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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從追尋深林

      2024-03-13 05:25:43王歐雯
      當代人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爸阿媽

      山林的拐角處總有何安賽的黑狗在散步,它吞吞吐吐隨口咬進野花,悠閑踱步在國道和森林的交界之處?!岸鋷汀!焙伟操惒[起眼睛叫他的狗,那條黑狗就低著頭顱回到它的羊群和主人身邊來了。朵幫的意思是石頭堆,這里的人們把一層一層平滑的石頭堆疊重組來祈福,聽說地震的時候首先垮掉的不是石頭屋子和木頭房子,是這些重心最低的朵幫。黑狗朵幫對于何安賽的意思也差求不多了,安護、預警,還能有點兒陪伴。朵幫把灰色色調(diào)的森林濃縮成它小小的宇宙,它的記性比它的主人要好得多,只是對它來說,森林是在下方,是腳下,而不是頭頂罷了。

      春和秋時何安賽一直在山坡這里牧牛牧羊,拐角里的村莊安心地把監(jiān)督外來人的職權(quán)交給了對酒精過敏的他,但是何安賽見到最多的不是外來賣蔬菜的或者游客,反而是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熟人。他們像剛冬眠而出的熊一樣東倒西歪,不是枕在羊糞上就是睡在樹梢。朵幫伸出舌頭,汪汪叫喚,想同每一個打過照面的人親昵,何安賽瞇起眼睛:“朵幫。”它又低著眉頭痣回來了。

      這一天,何安賽正要在傍晚時把找不到頭羊的羊群們趕回去,他費了很大的勁,因此剛注意到那頭站了一個背包、穿白T恤的年輕人。你知道的,村里人不穿白色,那太容易弄臟了。朵幫已經(jīng)伸著舌頭踱步向年輕人了,它哈著氣,高興得不得了,但是何安賽對這個人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是誰的子孫,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爺爺和祖爺爺都叫澤丹,我的父親叫澤仁布佐格旦,我的名字是桑介?!?/p>

      “我不記得格旦有第三個兒子,他的兒子都叫桑介,第一個十三歲的時候就死了。”

      “我是澤仁布佐格旦的第二個兒子,我離開家鄉(xiāng)十年了,您已不記得我的模樣?!?/p>

      何安賽瞇著眼睛開始打量,他想象不出過去那個“澤丹家的天才”背著已經(jīng)破了的包回來做什么。

      小桑介出生在瞎子熊剛剛?cè)氤驳某醵?,他的哥哥剛死了兩年,他的父母就迫不及待地讓他誕生,他的母親澤旺因為傷心過度奶水不足,小小的桑介靠著鄰居阿媽的奶和羊奶度過了人生的前幾個月。出生的時候澤旺就發(fā)現(xiàn)小桑介和她心愛的大兒子完全不一樣,小桑介是頭先出來,不哭,出來就會盯人,但是著急的格旦還是喊他桑介。小桑介八個月的時候,格旦和澤旺也發(fā)現(xiàn)他和他的哥哥完全不同了,小桑介不喜歡在篝火節(jié)和大家一起熱鬧,也不品嘗他們蘸在筷子上的酒。每次郵差路過塞的報紙,他都趴在上面聞了又聞。格旦和澤旺擔心他會像何安賽家的馬駒那樣離開山林和村莊。他家那些聰明的狗也一個個消失,只有最小的那只黑狗稍顯忠誠。

      澤旺把小兒子抱在懷里,讓他舔舐手上和碗里的羊奶,偶爾試探他是否會妥協(xié)嘗一點新釀好的米酒。澤旺和格旦如此堅信大桑介會循著記憶回到母體,回到溫暖的羊水之中,哪怕小桑介有一點似曾相識的痕跡都會讓山坡上的澤丹家喜氣洋洋。就像他們相信自己親愛的祖輩總會回到她們的肚皮之下,再次借用相同血緣的身體誕生,因而他們總是取名澤丹。在小桑介學習走路的時候,他們講述了大桑介在羊群中學會捉狼的故事,當小桑介第一次跌倒于篝火舞中,阿媽忍不住復述了大兒子在馬鞍上跳舞的下午。因此小桑介的腦中總有兩個人的記憶,另一個人頂著和他相似的臉龐,恥笑他的異端。行走山尖,“他”邁出另一只腳。但是有一點澤旺猜得不錯,小桑介腦子很好使,比他們在山林中見到的生靈都聰明。在小桑介七歲時,澤丹家的人們學會了尊敬他。他很快就學會了怎么牧羊,怎么跳舞和昂著頭顱喝酒,他僅靠每周在寺廟的祈禱就學會了一些文字。寺廟和小學都向小桑介投來了橄欖枝,據(jù)說有人親眼看見僧人們親吻了小桑介的額頭。他也學會了如何表現(xiàn)得像從未謀面的大桑介一樣的姿態(tài),來謀求家人的關(guān)注。其實他學得挺有模有樣的,但是這個時候沒有人再把他當作大桑介了,格旦帶著敬意貼兒子的臉頰,就好像那是佛像前的一塊玉石。

      小桑介隨時可以復述他哥哥的人生,時至今日的山頭上,他都帶著兩個人的記憶,兩個人的人生軌道艱難地活著。大桑介出生在深冬,生第一胎時沒有經(jīng)驗的澤旺花了很長時間才將他擠出下體。這一年的積雪還不夠厚,山頂有松鼠之類的生靈悠閑地晃過。堅持傳統(tǒng)的澤丹和格旦把剛吃過第一份奶的大桑介裹了五層毛氈,放置在雪山腳下的石頭堆里,他們祈禱這會帶來一些祝福的熱量?,F(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寨里的人遵循這份傳統(tǒng)了,畢竟日子好過了許多,不需要再去試探可憐的孩子的體能。沒幾個人愿意拿生長在自己體內(nèi)的孩子去試蹭那三成半的存活率。但是結(jié)果還不錯,你也看到了,從雪山腳下活過來的大桑介身體健壯,力大如牛,他能幫助好幾戶人家一起趕牛,澤丹非說他生下來就會騎馬。寨子里的人們都在等待著大桑介長大,他會成為一方的支柱。

      何安賽看著眼前的小桑介,腦海中慢慢浮現(xiàn)出大桑介那張俏皮的臉,他們兄弟倆無論從輪廓還是體型來看都已經(jīng)沒有多少相似度了。他開始為澤丹家感到悲哀,力大的大兒子早早地死去,頭腦聰明的小兒子如今落魄回鄉(xiāng)。十年間澤丹家仍在反復提及“大桑介能干活兒”“小桑介明得很,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里哩”。寨里的人默認大桑介的死是一場不能提及的悲劇,他猜測這件事情也許連“繼承人生”的小桑介都未曾聽聞。十歲時大桑介趕羊回來后,宣稱自己喝多了酒,腦袋上鼓起了一個大包。阿媽一摸,那是一顆完整的瘤子,就吊在大桑介的脖頸旁,因為被頭發(fā)擋住,不知道什么時候成型?!皟海=榘 钡诙焖麄儙タh城看醫(yī)生。醫(yī)生說那顆瘤子的位置非比尋常。

      “盡早做手術(shù)?!?/p>

      “大夫啊,告訴我們這能好嗎?”

      “不好說,手術(shù)成功率三成半吧。”

      回家以后,大桑介開始沉默,他對著熟悉的羊群和牛群一言不發(fā),趕走了來乞食的狗。格旦和澤旺忙完活兒以后,過來撫摸他的頭,親吻他頭上的瘤子。他們希望大桑介像過去一樣勇敢,他從來不怕野外的土狼。但是大桑介哭了,他不愿意在腦袋上噴灑酒精,然后開一個口子。格旦開始講那件他們重復了快一百遍的故事,他們?nèi)绾伟汛笊=榘谧鎮(zhèn)鞯拿珰掷?,第二天凌晨趕到的時候大桑介還發(fā)出了安寧的呼嚕聲,像是還被包裹在母體中。他們把大桑介舉了起來,知道這是自己最英勇的兒子。大桑介已經(jīng)在一次勝率低微的“戰(zhàn)役”中存活下來了,第二次也沒什么好怕的。他們安撫著大桑介,終于等到他松了口。

      想到這里,何安賽憐憫地努著嘴讓小桑介上山來,看著他已經(jīng)跌跌撞撞不熟悉山路的樣子,又瞇起了眼。

      “你的父母趕集去了,你可以先回去等著他們?!?/p>

      走到一半時,小桑介停了下來,他別別扭扭回頭,于是朵幫跑到他前面為他帶路去了。何安賽坐在石頭上盯著他沒有肌肉的背,他想回去看看會發(fā)生什么,但是不能離開這個路口?!八懔耍砩虾茸淼娜?,會來告訴我的?!?/p>

      沒有人能夠告訴幼時的小桑介會發(fā)生些什么,他以為自己會保持機敏,把每一條細碎的路程刻在腦海。隨著身體開始發(fā)育,他脈絡的熱能漸漲,一些記憶順著他的呼吸流出他的機體,“大桑介”也如同塊狀巖石沖散般流失了。他有一天會為了自己的愚鈍擊打自己的頭顱。十三歲的小桑介也許能隱隱感知到未來的投影,但是他的身體被占據(jù)了,那個時候他還不能意識這個時刻的血脈之軀已經(jīng)是獨立的個體了,身體帶給他的恩惠終究逝去。

      “誰能知道呢?”小桑介對著圍繞他的朵幫說道。

      在小桑介十歲的神變月,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帶來了一群衣著單薄的外地人。他們駐扎在不被落石和泥石流腐蝕的平地上。他們來幫寨里重建坍塌的房子和廣場,其中一半的人會說當?shù)氐脑?,大部分人都愿意加入每月初的篝火舞。他們把食物和沖鋒衣分給了大家。沒有人員因為這場災害真正死去(除了一個老得不行的),因而人們?yōu)榱藨c祝生命的延續(xù)每個晚上都聚在篝火旁狂歡。不久又來了許多生面孔,想用金錢換取他們的石頭或者金繡的舞服,這次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

      后來,第一批來幫助的外地人回到了這里,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寨子里的人不再像過去那樣歡迎他們。他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政府將要扶持這里的經(jīng)濟和教育,但是他們之間的語料庫并不相似,外地人住下來好一陣子,來解釋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就是在這段時間,看起來似乎最有權(quán)威的那個外地人注意到了能夠幫助他們算圖、瞳孔明亮的小桑介。

      進門口的佛臺旁坐著遠道而來的人,格旦和澤旺不得不和小桑介擠在矮桌狹小的背面。墻壁已經(jīng)有些裂痕,石灰上貼著他們所敬仰的照片,照片也卷邊并發(fā)黃。格旦握著兒子的手,像是捏著秋季就要出場的山羊,遠方的人用慈愛的眼神看著小桑介。外地人在聆聽本地方言時始終有些障礙,而小桑介在簡短的談話中察覺到了這種區(qū)別,幾十分鐘以后已經(jīng)能夠很好地用普通話重述父母的話語了。澤旺看著兒子,小桑介的眼神已經(jīng)飄出了山野。入夜時他們擠在同一張毛氈上。

      “阿媽,我想去。”

      澤旺一遍一遍舔舐著兒子的額頭,像是剛出生的時候。也許沒有人會拒絕來自城市的機會。

      格旦給兒子講了兩個故事。第一個是他們祖外婆那邊的親戚魂魄重生到了一只羊身上,它非常機敏,很快就成為了一百只山羊里的頭羊。它能夠與獨狼作周旋。但是在吃到了有毒的蘑菇之后,它習慣了發(fā)呆,不再數(shù)得清到底有多少同伴。有一天它孤身跌下了山崖,祖外婆他們不得不哭著將它烤炙。第二個是大桑介的故事,因為大桑介,格旦已經(jīng)對自己,也對命運認了輸。他以為兒子是天選之子,是轉(zhuǎn)世的山靈,因為第一次賭贏了三成半的生存率,也便去賭了第二次三成半的成功率,結(jié)果大桑介并沒有睜著眼睛離開醫(yī)院。他恨了自己小半生,禿鷲撲進篝火也不能治愈。他希望兒子再慎重考慮外地人給的競賽班的名額。

      “阿爸,我明白你的意思,大抵來說我去外面學習,考試成功的幾率也是三成半?!?/p>

      “是嘞是嘞。”當?shù)厝嗽趯υ挄r需要不斷重復這幾個字表示自己在聆聽,但是小桑介想著阿爸也許并沒有聽進去。

      “阿爸,我想我阿哥失敗的原因是不能自己選擇,也不能負責。我想自己選擇?!?/p>

      “小桑介,你才十一歲,你阿媽十三歲才來的月經(jīng),我十四歲才會到秋季牧場一個人牧羊,你怎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呢?失敗了以后你既待不了城市,回來也不會牧羊了。”

      “阿媽也舍不得你走那么久?!?/p>

      “阿爸,阿媽,我相信我自己的每一個細胞,我相信我的腦子,能拿到競賽班的名額不容易,這已經(jīng)是天賜了。你們不能為任何人做選擇,哪怕是阿哥和我?!毙∩=橛萌N表達復述以上的意思,格旦明白了一件事,小兒子已然將大桑介的死亡歸結(jié)在了他的選擇上。于是他們都沉默了。

      他們照常在日出時趕羊和牛,在快傍晚的時候去林子里撿蘑菇,砍柴。小桑介把水桶一次一次從小河邊盛滿。他把羊圈也修了修,給豬喂了自己采的野菜。

      第五天的時候格旦喊來小桑介,“去吧,桑介,做你自己想做的。阿爸阿媽在家里等你?!?/p>

      于是第二周的正午,小桑介坐在越野車的后座上,看著阿爸阿媽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山的拐角。

      小桑介順著朵幫帶的路磕磕絆絆地走著,就像在最初到城市里處處碰壁一樣。他的幾次競賽考試都失敗了,留下來除了打雜也沒有別的出路。但是他也并非一無所獲,他學會了分析和總結(jié),也開始把這一套用在自己的人生上面。他意識到他接收新的學習體系已經(jīng)太晚了,他需要花幾倍的功夫才能跟得上。他不喜歡特殊對待,緊張對腦子并不好。他離開了山野,自然給予他的智慧和力量也在消失。他在不經(jīng)意間感受到某一刻身體的渾濁,靈性的移步。他想起了那個大眼睛的十歲小桑介,感受到每一個細胞都已經(jīng)被新的呼吸所替代,他變得駝背,變得不事農(nóng)務,不記得當過去的小桑介是什么感覺了。也許他應該聆聽住持的好意,進入寺廟修行,也許應該一步一步接受義務教育,或者干脆留在阿媽阿爸身邊,還能帶出最健壯的羊群。十一歲的小桑介已經(jīng)為未來的他做出了無法逆轉(zhuǎn)的選擇,當時的他堅信著健壯的頭腦能夠為多年后行走在山脊線的身體負責。

      接近那棟扁石居室的時候,記憶從他貼在泥土的足部吮吸而上。他突然地出現(xiàn)在原野之上,不僅是何安賽,其實連小桑介自己都不知道此事如何運轉(zhuǎn)至此。他想象不出和父母的會面。他們會在短暫的驚訝之后從問候,從祖輩的近況,從儀式中大桑介的靈魂回歸的對話小心翼翼提及關(guān)心已久的話頭。小桑介會在家務和放牧的學習整理中重現(xiàn)十歲的自己的身影。他會不得不承認自己賭輸了,聰明的小桑介推測準了微薄的勝率,愚鈍的小桑介貫徹至此。他不得不在山鷹到來的儀式上回憶靈性的流失,在某個月圓的夜晚和阿爸在羊群前坦陳自己的失敗。也許這些事件在林間已經(jīng)發(fā)生過數(shù)十次,在概率中發(fā)生了上千次,在他的腳步到達腐爛葉片的沃土之前。他其實不能為將來的身體負責,阿爸也不能。森林也不能為其中誕生的生靈擔起責任。

      “朵幫。”他抱起了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小狗,由于低估的重量踉蹌兩下。“幫我找另一條離開村子的路,繞開何安賽?!彼M灰腥擞X得他是倉皇而逃。何安賽也許會覺得是自己做了一場夢,這是森林送給他的酒精。他告訴村里人也沒關(guān)系,其實他們沒那么相信不喝酒的人的話語。朵幫舔舐小桑介的眼淚,從眼窩到耳邊。朵幫覺得腳底的森林正在吞咽,把輕巧和咸味當作養(yǎng)分送給了陽光和羊群。

      (王歐雯,1999年生,四川綿陽人,現(xiàn)就讀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在《上海文學》《青年作家》《星火》等發(fā)表短篇小說若干并有被轉(zhuǎn)載。)

      篇名題字:王單單

      插圖:孫庚

      編輯: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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