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雪芳
1
這段日子一有閑我就往菜地跑。自從那棵西紅柿使勁拽著人的鼻子往里嗅,我就變成了它忠實的俘虜。
陶爺爺和陶奶奶把小精怪孫子接回北方,臨走的時候再三對我和大熊交代,“沒事記得往菜地跑?。 焙眯┨煳覜]太當(dāng)回事,直到有一天抽閑去打卡,帶著例行公事的心態(tài),沒想一進菜地就瞠目結(jié)舌:二十來平方米的地里種了十幾種蔬菜,黃瓜、茄子、豆角、辣椒、莧菜……一畦畦滿滿當(dāng)當(dāng)。正打算一路摘過去,隱約被一陣香氣打斷,環(huán)顧,俯下頭,是西紅柿!青色的果子,掛著點點露珠,暮色中滿臉清白。史鐵生說味道是最不可描述的東西,果不其然。我沒法用文字抵達(dá)它的內(nèi)核,只能形容:那是一種植物暗長時揮發(fā)的清芬飽滿的氣息。
菜地是同事送的,因為要陪孩子寫作業(yè),沒有閑暇,就移交到了陶爺爺陶奶奶手里。這可難倒了兩個老人家。他們大半生沒種過地,又是北方人,對南方水土氣候本來就不服,懵然不知從何下手。沒辦法,受不了在城市里擁有一塊自留地的誘惑,只能硬著頭皮跟人學(xué),買種子,施肥,搭瓜架,每天清晨五點準(zhǔn)時出門,天還沒怎么亮就戴著大檐帽拿著小鋤頭往地里鉆。
這一回去菜地仔細(xì)打量,我才知道這半年來老人花了多大心思:籬笆齊齊整整;進園門后的臺階鋪上碎瓷磚,雨后也不怕下不去腳;各色蔬菜有模有樣,循序生長。大熊先是和我一樣大驚,然后埋首進去一頓猛采。采夠了一天的量,他蹲在地上拔韭菜地里的雜草,另一邊,我用繩子把西紅柿菜苗捆在一根根樹枝上,不讓它們因果實越來越沉重而倒伏。一身大汗,抬起頭,天邊燃起火燒云,稻田在晚風(fēng)中翻起綠浪。
去菜地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隔三岔五就想著去看一看。我更不愿出門上飯館了。朋友小聚的時候,吃總是必選的項目,串串、火鍋、日料、蟹煲……大家談起各種新餐廳,我卻逆流惦記著自己家的蔬菜。掛念著,荷一肩晨曦或夕陽把新鮮蔬菜帶回家,摘好、洗凈,切片,熱鍋,翻炒。三兩小菜搭配素湯,桌布是湖藍(lán)色的格子,菜盤旁撒上隨手摘來的茄子花、黃瓜花、辣椒花,便覺得粗茶淡飯地過著,心安理得;心里清楚盤中餐里沒有噴殺蟲藥,也沒有打除草劑,有的只是日復(fù)一日的汗滴與掛念,每一口都很踏實。
隨著這種日子的深入,單純吃自己家種的菜已經(jīng)滿足不了我的野心,我總是看著燃?xì)庠?,懷想著蜂窩煤,再遙想著土灶臺。心里浮起一種妄想,一種更為樸實的滋味:
同樣是傍晚,我和大熊一起回到外公家。我們踏過流金的小河,在菜地里嬉笑怒罵著摘好一籃子菜回家。他燒柴火,我做菜,在那間小時候我曾無數(shù)次被爐火燙紅臉龐的小廚房,喝外公釀的谷燒,吃最醇正的米湯。灶臺正以滅絕的速度在大地上消失,而我們輕輕挽過時光善變的臉,創(chuàng)造炊煙。它裊裊升騰,就像一封我寫給外公的信,“嘿,老頭,你在天堂還好嗎?”
如果可以,我想親手給他做一頓飯,告訴他,親愛的老頭,我做的也不賴,你要來嘗嘗嗎?
2
是的,我有一些還沒綻放就被噎回去的野心。我想要的從來沒那么單純。我想著不僅僅能在外公那上百年的灶臺上燒一頓飯,還覬覦著他的整套房產(chǎn),以及其間所有的家什。
他那座兩間房的小土坯屋子,斑駁的暗紅色衣柜,老式木床上泛黃的蚊帳,用掛鉤從屋頂垂下來的竹筐篾簍,倉庫里陳放的鋤頭、鐵鍬等各式農(nóng)具。我想擁有廚房外面不足五平方米的禾場,由底下的泥巴巷子路通向禾場的那幾級石臺階,還有昏暗中蛛塵飛舞的木質(zhì)閣樓。
工作在異地他鄉(xiāng),已經(jīng)越來越少機會回家看望父母,去外公家的概率就更微小。雷打不動的是清明,也不像以前一樣用腳步丈量每一寸荊棘和泥土,一家人開車進山,幾十分鐘焚香掃墓后便原路返回。而我總是不甘心,每次跟母親商量著,順著那條路,再一直往前走,到村里去。也不特意做什么,沒有什么儀式,只是打理一下灰塵,然后靜靜地坐在石階上,望著門前的棕櫚樹,靜默,就好了。那一無所有又容納一切的靜,我知道,外公就在那樣一種安靜里。
過了二十五歲之后的日子,每見到老房子我就一陣戰(zhàn)栗的激動。這些年以來,若有獨處的時間,又沒有必須往市區(qū)跑的生活需求,我便追蹤著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屋,追蹤它們奔向消失的步伐。
單位附近有一片曠野,其間散落幾座村莊。和許多村莊一樣,年輕人外出務(wù)工或創(chuàng)業(yè),留下老人和孩子守著故土,各種小洋樓紛紛拔地而起,一些老屋因無人管理,也無人過問而留存下來。有紅磚、青磚、黃土坯;有那種兩三層樓、嵌著玻璃碎渣的;也有直接用水泥糊的外墻……穿行其間,仿佛進入老屋展覽館,讓人真切感受到時代的深刻變遷。每一次生活瑣事的旋渦讓我喘不過氣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來到這里,站在一棟老屋前,從一片瓦、一角屋檐、一棵墻壁上的野草中得到鎮(zhèn)靜。
有時候,我也騎著共享單車往市區(qū)的窮街陋巷里跑。在城市中,老屋的消失更為快速,也更為徹底。我所在的城市,已經(jīng)找不到一條完整的老巷子了。曾經(jīng)去過的作坊、民居、商鋪,許多還來不及嘆息,已片瓦不留。這些老房子,顯然是過時了,住著也不方便,在城市的五臟六腑之間,顯得有些礙眼,只好被城市鋼鐵般的腸胃快速溶解、消化。仿佛它們只是過客,而非主人。
我只能盡量讓生活過得慢一些、鈍一些。像是分裂出兩個自己,一個追逐著城市的便利與時尚,不愿被潮流甩下;一個穿著牛仔褲或布裙就往棚戶區(qū)里鉆,仿佛偷來許多別人遺失掉的時光。
若有親朋好友邀著去村子,那是鄭重可愛的約請,尤其是聽說要去林深路陡的老村,三兩人同行,這隨時激發(fā)我的欲望。我以在一座老屋面前佇立的時間長短來確認(rèn)一個人的血緣親疏。
3
曾幾次跟父母親一起去甘坊。那是一個高山小鎮(zhèn),終年云霧繚繞,行程的田野中常有駿馬悠閑地擺尾。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個高且深的村子,父親說,他有次帶幾個朋友搭路架橋,走了很遠(yuǎn)的山路,看見一掛飛瀑,飛瀑比縣域著名景區(qū)里的大得多,但少為人知。雖然村子通了公路,因山峻路險,村里住的又都是老人,大多還守著比他們年紀(jì)更老的老屋,保持著正宗的農(nóng)耕習(xí)慣。
房子大都寬敞,比外公家的可寬敞得多。黃土坯,青瓦,木窗欞,四五個房間,禾場有籬笆,若干花朵,不時有母雞和貓咪游行;屋子依勢而建,錯落有致;高高低低、曲曲彎彎的石板路或泥路不斷延伸著視野的空間感。去一個農(nóng)戶家,老人以自己曬的各種蔬菜干及茶水招待我們。茶是家家戶戶有的茶,放青豆、自家腌制的蘿卜粒和綠茶,輕嘬一口,一股微酸透涼的味道。
那天晚上,父親跟老人一家聊起生活的困頓和欣慰,我獨坐門前,一條大黃狗與我并排凝望,長久未發(fā)出一點聲響。映入眼簾的是夜的墨色,仿佛身處一種當(dāng)下的萬古。我轉(zhuǎn)頭對父親說:“我覺得,相對于住五星級賓館,我更喜歡在這里待一晚上?!备赣H笑而不言,表示對女兒這點小偏執(zhí)還不算憂慮。
跟S,是去吉安一個不太有名的古村。古村旁已建新村,大家過上舒適便捷的生活,不時會開展一些采摘桑葚和楊梅的商業(yè)活動。我和S的目標(biāo)當(dāng)然不在這里。跟隨直覺,往前走,就觸摸到村莊的脈絡(luò)與紋理。老村與新村隔開,因少人居住,整個老村沒有進行特別的規(guī)劃,這樣,那些活過了上百年的老房子,就有了機會自然地老去、敗去、死去。處處是野草,斷壁頹垣,屋梁垂下或塌落,木門緊鎖,爬滿藤蔓?!八悴凰阈疫\呢?”我問S。當(dāng)歷史和舊物被滿滿覆蓋,這里還能坦蕩蕩地讓人欣賞一座座老屋的成、住、往、空,傾聽光陰如獸的喘息。
老村子還有人!正討論著的時候,一位老嫗把我們叫住,“進來坐吧?喝杯茶!”我們轉(zhuǎn)身一驚,“不用了,謝謝您!”“來吧,你們是從哪里來?”“就在吉安,謝謝您!”老人的家更讓我大驚,清一色的老物件,除了孤獨新鮮,一切仿佛舊日時光。我為老人那一聲自然的召喚觸動,更為她一直留在這里,活成了一張老膠片久陷悵惘。
隨著對老屋的日漸著迷,我一次次拍攝下那些細(xì)枝末節(jié),一次次讓心情起伏后平靜。對于一輩子居住的地方,誰沒有期許呢?沒有人是因為你覺得那些小洋樓不協(xié)調(diào)而不住進去,也沒有人因為你覺得老房子好看而終生不離開。更年輕一些的時候,我也曾無限虛榮地幻想過住進大別墅。房頂上有竹床看星星,門前種滿玫瑰;大書房可以放滿一排排書架,像個小型圖書館,筆墨紙硯隨意奢侈,時光悠然游弋。而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愿意體驗,但已不再容易對擁有一棟別墅動心。需求越大,也相應(yīng)地要為之做出同等的消耗。我更愿意把激情磨損在那些經(jīng)受過時光檢閱的老物上。對老磚瓦的執(zhí)念,令我知道自己其實一如從前。
4
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一個晚上,蟲從天津給我打來電話,“我是一個沒有記憶的人了?”“嗯?”“我老家的房子拆了,院子沒有了,一棵跟著我長了二十多年的梨花樹沒了,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了?!薄肮瓌e難過啊,我也一樣啊,故鄉(xiāng)變成抽象的概念了?!蔽乙詾橛猛鹊氖吕梢跃徑馑谋瘋?,事后才后怕,蟲是一個思維纖細(xì)如橙子脈絡(luò)的女生,我的安慰,會不會擴展她的憂思?
我亦是在漸漸成長的過程中,領(lǐng)悟故鄉(xiāng)的重量。兒時羨慕打小生活在城里的孩子,因他們總是提前幾步擁有漢堡包和洋娃娃,總有更多的時間去更多的城市,卻不知道城市發(fā)展的速度是伴隨著淘汰速度的。在一座城市新陳代謝的過程中,曾經(jīng)熟稔的景象很容易就面目全非;村莊不一樣,它因為偏僻、頑固和緩慢,或多或少留存著歷史中的模樣。
我覺得幸運,雖然幼年在村莊待的時間不長,現(xiàn)在故鄉(xiāng)也離得不近,但總還有這么三兩間屋子,讓我覺得那就是老家。我又覺得焦慮,因為不論是蟲生活的一線城市還是我謀生的小城市,我們不約而同地感覺到光陰的刀一天天把我們切得支離破碎,一個手機就可以要走一個人的青春,一點點生活泛起的漣漪就讓我們大悲大喜。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海德格爾早就說過,“現(xiàn)代人已被連根拔起!”
尋根,這從來不是文學(xué)的煽情,起碼對于80后的我和蟲而言,這是過好每一個當(dāng)下的剛需。
六年前,孕期因為身體不適,我曾請一段病假回到父母家。外公也在,那時他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肺氣腫讓他不??人裕砩铣]有整眠,因為對縣城小高樓不適應(yīng),總是獨自拿著收音機坐在自己房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見我挺著肚子來了,晚上他也不睡,咧嘴憨憨笑著,坐在沙發(fā)上陪我看電視;白天呢,搬個小板凳在陽臺上陪我一起出神。
我有意提起他小時候的村莊,老頭立馬來了精神:滿天的星斗,嘩嘩裝滿魚蝦的河流,山里面的野獸多著呢,豹子、馬、野豬、狼,那時候家家戶戶熱鬧的呀,沒有年輕人出走,大家都把房前屋后打掃得干干凈凈,不存在荒地,除了山林就是稻田和菜園,三兩堆稻垛就是小孩們的游樂場,一根稻草一只蛐蛐兒夠玩上半天,尤其是到了過年節(jié),串完東家串西家,熱氣騰騰的……外公是家族中唯一留在村子里的,兄弟姐妹們紛紛到全國各地的城市里打拼,多年難得回來一趟,唯獨把他留在了老家。清明節(jié)的時候,外公帶著我們走幾個山頭給先人掃墓,煙霧繚繞,映山紅熾烈,每一年的這個日子,我總是固執(zhí)地覺得,外公傳承給我的,是比財產(chǎn)和知識更寶貴的東西。
那是什么呢?他從來不自知。是他渾濁的眼神、粗糲的雙手,是他用整個身軀踐行的農(nóng)耕文明深處的詩意;是那些季節(jié)深處吹進他骨縫里的徹骨的涼,是他吸著煙斗坐在驕陽下精心儲備的暖;是那間被他終生守護的老屋,那已不單是家,更是故鄉(xiāng),是根,是源頭,是出發(fā)的地方。如果沒有他的留下,他的外孫女,人生也將被徹底改寫。
5
“你留一些老物件吧,”我給蟲出主意,“一個瓷碗、一只老木箱啥的。”我想,時間流淌得很快,房子會變成沙礫,但老物件不會,只要用心保存,經(jīng)過歲月包漿,有了溫潤的氣質(zhì),就成為我們生活的減速閥了。
母親用心,留著外公生前的老物,木頭凳子、竹椅、老樹根做的煙斗、篾簍子,都是外公從山里自己找來原材料做的。它們不精致,反倒很拙,甚至透著稚態(tài),老頭樂此不疲,有親戚鄰里看中的,照例咧嘴笑笑讓人隨便拿走。因為拒絕消費,無所謂功利,又有一份不疾不徐的從容,這些手作在我眼里,就有了一種別樣的美感。每次看著這些小物件,總是讓人油然地浮想起早前,那些悠悠長長的時光。
我也漸漸喜歡收藏一些小玩意兒了,以往是采些花花草草枯枝松果,現(xiàn)在喜歡往村莊里跑且?guī)Щ匾恍〇|西。一塊磚、一片瓦、人家不要了的窗雕花、香爐、酒壺……我相信能留存下來的事物,必定有它頑強的生命力。這些物件從本身價值上來說,并不值錢,但因為經(jīng)過時間的手掌摩挲,有了故事和溫度,便給人帶來記憶的線索。
科技節(jié)節(jié)攀升,給人類生活一次次帶來福音;通信網(wǎng)絡(luò)的發(fā)達(dá),也讓日常變得舒適快捷。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按下“確認(rèn)”鍵,你想要的都會快馬加鞭趕來,但與此同時,我們又時常感到恍然若失和得未曾有。一些人開始手作,染一塊布,做一件木器,相信勞作才會帶來真正的獲得。
W做的就是這樣的事。辭去公職后,全身心投入本土瓷器的研究中?!八圆灰粯樱且驗樗鼜奈覀冏约旱耐恋乩锷L出來。”我們交談時,他一提到自己的土地就眼睛放光。他研究的瓷器在古代名滿天下,我一位老師身在重慶,便多次心心念念提起,不過他一直認(rèn)為這種陶瓷早已斷代了。
為了傳承這門技藝,W費了不少心。首先是放低姿態(tài),從新手學(xué)起,另外,對于拒絕商業(yè)化的沖擊,他有著一股軸勁。得用自己的泥土,泥土分陰陽,怎么取?杯中葉有講究,是哪一品種的葉子,霜降后的還是晚春后的?那么多草木灰,用哪一種?柴燒是基本的,柴燒中怎么掌握火候,去錘煉泥與火的藝術(shù),才能燒制出那種渾然的拙與樸?更深層次的思考是,怎樣把我們祖先傳承下來的文化,那些看似遙不可及的概念,融入這種日常器皿中?
“我們要保證瓷器的血緣,”W放慢了語速,“不能因為別人的陶瓷有特色,就不假思索地復(fù)制粘貼,不能做轉(zhuǎn)基因的文化?!?/p>
一畦菜地、一座老屋、一片故土、一件器物、一種千百年來躬身耕作的姿態(tài)……當(dāng)我把這些一次次吸引我潛入的字眼連接起來,發(fā)現(xiàn)它們組成了一個繽紛的旋渦。沒錯的,鄉(xiāng)愁,當(dāng)我們提起鄉(xiāng)愁,總能想起相應(yīng)的物與事。鄉(xiāng)愁是法海手中的缽,輕輕抬起來一收,我們便毫無掙扎地現(xiàn)出原形。理想是展開藍(lán)圖的激情,鄉(xiāng)愁是逆流回溯的篤實?,F(xiàn)代化的颶風(fēng)把我們刮離地面,在紛呈的斷裂中,鄉(xiāng)愁,翩然入甕,為我們進行溫柔的彌合。
6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也是可以成為鄉(xiāng)愁的。
當(dāng)我們想起某個人的時候,可以很快給出一個定義或印象:相識、熟人、伙伴、朋友,再往深處就是:故人。許巍唱,“你在我心里永遠(yuǎn)是故鄉(xiāng)”;博爾赫斯寫:“她像夜色一樣,她有著拉丁美洲的寧靜。”初次看到這樣的句子總是令人心中一驚,輾轉(zhuǎn)流連?!肮枢l(xiāng)”,對一個人,還有比這更高的評價嗎?
怎樣一段關(guān)系才算故鄉(xiāng)呢?人際關(guān)系的本質(zhì)是誰為誰承擔(dān)焦慮。吃喝玩樂,利益捆綁,每個人有自己的關(guān)系模式??墒且廊粫猩贁?shù)人,你和他們在一起,你沒有需求,他也不存在索要,你們都不舍得在這段關(guān)系中夾雜哪怕一點點利益的味道。想到要見面,身心是舒適的、放松的??梢钥蘅梢孕Γ梢允治枳愕?,可以狂奔,可以安靜,就好像彼此并不存在一樣。甚至可以沒有見面,像《世說新語》中的“雪夜訪戴”,劃舟前往的過程中釋放完情義的電波,折身返回,并不糾結(jié)于是否需要真正見到本人。這樣的朋友是安全的,就像坐在老屋的搖椅上,望向門外風(fēng)吹過的竹林。
以往很長一段時間,我偏向于認(rèn)為善良是可恥的。因為它與功利背道而馳,顯得無謂消耗;又因通意于“弱”,越是善良的人,越容易得到他人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的“圍啄”。善良還意味著敏感,界限模糊,對他人痛苦的體察,讓人顯得過時而沉重。可是,每當(dāng)在夜色中打撈往事,回顧那些記憶中熙熙攘攘的訪客,最后讓我安靜下來的,卻無一例外是那些心地善良、不言不語陪伴的朋友。時間會沉淀許多東西,善良是有根須的。
那些身體里帶著“拙”的元素的人,總能讓我放松防御。這種拙是與巧、精、聰明互為反面的,它拒絕計算,稀釋得失,有一種深沉的專注與安靜。世事喧囂,人們爭先恐后做矚目的弄潮兒,它卻守著笨拙紋絲不動。它有自己的向往,知道寂寞和等待是必須的,清冷是良藥,霓虹燈太閃耀,會遮住頭頂皎潔的月光。就像茶壺中的“容天”,厚拙中自有一番自己的純澈與清醒。
這些善良和樸拙的朋友,每當(dāng)我感覺到消沉的時候,總能讓我感覺到一種可靠的熱乎。我知道有人在身邊,不時提醒我,跟隨自己的心,在我困惑和詫異時,用他自己的存在告訴我,永遠(yuǎn)選擇良知;我知道有人,一個電話,我們就可以驅(qū)車一起到曠野或遙遠(yuǎn)的村莊,坐在門前看光影在土墻上移動,共享一杯沉默;我知道有人雖然遠(yuǎn)隔千山萬水,但一直留著一壺茶和一肚子的故事等我赴約。是的,每次想起這樣一些人,就仿佛認(rèn)領(lǐng)到一些前世今生的東西。這種感覺于我,就像返鄉(xiāng)。
深情,這真是一個陳舊又讓人尷尬的字眼,可我總覺得這是生而為人最酷的事。有時候,憶起一些人,會突然渴望瞬間變老,這樣就可以驕傲地告訴歲月了,“嘿,老家伙,你從來沒有打敗我啊,我們已經(jīng)是故人了?!被蛘吒莩抟恍拔覀兊墓适?,已經(jīng)成為孩子們的鄉(xiāng)愁了?!?/p>
7
我們腳貼大地,也仰望星辰。兒時是好奇,成長中則充斥著孤獨、迷惑與敬畏。穹頂之上,星空廣袤而闊遠(yuǎn),群星閃爍,充滿著未知,你總覺得那深處有一雙懂你的眼睛,你不知他在哪里,但莫名地相信,就在那星空深處。
物理學(xué)已經(jīng)告訴我們,天非圓,地非方,所謂星空,布滿了星辰、星云、星際塵埃、宇宙射線、暗物質(zhì)、暗能量……如此混沌、野蠻,可又秩序井然:衛(wèi)星環(huán)繞行星,行星環(huán)繞恒星,恒星塌陷成黑洞,星群圍繞成星系。混沌與秩序,究竟誰才是星空的本質(zhì)?星辰在既定軌道運轉(zhuǎn),是誰觸發(fā)那個神奇的點做了一場實驗?各種學(xué)派爭執(zhí)不休,我相信的是,這秩序里,有我語焉不詳?shù)泥l(xiāng)愁。
是的,這秩序不僅是無休止且不偏不倚的自轉(zhuǎn)公轉(zhuǎn),更是它們投射給地球的種種細(xì)節(jié)與暗示。比如初夏的工作日,我獨自走出辦公室,佇立于走廊盡頭的窗邊,注視外面的風(fēng)景:小塊稻田,池塘和它謎一樣的岸,由近及遠(yuǎn)的各種樹枝野草呈現(xiàn)的淺綠、青綠、碧綠、墨綠……閉上眼,風(fēng)颼颼掠過,睜開眼,光影在種種蔥蘢上穿梭翻卷。我忽然想,如果我們的地球小一些或大一些,離太陽或其他星辰的距離遠(yuǎn)一些或近一些,這眼前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這種種偶然、無情和蒙昧里面竟滋生出綿綿詩意。可是誰知道這一切呢?只有投射到一個人的心靈和大腦,這種叫做“詩意”的秩序才有了意義。
海子說,“你來到這世上,你要看一看太陽”。生而為人,有這雙眼睛去看,有鼻耳口舌、身體發(fā)膚,想想多幸運,那么,我們就發(fā)揮一切感官去感受這詩意和奇跡不就好了嗎?在地球上瀟灑走一遭!可事實并非那么簡單。我們被冠以不同的外貌、骨骼、基因,被注入不同的家庭與職業(yè),與不同的人產(chǎn)生糾纏,扔進每一個不同的時代,被無窮的煩惱與孤獨啃噬。
像不像一個實驗,測試在各種內(nèi)外元素的刺激下作為一個“人”的反應(yīng)?像不像一張試卷,我們每個人帶著既定的算法,被扔進必然的程序中,交出似乎早已寫好的答案。美丑、名利、欲望、愛恨、生死,誰在用這些永恒的題目測試和拷問?成千上萬年來,一段段現(xiàn)在成為歷史,一撥撥歷史中的人,前赴后繼,交出良莠不齊的答卷;一些文明失蹤,一些文化薪火綿延,而極稀少比例的一些人,心懷星辰大海,活成了秩序,化成了天上的星辰本身。
有時候,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如此陌生又熟悉;有時候,我身陷一場夢境,醒來時突然失重,茫茫然覺得此生遠(yuǎn)得不知身在何處。真的有靈魂嗎?靈魂也有它的原鄉(xiāng)吧,那是我們記不起,但遲早要回去的地方,就像星辰昭示的那樣。
每次想起這些,在紅塵之中抬頭仰望的時候,我無限敞開自己,似乎在層層迷霧中獲得了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