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聲從樹梢滑落
在鄉(xiāng)下生活,除了能聽到孩子們的歡叫聲外,聽得最多的,就是鳥鳴聲了。清晨,我還在睡夢中,鳥兒已開始在院中的樹上啁啾了。起初是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后來,又飛來了兩只喜鵲,還有一只白頭翁,在樹枝間歡唱。喜鵲的叫聲是喳喳喳,白頭翁的叫聲是噠——噠噠噠,像打了一陣子機關(guān)槍,一時間,院中就變成了鳥的世界。燕子是不在樹間停留的,這些黑色的精靈,它們只在電線上逗留,只在人家的堂屋上逗留。它們有時像黑色的閃電,呢喃著,在天地間飛行,有時則靜靜地停歇在村莊上空的電線上,一排一排,有序地棲著,像一個個放大了的省略號。它們好像永遠(yuǎn)是忙碌的,尤其春天和初夏,天空中常常能看到它們上下翻飛的身影,倏忽而東,倏忽而西,讓人眼花繚亂。我在鳥雀的歡叫聲中起床,連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
父親十多年前去世后,母親獨自生活在鄉(xiāng)下。最初的幾年,她的身體還好,能拉得動架子車,能下得了田,能搬得動一口袋糧食,但慢慢身體就不行了,開始是腿沉,走路鞋底有些蹭地,接著是步履有點蹣跚,今年竟然還摔倒過兩次。一次是春天,她看著別人家都種菜,自家的自留地卻荒著,也不顧我們一再叮嚀,自己搬了一個小凳子,拿了一把小耙子,摸索著走進(jìn)自留地,想耙出一塊地,種點青菜、香菜,結(jié)果,耙著耙著,頭一低,加之用力過猛,竟栽倒在地,額頭撞起一個核桃大的包。更要命的是,幾天后,額頭上的包消失了,右眼周圍卻出現(xiàn)了淤血。去村中衛(wèi)生所看,又是打針,又是吃消炎藥,過了足足半個月,才徹底痊愈。一次是今年夏天,她在自己居住的房子門前種了兩小塊蔬菜,有辣椒、韭菜、黃瓜、西紅柿、大蔥、豇豆什么的,每樣蔬菜都種得不多,也就圖吃時方便。因菜地臨著大路,黃瓜、西紅柿剛剛長成,就被饞嘴的小孩偷摘去了。為此,她十分苦惱。一天中午,她去門口閑轉(zhuǎn),無意中往菜園里瞥了一眼,竟發(fā)現(xiàn)一株西紅柿上結(jié)出了一顆鮮艷的果實。當(dāng)時,大妹還在家里陪伴著她,她也沒有喊大妹,就徑直跨過菜園的矮墻,去采摘這顆西紅柿,不想,因平衡不好,又摔倒了。慌忙間,她本能地用手去扶矮墻,身體倒是沒有著地,但左手背卻被鋒利的磚棱劃出了一個大口子,當(dāng)下血流不止。大妹聞訊,急忙出來,把她扶回家中,用了許多云南白藥,才止住了血。后來,大妹帶她去村衛(wèi)生所清理了傷口,縫了六七針,敷了藥,進(jìn)行了包扎,還打了破傷風(fēng)針才算完事。我因沒有和母親在一起住,母親住在新宅,我住在老宅,直到第二天,才知道了她受傷的消息。這次受傷相當(dāng)嚴(yán)重,二十多天后才好利索。因為我們的勸阻,也因為這兩次教訓(xùn),母親這才向我們保證,今后不再下田勞作了。終究是八十多歲的人了。
其實,早在三四年前,為了能多陪陪母親,我和妻子商量,翻建了老宅。老宅原來有三間大瓦房,兩間平房,瓦房建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平房是稍后幾年建的。這些房子數(shù)十年間無人居住,已破舊不堪,院中更是荒草離離。我把翻建的想法和母親說了,母親也同意。這樣,便找鄉(xiāng)鄰拆除了老屋,開始重建老宅。經(jīng)過兩年多的勞作,房子最終建好。而后,我對后院進(jìn)行了綠化,先后栽種了兩棵紫藤,兩棵凌霄,兩棵玉蘭,三棵桂樹,兩棵木槿,四叢薔薇,此外,還有櫻花、冬青、牡丹、芍藥、葡萄之屬。這些花木,經(jīng)過兩三年的生長,已成了氣候,有的甚至高及院墻。尤其是那兩棵紫藤,生長得茂盛極了,枝葉繁密,不但爬上了二樓陽臺上的護欄,就連一二樓的窗戶,也侵占了許多。春夏時節(jié),居于室內(nèi),或閑讀,或啜茗,或高臥,綠蔭透窗,清風(fēng)滿懷,頗有“竹蔭遮幾琴易韻,茶煙透窗魂生香”之趣。而院中玉蘭花盛開,薔薇花爛漫,牡丹、芍藥花灼灼,凌霄花嫣紅,木槿花也次第開放,整個庭院都籠罩在一片香氣里。蝴蝶、蜜蜂來了,鳥雀來了,院里成了鳥雀的樂園,無論陰晴,白日里總能聽見鳥雀在枝頭歡唱,讓我心悅,讓我想起陶淵明的詩,“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鳖D覺連心也淡遠(yuǎn)了許多。
住在鄉(xiāng)間的好處,是一年四季都能聽到鳥鳴。春天是燕子、喜鵲、麻雀、斑鳩、野鴿子,當(dāng)春意萌動,大地泛綠之時,它們仿佛一夜間掙脫了冬天的羈絆,同植物一起,從大地中生長出來,不唯族群變大,連叫聲也響亮了許多。這其實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因為,這個季節(jié)正是鳥雀的繁殖期,它們又要筑巢,又要喂養(yǎng)后代,日日忙碌,飛出飛進(jìn),飛高飛低,人們看到它們的身影就會更多一些,聽到它們的鳴叫聲也就更多。夏天呢,則是白鷺、布谷鳥、野雞的世界。在成壟連陌的綠油油的稻田上空,一只只白鷺在翩然地飛翔著。它們飛翔得很低很慢,有時,翅膀幾乎都要掠上水稻的梢尖了。而布谷鳥呢,它們似乎只在云中,在林間鳴叫,我們只是聽到它們的鳴聲,很少能見到它們的身影。野雞見到的倒是很多,在野外散步,冷不丁地會從麥田里,或者河灘上驚起一只兩只的,它們一邊雊雊地叫著,一邊拖著沉重的身體,驚慌失措地飛離。至于秋天呢,除了上述的各種鳥兒外,大雁的鳴叫聲,是這個季節(jié)里最常聽到的了。它們排著一字形,或者人字形的隊伍,一邊嘎咕嘎咕地長鳴,一邊飛過高遠(yuǎn)的天空,往往惹動人的一腔愁緒。每逢雁陣從家鄉(xiāng)的土地上飛過,我都會駐足觀望半天,也會悵惘半天。悵惘什么呢?是惆悵歲月的流逝,還是少年的綺夢,或者一個游子對故園的哀愁,我說不清楚。也許,兼而有之吧。吃柿鳥也是秋天里一道風(fēng)景。一般是到了晚秋,水稻收割,玉米掰過,大地已播種上了小麥,柿子已開始成熟時,這種鳥兒就成群結(jié)隊地飛來了,它們一邊喳喳啦喳喳啦地歡叫著,一邊飛臨到一棵棵柿樹上,瘋狂啄食通紅的柿子。每次吃柿鳥來到,家鄉(xiāng)的柿子樹就要遭一次劫。但家鄉(xiāng)人似乎并不恨這種鳥兒,他們堅信,天生萬物,有人一口吃的,就有鳥兒一口吃的。甚至,如果有一年吃柿鳥晚來,家鄉(xiāng)人采摘柿子時,還會特意給樹梢上留上四五顆,以供這些晚來的鳥兒食用。冬日里,麻雀和喜鵲是??停鼈兓蛏s在枝頭,或在曠野上蹀躞、覓食,連叫聲聽上去也是凝滯的,沒有春夏的清亮,似乎是被凍住了一樣,看上去有些可憐。一年四季,我在村外散步,總能看到這些鳥兒的身影,也能聽到它們不同的鳴叫聲。
晨露在草葉上閃亮
我的家鄉(xiāng)在西安城南三十多公里處的秦嶺腳下,村莊名叫稻地江村。稻地江村是一個有了些年月的村莊,據(jù)地方志載,最少在唐代,它已存在了。村莊位于長安區(qū)樊川(樊川是漢代大將樊噲的封地,故名樊川)的腹地,它北依少陵原,南依終南山(秦嶺西安段又名終南山,或南山),西臨神禾原,東面是一片高地。川地中有大峪河、小峪河、太乙河流過,這三條河匯流到一處,就形成了長安著名的八水之一潏河。而少陵原畔有興教寺,此為唐玄奘和他兩個徒弟的埋骨地。興教寺距我們村也就四五里遠(yuǎn),天氣晴好時,站在村北,可望見寺院赭紅色的院墻和院內(nèi)高大茂密的樹木,以及掩映在樹木間的佛塔。終南山腰有天池寺,此為唐代皇家寺院,距我們村也就六七里。晨昏間,兩寺的鐘聲,隨風(fēng)隱隱傳來,似水漫過村莊,浸潤、安妥了莊稼人的心。大、小峪河環(huán)繞我們村莊流過,使我們村有了江南水鄉(xiāng)的韻味。村莊周圍河汊眾多,稻田廣布,夏秋時節(jié),稻花連壟,白鷺低翔,蜻蜓滿天空,把我們村莊變成了一幅畫。童年少年時期,我就曾在這幅畫中無數(shù)次徜徉。我在稻田里釣過青蛙,捉過鱔魚,網(wǎng)過蜻蜓;我在小峪河里摸過魚,逮過螃蟹;我在大豆地里鋤過草,“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我還在村邊的小路上背誦過課文。當(dāng)然,這些都是舊事。但至今憶及,還覺溫馨,亦很向往。
舊夢依稀,新夢更加迷人。這數(shù)十年來,我常常慶幸自己此生能在西安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西安距離家鄉(xiāng)很近,可以說抬腳就到。尤其是現(xiàn)在,它已融入了西安,成了這座十三朝古都的一部分——長安區(qū)。我常常悵惘,自己這么多年是離開了家鄉(xiāng)呢,還是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2017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我寫鄉(xiāng)愁的散文集《長安物語》,我曾在該書的腰封上寫過這樣一段話:“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那月只屬于故土,屬于故土上的人們,和我久遠(yuǎn)的記憶。如今,這片月光雖已變得破碎,迷離,但依然明亮在我的夢里。如此說來,數(shù)十年間,我又何曾一日離開過故土呢!”是的,由于距離上的優(yōu)勢,我此生實際上是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的。尤其是最近這些年,由于母親年事漸高,我?guī)缀跏敲總€節(jié)假日必回故鄉(xiāng)的?;氐郊亦l(xiāng)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去村外散步,我?guī)缀醢汛迩f周圍都走遍了。家鄉(xiāng)土地上的一聲鳥鳴,一棵草木,甚或草葉尖的一顆露珠,我都感覺是熟悉的、親切的。
我常散步的地方在村南。清晨,當(dāng)大地還沒有從酣夢中醒來,我已出發(fā)了。我穿過環(huán)繞村莊的鄉(xiāng)間公路,走上機耕路,一路向南。此時,朝暾還沒有出來,東方一片淺白色,地里的莊稼和樹木,還籠罩在一片薄霧里,曠野除了時斷時續(xù)的蟲鳴聲,一片寂靜。春天,我看到的是一片片鮮綠的麥苗和金燦燦的油菜花,以及在麥苗葉片和花瓣上閃亮的露珠,它們在晨曦中,仿佛無數(shù)的亮眸,一眨一眨的,讓人愛憐。夏天則是連壟的水稻,由于水肥充足,它們生長旺盛,墨綠成一片,一眼望去,把人的眼睛都能染綠。但此時還不是稻田最魅人的時候。當(dāng)旭日初升,大地上的萬物籠罩上一片橘紅色時,那挑在稻葉尖上的一顆顆露珠,仿佛一下子睡醒了似的,瞬間活泛起來,閃耀出晶瑩的亮光,稻田上頓時銀光一片,讓人不由驚嘆大自然的神奇。越過嘩嘩流淌的小峪河,就是旱地了,玉米是秋天里的主角。當(dāng)一片片玉米地次第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時,我的內(nèi)心是喜悅的,是對大地即將分娩的喜悅。這種喜悅不光來自于田地里的莊稼,還來自于路邊的各種野花。我看到有數(shù)株牽?;ㄉL在圍擋玉米田的籬笆上,并緣籬笆爬上了玉米稈,一些藍(lán)格瑩瑩的牽?;?,就隨風(fēng)在玉米稈上招搖了,起舞了。它們嫵媚柔曼的樣子,讓我想起了白石老人的畫,想起了蘇轍詠牽?;ǖ脑姡骸盃颗7羌鸦?,走蔓入荒榛。開花荒榛上,不見細(xì)蔓身。”心想,蘇轍描寫此花,還是蠻形象的,最少,他寫出了牽?;ǖ纳L環(huán)境。一年蓬此時已經(jīng)老了,它們只能高高地擎起一個個小酒杯樣的果實。它們在夏天可真是瘋狂,能長到一人多高,能占領(lǐng)一整片土地,開著乳白色的花,望去白茫茫一片。野胡蘿卜和曼陀羅卻正當(dāng)時,它們都是植物界的霸王,都可長到一兩米高,且都粗枝大葉。野胡蘿卜的花是白色的,它的每朵花都是由無數(shù)碎米粒狀組成,整個望去如茶盞。曼陀羅花則是吊鐘形的,白花上有淡紫色斑點。還有薰衣草、栝樓、狗尾草、葎草、牛筋草……開出的花都是很好看的。至于冬季,盡管寒凝大地,無露珠在草葉上閃爍,但白露為霜,也讓我流連。
一次,我在村南野外散步,恰好碰到了我的小學(xué)美術(shù)老師高養(yǎng)文先生,他是我們同村人,過去是一名民辦教師,后來轉(zhuǎn)成公辦。他繪畫很好,書法也很漂亮?,F(xiàn)在,村里很多人家中,都掛著他的山水畫或書法作品。他今年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雖然在縣城里也有房,但他更愿意住在村里。他說村里安靜,環(huán)境好。我和他遇見,就在稻田邊閑談了一會兒。他還拿出手機,向我展示了他拍攝的我們村莊的照片,到底是教美術(shù)課出身的,就連一叢狗尾草,都拍得那樣美。
一年一年,我就這樣行走著,行走在村莊的周圍,如行走在季節(jié)的琴弦上,無數(shù)的光陰就在我的身后,倏然而逝,讓我驚喜,亦讓我沉醉。
風(fēng)自南來,翼彼新苗
家里還有三分多自留地,那是村民小組分給本組每戶村民的菜地。母親年事已不能下地干活兒了,家里其他人也都在西安工作,地便一直處于半荒蕪狀態(tài)。路邊樹上落下來的葉子,把自留地都覆蓋住了,每當(dāng)輕風(fēng)吹過,田地上的樹葉就嘩嘩作響,像一群鼓翅欲飛的麻雀。但地總不能老荒著,我和母親商量,還是給自留地里種點蔬菜吧,這樣自己吃起來也方便。母親同意,當(dāng)年谷雨過后,我就趁著節(jié)假日,和妻子扛著鐵锨鋤頭耙子下地了。
地就在村南邊,臨著鄉(xiāng)級公路。公路兩邊,栽的全是白楊樹,數(shù)十年的生長,這些樹木棵棵已有水桶粗,二三十米高。它們身著春裝,隨公路有序地排列著,望之若綠屏。下到地里,我們先用耙子把隔年的枯樹葉攏到一堆,再把它們抱到地頭,待把田地整理干凈后,才用扎锨一锨一锨地翻地。新翻過的泥土,潮濕而新鮮,有時還可以看到蚯蚓在泥土里蠕動。翻地的活兒當(dāng)然是我來干,妻子也沒有閑著,她則用耙子把翻起的土坷垃搗碎、耙平。地邊的土地由于人常年踩踏,已經(jīng)板結(jié)了,比較堅硬,鐵锨根本扎不動,便只能用鋤頭挖。挖地也是一個費力氣的活兒,一鋤頭下去,也就挖下來一小塊兒。好在我還有一把子氣力,挖得動,只是要流一身汗罷了。
四十年前,我還沒有到西安上學(xué)時,也就是我上初中、高中的那些年月,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會隨大人到生產(chǎn)隊的地里干點農(nóng)活兒。我拉過架子車,運送過莊稼、糞土,搗過土坷垃,拔過秧苗,插過秧,但干的最多的是鋤地。我鋤過谷子、玉米、大豆。夏日,艷陽高照,大地蒸騰,一塊塊的田地里,谷子、玉米、大豆生長旺盛,已有半尺多高,一眼望去,蔥郁一片。而此時也是野草瘋長的季節(jié),牛筋草、巴根草、狗尾草、一年蓬、打碗花……仿佛灌了油,拼命地生長,和禾苗爭奪水肥,影響莊稼的成長。這時,生產(chǎn)隊隊長一聲令下,社員們便扛上鋤頭,到地里去鋤草。農(nóng)諺云:鋤下有雨。意思是說鋤一遍莊稼,就仿佛給莊稼澆過一遍水。這是有道理的,因為,鋤過的田地,土壤更加疏松、細(xì)膩,墑氣不易蒸發(fā)。故而,一年中,玉米地、谷子地要被鋤三遍,這固然是為了除去雜草,但也是為了土地保墑的需要。大豆地鋤過一遍,就不用再鋤了。它們生長茂盛,枝葉很快就會把土地覆蓋住,野草沒有了陽光,就自然生長不起來了。偶爾有那么三五株的雜草,也成不了氣候。有時,勤勞的莊稼人趁下地閑轉(zhuǎn)時,會踅進(jìn)地里,順手把它們拔掉。
鋤地看似輕松,實則不然。不但需要用力,還需要心明眼亮,不能把禾苗鋤掉。這時的禾苗都已是間過苗的,稀稠剛好。如果鋤草時,不小心鋤掉一株兩株的,地里就會空出一塊,秋后影響莊稼產(chǎn)量。除非趁下雨天,重新補過苗,才不會影響收成。我初學(xué)鋤地時,就曾出現(xiàn)過鋤掉禾苗的事,好在隊長還比較通達(dá),知道我初次干這類活兒,手生,提醒我鋤慢一點,注意一下,也就了事。我則很不好意思,感覺自己做錯了事,此后,也就更加抖擻了精神,百倍小心了。起初,鋤地的隊伍如雁陣,是一字兒排開的,但鋤著鋤著,隊伍就發(fā)生了變化,鋤地人或前或后,錯落起來。我當(dāng)然是掉在后面的,但也不憚炎熱,不怕腰疼,努力地往前鋤著。偶爾鋤累了,拄著鋤頭,擦一把汗,喘口氣,歇息一下。此時,下山風(fēng)剛好刮來,全身的毛孔張開,身體就會一個激靈,感到通體舒泰。而禾苗也會一陣悸動,如波浪,一波一波蕩漾向遠(yuǎn)方。
翻檢舊事,讓人感慨。如今再握鋤頭,已不再年少。我和妻子用了一個上午,把自留地翻完,耙平。下午,又拿來從集市上買來的蔬菜種子,一畦一畦地種下。我們先后種了青菜、扁豆、豇豆、大蒜、黃瓜、西紅柿、大蔥、韭菜、辣椒等。青菜只需要把種子均勻撒到地里,然后稍微耙?guī)紫戮托?,它是沾土就活的。扁豆、豇豆就要麻煩一些,先要用鋤頭刨好一條小溝,再把種子撒進(jìn)小溝里,覆上土。黃瓜、西紅柿、小蔥、辣椒就更費工夫了,不但要起溝、放菜苗、壅土、起壟,還要澆水。蔬菜種完了,我們的任務(wù)也就完成了。接下來,就是老天爺?shù)氖铝?,一兩場透雨之后,蔬菜種子就會破土發(fā)芽,而移栽的菜苗會緩過勁兒來,生長得旺精精的。春風(fēng)吹拂,夏風(fēng)吹拂,蔬菜一天一個樣,一個月后,青菜、小蔥就可以吃了。黃瓜、西紅柿、扁豆、豇豆則需要搭架,它們緣架而生,扯藤、開花、結(jié)果,到了盛夏,才陸續(xù)成熟。這樣,從春到夏,再到秋,就有吃不完的新鮮蔬菜了。
當(dāng)蟬鳴聲漸稀,樹葉開始變黃飄落時,晚秋就來到了。此時,盡管黃瓜、西紅柿、豇豆、扁豆架上還有些許未長成的瓜豆、西紅柿,還搖曳著一些黃花、白花、紫花,但實際上已不再能長成瓜豆了,這時,就要狠下心來,拔掉瓜藤、豆蔓,就連一株株的辣椒也要拔掉,需騰出地,種植菠菜、芫荽、小白菜什么的。一個季節(jié)有一個季節(jié)的蔬菜,過了季節(jié),蔬菜就不生長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入冬有新鮮的蔬菜吃。
南山的風(fēng)吹著,吹過我的家園,吹過家園土地上的山林、莊稼地、菜地,也吹過一個游子多愁的心。
(高亞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西安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見于《散文》《美文》《北京文學(xué)》《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已出版散文集《長安物語》《草木之間》和長篇小說《南山》、長篇紀(jì)實《鷹眼》等多部。曾獲首屆中國報人散文獎、第二屆汪曾祺散文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絲路散文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