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遠足者按時到訪, 因為周立波, 因為資江, 因為清溪, 因為鄉(xiāng)村理想。 聞?wù)f清溪, 是從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 開始的。 時光里的清溪, 不單單為傳統(tǒng)的自然農(nóng)業(yè)保留了一幅稼穡風俗畫, 還為其精神來源索引了注腳。 個中原委, 值得人類學家和生態(tài)中心主義者來此探研一番。 人類價值觀來自有關(guān)自然的與人文的溫情觸點。 而一場雪, 也讓一座城銀裝素裹起來。 城與村, 山與水, 隨處可見藍天、 白云、 陽光和冰雪。 坐在車里, 望兩側(cè)坡樹, 就像在一個童話世界徜徉。 天地透澈, 能看到遠處披掛雪的樹, 被微風吹落的雪花紛紛揚揚, 如同飛鳥掠過的一瞬間張開的翅膀。
益陽人說, 這場雪, 多年不遇。 而且在夜晚, 躡手躡腳, 像一群潔白的俊鳥, 大群大群棲于樹枝、 草地、 樓宇屋頂和江河湖畔, 仿佛要給益陽一個大大的驚喜。 益陽人一早醒來, 拉開窗簾,頓見天地一片潔白。 天降瑞雪迎福, 迎福必有祥瑞。 他們用無盡的語言, 形容這場大雪, 一時間, 人人都是詩意的審美藝術(shù)家。時逢大寒, 瞬時間, 坡上坡下, 河岸兩邊, 堆滿了大塊大塊的銀子: 山嶺、 河流, 屋宇, 一片皆白。 香樟樹、 楊梅樹、 茶籽樹、樸樹、 桃樹、 金錢桔、 楸樹, 還有楠竹、 水竹和麻竹, 都開著盛大的雪花。 積雪披掛枝丫, 將綠葉和果實, 包得密匝。 吸一口空氣, 有濃郁的樹脂清香, 那是香樟樹被積雪壓斷了枝干, 從撕裂的斷口涌出來的香氣。 冬季的香樟樹, 在冷風中, 容易脆斷。 又逢下雪, 天地便將樹脂的香味兒, 釋放一部分給了民間。
村人用香樟樹雕刻菩薩, 因為它的香, 會給人帶來好運氣,木質(zhì)不腐不蠹, 亦能避邪驅(qū)蟲。 家家戶戶門前屋后, 有香樟樹在,就少蟲豸。 香樟樹, 會遮住不好的異味。 若用香樟器皿盛酒, 酒的度數(shù), 會一下子蕩然無存, 剛烈變陰柔, 如同手里的刀槍瞬間變成了絢美的鮮花。 益陽城鄉(xiāng)到處是香樟樹。 我問益陽朋友, 說是市樹。 香樟樹, 忠實傳導了先天清正的風氣態(tài)度和品格。 而益陽竟如此之多, 的確是福地。 山下山上, 還有許多高大的、 幾十上百年的老香樟樹。 鄉(xiāng)村這么美, 自得天地的眷愛。
與農(nóng)人所具有的歷史感和時間經(jīng)驗一樣, 清溪村人, 對從這里走出的賢士, 是抱有崇仰和自豪心的。 而且能夠自律, 每每提及, 必進行比照。 我在路上遇到的農(nóng)人, 都能說出當年周家的歷史。 并將所有的努力和想象, 轉(zhuǎn)向了未來。
在他們看來, 周立波先生是有鄉(xiāng)愁情結(jié)的, 若不然, 他不會從山鄉(xiāng)出去, 最后又重返山鄉(xiāng), 親手建設(shè)山鄉(xiāng)。 出外務(wù)工的人回來了, 大學畢業(yè)的人, 也回來了。 現(xiàn)在, 清溪村沒有一個外出打工的, 也沒有一個不回來的。 這真的十分難得。 他們的回歸其實并不局限于懷舊, 而是家鄉(xiāng)確實變好了, 較之昨天, 更好起來了。 這懷舊, 是有著價值判斷和歷史觀的。
與周立波先生一樣, 懷舊的人, 回到了家鄉(xiāng), 將外面的新鮮事物帶了回來。 更多的, 是觀念和經(jīng)驗。 清醒的思考和夢中的想法。 雖然各有軒輊, 但仍有所啟悟。 清溪村人卜雪斌, 先前在遼寧丹東那里工作, 清溪村建設(shè)時, 也回來了。 問他選擇哪位作家設(shè)立書屋, 他毫不猶豫地說, 就想要周立波先生。 不只是因為自己的老母親年齡大了, 他要照顧。 而是使命。 他回家, 不開飯館, 不搞民宿, 只宣傳周立波先生。 他的“立波書屋”, 每天都有人來, 在這里讀書, 或者找他聊天。 這些天, 他陪我在村子里轉(zhuǎn)悠時, 又有兩個從華南師范大學來的學生進行社會實踐調(diào)查,早餐沒吃就開始采訪他, 聽他講述清溪村的故事。 他的媳婦還給這兩個廣東來的孩子, 特意做了紅棗桂圓甜酒雞蛋茶。
清溪村人待客, 有不同類別的禮格。 第一類, 鄰居來了, 相熟悉, 沒有那么多的客套, 泡杯綠茶, 就烤火聊天; 第二類, 熱水泡一杯姜絲、 茶葉和炒豆子養(yǎng)生茶, 適合中老年人飲用; 第三類, 紅棗桂圓甜酒雞蛋茶。 也是嫁娶時, 長輩來道賀, 出嫁的新娘, 必送長輩的這樣一杯雞蛋茶, 長輩則拿出紅包, 為新娘賀禮。
多少年來, 我們有著鄉(xiāng)村理想, 甚至挑剔。 當然也是我們要思考和言說的: 一是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差別; 二是從農(nóng)業(yè)化到工業(yè)化過渡的利益對抗。 因為我們終會看到失去的歷史觀。 若不想失去, 就必須改變先進的理念。 《山鄉(xiāng)巨變》 就敘述而言, 著重表現(xiàn)了 “人” 與 “話” 互為媒介的狀態(tài), 并由此鏈接出一條完整的“深入變革” 的脈絡(luò)。 在其臨界處, 揭示了隱在“山鄉(xiāng)” 生活世界里的“人人之心” 之層面。 此一層面, “公意” 和“私心” 對流、 激蕩, 凸顯了中國基層社會結(jié)構(gòu)性問題, 也正是長期以來我們所要解決的問題。 讓小說回歸現(xiàn)實, 清溪村建設(shè)者有著非凡的人文理念。 這種理念似一種浪漫的抒情。 當然, 抒情不是激情,一些存在是可容許的, 一些存在又是不可容許的。 對清溪村的老年人而言, “激情” 已經(jīng)歷過了。 或者說, 已有了歷史觀, 已有了與現(xiàn)實的比對或照見, 如今規(guī)律性地回歸到了理性時期。 人們從小說的情境里, 找尋到了當今時代的精神角色。 是難能可貴的。
我們從“方言廣場” 起步——那一定是, 要讓“外來者” 先熟悉一下益陽的民間話語和日常的帶著泥土味道的語言, 就是說, 先要 “預(yù)熱” 一下地理民間用語, 入鄉(xiāng)隨俗。 然后不急不徐, 懷揣《山鄉(xiāng)巨變》 情節(jié), 循著清澈溪水, 緩緩、 慢慢, 逆流而行, 向著清溪之源, 向著民間“現(xiàn)場”, 向著他曾經(jīng)走出山鄉(xiāng)、回到山鄉(xiāng)山口那邊——去看看這條流淌了無數(shù)年月的清溪之源,到底是什么樣子? 當然, 那不是終點, 而是山鄉(xiāng)的精神起點。
在東臨志溪河, 南靠資江水, 地處會龍山與云霧山之間, 毗鄰益陽市高鐵新城核心區(qū)的清溪村, 審美視域是完全敞開的, 一覽無余的。 由南向北, 沿途溪水抬高, 但總體是在一個地平線上, 肉眼看不出沿岸的路是斜陡的。 且水流是急緩的。 則可證明: 這是一條有著微小坡度的路。
清溪河畔, 我聽見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談——
歷史: 周立波先生就是從這條溪河趟水出去的, 又是從這條溪河趟水回來的。
現(xiàn)實: 溪河近在咫尺, 清澈可飲。 他的作品的生命理想與我們也是近距離的。
歷史: 與你發(fā)現(xiàn)的益陽人的精神也是相契合的。
現(xiàn)實: 小說的內(nèi)容是真實的時代寫照, 讓我想起了人類的美好本質(zhì)。
山坡的樹木傳來了飄忽的鳴唱。 目之所見, 耳之所聞, 不僅呈現(xiàn)于當時, 亦可能是永恒。 改變了的, 終究是那些陳腐的東西。 神性以另外的一種方式、 方法, 啟引靈魂。 周立波的小說,在啟引眾生向著夢想行進。 一直以來, 還有許多我想知道的, 有關(guān)歷史的、 現(xiàn)實的“人類學” 內(nèi)容。 我在等待某件事物得到的闡釋, 但無法蠡測“人類大鄉(xiāng)村” 理想的要義。
在清溪村, 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每一位農(nóng)人的心里, 都有一盞閱讀的燈。 他們閱讀周立波的小說, 閱讀賢良和對山鄉(xiāng)的情懷, 閱讀他寄望的屋舍儼然、 田疇齊整的桃花源般的村莊。 雖然是冬寒, 亦無比美麗: 天地明亮, 植物與植物, 吸附了光的能量,有著熠熠神韻。 空氣里有花草和樹脂的清香。 風, 幾近于無。 地表上升起的濕度, 讓泥土里的草木更加鮮潤。 水與水, 岸與岸, 坡與坡, 模糊了距離感。 在村子里的農(nóng)居宅院, 每個人都可以擁有自己的一小部分視野, 大世界之外, 自成了一個微小的天地。
“八斗泉古井” 在卜雪斌家與另一個農(nóng)戶家的中間位置, 邊上即是村路。 多少年, 多少代, 清溪村高碼頭村組, 從幾戶人家到三十余戶人家, 吃的喝的, 煮茶燒飯, 用的就是這座井水。 井水是地下泉水, 常年不枯, 清澈、 剔透, 甘冽、 綿甜。 井口寬大, 也無轆轤打水, 下臺階, 拋桶舀水, 或拎或擔, 倒入自家水缸。 園子不用它來澆灌, 溪溝里的水充足。 八斗泉, 只負責潤養(yǎng)人的胃口。 八斗泉, 是井的稱謂, 似是以水的容量而得名。 但又卻不是, 而是一個喻象之語。 在我見到此井之前, 均屬誤判的詞匯。
清溪兩岸, 也是從資江到安化、 再到貴州的一條茶馬古道之驛站。 八斗泉古井, 北臨清溪河, 南依高碼頭村組, 滋育了本土民生, 也為來來往往打尖或駐足的商客, 舀一斛子水, 沖泡擂茶, 或蒸上一甑子香噴噴的米飯。 臨走時, 再給騾馬飲足了水,讓商客帶上一皮斛子泉水, 路上備用。
何謂“八斗泉”? 標牌上有這樣的注解——
“1801 年, 陶澍赴京趕考, 遇見一眼清泉, 觀泉而品, 品泉而聽, 聽泉而問, 問泉而悟; 萬年潛流涌動, 一朝穿地而出, 汩汩清泉入世, 灼灼真情潤心。 隱為水, 赴前程; 顯為泉, 展風華。 源泉之道, 大任之者, 能潤萬物, 可興兆民。 陶澍開悟, 文思泉涌, 神韻飛揚, 來年高中進士。 以經(jīng)世致用之學, 為湘軍領(lǐng)袖之師, 成近代湖南人才之源。 官至一品, 學富五車, 才高八斗?!?/p>
“1955 年, 周立波回家鄉(xiāng), 心向一汪清泉。 那是清甜的鄉(xiāng)情, 滌蕩著靈魂, 滋潤著生命。 人民的兒子, 心里有人民, 肩頭有責任, 筆下有乾坤, 人民作家如魚得水, 滴水之恩, 涌泉相報。 立波于時代奔流中, 揮寫出《山鄉(xiāng)巨變》 ……”
一口井, 記載了19 世紀和20 世紀湖湘大地兩位重要人物。一位“出去”, 一位“回來”。 時間的跨度, 相隔了一個半世紀。其間, 演繹了多少故事, 誰也無法說清楚。 但是, 老井知道。 老井知道歷史進程的深淺。 他們, 或是溪邊漫步, 或是急掠掠地投奔哪里。 各式各樣的風潮, 匯入了天空、 路口, 之后迎接他們的, 便是波詭云譎, 風雨兼程。
不管時光有多么短暫, 或者多么漫長。 歷史終究是屬于整個人類的。 更屬于人類精神之所在, 屬于世界之所在。 當然也屬于可視的、 眼前的、 未來的所在。 重要的是, 我們?nèi)绾蝸肀硎觯?一代賢人的精神光澤, 造就了山鄉(xiāng)的品格和現(xiàn)實的夢想。 對周立波先生而言, 我們或可由特定地區(qū)和時代特點, 來推知他作品里的每一樣東西。 我曾嘗試著去閱讀這位作家其人其作的成色, 周立波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 他的作品里應(yīng)該會有更多的人類理想主義色彩。 在周立波先生的作品里, 我讀到的和看到的“山鄉(xiāng)” 民眾最為切身的生活理想, 也看到了他們在“奔生活” 的情境中,那些充滿煙火氣息的生活本身的姿態(tài)。 我所企圖找尋的歷史性或地理性的問題愈發(fā)困難了。 因為有著共同性, 因為有著超越時代的構(gòu)想。 他本可以不回來, 但他還是回到了故鄉(xiāng), 他選擇了用自己的親歷, 記錄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歷史進程。
清溪南岸, 有 “懶夾條” 做的柵欄, 當?shù)厝耍?把木槿花叫“懶夾條”。 從北方來的我, 當然不知道木槿花還有這么一個民間植物名字。 卜雪斌一字一句訂正這個植物的名詞。 真是新鮮的植物語詞。 如果在清溪, 我說出書面用語, 或反而會令人感到陌生。 但僅僅一句“懶夾條” 稱謂, “民間感” 一下子出來了, 益陽人的身份認同也一下子就有了。 “懶夾條” 無刺, 且易塑形塑狀,編成正方形或菱形的柵欄。 防家禽和小狗隨意下到溝渠便溺, 也攔阻學步的孩子, 防其滑到水里發(fā)生危險。 我們在溪邊漫步時,遇到了兩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在與狗兒玩耍, 卜雪斌知道這兩個孩子是誰家的, 讓孩子不要到溪岸玩, 雪冰還未化掉, 滑落水里,很危險。 孩子聽從規(guī)勸, 抱起兩只小狗兒上岸跑回了家。 卜雪斌小時候, 也是被父母和村里的大人這樣看護的, 他的一雙兒女也是被他這般看護的。 這是鄉(xiāng)愁的一部分, 生活本態(tài)的一個小細節(jié)。 農(nóng)人到北岸種菜, 隔不遠, 即有一座小小的木板吊橋。 我試著走在積滿了厚雪的吊橋, 晃晃悠悠的。 吊橋是用兩根鋼絲筯繩回尼龍護欄繩構(gòu)成的, 結(jié)實、 耐壓。 挑著擔子, 或趕牛、 豬, 皆可承載其重, 而不會垮塌。
每年端午前后, 當荷花盛開、 蒲葦茂密之時, 沿溪的楊梅樹則綴滿了果子。 “那叫一個好看吶?!?前來拍照打卡的年輕人多多,前來拍結(jié)婚照的情侶多多。 現(xiàn)在, 大寒時節(jié)的一場大雪降了下來, 將許多果子壓掉了, 落在了地上或溪水里, 空氣中彌漫著酸甜的味道。 楊梅隨摘隨吃, 或用于泡楊梅酒, 那種如同瑪瑙和琥珀的小圓球兒, 可以一直在酒里發(fā)酵其香。 現(xiàn)在, 還無法看見楊梅果兒, 看到的, 是金錢桔和跌落在地上的黃金柚子。 拂去葉子上的雪, 小小的桔子, 露了出來。 摘一兩枚經(jīng)過了霜雪冰凍的小桔子品嘗, 酸味不大, 甜美如飴。 前面不遠處, 有一個小土地廟, 村子里的老輩人去世, 后輩要在廟里供奉兩碗面條和兩枚荷包蛋, 掛上老人的衣服, 扣子對著土地廟, 然后燃香, 預(yù)示子孫興旺。 益陽地域的土地崇拜是頗為流行的民間信仰: “地方上習慣于每年春秋兩社日及新谷登場時, 用雞豚祭祀。 也有舉辦 ‘廟會’ 的, 合伙上演木偶戲或皮影戲, 酬謝‘土地’ 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保佑?!?詩人玄古這樣解釋說。
對岸山根處, 有一戶人家, 屋前一條麻石路。 我問, 一戶人家也通路? 又想, 這是一種親民姿態(tài)。 在清溪村的山坡和溪邊,這種路, 都可以看到。 是的, 在清溪村, 家家通路, 戶戶通達。即便山旮旯里有一戶兩戶人家, 也會鋪上麻石路。 目光越過對岸菜地和溝渠, 測量了一下距離, 有五百米遠。 那座房子是在老宅地基上新翻修的, 近處的紅豆杉樹, 與高大的香樟樹簇擁著, 羽型的或橢圓形的樹葉, 似大大小小的翅膀, 在鏡頭里, 飛去飛來。
清溪的源頭是地下泉水涌出來的, 透過疏松的地下石巖向上噴涌。 后來建了一座高堤, 也是為了阻住人涉入, 預(yù)防山那邊當年采礦帶來的山體松動滑坡的危險。 后來采礦被禁止。 大堤留了下來, 成了一個加固的“墻垣”。 這邊的溪水源脈, 那邊則分割出“前山” 和“后山”。 “后山” 即高堤的后山, 叫落塘坡, 農(nóng)人任建清兄弟承包了這塊山地, 養(yǎng)殖和種生態(tài)蔬菜。 也叫家庭農(nóng)場。 下邊的溪畔, 有一家 “娘家柴門飯店”, 由任氏兄弟經(jīng)營。在旅游旺季的時候, 來此吃飯的人, 很多很多。 任氏兄弟的腦子活, 當年礦上挖出的山土, 要拉到城里扔掉, 被任氏兄弟運了過來, 填溝建坡, 變成了酸堿度合適的肥沃土地。
“源頭” 正像山鄉(xiāng)對周立波的認同一樣, “除了郎舅無好親,除了栗樹(雜樹) 無好火”。 這是民間的一個說辭, 也是對整個村子都是“自家人” 精神內(nèi)質(zhì)的一種肯定。
清溪源的絕美, 令人流連忘返。 我說, 這里真好, 真想在這里住上幾天。 又聽說, 周立波先生的岳父家的老宅就在楓樹山,所以, 第二天我跟隨卜雪斌來到了“清溪源”。 這次是從后山抄近道過來的。 楓樹山當年有許多古樹。 周立波夫人姚芷青的家就在這里。 大躍進那些年, 古楓樹被砍了許多。 那些樹, 都得五六個人摟抱。 那里現(xiàn)在, 是一個很大的園子, 生長著不少果樹: 金錢桔、 枇杷、 楊梅、 櫻桃、 柿子、 柚子、 桑葚, 等等。 仿佛是一個花果山。 卜雪斌家的老宅, 就在這里。 20 年前搬到了溪水的下游。 現(xiàn)在, 他的將近90 歲的叔叔和嬸嬸, 仍住在這里。
我跟他走楓樹山的時候, 他說這座山附近, 當年是一座有著金礦的山, 挖礦的人很多, 后來禁止了。 一些地方出現(xiàn)了穴洞,如果下大雨, 極有可能塌陷, 所以做了攔網(wǎng), 禁止通行了。 我們從旁側(cè)走過時, 看見坡上一株酸棗樹下, 一個洞穴張著“大嘴”,我小心地躲著走過, 恰遇一塊積雪從杉樹上掉落了下來, 正好擦過我的耳朵, 砸中了我穿著羽絨服的肩膀, 嚇了我一跳, 以為是塌方了。 那冰涼的雪塊兒, 像一次猛然的鞭醒: 要低頭走路, 不要左右彷徨, 徘徊不前。 楓樹山靠近茶馬古道, 當年的茶馬古道, 僅有1.56 米寬, 以前還有清晰可見的獨輪車轍跡。
溪流兩岸, 按著周立波書中描述, 進行了一定的重筑。 溪流下邊的田間, 建了一道“山鄉(xiāng)巨變” 畫廊。 周立波是尊重傳統(tǒng)文化的, 也因此他的作品, 人物話語就用的益陽本土話。 現(xiàn)實是尊重周立波的。 不同時代的鄉(xiāng)村理想是相同的。 這種相同, 也是對鄉(xiāng)村面貌和文化的認同。 周立波先生把山鄉(xiāng)看作世界的中心, 與其說這是鄉(xiāng)土觀念的問題, 倒不如說這是人類學家認定的真理。 他的世界有個中心, 相信村里的事件, 是人類生活的經(jīng)驗。 也因此,不論是生活習俗, 還是田園耕種, 都表現(xiàn)出了最大的耐心和信心。
周立波先生將清溪村作為世界大鄉(xiāng)村來進行重構(gòu)。
重構(gòu)又不像本該有的那么簡單。 重要的, 是人類的精神取向和生活態(tài)度。 讓他著迷的是《山鄉(xiāng)巨變》 里的各色人等。 比如:鄧秀梅、 李月輝、 劉雨生、 亭面胡、 龔子元、 謝慶元、 李盛氏、菊咬筋、 符癩子、 朱明等人的類型。 人物的命運, 亦是人類的共同命運。 看起來, 清溪不是單單的一條溪河, 更是溪河誕育的一種生活本態(tài)。 因此, 村子里的自然畫像, 從時代態(tài)度來說, 即是理想社會的一種投映、 一種寄望。 如果, 沒有房子、 沒有山、 沒有樹、 沒有田園、 沒有農(nóng)具、 沒有牛羊雞鴨和鍋碗瓢盆, 則不能成其為一個有著煙火氣的富庶民間。 那么, 沒有了人, 也不會成其人類社會。 而且不僅僅如此。 正是有了人類, 才會有一個完整的、 打開了的文明世界。
這邊源頭, 始終是淺淺一脈。 因為這里有一個泉眼, 會不停從地下巖層涌出。 水潭淺, 多余的水, 便流到了下面。 麻條石與河卵石鋪路, 通向小石潭。 周圍突生4 株烏桕, 葉子完全脫落了, 大概是引進的樹種, 本土樹種, 大多是不落葉植物。 烏桕的根部, 有淺淺水線。 想起春夏之時, 水流一定有著隆隆聲響。 由北向南, 由山上到山下, 流經(jīng)清溪村, 流向土地深處。 源頭的泉水,經(jīng)過了山體的濾凈而蓄存。 在我看來, 這些潔凈的流泉, 隱在靜謐的山谷深處, 來去無蹤, 恰在這里, 有了一個出口, 溢了出來,漫了過來。 由高向低, 由仰止之處, 流向低伏的民間。 溪河, 就是語言本身, 或許知道自己在訴說什么, 永遠不會迷失走向。
村莊的精神源脈是《山鄉(xiāng)巨變》。
是“一九五五年的初冬, 一個風和日暖的下午……” 的自然景致里的村莊。 是“節(jié)令是冬天, 資江水落了。 平靜的河水清得發(fā)綠, 清得可愛。 一只橫河劃子裝滿了乘客, 艄公左手挽槳, 右手用篙子在水肚里一點, 把船撐開, 掉轉(zhuǎn)船身, 往對岸蕩去。 船頭沖著河里的細浪, 發(fā)出清脆的、 激蕩的聲響, 跟柔和的、 節(jié)奏均勻的槳聲相應(yīng)合。 無數(shù)木排和竹筏擁塞在江心, 水流緩慢, 排筏也好像沒有動一樣。 南岸和北岸灣著千百艘木船, 桅桿好像密密麻麻的、 落了葉子的樹林。 水深船少的地方, 幾艘輕捷的漁船正在撒網(wǎng)。 鸕鶿船在水上不停地劃動, 漁人用篙子把鸕鶿趕到水里去, 停了一會, 又敲著船舷, 叫它們上來, 繳納咀殼銜著的俘獲物, 大魚和小魚” 里, 有著人間生活現(xiàn)場的村莊。 如此之美,是鄉(xiāng)土的, 也是屬于文學審美的。
建設(shè)“人類大鄉(xiāng)村” 理念, 并非一成不變的。 它影響了文學的整體性思考, 以及造句的敏感性, 文字想象力的范疇。 周家是大戶, 在清溪村有著獨特的位置。 而讀者, 是由昨天和今天的普通人構(gòu)成。 他們, 或者說我們, 可能或者不可能, 是被詮釋了的、 建構(gòu)生活本身的人。 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 必然要先從鄉(xiāng)村開始。 兩個從廣東來清溪社會實踐的大二學生, 對于山鄉(xiāng)變化,她們未曾有過什么比較, 正像我們無法談?wù)撌挛锱c事物孰好孰差一樣。 也不能等同于藝術(shù)標準。 而事實是, 我們早已進入到了時代之門, 一叩究竟。 人類社會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 但我一直認為,鄉(xiāng)村改變了, 世界才會改變。 如果鄉(xiāng)村一成不變, 這個世界, 終將會令良者不堪。
鄉(xiāng)村是內(nèi)在的, 世界是外觀的。
約翰·伯格認為:“世界的樣子是世界‘在那兒’ 的一種最廣泛可能性的確證, 因此, 世界的樣子持續(xù)地提出并確認我們與‘在那兒’ 之間的關(guān)系, 正是這一點培育了我們的存在感?!?也就是說, 能與我們確立關(guān)系的, 正是我們愿意來到的地方。 或許, 只有“來過”, 才有話語權(quán)。 在清溪村, 我看到那么多的“書屋”,一個想閱讀世界的人, 來此讀讀寫寫, 聽聽看看, 亦算不錯。 是的, 這里有充足的書籍, 還有連綿的山嶺、 淵深的大江、 琤琮的溪流、 葳蕤的草木, 更有一個純粹的理想世界的“人類大鄉(xiāng)村”的生活愿景。 或在預(yù)示著真正意義上的鄉(xiāng)村文明的到來。 在清溪村, 可以夜不閉戶; 在清溪村, 可以隨意出入書屋。 我覺得, 這正是利奧波德的“生態(tài)道德觀” 的體現(xiàn)。
自然, 人類生存; 河山, 天人合一。
天地溫暖, 生活美好。
城市離山鄉(xiāng), 車程只需一刻鐘。 我每天來來去去, 選擇不同的場景看看。 天氣好的時候, 有老年人散步、 健身。 他們循著荷花塘, 一圈一圈地走。 年輕人也來清溪打卡、 拍照。 浪漫的反題是經(jīng)典。 浪漫提示極限: 一個地方的生活水準, 也是人的素質(zhì)水準。
農(nóng)人知道, 我與他們一樣, 理解這些問題仍需要時間。 比如說, 那個叫“百味果蔬園” 的地方, 并非為了某種噱頭, 而是農(nóng)業(yè)理想。 園子, 在鐮鋤之下逶迤展開。 夕陽西墜時, 我站在源脈上面的山坡, 向村子里眺望。 山嶺山谷, 有一朵白云移動, 所到之處, 光線變幻著紅黃。 下面的樹木, 便成了暗黃或暗紅, 像理想主義者描繪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