層包好放進(jìn)懷抱里,從地上利落地站起來,什么話也不說,走了。
我急忙追上去,對老婆婆說:“這不是我的,我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蔽野漾椀堰f給她。
“西嘎,它本身就屬于你。謝謝你今天領(lǐng)走它,你幫我解決了日日擔(dān)心的一個大問題?!崩掀牌耪f著,老淚縱橫,大顆大顆渾黃的淚珠子雨簾般,從她皺巴巴的眼眶里落出來。
“可是,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它?!蔽乙粫r語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屬于你的東西永遠(yuǎn)屬于你。相信我,它在這里等你很久了,你是它的歸屬?!崩掀牌诺难蹨I滴落到鷹笛上,鷹笛發(fā)出輕微的嗚咽聲。
老婆婆走了,她一路走一路用袖子擦著渾濁的眼淚。她是在喜極而泣嗎?還是在為失去鷹笛難過?
我被今晚的事情徹底弄昏了頭腦,我把鷹笛緊緊握在手中,回頭卓瑪和瓊薩不見了。我到處找她們,她們連影子都沒有。
我穿梭在竹林中,又看見了很多人。她們有的背對背站著說話,有的在清水里揉搓著新鮮酥油,有的在練習(xí)拋俄爾多,還有的在竹林中背著背簍尋找紅蘑菇。我從來沒在村子里見過這些人,但是他們看見我,都沖我微笑點頭,然后又去忙自己正在做的事。
我在一個男人面前停下來,他正在做的事吸引了我。他太過專注,沒有看見我來。我蹲在他面前時,他才發(fā)現(xiàn)我。他和別人一樣,給我一個微笑,又開始忙手里的事情。他把一根根五彩的綠鳩羽毛縫制到一張牦牛皮上。我用手去撫摸那一根根五彩羽毛,羽毛柔軟,會動,粘著我的手。
“它們是有生命的。”男人埋著頭說。
“真漂亮?!蔽疫呎f,邊繼續(xù)撫摸。五彩羽毛柔軟地匍匐在我手上,它們輕輕咬我的手背,弄得我癢癢的,我叫出了聲。
“看來它們是真心喜歡你。”男人說,頭依然埋著。
“這里真神奇?!庇鹈珎冊谖沂稚贤鎯?,我自言自語地說。
“沒什么神奇的,雖然你經(jīng)常來這片竹林,但是你太自我了,你把自己深陷在投羊拐子游戲中,不關(guān)心其他?!蹦腥苏f。
“你認(rèn)識我?”我問他。
“今晚你在這里看見的所有人都認(rèn)識你呀,只是你不認(rèn)識他們?!蹦腥藝@了一口氣。
“可我的記憶里從來都沒有他們,包括你?!蔽椅卣f。
“你的記性太不好了,或者是你潛意識里選擇了遺忘。你出生時,我在村子中間的窩凼里見過你,你是在你阿爸挖的深深的黑洞里出生的,那時你的眼睛真是漂亮?!彼O率种锌p制五彩羽毛的活兒,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又埋下頭說,“現(xiàn)在依然那么漂亮,你可真幸福。村子里只有你對黑暗有超常的感知力,這點很好,所以今天夜里你能來到這里?!?/p>
“是卓瑪和瓊薩帶我來的,我現(xiàn)在和她們走散了。”我說。
“她們兩個只是做了她倆應(yīng)該做的事,沒有她們帶你來這里,有一天也會有其他人夜里帶你來這里?!蹦腥苏f著,從身旁拿過一節(jié)竹筒,里面裝著清水,他將清水輕輕往手心里倒了一些,向縫制好的羽毛上灑。牦牛皮上的羽毛頓時全部站立起來,像迎接朝露一樣,迎接著從他手心里滴落下去的水滴。
“這干旱的夜,讓你們受苦了?!彼麑χ玖⑵饋淼挠鹈f。喝足了水滴的羽毛,飽滿圓潤,溫順得像一只只聽話的貓。
“它們像你的孩子?!蔽胰滩蛔≌f。
“它們比我的孩子還要對我親。”男人說。
“今晚見到的一切,我既陌生,又覺得熟悉。它們纏繞在我心里,讓我理不清。難道我們在同一個村子里生活過?”這個問題自從見到那些對我微笑的人,就在我心里糾結(jié)著。
“是的,只是我們活得太久,很多人都記不住我們了。在一個記不住自己的村子里生活,跟個外人沒什么區(qū)別。所以我們從村子里搬了出來,重新生活在了這片竹林中。”男人說。
“村子里所有活得太久的人,都搬到這里來了嗎?”我問。
“基本是這樣。但也有那么一兩個固執(zhí)的人,既不想回村子,又不想來到這片竹林?!蹦腥苏f。
“他們?nèi)チ四睦铮俊蔽覇枴?/p>
“很深很深的洞里。”男人開始重新縫制第二面牦牛皮。
“洞在哪里呢?”我說。
“天上有一個,地上有一個。”男人說。
我望望頭頂?shù)奶欤藭r的天黑壓壓的,像一塊大石板蓋著。我對天失去了想象。
“地上的洞在哪里呢?”我又問。
“你太讓我失望了?!蹦腥送蝗环畔碌诙骊笈F?,生氣地對我說。剛說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愧疚道:“你看我這急脾氣,離開村子那么久了,還是改不了。對不起呀西嘎,這種事不能怪你,你那時小,不明白洞的事。”
“你跟我來,我?guī)闳タ匆恍〇|西?!彼酒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示意我跟他走。
“不會丟嗎?”我指著地上他正準(zhǔn)備縫制的牦牛皮說。
“這里是不會丟東西的?!蹦腥诵χf。
我跟在男人身后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男人的背上長著兩個像駱駝身上長的一樣的駝峰,此起彼伏,似兩座大山壓著他。
“它們好看嗎?我是說我背上的兩個怪東西?!弊吡艘唤芈罚腥送蝗粏?。
我有些不好意思,怯怯地回答他:“它們是什么時候長上去的?”
“好些年了。最初我討厭它們,覺得太丑,現(xiàn)在越來越離不開它們了?!蹦腥苏f。
“它們重嗎?”我無話找話。
“無論如何,它們屬于我身體的一部分。我愛著它們。”男人用手折斷路邊的雜草,好讓后面的我好走些。
“也許,它們也這樣想。”我說。
男人沒接這句話,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眼睛始終離不開他背上的駝峰。它們是多么生機(jī)勃勃呀。
“你知道嗎?它們在夜里生長的聲音,讓我興奮不已,吱吱的,咔扎咔扎的?!蹦腥送O履_步,回過頭,幸福地張著嘴給我學(xué)駝峰夜里生長的聲音。他眼里放著光彩,仿佛一朵花兒正在內(nèi)心綻放。他停在那里好一會兒,幸福的滋味縈繞著我們。
“有時,自己就像個傻子?!彼χ?,繼續(xù)往前走。我們腳下的枯草發(fā)出斷裂的聲音。
“人一旦老了,聞到最多的氣味就是腐朽的味道,感知到最多的聲音是垮塌聲,仿佛世界都在崩塌的邊沿。所以,偶爾能聽到這樣鮮活、生命感十足的屬于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響動,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它。”男人的聲音和著雜草斷裂的聲音,一起從前面涌向我,我一時語塞。他在說最后那句話時,口里的每個字都在跳躍,仿佛每個字都是因為他的那句話而生。
我的心里充滿悲傷。
燈光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竹林中不時傳來布谷鳥、喜鵲的叫聲。
“它們是在和你打招呼嘞?!蹦腥藦鸟劮宓脑掝}中轉(zhuǎn)過來。他似乎也不想和一個不大的孩子談?wù)摳顚哟蔚脑掝}了。
“它們是不是也活得太長太長了?”我問。
“在這里的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活得太久太久了?!彼成系鸟劮逶谥窳种徐`活地?fù)u晃著。
我不禁害怕起來。
“別怕,我們的心都很善良,不會傷害任何來到這里的人?!蹦腥怂坪醺兄搅宋业目謶?。
“卓瑪和瓊薩來過這里很多次了嗎?”我問。
“兩次,她們是兩個優(yōu)秀的好姑娘,從來沒有出賣過我們這邊的事。”男人說。
我還想問他一些事,他停下腳步,給我讓出一條路:“我們到了。你看,它們多美呀?!表樦种傅姆较蛲^去,一大片紅紅的、一人多高、叫不出名字的草茂密地長在夜色中。夜色讓它們的紅變得更加濃烈。
“這是……?”我問男人。
“這種草叫維多草,越是黑暗它的顏色越是鮮艷。每到大雪天,維多草的葉片上會流出血一樣鮮紅的汁液,把白雪染得紅紅的,像大地在流血。”男人自豪地說。
“我在哪里見過維多草?!蔽艺f。是的,自從看見維多草的第一眼,我的心臟就在胸膛中加速地跳動著,身體里有根沉睡已久的神經(jīng)正在被喚醒,一種親切感在我心中瞬間涌動,我想哭。
“傻孩子,我以為你連這都忘記了?!蹦腥艘矂尤萘恕K业氖郑盐彝巴屏送?,我離維多草更近了一些。
“可是在哪里見過呢?我想不起來了,只覺得它們像我的親人一樣?!蔽遗闹X袋,竭力地在腦海中尋找著我和維多草的結(jié)緣,可怎么也想不起來。
“那年你早產(chǎn),你的阿媽阿爸對你的提前來到毫無準(zhǔn)備,那時他們正在你現(xiàn)在住的房子下面挖一個深深的洞,那個洞那時已經(jīng)深得如果他們要出洞,需要走上七天七夜的路程。你的到來,讓他們不知所措,洞里除了幾床舊羊毛毯,就只剩下維多草了。那些維多草是你阿爸邊挖洞邊沿路種下的,一方面他是怕自己在洞里迷路,另一方面他發(fā)現(xiàn)維多草在洞里生長,一年四季都會開出白色的花,花很美,花瓣柔軟,花朵除了有迷人的香氣,還能在洞中發(fā)光,照亮洞里。你的阿媽枕著維多草,在洞里生下了你。他們怕早產(chǎn)的你染上洞里黑土的味道,就用維多草的花瓣包裹著你小小的身體,從那時起,你的身上就永遠(yuǎn)有了維多草花瓣淡淡的香氣。今天你一來到我身邊,我就聞到了。我相信竹林中的人都聞到了。今天的竹林,更加喜慶和歡快,那都是因為你的到來?!蹦腥艘豢跉庹f了很多話,他變得謙卑而禮貌,臉上流露出濃厚的感恩之情。
很久以前,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有一股和別人不一樣的味道,今天終于找到答案了。
“你認(rèn)識我的阿爸嗎?”我的問題顯得很突兀,那一刻,我很想知道這個答案。我盯著他的眼睛,不容他有半點猶豫。我相信沖著他臉上的感恩之情,他會告訴我一個真實的答案。
“認(rèn)識,我們都是從你阿爸挖的那個洞里穿越過來的?!蹦腥苏f。
“那他現(xiàn)在人呢?”我焦急地問。
“孩子,你阿爸是一個偉大的人。他幫我們尋找到這樣一處美好的地方,但是他有一個更宏大的夢想,他要把這個洞往天上挖,于是在好些年前,就早早離開了我們,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們也很想念他,為了紀(jì)念他,我們把他離開我們的日子初六這一天定為聚會的日子,在這一天,我們在竹林中搞各種喜慶的活動,做一些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我們期待他有一天能回來,重新遇見我們?!蹦腥四樕系母卸髦橛旨訚饬艘粚印?/p>
“我要去找他。”我說。
“別再費神了,孩子。我們曾經(jīng)派了十多批人去洞里找你的阿爸,都沒有結(jié)果。你阿爸為了不讓我們找到他,隔一段路程,就在洞里挖一條岔路,那些岔路又長又窄,在地面上有無數(shù)個出口,這是你阿爸故意誤導(dǎo)我們。而且,他也不在洞里種維多草了,洞里黑暗的,他一路朝著黑暗走遠(yuǎn)了?!蹦腥苏f。
“我去找他的時候,背上足夠多的電筒和火鐮,我一定能找到他。”我倔強(qiáng)地說。
“沒用的,這種方法我們早就試過了。你背再多的電筒和火鐮都不會有任何作用,你阿爸挖的洞實在太長,岔路又多。你說的那些對于一個長得沒有盡頭的洞來說,沒有一點用處,況且在那么深邃的洞里,你阿爸待的時間又那么長,他身上的皮膚可能早變成和黑土一樣的顏色了,即使你見到他,和他擦肩而過,也不一定能認(rèn)出他。有一年,我們派出去五個人到黑洞里找你的阿爸,為了防止彼此在黑洞里走失,他們過一陣子就會從一到五地報數(shù)。有一次,他們報數(shù)的過程中多出了一個六,大家都聽見了那個喊六的聲音。他們轉(zhuǎn)身往后面看,后面一個人也沒有,只得失望地回來了。你阿爸是一個一心想把洞挖到天上去的人,你沒必要在找他這件事上下功夫了?!蹦腥苏f。
“但是,他是我的阿爸,我思念他?!蔽艺f。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作為其他人是沒有權(quán)利去打破它的,打破別人的夢想是一件可恥的事,我想我們都不愿意做一個恥辱的人,對吧?”男人說。
我糾結(jié)著男人說的話,心里多出一塊菱角一樣的東西,硌得胸口痛。
“想念你阿爸的時候,你每月初六晚上來看看這片維多草吧?!蹦腥说脑掃€沒有說完,眼前維多草的顏色,漸漸由紅色變得光亮起來。
“你看,它們認(rèn)出你來了。這樣白亮艷麗的色彩,已經(jīng)好久沒有過了?!闭f著,他握著我的手,快步向維多草走去。維多草的光亮照亮了周邊的一切,仿佛世界在它們的光亮下,又拓寬了邊界。男人摘下一朵剛剛開放的白色維多花遞給我,我接過它,身體燥熱起來,眼睛里似乎出現(xiàn)了一位像阿爸一樣的人在遠(yuǎn)處向我招手。他的嘴在動,不停地給我說著話,他說的每一句話,我聽不清楚,但那些話緩解了我剛才胸口的痛。
“每月初六我會來的。”我看著手里的白色花朵,對男人說。
“期待下次再見。我該走了,今晚還有很多五彩羽毛等著我去縫制。”男人轉(zhuǎn)身往竹林里走。
“再見?!蔽艺f。
“再見,西嘎。”男人說。
“我做的五彩羽毛皮褂,披在誰的身上,誰就會像鳥兒一樣飛起來。它很適合你,下次你來,我送你一件?!蹦腥说脑捯粑搽S著男人,慢慢進(jìn)入茂密的竹林。他背上的駝峰左右搖晃著,靈活又可愛。
“你叫什么名字?”我大聲往他離去的方向喊。
“洛絨鄧珠。你以后叫我鄧珠叔叔就可以了?!彼f。
鄧珠叔叔走后,他為我摘的白色維多花在我手中更加光亮,眼前那一片維多花也更加光亮起來。這時我才注意到,維多花包圍著的地方,有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生長在那里。風(fēng)吹過,洞里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像誰在呼喚,像誰正在丟失。
我在竹林中徹底迷了路。我手握著鄧珠叔叔給我的維多花,四處尋找一個出口。維多花艷麗的白光在黑暗中忽閃忽閃的,始終沒有熄滅下去。我感激它,我想這是阿爸給予它的力量。竹林中,我一遍遍呼喊卓瑪和瓊薩的名字,我喊出的聲音在竹林中纏繞回旋,最后又原封原樣地回到我的身邊。
一只貓頭鷹的叫聲從天空垂下來,重重地落向大地,大地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隨后恢復(fù)了寂靜。我站在竹林中,抬頭望頭頂?shù)奶?,天空被密密麻麻的竹林?jǐn)D得只剩下細(xì)碎的一點兒。那時的天,像被密林撕爛了的碎片。不管怎樣,我告訴自己必須往前走,我的腳一次次陷進(jìn)厚厚的落葉深處,那每次陷下去的感覺美妙極了,仿佛有某樣事物在下面迎接我。我褲包里的羊拐子熱熱的,它們今晚乖巧地跟了我一夜,沒發(fā)出一點聲響,它們也被今晚見到的事情震驚了嗎?
“不管怎樣,什么都在發(fā)生?!蔽夷赜靡恢皇秩嵛垦澃锏难蚬兆?,就像撫慰它們在世時美麗的額頭。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它們的樣子,我正想喊住它們,它們一只只飛奔進(jìn)了密林深處,我聽見它們在密林中歡快的叫聲,順著一棵棵青翠的竹子升向天空。天空因為它們的叫聲,被撐大了一些。
我還有鷹笛。我完全忘記了這回事。想到這里,我急忙用手去摸插在后腰的鷹笛,還好,它沒有丟失。
“你是來自哪一只雄鷹的骨頭呢?”我問它。鷹笛和我的羊拐子完全不一樣,它在我腰間冰涼涼的,摸它的瞬間,浸得我的手骨發(fā)涼,像觸碰到一根冰柱。我想,我一定會用它吹出世界上最動聽的牧歌。我把它重新插到后腰,確保穩(wěn)固丟不了了,才繼續(xù)往前走。
二十多只蜈蚣排著人字形的隊伍在我前面走。它們走得悠然自得的樣子,讓我想到吃飽喝足后的人悠閑散步的樣子。
“我得走到你們前面去,我在趕路?!蔽覍λ鼈冋f。我正準(zhǔn)備大踏步跨過它們,它們卻禮貌地給我讓開了路,我感謝它們。等我走過,它們又合成人字形的隊伍悠閑地走著。它們的禮貌讓我羞赧,我快速離開了它們。
越往前走,竹林越是寂靜。這讓我懷疑,前面卓瑪和瓊薩帶我見識的熱鬧非凡的場面是不是真實。想到這里,我又瓊薩、卓瑪?shù)睾?。我的喊聲這次沒有纏繞在竹林中,而是我一喊,聲音就飛出去了,飛向了某處隱秘的地方。是竹林吃掉了我的聲音嗎?是我的聲音自己長翅膀飛走了嗎?
地上厚厚的竹葉慢慢變得稀薄,取代它們的是一種長滿尖銳棱角的黑石頭。黑石頭并不是一動不動,在維多花漸漸微弱的白光中,我剛看見前面一個石頭還只有核桃那么大,走近了就變成酥油茶碗那么大了。所有的黑石頭上都帶著虎皮一樣的花紋,我忍不住用手去摸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種黑石頭不但柔軟,還帶著溫度。
“你們不是石頭對吧?你們只是長了一副石頭的模樣。你們的名字叫什么呢?”我對著地上的它們說。石頭蠕動起來,像在我說話的間隙來過一陣風(fēng),吹動了它們的身體。
“今天我迷路了,但是我很高興遇見你們?!蔽覍λ鼈冋f完,繼續(xù)向前走?;⑵せy的石頭(暫且還是讓我叫它們石頭吧)向前延伸了沒多遠(yuǎn),沒有了。在它們消失的地方,一種黑得發(fā)亮的土出現(xiàn)了。這種土仿佛在油缸里泡過一樣,光滑油亮。遇見發(fā)亮的黑土,我的維多花光亮沒有了。我先是擔(dān)心,后心疼起它,它今晚陪我太多時間,也該休息一下了。踩在這種黑得發(fā)亮的土上前行,周身的疲勞和焦慮似乎減輕了很多。甚至我在走時,唱起了一首無字的歌謠。這首歌謠是我的阿媽在我小時候哄我睡覺時,常常哼起的一首歌。它像一條河流,總讓我想到遠(yuǎn)方。我的阿媽就是在唱著這首歌謠中離開我的。
“西嘎,明天我就要騎著馬兒去遠(yuǎn)方找你阿爸了?!卑屇峭韺χ稍诖采系奈艺f。
“遠(yuǎn)方在哪里?”我問阿媽。
“可能在天邊,可能在大山里,可能在一片樹葉里,可能在一朵云彩上。”阿媽笑著說。
“你會回來嗎?”我問。
“只要找到你阿爸,我們就一起回來。你不要感到孤單,你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我時時都在云里、月亮里、一條河流里看著你,只要遇見它們,你就是遇見了我?!卑屨f。那一晚,我是在阿媽的無字歌謠里睡著的。
“真好聽,你以后可以用鷹笛把它響亮地吹出來。”突然有個聲音從密林中傳出來,是送給我鷹笛的老婆婆。我激動地走過去。
“老婆婆,我迷路了?!蔽艺f。
“西嘎,你并不是迷路了。你現(xiàn)在是在尋找自己?!崩掀牌判χf,臉上的皮膚褶皺一層層往下垮,到達(dá)下巴處,積成一團(tuán)停在那里,像火雞一樣。
“可我什么也沒有找到?!蔽覀牡卣f。
“別這樣說,你今天收獲很多了,只是你沒有發(fā)現(xiàn)。人要學(xué)會深入地理解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靜下來時,才不至于對自己面紅耳赤?!崩掀牌耪f。
“老婆婆,你看見卓瑪和瓊薩了嗎?”我聽不太懂老婆婆的話,我很想念卓瑪和瓊薩。
“你不必找她們,她們早早回家了,現(xiàn)在在家正睡得香呢。她們是夢里帶你來這里的。”老婆婆說。
“夢里?”我疑惑地說。
“是的,每次她們都是夢里來這里的。上個月初六,她們告訴我,說會帶一個新朋友過來。為此,我們早早就開始排練一些新的節(jié)目了。沒想到是你,我們太高興了。你阿爸是我們的恩人,他改變了我們以前死氣沉沉的生活,我們現(xiàn)在雖然依然年老體衰,但是總比以前在村子里活得快活多了。村子里我們顯得太老了,一代代的年輕人都不認(rèn)識我們了。在村子里我們活得沒有尊嚴(yán),年輕人見面喊不出我們的名字,村子里的動物冷嘴冷眼地沖我們哼哼,像我們上輩子就欠它們似的。我們住慣了的村子,早就不適合我們這些活得太久太久的人住了。謝謝你的阿爸呀,西嘎,是他讓我們得到了幸福?!崩掀牌胚煅势饋恚瑥乃韲道飩鞒龅膯柩事?,像一只紅嘴烏鴉在叫。
“別笑話我呀,人老了,除了愛出丑,心越來越柔軟了?!崩掀牌耪f。
“老婆婆,你沒有出丑。”我急忙說。
“西嘎,你真是一個好孩子,和你阿爸一樣善良。你今天來這里,是我們最大的榮幸??匆娔?,我更想念你的阿爸了。”老婆婆說。
“我也想念我的阿爸,我想去尋找他。但是他有自己的夢想,鄧珠叔叔說破壞別人的夢想是一件可恥的事。”我無奈地說。
“你阿爸是有遠(yuǎn)大理想的人,他是我們的驕傲,我們都敬重他。他一直在努力、專注地完成自己的夢想,他挖的那個黑洞應(yīng)該快挖到雅瑪神山了,一過雅瑪神山,離天就近了。你阿爸是個英雄呀?!崩掀牌耪f。
“老婆婆,我阿爸是康巴漢子嗎?”我問。
“這點沒什么可以爭論的,西嘎。他娶你阿媽后,說一定要修一座大房子送給你的阿媽,他有一雙慧眼,一眼看中了村子里誰都不敢去觸碰的大窩凼,他一心想把房子修在村子中間,修成村子里能容納最多人的房子。他做到了,我們密林中的人都感謝他?!崩掀牌拍爻槠?,整個身體單薄得只剩下一堆老骨頭支撐著她。
“我常常感到我住的房子某處在漏風(fēng),裂縫越來越大。在房子里做夢,我的夢從來不完整,到處是缺口。夢中,我用很多種方法修補(bǔ)我的夢,如用活過二十年的老牛皮當(dāng)線縫補(bǔ)缺口,用村里韌性十足的黃根草和著黏性最好的白泥巴一起封夢的缺口,都是徒勞?!蔽艺f。
“你注定是一個夢有缺口的孩子,你夢里的那道缺口是你阿爸故意幫你留的,它和你阿爸挖的黑洞連接著,直直地通向他。那道缺口只有你知道,連你阿媽他都沒有告訴,你阿爸是多么心疼你!”老婆婆感慨著。
“我可以通過夢的缺口,找到阿爸嗎?”我問。
“你還沒有長大,你阿爸希望你在村子里長到他希望你長到的歲數(shù),那時他自然會來接你。他是個有心人,不希望你那么快離開村子,那是他作為阿爸,讓你出生在黑洞里對你的補(bǔ)償?!崩掀牌耪f。
“可我阿媽也扔下我去找我阿爸了。那座村子中間的房子,讓我越來越孤獨。房子也很傷感,我常常聽見嘆息聲從房子的四周傳進(jìn)我的耳朵。”我看著老婆婆的眼睛說,老婆婆的眼睛灰白色的,眼球米粒大小。
“你阿媽也在黑洞里,你不必?fù)?dān)心她。她正在尋找你的阿爸嘞。她和我們以前派出去尋找你阿爸的人相遇過,他們勸她一起回來,她委婉地回絕了。她告訴那幾個和她一樣尋找你阿爸的人說,她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黑洞里的生活了,餓了就掏地下面的草根和長進(jìn)土里的人參果、洋芋、蘿卜吃,渴了就喝洞里的地下水。在洞里,她說自己活得更加自由,雖然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你阿爸,但是她堅信自己會找到他。”老婆婆說。
一陣風(fēng)吹過,我靜靜地站在那里。
“西嘎,你是個獨特的孩子,你傳承了你阿爸身上的有些東西。你看,就連你投羊拐子的方法都和別人與眾不同?!崩掀牌判ζ饋?,深深的皺紋里夾著一片細(xì)弱干枯的竹葉。我想,那片竹葉一定是剛剛從她身體里長出來的。
再次聽人提到投羊拐子,我的臉馬上紅起來。
“我喜歡這片竹林,跟喜歡自己的家一樣?!蔽艺f。
“是呀,這里本來就是你的家。你是我看見過的最聰明的孩子,我對你充滿期待。記住,你并不孤獨,很多人都關(guān)心著你,愛著你,包括你的阿爸阿媽。你該回去了,卓瑪和瓊薩快醒了,她們昨晚想和你玩投羊拐子的游戲,你們卻在夢里走散了。但是她們不會記住昨晚的事情,只是隱隱覺得和你有個約定。她們每次夢里來這里,都會把這里的一切忘記,她們也是好孩子?!崩掀牌耪f著轉(zhuǎn)身走了,她脖子上掛著一個新的嘎烏,在走路中啪啪地拍打著她干巴巴的胸膛,她路經(jīng)的地方,留下一串牛皮鼓一樣的空響聲。慢慢地,她的腳步在密林中輕盈如飛,一會兒就消失了。
老婆婆走后,我的維多花又亮了起來。它是多么體貼我呀。在維多花的光亮中,一只烏龜仰著頭在前面等我。它的嘴比普通的烏龜長,滿嘴長著黑色的牙齒。
“西嘎,我不希望你迷失在竹林中,這片竹林實在太大了,你現(xiàn)在還不屬于這里,讓我?guī)愠鋈グ??”烏龜說。
“謝謝你?!蔽艺f。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片密林里的神奇,不過還是忍不住問烏龜:“你怎么會人類的語言?”
“這里的動物和植物都會講人類的語言,但大多時候,我們都緊閉著嘴,很多話是沒有必要說出來的。我們的祖先教會我們一樣寶貴的東西,無論生活怎么改變,傳承是一種美德。今天我說得太多了,對不起?!睘觚斦f著,縮著脖子向四面鞠了一躬,像是在向誰致歉,隨后變得沉默了。
我又問了烏龜幾個問題,它默默地走在我前面,不回答我。有幾次,我想超越它,可它走路的速度非常快,我剛到它身旁,它就迅速地跑到前面去了。這讓我失去了追逐它的信心,安心跟在它身后。風(fēng)停了,竹林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像一條湍急的河流正從我們頭上淌過。有一瞬間,我像是活在河底的一個人。
腳下的路慢慢變得寬敞,黑得油亮的土逐漸稀疏,取代這種土的是一種泛白的黃土。這種土長年累月鋪滿我們村子,干澀澀的,白天夜里都能聽見它們炸裂的聲音。村里的人長久地聽這種聲音,每個人的耳朵里都長出了玉米粒大小的肉丁,她們說,這是開裂的黃土在人的耳朵里播撒的種子,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順著這條路下個陡坡,就到你的家了。”烏龜停下腳步,靜靜地望著下坡路。它的話語里充滿萬般雜糅的情緒。夜在它的情緒中漸漸敞亮開來。
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一條通向我家房子的土路。它細(xì)弱荒蕪,像是生長在悲傷中。
“你要離開我了嗎?”我問烏龜。
“是的,西嘎。我的生活,是在你的夢里?!彼f。
我望著遠(yuǎn)處,心中充滿不舍。
“你不必懷念我,今晚你只是做了一場美妙的夢?!睘觚斦f。
“這不是夢,你騙不了我?!蔽医辜钡卣f。
“會是一場夢的,相信我。代問卓瑪和瓊薩好。我不能再和你多說了,今天我已經(jīng)說了我這幾十年最多的話?!睘觚斦f完,把嘴緊緊地閉上了。從它僵硬的身體、嚴(yán)肅的表情,我知道它開始目送我了。
我繞過它,順著它說的陡坡往下走。在走中,我回頭望了它一眼,它沉默地待在那里,變成了一個冰涼的石頭。
“不要丟下在竹林中投羊拐子的游戲,你和任何人都不同?!睘觚?shù)穆曇魪氖^里傳出來,沉悶,短促。
天從遠(yuǎn)處亮起來,幾顆流星從天空滑向大地,它們身后殘留的光亮,像瞬間璀璨的生命,給天空留下了短暫的痕跡。生命的意義在我的內(nèi)心鋪展開來。維多花的光亮,隨著漸漸亮起來的天空和大地,徹底熄滅了。我把它栽種在了路邊的一棵厚皮子樹下,種好之后,又輕輕地在它根部添上了幾把新土,像阿爸一樣。它會在我看不見的黑夜里,照亮濃密的黑暗。
“我的灰毛兔怎么樣了?”英珠坐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問我。她全身上下落著一層薄薄的塵土,像大地正在掩埋她,又像是灰蒙蒙的天正在吞噬她。
英珠已經(jīng)完全忘記生我的氣了。
“灰毛兔穿過黑洞,走過草原,翻越雅瑪神山,就快到天邊了?!蔽疫呎f,邊往家的方向走。一股倦意洶涌地向我襲來,我只想回家。
“真的嗎?我的灰毛兔呀?!庇⒅樵诨颐擅傻奶焐屑拥卣f著。她的話像講在一場夢里,朦朦朧朧的,沾著夢的輕薄。
我一回家就躺在了床上,沒過多久,就把自己睡過去了。我的世界開始搖晃,心空蕩蕩的,很多黑洞朝我撲來。在夢里,我一次次地迎接它們,親吻它們,擁抱它們……
“西嘎你快醒來,西嘎你快醒來,你已經(jīng)睡了三天三夜了?!蔽以谧楷敽铜偹_的喊叫聲中醒來,一睜開眼睛,看見她們兩個焦急地坐在我的床邊。
“你可以起床和我們玩投羊拐子的游戲嗎?你沒有醒來的這幾天,我們一直想和你玩這個游戲,不和你玩這個游戲,我們的心慌慌的,腦海里始終覺得你欠我們一次這個游戲,這種感覺太強(qiáng)烈了?!彼齻儍蓚€見我醒來,爭先恐后地?fù)屩o我說這番話。
我的頭悶悶的,剛想坐起來,又軟了下去。她們扶起我,說:“你怎么變得這么柔軟呀,和以前的你完全不一樣了?!?/p>
“是呀,我也覺得自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我想再休息一下,投羊拐子的游戲,我們推到下個月初六晚上吧?!闭f完,我從她們扶著的手中順溜溜地滑到了床上。我是多么柔軟呀,像一攤水。
“初六,初六,太好了。我們一直很喜歡這個日子,那我們就定到下個月初六,到時不見不散?!弊楷敽铜偹_高興地歡呼著,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我家的院壩,她們把“初六,初六”喊得跟過節(jié)一樣快樂。
我的身體慢慢變得廣闊,身體蔓延過的地方,到處長著紅色的維多草,維多草流向遙遠(yuǎn)的天際,鋪滿東邊紅色的天空。大地變成紅的了,房屋變成紅的了,人和動物變成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