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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從夢里駛過

      2024-03-21 04:40:13
      廣西文學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房東隊長

      尚 元

      房東的兒子長了天眼,我剛搬進新租的旅館,他就來敲門了。敲門也不好好敲,防盜鎖附帶有電子門鈴,他卻非要用拳頭砸,好像有多么要緊的事一樣。打開門后,我看到了兩個矮個子男人,不是我要以貌取人,根據(jù)他們的穿著,我一眼就分辨出他們之間的主從關(guān)系。房東的兒子站在前面,穿著胳膊上三道白色長杠的阿迪達斯羽絨服,短發(fā),小眼,右側(cè)面頰上剛做過皮膚縫合手術(shù),有塊粉紅色的疤,如同嬰兒的嘴唇。他后面是個五十多歲穿深藍色制服的男子,起初我以為是警察,后來覺得不像,警察的制服上有警號和徽章,他的衣服光禿禿的,毫無點綴,很可能是個保安或者水暖工。

      哦,你們進來吧。要說那會兒我對他們沒有一點防備之心,如果是警察倒也沒關(guān)系,我準備把身份證拿出來,再將行李箱打開,讓他們一件一件查驗。以前我也遇到過警察查房這種事,一個陌生人出現(xiàn)在小縣城,總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算了,就在門口說吧。房東的兒子自我介紹一遍,我才意識到他確實得事先亮明身份。那個水暖工反倒一點都不客氣,從我身旁擠過去,我看見他的屁股上吊著一串吃飯的家伙。他搖了搖房間里的暖氣掛片,又敲敲墻壁,大聲說,這里以前有個門,現(xiàn)在用石膏堵上了。還有,木地板也需要換掉,最好用大理石,耐用還不容易臟掉,客人們吐口痰,用腳踩一踩就干凈了。

      我就又看房東的兒子。他沒有理睬水暖工的建議,卻對我說,你什么時候走?

      過幾個星期吧,我簽了一個月的合同。

      那么是這樣,他很正式地向我解釋道,如果你現(xiàn)在退房,這幾天的房租就算了。你考慮下。房子不對外出租了,我們要把它收回去重新裝修,我準備開家能在室內(nèi)露營的餐館。

      是嗎?我有些意外。來阿孜五天了,說實話這里還算一處不錯的住所,每個月只要五百塊錢,樓下有家小超市,老板娘十分熱情,我曾借過她的暖風機。我剛來那天去了趟望樓村,一不小心腳踩進溪水里,我用老板娘的暖風機把鞋子吹干,這樣第二天就又能繼續(xù)上路了。除此之外,這條街上還有一家四川人開的蜀味香小菜館,我吃過兩次回鍋肉,味道確實不錯。他的身上有種生意人少有的卑微和謙遜,這讓我覺得受到了別人的重視。這種感覺很美好,我們都是平庸如草芥的小人物,干嗎不能平等坦誠地交流呢?

      于是我說,不用考慮,我得住滿一個月,我得去山上拍那些漂亮的大鳥,如果拍不到,只能明年這時候再來。我每年都來這里,只有今年選擇住在縣城。

      拍什么大鳥?

      就是鷹,你知道嗎,它的爪子能抓碎一匹狼的腦袋。

      房東的兒子搖了搖頭,顯然他對我的描述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我什么時候離開,那樣他就能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了。他變魔術(shù)似的把前幾日我和房東老頭簽的合同拿出來,瞥了一眼,然后不耐煩地說,還剩下二十六天時間,但愿你能拍到鷹,過不了多久就要下雪,大雪封山什么事都搞不定了。

      說完他就要走,我讓他幫忙檢查了一遍防盜鎖,門鈴的聲音實在太難聽了,摁下去像是一個醉漢在痛苦地干嘔。我叫房東的兒子把鈴聲調(diào)成劉若英唱過的《后來》。這首陳舊的曲子響起來,我就會想起二十年前遇到的一個姑娘。

      那天夜里,我又夢到了十分熟悉的場景。藏族姑娘央金二十歲,我二十二歲,我能看到她年輕的臉,也能看到我的臉。央金的臉上有一層細細的絨毛,烏黑的頭發(fā),像婦女們那樣綰成髻,上面佩戴著一圈綠寶石。嘿,央金——她有一個叫繁花的漢人名字,我向她招手,她卻永遠看不到我。央金從山坡上走過去,紅色的裙擺很長,拖到了草地上,后面是一群潔白的山羊。我拼命大喊,央金——她卻越走越遠,那群羊盯著我,后來也跟著穿紅色裙子的央金一起消逝在了山峰后面。我站在原地,我們之間隔著一堵隱形的墻。

      這個夢總是和一列綠皮火車有關(guān),它隆隆駛過,停在我的身后。于是我焦急地呼喊央金,火車鳴響汽笛呼喊著我,我看著她走向山坡的盡頭,一回頭那列火車也開走了。夢重復了許多遍,就跟真的一樣。每次醒來,我都仿佛跟二十歲的央金見過面,然后又無情地分手。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愧疚。

      縣城的夜晚無比安靜,窗外一種細微的聲音被放大了,如同火車密集的輪盤在鐵軌上攪動。第二天遇到房東的兒子,我問他那種詭異的聲音,本來我只是出于好奇,房東的兒子卻很不高興,怏怏地說,愛住不住,十二間房子,就你一個租客,但我家的鍋爐還是要燒起來,要不然你會被凍死的。我明白那是鍋爐泵的轟鳴,它讓虛幻的夢境變得真實而具體。

      那會兒我從小超市買來面包和水,還去四川人的菜館弄了十斤生牛肉。我打算去山上待上一段時間,拍攝那種大鳥需要守株待兔,于是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休整,給照相機的三個電池充足了電后我準備再次進山。我有一輛2012款的大眾高爾夫,我開著它走南闖北。每年十月,我都會來到這個巴顏喀拉山腳下的阿孜縣城,這里的居民覺得我是一個奇怪的人。他們不一定認識我,但他們一定認識我的那輛奇怪的車。車頂上有個像包袱一樣的行李箱,里面裝的是露營用的帳篷。

      我開車來到望樓村,牧馬人桑杰是我的老朋友。有時候我在他家住,有時候在野地里搭帳篷。桑杰是個熱情好客的漢子,每次去他家,他都要叫他的女人煮一鍋羊肉,我們喝幾大碗青稞酒。喝到高興處,我們兩個人跑到月亮底下摔跤,年輕時他摔不過我,后來我摔不過他。他越來越結(jié)實了,跟他放牧的牛羊一樣膘肥體壯。直到他的女人熱上一壺酥油茶喊我們,嗨嗨,你們真是要把天掀下來才肯罷休嗎。我們就又回到屋子繼續(xù)喝酒,桑杰喝多了開始載歌載舞,我懷疑他是因為酒精上頭無法控制四肢,但不管怎么說,他確是個能歌善舞的家伙。

      桑杰唱的是藏族民歌。

      鮮紅的花兒多芬芳

      假如你不開在路旁的山坡上

      誰能知道你的花兒香

      他比去年壯了一圈,兩個臉蛋子紅撲撲的。他送我的那匹黑色的馬駒已經(jīng)長大,毛色油亮,有一人多高。桑杰把馬牽過來叫我試試,他說海鬃(馬的名字)被他調(diào)教過了,脾氣很好,不會把人尥下來的。桑杰找來一對腳蹬搭在馬背上,我翻身上馬,一抖韁繩,海鬃就從家門口沖出去,跑過狹窄的巷子,一直跑到高聳的大山下面。它真的是一匹溫馴的駿馬,我們友好地在草地上跑了個來回,桑杰還站在那里,他怕海鬃受傷,也怕我受傷。

      那匹黑鐵呢?我跳下馬。海鬃是黑鐵的孩子,活活是它父親年輕時的樣子。

      賣掉了。

      賣掉了?

      是的,賣給了薩克縣的一個老家伙。今年春天,鄉(xiāng)上組織賽馬,我本不想讓黑鐵上的,它已經(jīng)過了爭強好勝的年紀,可是我實在想得到那筆獎金,我知道黑鐵參賽一定能贏。結(jié)果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它受了傷,左前蹄子壞掉了,再也跑不起來了。

      你干嗎要把它賣掉?

      桑杰笑了笑,沒說話。

      我把韁繩遞給他。

      桑杰,我要進山了,我要拍那些漂亮的大鳥,所以海鬃還是由你代養(yǎng)吧,我很喜歡它,看得出你也很喜歡它,可我不能把它牽回我住的地方。

      那我們再喝一次酒吧,明天出發(fā)怎么樣?

      不必了,我現(xiàn)在就走。

      告別桑杰一家人,我開車走進巴顏喀拉山。高原之上有一種蒼涼的美,遠處的青藏鐵路筆直地把世界一分為二。幾只藏羚羊受到驚嚇,飛快地奔跑著,它們是高原上的精靈,天生膽子小,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叫它們疲于奔命。路邊總能見到一個個孤零零的瑪尼堆,彩色的風馬經(jīng)幡暴露在高原的烈日之下,早已褪去了顏色,干枯的河床像一道巨大的淚痕。桑杰說它叫尕爾曲,藏語是圣水的意思。夏天的時候,山上冰雪融化,清冽的河水流過桑杰家門前的草地,一直流到茶卡爾鹽湖??傻搅丝菟?,它就徹底消失了,露出亂糟糟的石頭。我要去河上游的拉姆措。拉姆措翻譯成漢語應(yīng)該叫作仙女湖,那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藍色的。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去年的露營地。在拉姆措邊上,幾萬年前的巨石已經(jīng)被風雨磨去棱角,背靠著它我便有一種強烈的安全感。那里是拍攝大鳥的最佳地點,這些年來,我不知拍了多少張禿鷹翱翔在拉姆措上空的照片。有一回,一個北京的記者找到我,希望買一些作品過去做一期志愿者保護鳥類的專題。他們申明將保留我的署名權(quán),但我還是拒絕了他。這些畫面只屬于我一個人,它們終將和時光一起陷入回憶,我不想讓任何人摻和進來。

      太陽西沉,夜晚快要到來了,冷風夾帶著潮濕的氣息。搭好帳篷,我決定把篝火生起來。這樣的夜晚我需要喝一點烈酒,吃幾塊烤熟的牛肉,然后回憶一些往事。我很確信,去年我走后,這里曾經(jīng)來過一個或兩個虔誠的信徒,他們坐在我坐過的石頭上,在另一個稍小的紅色石塊上寫下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他把燒得焦黑的石塊堆疊起來,把那塊寫了字的圣石置于最顯眼的位置,走時還不忘在上面插一只牛角。當然這些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我也不過是個路人而已。如果運氣好,第二天就能拍到鷹了。

      二十多歲的時候,我沒想過會過上現(xiàn)在的生活。青藏鐵路格爾木至拉薩段開建之后,公司派我到阿孜縣的項目部工作。這里多山,鐵路要通到拉薩,不是架橋就是打隧道。我每天的任務(wù)是扛著一臺日本產(chǎn)的徠卡全站儀測量各種各樣的數(shù)據(jù)。這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難,讓人受不了的是工地的生活,有時候我們在山里一連工作十幾天,等回到阿孜縣城,感覺那里簡直是人間天堂。幸運的是在望樓村我們遇到了桑杰一家人,那時候他的阿爸阿媽還活著,桑杰還是個剛成年的小伙子,一見我們會害羞地躲起來。我們的隊長姓韓,是四川阿壩州人。他懂得怎么和藏民打交道,于是他不知跟桑杰的阿爸說了什么好聽的話,總之我們在桑杰家里住了下來,他的阿媽總給我們做羊肉和糍糕吃。而且,他的阿爸找了村里的木匠,做了一只巨大的木桶,我們下工后能洗個熱水澡了。

      央金的出現(xiàn)像是一場意外。我至今清晰地記得初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有一天,我們下工回來,天色已晚,桑杰家的羊群散布在河岸的草地上,尕爾曲盡頭的天空上飄著一抹晚霞。桑杰的阿爸騎著一匹駿馬向我們跑過來。

      要感謝你們,你們在為我們修鐵路,一條真正的天路。

      那是應(yīng)該的。隊長向他點點頭,微笑著說道。

      修好鐵路,我們就能坐上火車去拉薩了。我活了五十歲,還沒去過布達拉宮轉(zhuǎn)一轉(zhuǎn)經(jīng)筒,不過這個愿望很快就能實現(xiàn)??墒牵蚁氲搅宋业膬鹤由=?,還有我兄弟家的女兒央金,他們須要跟著你們一起干活。央金是個漂亮的姑娘,但她的命卻不好,她的父親半個月前被一伙偷牛賊殺死了,她的母親知道我認識筑路隊的人,想叫我跟你們說一說。

      當天晚上年輕的央金來給我們添飯。她并不像平常藏牧民家的孩子,被高原上的風吹成兩顆紅臉蛋子。相反,她的臉很白,手指修長漂亮。添飯的時候央金的手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我的心怦怦跳動。那一刻,我就愛上央金了。

      后來桑杰跟著我們干活,給我們扛儀器兼做向?qū)?,有時候隊長也叫他抄寫數(shù)據(jù)。對于央金,隊長從不帶她去野外,一個女孩子跟著我們幾號大男人總是不方便。央金就留在家里和桑杰的阿媽一起做飯,有次我們下工回來意外地吃到了紅燒排骨、炒豇豆和白米飯,一問才知,她的母親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支藏的漢族醫(yī)生,她的生活習慣很大程度受到了母親的影響。令我們感動的是,那天是隊長的生日,一大早央金就騎著馬去了阿孜縣城,買了新鮮的蔬菜和水果,還給隊長帶回來一個餐盤大小的生日蛋糕。我們在桑杰家狹小的碉房里給韓隊長過四十歲生日,在燭火的閃耀里,我們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

      也許是天意安排,我和央金有過一段單獨相處的美好時光。那是住進桑杰家差不多快兩個月的時候,我和隊長去山上搞測量,不小心被滾石砸傷了腳。在我看來一點兒都不嚴重,但隊長說必須得向公司報告,送我去格爾木的醫(yī)院休養(yǎng),這是工傷,公事公辦。我從央金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種失望與不舍,其實內(nèi)心失望不舍的同樣還有我。我舍不得離開央金,在這里,除了她我沒有什么可留戀的。

      我堅持留下來養(yǎng)傷。每天都是央金來送飯,陪我說話。她給我說過很多很多的話,從中我也認識了一個不一樣的央金。央金說,她母親的人生一點兒都不幸福,她和阿爸沒有共同語言,兩個人在一起只是命運的捉弄。央金問我知不知道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的故事。我當然知道。她說母親的命運也許就要在她的身上重現(xiàn)了。我安慰她,等鐵路修好后,就可以去西寧去蘭州,其實沒有鐵路照樣也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后,穿上紅色長裙的央金牽了兩匹馬。她掀開門,一片金色的陽光撲進屋子。

      要不要去外邊走走?她問我,你的腳好點了嗎?

      沒什么大礙了。

      我?guī)闳タ催@里最美的風景。

      好啊。

      我騎馬的技術(shù)是央金教的。她說人和馬是親密的伙伴,所以用不著害怕。她瀟灑地翻身上馬,我試了幾次才跨上馬背。她嫻熟地抖了抖韁繩,我也學著她的樣子把韁繩抖了抖,兩匹馬沿著蜿蜒的尕爾曲并轡而行,我們在艷陽之下走向草地盡頭。穿過馬鞍狀的山口,那里有個藍色的湖泊叫拉姆措。

      拉姆措的名字是央金起的。她認為山川河流是有生命的,圣潔的湖水如同仙女的裙裾。我們丟下馬,爬上幾塊大得不像話的石頭,夏日的暖風吹過央金烏黑的發(fā)絲,她的臉上紅暈浮現(xiàn),沁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拉姆措就在眼前,我們誰也不說話,天空掉進湖水里,那種藍畢生難覓,一種憂傷的情緒很快把我們包圍了。

      一只鷹在天空中盤旋。

      看它多自由啊,央金自言自語,終有一天,我也會被它帶走的。

      后來我們?nèi)ズ吷⒉?。央金說,我給你唱首歌吧。我以為她要唱藏族民歌,她卻唱的是劉若英的《后來》。我驚詫于她的歌喉,怎么說呢,如果站在專業(yè)的舞臺上,她的聲音足可以假亂真,足可以唱哭在場所有人。那首歌本身就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呢。

      我說,真好聽。

      央金羞澀地笑了笑。她笑得很好看,賞心悅目。她的牙齒和眼睛同樣迷人,令人神魂顛倒。就是在這個時候,央金抱住了我,天空與湖水交相輝映融為一體,那種神魂顛倒的感覺來得太過突然、太過夢幻。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始終無法從那夢一樣的現(xiàn)實中走出來。

      終是不遠處青藏鐵路線上火車的轟鳴把我叫醒。睜開眼,天色已大亮。夜里我又夢到央金,我們在美麗的拉姆措邊約會。我的心隱隱疼痛,這個夢到底要把我折磨到什么時候?,F(xiàn)實告訴我,央金死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貞泤s不肯放過我,在我昏昏睡去的時候,夢總是乘虛而入。

      我走出帳篷,光線太亮,眼睛有點不適應(yīng)??墒呛芸炀秃昧?。又是晴朗的一天,我背上相機去尋找天空中飛翔的大鳥。天地之間只有湖水,只有我一個人,茫茫世間,也許還有央金,她在高處俯視著我。我確信她化身成了眾多大鳥中的一只,她一定會闖入我的鏡頭,就像她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一樣。

      實際上那天我毫無收獲。我遇到了一匹夾著尾巴逃竄的狼,起初以為是條狗,我沒招惹它,它也沒來招惹我,從距離我五十多米的地方跑掉了。萬物有靈,眾生平等,我們都是時光里的過客。

      我就這樣在帳篷里躺了三個夜晚,食物快吃完了,我想到桑杰家去住一住。他的老婆生了六個孩子,桑杰正在為第七個孩子的出生而發(fā)愁。每次去,我都會給孩子們帶一點糖果。他們很喜歡我,高高矮矮地站成一排,喊我蘭州來的叔叔。我把糖果分到每個人的手里,他們就跑掉了,躲在門外一邊吮吸糖果一邊瞅著我。他們的眼珠子黑得如同鴉羽。我和他們的阿爸喝酒,桑杰說,滾一邊去,他們就跑遠了。

      這樣的結(jié)果我早有預料。很多時候,進山拍鳥的計劃都不能如我所愿。它們是一群長著翅膀的家伙,指不定會到哪里棲息。

      回來了?桑杰穿著皮裙正在給一只奶羊擠奶。

      我的運氣很差,三天時間什么也沒拍到,我不該每年來這里。

      為什么要這么想,至少我們還能見面,我們的友誼有二十年了。桑杰站起來,甩去手上的水珠。

      我應(yīng)該把他們忘得一干二凈。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你可以忘掉他們,但拉姆措和尕爾曲不會,卡爾岡斯山(望樓村附近的一座神山)不會。當然我也不會。

      算了吧。我沮喪地走到屋外。

      昨晚老七出生了,他的阿媽卻沒有奶水。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圖,那只奶羊也叫這個名字。桑杰走到我身邊,不過最近這里的鷹確實少了,有時候好幾天也見不到一只。

      那天夜里,我們沒有喝酒。我坐在他家的院子里看天上的繁星。宇宙浩瀚,我們何其渺小,如果靈魂不死,那么央金和韓隊長一定能夠看到我。

      我和央金的事最先是桑杰知道的。

      他氣勢洶洶地找到我說,你跟她約會了?

      我說,是的。

      他說,你不許跟她約會。

      我說,為什么?

      他說,因為你不是我們這里的人。

      我說,誰規(guī)定不是這里的人就不能跟央金約會?我們兩個人真心相愛。

      桑杰氣得嘴唇直哆嗦,似乎要哭了。

      那么你就必須得按照我們的規(guī)矩來。

      什么規(guī)矩?

      摔跤。如果你輸了必須離開央金。你不會帶給她幸福的,神也不會保佑你們。

      我和桑杰來到流水湍急的尕爾曲邊,找了一塊平整的草地。那時正是五月份,水邊有一叢紫色的馬蘭花。桑杰脫掉皮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上半身。他說,你一定摔不過我的,我從小就跟著阿爸學習摔跤,為了央金,我一定要打敗你。只有勝利者才配贏得女人的芳心。

      我們兩個人撕扯到了一起。桑杰并不像他宣稱的那樣厲害,他太瘦了,沒有幾兩力氣。好幾次我都把他掀翻在地。最后一次,他竟然哭了。我松開手,他在我的小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爬起來跑進了村子。我望著他的背影站了一會兒,河邊的那叢馬蘭花不知什么時候被我們踩碎了。我有點難過。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桑杰都不理我和央金。他搶著給隊里背儀器,但不說話。他的心思被隊長看出來了,隊長警告我說,如果真心想要和央金在一起,最好去她家里走一趟,不要破壞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青藏鐵路建設(shè)到了最吃緊的時候,我們這里的項目是全線的關(guān)鍵,不能出一點差錯。隊長給我請了一天假,我和央金騎著馬去阿孜縣城。央金知道了我跟桑杰摔跤的事后,更加心疼我了,有時候她會說,等以后修好鐵路,我們就去北京那邊看一看,她出得最遠的一趟遠門是去西寧參加全省的健美操比賽,她代表學校,卻什么獎項也沒拿到。她要永遠和我在一起,不分開。至于傷心的桑杰,央金說,他還是個孩子,等長大一點就會明白,有些事是不可能的。

      央金的母親是個清瘦衰敗的女人,她太愛干凈了,連房間里都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我在她家吃了頓像樣的飯菜,臨走時,央金的母親送給我一塊觀音翡翠。女兒長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她沒有半點舍不得。她把我們送到樓下說,那你們走吧。我們打馬遠行,如同一場決絕的告別。

      去年進山拍鷹,我找桑杰喝酒。我們喝了差不多兩瓶青稞酒,天旋地轉(zhuǎn)地摟在一起說話。

      你的頭發(fā)白了,第一次見面,你戴著一副藍框眼鏡。

      是啊,你也老了。二十年前,你還是個靦腆的小伙子,體重只有現(xiàn)在的一半。

      可是鐵路修通了。

      是啊,鐵路修通了。

      坐火車去拉薩只要一天時間。

      去西寧呢?

      去西寧得花七八個鐘頭。

      如果當年死掉的人是我就好了,我想躺在鐵軌下做一根枕木。

      你是個善良深情的男人,神在保佑你。我們再喝幾杯吧。

      桑杰打斷了我。我們又喝起了酒,越喝越興奮,便跑到外面摔跤。我們的身體還沒有碰到一起就跌倒了,幾次三番,我們誰也無法戰(zhàn)勝誰,后來索性躺在大地上,躺進高原母親的懷抱,那種感覺美妙極了。

      有一個假期,我從蘭州探親回來,給央金帶了臺隨身聽。她高興得不得了,走到哪耳朵里都塞著耳機。桑杰依舊對我不冷不熱,如同一個決斗的失敗者,內(nèi)心充滿了妒恨。他曾跟他的阿爸講,干脆將我們趕走算了??墒撬陌謪s不同意,摔跤摔不過人家,有什么臉面再說這樣的話。我們還像往常一樣早出晚歸,風餐露宿,等回到桑杰家,吃過晚飯就開始處理測量數(shù)據(jù)。這樣的生活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我們?nèi)グ⒗潘淼雷鲎冃伪O(jiān)測,對于山體的變化我們必須心中有數(shù)??删驮谀翘?,發(fā)生了坍塌事故。我記得隊長頭戴礦燈走在最前面,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隊長的眼睛里閃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恐的光芒,他說,糟了,你看看前面,大山在顫抖。在光束的映照下,我看見頭頂?shù)膸r層篩糠似的漏下細碎的顆粒。山體發(fā)出一陣痛苦的哀號,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剝落的巖石就像巨浪一樣拍下來,我被推開數(shù)米遠,隊長瞬間就從我眼前消失了。我記得在最后時刻隊長推了我一把。

      我是被桑杰從隧道里背出來的,他也受傷了,臉上滿是污泥和血。

      桑杰,你救過我的命,我要謝謝你。高原上的夜空,星辰永不落幕。

      這話你說了一萬遍了。

      多少遍也要說,你這個家伙年輕時可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

      是啊,你說得很對。有一件事我必須坦誠地告訴你,很多年了,我一直藏在心底,也許是我錯了。

      什么事?

      海鬃是我牽著黑鐵去鄉(xiāng)畜牧站配的良種,長大絕對是一匹好馬,我決定把它送給你,以此彌補我前半生所犯的過錯。當年我不該向央金撒謊,說死掉的人是你。事故中犧牲的是韓隊長,我故意說是你,是不想讓你們在一起。可是央金卻信以為真,我沒法再向她解釋。我說什么她都聽不進去。

      央金病危的時候是你一直在陪伴著她?

      是的,她身體不好,小時候發(fā)過一次高燒,她阿爸送她去西寧看醫(yī)生,我們這里的醫(yī)生治不好她的病。她和我們不一樣。

      我們摔一跤吧,桑杰。我爬起來,挑釁道。我渾身充滿了力量,我想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桑杰小聲哭泣著,一個粗獷的漢子,喝成了一堆爛泥??諘绲牟莸厣?,冷風嗚咽,那一刻,我酒醒了大半。

      沒想到,一年之后我又來到了這里。思念是一種習慣。思念如此冥頑不化。

      第二天,就像在桑杰家過完夜的很多個相似的早晨一樣,我發(fā)動汽車駛出望樓村,與陷入倒車鏡里的桑杰家人揮手告別。但這一次,我兩手空空,我沒有拍到哪怕一張像樣的鷹的照片,甚至我壓根就沒遇見過一只鷹。桑杰在忙著關(guān)照他的妻子和剛出生兩天的兒子圖,他的妻子是個地地道道的高原女人,有著驚人的生育能力。

      桑杰很愛他的妻子。我知道。他的心里同樣愛著央金和黑鐵,還有他的七個孩子。

      我把二十年前央金母親送我的翡翠觀音偷偷塞進了圖的襁褓。我決定再也不回來了,再也不去拉姆措拍那種大鳥,再也不到尕爾曲邊的望樓村找桑杰喝酒,喝醉后像傻子一樣摔跤。二十年了,最終我們誰也不能把誰放倒。我們都老了。

      那次隧道塌方事故發(fā)生后,我被送去西寧接受治療。整整半年時間,我都躺在病床上。我的腰壞了,行動受到限制。我讓公司的同事捎話給望樓村的桑杰,還讓他去阿孜縣城找央金的母親,能想的辦法我都想到了,但最后得來的卻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消息:央金已經(jīng)不在人世。

      哦,央金——她穿著紅色的長裙走過萋萋的芳草地,走進宛如云朵般潔白的羊群,她站在一塊形同鯨魚的紅褐色的巨大巖石上,她唱著劉若英的歌曲《后來》。她唱著唱著就哭了。天地之間,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騎著棗紅色的駿馬良駒沿著尕爾曲走向蔚藍的拉姆措,一路上,她不停地唱歌,這些年來,我對她的思念都藏在那首美妙的旋律當中。還有翱翔在高原之上的雄鷹,央金說過,總有一天她會被它們帶走。

      她生命的最后時刻,竟想到要去拉薩朝圣。這神秘的儀式太辛苦,桑杰的家人都勸她不要去,身體要緊。但央金就是不聽。她自制了牛皮護具,在一個月朗星稀的黎明,悄悄走出家門,踏上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的旅程。她要為我和韓隊長祈禱來生。她以為我死了。她以為一切都是她的過錯。這些事是桑杰后來告訴我的,陪著央金跋山涉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可是,沒走多遠,央金的身體就垮了,桑杰只好租了一峰駱駝把她馱回村子。她去世后,按照他們的方式送走了央金的凡體。

      我想,如果她有一座墓碑,我會每年來這里看看??墒撬B一個墳包都沒有,只留給我一個彩色的夢和一首歌。想起央金時,我就想起天空中飛翔的鷹。不管怎么說,總有一只與她有關(guān)。

      回到阿孜縣城,我在旅館里美美地睡了幾天覺。睡醒后就去四川人的餐館吃飯。我把菜單上的菜都點了一遍。老板說,十年前他來到這里,如今照顧他生意的都是像我這樣的背包客。我把我和央金還有桑杰的故事講給他聽,他說真是不可思議。他無法理解我的想法,我知道,他只關(guān)心他炒出鍋的菜是不是滿足我的口味。還有那個小超市的老板娘,我準備勾引她。沒有了央金,這種事我是能做得出來的。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她在與一個滿臉胡須的男人打情罵俏。我想,她的人生一定很幸福。

      我不知道是否要離開阿孜縣城,我找不到留下來的意義。又是房東的兒子來找我。這次他很有禮貌,摁響了門鈴。

      嘿,你是個攝影師嗎?

      差不多吧。

      你來這里是不是為了拍鷹?

      是的,怎么了?

      你快下樓去看看,白青寺的佛塔上正站著一只,已經(jīng)站了大半天了。

      我穿上衣服,背上設(shè)備跟著房東的兒子跑下樓梯。沖過寬闊的街道,然后穿進狹窄的巷子。在寺廟的高墻外面,我一眼就看到那只鷹站在金黃的塔尖上。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我如同陷入魔怔,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我就這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許多年了,我終于在夢外見到了央金。我知道是她,她也知道是我。我甚至連鏡頭蓋子也沒有打開。我的手顫抖得厲害。

      快拍呀,要不然它就飛走了。

      它不是一只鷹。

      什么?

      她根本就不是鷹,她是一個人,一個姑娘。

      神經(jīng)病。

      房東的兒子搡了我一下。我緩緩舉起相機,那只鷹意會了我的舉動,一展翅膀飛走了。在白青寺的上空盤旋,繞著佛塔轉(zhuǎn)了三圈,最后消逝在了天空中。

      你怎么搞的?

      我也不知道。

      你不拍鷹就趕緊搬走吧,房租我也不要了。我的餐廳必須趕在大雪封山前開張,新年后會有一大批游客來阿孜旅游。

      我擦了擦眼淚。房東的兒子滿臉疑惑。他臉上的那個如同嬰兒嘴唇般的傷口似乎小了一點,可即使以后愈合,也會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那是什么聲音?我又聽到了跟夜晚一模一樣隆隆的轟鳴。

      火車啊,你不知道嗎?房子后面不遠處就是青藏鐵路。

      我仔細聽了聽,那的確是一列火車。是的,那就是一列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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