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窗
白菜包心后,鼓鼓登登立住了,地上一墩墩就是盛開的綠牡丹。怪不得慈禧極珍愛她的“翡翠白菜”擺件,價值連城,也有財源滾滾之意。
先扯下翠綠大葉吃“打包飯”。菜葉上鋪兩勺金黃小米飯,抹上蔥醬,雙手包起,大口吃過癮。小菜葉則直接在小米飯上夾起,一口吞下,新下來的米菜純香千金難買。
再吃辣椒白菜湯。母親雞叫二遍起炕,天蒙蒙亮?xí)r喊一聲吃飯了,火盆熱烘烘端屋中心,映紅窗花年畫財神爺爺,大炕桌上擺一淺子餑餑,一大盆紅辣椒炒白菜,個人盛半碗菜,對半碗白開水,辣乎乎喝起,吃到冒汗,身上蓄滿了熱量,出門狂風(fēng)亂卷也能扛一氣。
當(dāng)然最拿手的還是腌酸菜。霜降后,半夜要出去看月亮,澄澈明亮,則安心睡覺,若一層霧氣浮動,有碩大陰圈,一準(zhǔn)有霜凍,該起白菜了。第二天早晨村里騷動了,瓦屋炊煙淡淡,家家灶上早早住了火吃完飯,拿上菜刀、扦桿子到村東水泉旁大菜地去了。父親砍菜,母親修菜,男孩一次背回三四捆,女孩扛一捆,汗水在菜地與家之間流淌。矮墻或木架上堆砌了白菜垛,綠個生生,白個瑩瑩,滿院白菜微辛的鮮味。
母親挑選白菜。大棵實心的留下二三十棵,青炒,燉豆腐粉條,包白菜餡餃子。小的、敞懷的掛樹杈上曬干菜,也是很好的儲存方式,整個春天菜黃不接時泡開了,青綠或黃,葷油炒,做餑餑餡,或做扣肉的底菜,都是美味。二姐燒一鍋開水,中等菜就投到熱鍋里燙一下消毒。當(dāng)院兩個大瓷缸,大姐一缸洗菜,我一缸清水投洗,干凈菜搭在石墻上控水。午后三四點鐘父親與哥開始腌菜,臥室一瓷缸,有火盆溫度高些,先腌透先吃,外屋一缸,溫度低發(fā)酵慢,立春后吃。一棵棵順茬按瓷實,擺到超出缸沿一尺高,壓缸石用兩塊穩(wěn)穩(wěn)地摞起,好了。兩三天后菜始凹陷,余湯撇出。半月后酸菜貌美色正,白菜幫變得透黃軟糯,等待主人的精心挖掘。
第二天早晨吃酸菜,晚上就要切好備用,天寒地凍,酸菜缸也會凍冰碴,冰針一樣扎手地涼,凍壞指骨,老了彎曲伸不直。晚飯后母親點著燈,從大瓷缸里撈出一兩棵酸菜,去菜板上哐哐切絲,看到好的酸菜芯,就切出幾片招呼我們吃,酸香爽口。我留一片夜間壓咳嗽,真壓得住。除夕早晨有五花肉,必用最好的酸菜幫切細(xì)絲,做爆炒酸菜肉粉條,拌大米飯,酸香滿腹,絕配。
酸菜肉餡餃子也是最愛,臘月總要提前剁好過年夠吃的酸菜餡,我和二姐一人把個菜板當(dāng)當(dāng)剁,一邊數(shù)著日子盼過年,手酸也不煩。從初一到初五連吃五頓酸菜餡餃子,煩不煩?吃別的餡會膩,酸菜餡永不膩煩。剩餃子在火盆上烤出油來,比水煎餃子還有誘惑力。
腌菜是了不得的發(fā)明,凡吃不了的菜皆可腌。成堆的蔥葉,凍霜的小茄子,沒長開的小辣椒,嫩豆角,小黃瓜,鬼子姜,雪里蕻,大小陶罐都腌滿了。沒菜可下飯,吃膩了可調(diào)節(jié),小碟小碗呈上,黃綠小巧,咸香可追。腌制留下了植物的顏色與狀態(tài),也儲存了舊年的月色與情懷。正如不想忘卻的人與事,讓記憶來腌制,至少保護了思想的基因。
“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沈三白看得門兒清,情懷才是牢固的。母親替我腌制了豐富的夢,不會碎去,我隨時淘騰她的生活秘籍。其實也無二,就是得于自然,不奢不費,不亂添加。人類走路快丟失的多,但舌頭不騙人。青菜在現(xiàn)代餐桌上花樣翻新,要想好吃,還得延續(xù)母親們的傳統(tǒng)手法,簡單即富貴。若人類的思想要靠天花亂墜去調(diào)劑渲染,終究虛空而蒼白,還得老老實實向自然問道。
(編輯 雪彤/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