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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醫(yī)生先生

      2024-03-07 14:57:30
      散文選刊·下半月 2024年2期
      關鍵詞:陳醫(yī)生藥費方圓

      方圓二十里左右,陳醫(yī)生一度是幾十年里學歷最高的人。不知其名,人們習慣性地把醫(yī)生當作他的名字。他叫陳醫(yī)生,則整個縣再無第二人配叫這名字。

      陳醫(yī)生是50 年代大學生,北大還是什么。祖上是大地主,因此吃盡苦頭。每次批斗都少不了他,他是主角。他妻子貌美,有的老年人還記得她相貌,說起時眼睛發(fā)光。她受不得羞辱,在屋里仰藥而死,遺下一兒兩女,兒子最小。

      陳醫(yī)生頑強地熬過各種非人的折磨。他能夠熬過來,大概不只是生命力的問題,還有幼子要養(yǎng),他不能死。

      陳醫(yī)生不是這個村的人,不知何以來到這里,就此住了一輩子。老家的村,村里的人,各種不堪記憶,他無法立足舊地了吧,也不愿住下去。

      他原本并非學醫(yī),大概所學無處用,地方上需要醫(yī)生又沒有,就學了一點,應付鄉(xiāng)人普通病,這點知識夠了。

      村里人和附近村子,認為陳醫(yī)生是這村子的福分,是這村積了什么德。這是真的。每個人,無論好壞,都這么認為。誰沒叫過陳醫(yī)生看病呢,包括臨近好幾個村的人。他人又勤快,總說閻王爺可不等人。半夜叫他,也是穿衣提箱就走??床〔皇斟X,只收藥費,藥費又收得便宜。沒錢的人,他還賒賬,也不催討。

      他一生受了那么大的罪,妻子喪命,兒子瘋了,他如何在世上行走,反而更多地懷了憐憫的心,又或者,他原本就有一顆悲憫的好心腸?

      滿腹學識,陷入延伸到生命盡頭的泥淖,不能夠些許擺脫。他是方圓幾十里最孤獨的人,一生也沒有人能夠與他對等交流。我是后來村里最早的大學生,他于是高看我。上學時每次回去,就聽母親說,陳醫(yī)生來好幾次了,來問暑假了你回來沒。

      我那時不懂,現(xiàn)在明白,一個一生孤獨的人對交流的渴念。我是一個愚蠢的人。回去太少,每次走得又急,陳醫(yī)生也從來不能夠停歇。直到陳醫(yī)生死掉,彼此都沒有過有效的交談。

      然而今日又想,若坐在一起,交流些什么呢?我不是會說話的人,陳醫(yī)生看上去也不是。大抵對坐無言吧。

      這個人寫起來讓我心痛,寫到淚落。從他身上我看到一個極其善良的知識分子,在鋪天蓋地的麻木愚昧中可悲的宿命,可悲的孤獨,可悲的無聲息的死。他在人與獸界限難以分辨的人群中生活,卻一輩子也沒有學習那些市儈,那些齷齪,那些唯利是圖,那些種種非人類的東西。在錙銖必較、睚眥必報的生存環(huán)境,從未聽聞他和誰發(fā)生口角,或有不快之事。

      然而他這樣一人,也不能感化任何一人,不能改變他所處環(huán)境里任何一人身上任何一點東西。

      他兒子也受過高等教育,相貌酷肖其父,五官端正,個子高大,村里說法是一表人才。年輕時他與一女相戀,女方家不同意,女方的幾個哥哥下狠手,打壞他腦袋,他就此瘋了,一直瘋到陳醫(yī)生死掉,一直瘋到今天。一個人在人間的所有日子,全瘋了。

      陳醫(yī)生一直養(yǎng)著瘋兒子。我想,他妻子死前,是否有過什么話,或什么遺囑,要他一定帶大兒子?總之,陳醫(yī)生后來沒有續(xù)弦,自己照顧瘋兒子。

      有一年夏天,在村頭樹下,我見到陳醫(yī)生的瘋兒子捧著一冊厚厚的書。我有意走近,想知道他在讀什么。他讀得專注,沒有察覺到。他讀的書我至今沒讀過,讀不下去。是《資本論》。他讀的那頁有鋼筆畫線的痕跡,眉批密密麻麻看不清。

      他發(fā)作時沒有見過,村人說可怕。陳醫(yī)生一只耳朵缺了一半,是被咬掉了。有時候陳醫(yī)生臉上身上帶傷,還是笑笑的樣子,人們也不好問他。

      陳醫(yī)生晚年腦血栓。他自己給自己開藥吃,又撐了許多年,活到八十多歲。腦血栓走路不靈便,拖著腿一拐一拐的,眼看著一年一年更拐了,走得更慢。他還是誰家叫就挪著拐腿去看病。

      有一天聽人說,陳醫(yī)生走不了路了。

      聽到的人都覺得天地間什么東西停頓了一下。

      又過一月,陳醫(yī)生死了。

      村里給他下葬。葬時墳需要向某人的田埂挪近一點,那人嫌棄占他家田埂,不同意。他家老少四代,無一人沒經(jīng)過陳醫(yī)生的手啊。

      陳醫(yī)生生前,許多人家欠他藥錢。他死掉,大多數(shù)人家不吭氣。零星有幾人跑到大隊,說還給賒陳醫(yī)生的藥錢。

      陳醫(yī)生的瘋兒子,大隊出錢養(yǎng)著,住在大隊。他有時好了,有一年去把他母親的骨殖從舊墳帶回,葬在父親墳里。他頭發(fā)胡須茂盛,雪白。他快七十歲了,越來越像父親,包括漸漸彎下去的腰,漸漸遲鈍的腿。日暮時天色昏暗,冷不丁看到他的人總起幻覺,覺得陳醫(yī)生回來了,在路上走著,不知又要去誰家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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