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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

      2024-04-10 05:01:41陳樹義
      山西文學(xué) 2024年4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1

      小時候,常聽母親說,我們是在我三歲的時候,從洺水返回父親原籍的。洺水離賈寨150里,很難想象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中期,一對年輕夫妻,父親挑著擔(dān)子,一頭是四條腿的座杌(土話,就是凳子,但不是那種長條形四條腿的凳子,而是面部呈方形或長方形的,類似于椅子,但無靠背,比椅子面部小許多),座杌四條腿朝上,以便三歲的我能夠坐在里面,一頭是簡單的鍋碗瓢盆;母親有可能手提或肩背一些日用品。當(dāng)然,母親的活是我的想象。母親在敘述上述情境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忽略她自己。三歲的我那時候很可能骨瘦如柴,個子極低。說這些的時候,母親會與我或者別人,邊說邊比劃著家里中間放著的八仙桌。說我剛回來原籍的時候,總在八仙桌的下面鉆來鉆去,腆著個大肚子,后腦勺突出,幾乎可以提著后腦勺掂起來。想想我小時候,極可能是很丑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沒俊到哪里。150里的路程,在那么個困難的時期,不是柏油路,而是砂土路,路依山勢或河谷流向而定,曲曲折折,估計要走好幾天吧?我現(xiàn)在閉著眼睛,能夠記起母親至少說過槐莊、東山兩個地名。也就是說,在返回我父親原籍的漫漫長路上,我們曾在槐莊、東山歇息過兩個晚上吧?

      為什么父親要帶著母親和我返回原籍?而不是母親本來嫁到我父親原籍的?這話說起來挺長的,我簡短說說。

      父親一門,弟兄姐妹三個,上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也就是我的大伯與姑姑,父親算最小。據(jù)說父親三歲的時候,奶奶不在了。爺爺一輩子再沒迎娶,我記事的時候起,爺爺就一直在樊莊衛(wèi)生院做廚師,給人做飯。母親這邊,也是從小失恃,且就遺留她一人,現(xiàn)在的話叫獨生女。而外公是個齋公,常年奔波在外替人做事,已無心家務(wù),母親是由她姑姑(我老姑)撫養(yǎng)長大的。

      再后來,隨著我年齒漸長,親族長輩、左鄰右舍慢慢把父親母親的故事講得豐富圓滿了。

      原來父母親均是再婚。母親那邊的初婚我至今不甚了了。而父親這邊還是知道個大概。父親的初婚原娶的是他舅舅的女兒,也就是姑舅婚姻,后來分開了。分開之后,父親慢慢遇上了母親,由于母親是獨生女,父親原本是算上門女娶的。從后來父親一輩子的性格特征來看,或許個性強、爭強好勝、不甘人下,是孤傲的父親很難寄寓人屋檐下的緣故吧?這固然是今天的我一廂情愿的猜想,但以我與父親幾十年的父子關(guān)系,也許并非沒有道理。父親返回了原籍。重新開始了他們的第二段婚姻。

      洺水老姑家那處老院子,在那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也是出類拔萃不多見的。這倒不是說它如何時尚新穎,卻恰恰是它的古老。那個院子一進三連院,房子灰磚面立墻,院門青瓦披檐,石柱矗立,條石橫臥,兩相對應(yīng),石塊鋪院,很有些大戶人家的風(fēng)范。房子外面有木質(zhì)樓梯通往樓上,是那種多年后我才知曉的沁河岸邊典型的明清風(fēng)格民居。老姑一家住著三間東屋,連著東屋的南面有很小的一間配廈。后來去老姑家多了,大家都說,這是你家原來住的房子。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指著那間小配廈。西面也是三間大瓦房,南邊也是一溜房子,中間一層留一間出口,門洞的西山墻開一小門,里面住著我喚(叫)姥姥的小腳老婦人。

      沁水地域東西長闊、南北狹窄,由此,各地民俗、方言也是各不相同,五花八門。沁水以沁河兩岸周邊最是代表沁水風(fēng)格。我三歲之前,長于洺水,入鄉(xiāng)隨俗,稱呼“爸爸”不叫爸爸,而叫“大”,這個“大”不發(fā)四聲,而是三聲。這一習(xí)慣一直未變。但在沁水東部,父親的原籍樊莊一帶,方言接近晉城、高平,叫爸爸喚作八八(諧音,找不出合適的字詞,當(dāng)三聲讀)。剛從洺水返回賈寨,在一片“八八”的叫喚中,突然一聲“大”,如同天外來客。

      2

      返回原籍的父親必然與他的哥哥再分家。

      現(xiàn)在想來,我的大伯也是一生命運多舛,尤其在婚姻上多有磨難。大伯原配應(yīng)該是刁氏,刁氏大娘自我小時候已然故去無有任何印象與記憶。大伯后來續(xù)弦再娶,條件是把女方(即我后來的大娘豆氏)與原配留下的一子一女撫養(yǎng)成人,也就是當(dāng)?shù)共彘T,再蓋起房子??蓱z我的大伯,在廟溝村幫大娘大兒子娶妻生子,才又領(lǐng)著二姑娘返回原籍賈寨。在聽到這些的時候,我已長大。也是返回原籍的大伯與我父親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房子糾葛。尤其是大伯后來又生一女一子,人丁不少。不知什么原因,祖上留下來的地產(chǎn)與房產(chǎn)還有在東嶺的。東嶺是玉溪上邊一個山村,距離賈寨翻山越嶺有幾十里山路。我小的時候還曾在秋末冬初與堂哥去打柿子——在村西邊的一塊地堰邊,一棵粗壯的大柿樹巍然挺立在地邊,印象深刻。

      那時候,主事一人,爺爺當(dāng)家,又從二十里地外的玉溪請來他們的兩位舅舅,主簿一人,見證人兩人。均為本族堂兄弟,立下分房契約。我在父親過世后的大箱子底下,翻撿出此契約。麻黃紙經(jīng)過歲月的磨礪與汰洗,早已是一片漫漶,仿佛一片蟬翼,但上邊的蠅頭小楷依然歷歷在目、清晰可閱。契曰:

      立合同文字人陳鐵魚陳海鐵因父年邁家業(yè)一批二得:子陳海鐵得到大堂房上三間下兩間廁所一個大豎柜一口家方桌一張黑椅一把小豎柜一口小木?一個缸五口醋壇得二個川口兩個老斗一支插瓶兩個盤兩個斗盆一個小木盒三個鐵鍋一口喜盆一個小缸二個水桶二只本院西房地基三間瓦各一半樓梯兩家?(字跡莫辨,作者注)和合同本族母舅義同(是否為同意的筆誤?作者注)立合同二字存用

      公元一九六二年元月拾三日共立合同陳鐵魚陳海鐵

      同母舅張恒元張恒正

      本族陳鐵旦陳鐵全

      代筆德順

      契約中,張恒元張恒正分別是大伯父親的大舅與小舅,陳鐵旦陳鐵全則是他們的叔伯兄長。

      我原來以為是兄弟倆在我們從洺水返回賈寨后才分的家?,F(xiàn)在看來,我的主觀臆斷是錯的??墒窃谖疫€未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兄弟倆都有過些什么故事?還有嫁到玉溪的那個姑姑與兄弟倆又有怎么樣的糾葛分歧?為什么自我記事起,兄弟倆很少提及這位姑姑?這些都永遠隨著兩位老人家的先后離世,成了永恒的謎。

      那時母親、父親、大伯都依然在世,又逢臘月,漸近春節(jié),年味正濃,大家都在忙碌著準(zhǔn)備年貨。我放寒假在家,卻被寫詩的沖動整天折磨著,經(jīng)歷了許多后來再沒有過的生命體驗。

      1980年,我正上高二。這年的初冬,大伯與父親又因房子留在了文字中。我卻一概不知。那個懵懂的少年,那時正走在高考的獨木橋上。

      此次,因堂哥快到了婚娶的年紀(jì),但那個年代作務(wù)莊稼的本色農(nóng)民沒幾家富裕的。大伯正想著給堂哥蓋房子娶媳婦,而我也到了不大不小的年紀(jì),高考還是未知數(shù)。也許是哥兒倆各取所需,也許是爺爺?shù)囊馑迹苍S是本族左鄰右舍的促成,總之,哥兒倆又立下了房契。如上文房契中所說,我父親得“大堂房上三間下兩間”。在此,有必要略作交代?!按筇梅俊北臼俏彘g樓房,只是三間為正房,西側(cè)兩間為偏房。我父親得“大堂房上三間下兩間”的結(jié)果,必然是大伯得“下三間上兩間”。此次大伯把“下三間”的一間轉(zhuǎn)賣給我家,所以又有了以下“死契”:

      立死契文字人陳鐵魚因一事今將自己祖遺房坐落在夏頭院堂房西一間今開六至上至樓閣下至根基東至買主西至山墻南至院心北至滴水六至以內(nèi)土金石相連車牛人引水流出入照古同行自央說合情愿賣于弟陳海鐵名下承為死業(yè)居住同中言明洋款叁佰伍拾元整小麥叁拾斤白豆貳拾斤本家一個當(dāng)日洋業(yè)兩清各無反悔空口無憑立永業(yè)二字為證

      公元一九八零年陰拾月初一日

      立永遠死契文字人陳鐵魚

      同四鄰陳鐵旦陳鐵全

      同中人張德正陳海魚共正

      代筆王德順

      命運多舛、流年不利的我們?nèi)齻€就這么組成了一個至親至愛的家庭。

      我大概是很小的時候就被抱養(yǎng)過來的。在洺水長到三歲有了上節(jié)的故事(從洺水返回原籍)。

      打我記事起,我與母親的鄉(xiāng)村生活在洺水的多于在賈寨的。這除了我母親自小在此長大,他們的婚姻開始于此,可能也與我父親早年在縣里郵電局做事有關(guān)吧?沁水縣城離洺水區(qū)區(qū)三四十里,但離我父親原籍賈寨卻一百五十余里。沁水郵電局位于老縣城的東街,一排兩層的灰磚樓房,樓房后邊是一個很大的院子。父親做廚師的廚房在院子的西南角,離廚房不遠處有一口水井。2017年10月,在沁水工作的發(fā)小嫁姑娘,我去賀喜的空閑專門去尋訪這個童年的記憶之處,大致與我腦海中的印象是一樣的。那時,這條位于老縣城的東街,已經(jīng)辟為步行街。郵電局斜對面,是新華書店。我的第一本《新華字典》是父親在此買的,字典最后面一頁印有父親的刻章。這本買于1971年的字典可能寄予了父親對我讀書的期望吧?而我上學(xué)也正是始于1971年,大約七八歲。正是鄉(xiāng)村孩子受學(xué)啟蒙的年紀(jì)。

      而我小時候看得最多的報紙是《晉東南報》,這也與我父親的工作有關(guān)。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郵電局還不像現(xiàn)在一分為幾。郵電局發(fā)行報紙、打電話、拍電報應(yīng)該是那時的主要業(yè)務(wù)。我家的圍炕紙全是那種四開小報粘糨糊貼起來的。那時,鄉(xiāng)村可供閱讀的書籍報紙少而又少,趴在床頭炕尾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成了我那時候的常事。在以后的幾十年歲月中,閱讀報紙成了我不曾改變的習(xí)慣。

      小時候讀小人書,也是常去郵電局對面的新華書店買的。《地道戰(zhàn)》 《地雷戰(zhàn)》《苦菜花》《雞毛信》《平原游擊隊》等等,以致后來被改編的紅色革命樣板戲的連環(huán)畫,《紅燈記》 《沙家浜》 《智取威虎山》 《奇襲白虎團》《海港》等劇本,是在聽多了收音機里的樣板戲后買的。《孔老二罪惡的一生》該是1974年的事了。

      這些童年的閱讀體驗全憑著父親的工作便利,這在那個時代的鄉(xiāng)下應(yīng)該算不差的。

      在寫這篇文章的前夕,我已經(jīng)有一篇長文寫到父親。寫成后我給在晉城的一位大表哥張買義閱讀,請他提些意見。他在9月30日的微信中向我說:“我記得你爸爸在交通局汽車站上班,我上初中找他老人家買過汽車票,當(dāng)時一部小卡車,車票難買得很?!碑?dāng)時忘了問他上初中的年份,又專門詢問,后來,買義表哥又在微信中跟我說,他是在1960年至1963年在沁水中學(xué)上的初33班。這位大表哥就是前文提到的我父親姑舅婚姻中的第三代人,現(xiàn)在已是70多歲的老人了。他是我大老舅家一支中的老大。我在沁中上高中的時候,他是教導(dǎo)主任,那時候我所用煤油都是這位大表哥資助的。父親娶的應(yīng)該是我小老舅家的。可是我的記憶里只有父親在縣郵電局工作過的印象,在交通局汽車站的事可能是我太小的緣故吧?

      父親是讀過書的。這從后來父親寫給我的信中可以看出來,而且父親不僅能寫鋼筆字,毛筆字也是能拿得起的。我就親眼看過父親寫毛筆字,結(jié)構(gòu)布局雖然說不上好,但筆畫不稚嫩,有勁道,透著一股精干人的利索勁。

      父親出生于哪一年呢?他屬什么呢?這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謎。長輩中有說父親屬豬的,我查萬年歷,屬豬的話應(yīng)該生于1935年。可是父親的身份證上卻分明印著出生年月日:1933年3月31日。我又翻閱萬年歷表:公歷1933年1月26日是中國農(nóng)歷春節(jié),也就是說,1933年1月25日之前是農(nóng)歷壬申年,猴年;1月26日后,是中國農(nóng)歷癸酉年,屬雞。按說法還是按法律?父親的屬相為什么會出現(xiàn)多種說法?父親生前我也曾問過,他要么借口記不清了,要么吞吞吐吐不情愿說的樣子。

      而我的爺爺,自我記事起就一直在樊莊衛(wèi)生院做飯,直至做不動才回了賈寨老家,雖然兩地只有區(qū)區(qū)五六里山坡路,但在我的童年印象中,爺爺一年除了每年六月十五村里唱戲趕會和過年回去,一年四季是從不回去的。小時候貪玩,有時候會偷偷溜達到樊莊,幫著爺爺擔(dān)水,擔(dān)完水爺爺會在樊莊供銷社買兩個火燒給我吃。那時候一個火燒二兩糧票六分錢,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說到爺爺再寫一下我的大伯。大伯給我的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在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頭疼腦熱,每逢不舒服了,母親總會找來大伯給我“祈祈”——我蓋上棉被,蒙上頭,平躺在炕上,大伯則拿一個小升子(舀米的木質(zhì)小器物),升子里填滿黃小米,用白布裹住升子,倒扣著拿在手里。一邊來回擺動升子,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十幾分鐘后,再把升子放平正,看哪邊角凹陷下去了,對應(yīng)著會說在什么方位中陰等。然后再舀一碗水置于窗臺外面,燒三炷香,三天后把碗里水倒掉。奇怪得很,每每大伯“祈祈”后,我都會覺得身體輕爽了許多。

      3

      可是父親在縣里郵電局好好上著班,為什么要辭去工作而返回原籍?那個年代,在外面有一份還算體面的、能拿工資的工作,是多少面朝黃土的農(nóng)家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啊!

      容我慢慢道來。

      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遭遇的一件突發(fā)事故,很可能是引發(fā)父親辭職返鄉(xiāng)的最重要的動因。

      那年的冬季,我與放學(xué)后的伙伴們在羊圈耍著玩兒跳老拐——一種一條腿直立,一條腿彎曲抱于兩手間,雙人或多人互相撞擊,先倒伏在地者為輸方,最后屹立不倒者為贏家的游戲??赡苁俏夷菚r候羸弱多病的緣故吧,反正是我被伙伴撞倒在了喂羊的木槽上,以致左小腿骨折。冬季的羊圈,用圪針籬笆扎起一個圍圈,再做一個木質(zhì)欄桿的門,以便羊群進出。冬季的羊群一般是不放牧的,荒山野嶺,荒草萋萋,到處彌漫著一股“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蕭瑟。半前晌的時候,冬日的暖陽漸漸升高,地溫也慢慢上升,這時候的羊群會從羊舍趕到羊圈,投放些玉茭稈、高粱稈、谷子稈(土話叫干草)等飼料,羊群一天也就在此閑度時光。半后晌等夕陽落山之前,放羊伙計工孩會將羊群引到不不溝(我們村子下邊的一條小河溝)飲水。羊吃了一天干飼料,容易干燥上火。而木槽是用來喂羊精飼料與咸鹽的。

      現(xiàn)在想來,我們很可能是趁羊群下河溝飲水或者羊群已歸羊舍的時候進去羊圈的。后半晌接近傍黑了,小學(xué)低年級的我們也該放學(xué)了。在學(xué)校圈了一天的我們,也正像被圈了一天的羊們一樣,還不撒著歡?

      悲劇正是這個時候發(fā)生的!

      那時候,只有我與母親在老家。很可能這件事不僅嚇壞了我母親,而且驚動了我大伯、要噸父母親(把我撞到的伙伴)、左鄰右舍。打電話可能性不大,我后來聽到的情況是,母親央求筆筆叔到樊莊給我父親拍電報:“家急事、速歸”。

      遠在150里外縣城郵電局做事的父親,收到電報后不敢遲誤,匆匆向領(lǐng)導(dǎo)請假,速速趕回了老家。

      后來的情況是,我被本村一位土法接骨的陳永山老先生把小腿骨折接好了,卻也在炕上躺了幾個月。

      而遭殃遇禍的事接二連三。父親因在家一直等到我病愈才返回郵電局。據(jù)說,父親返回后,由于超假,被領(lǐng)導(dǎo)三天兩頭訓(xùn)斥,大會小會做檢查檢討。父親想啊,我與母親在老家守著一幢老房子,而他一身在外,兩地相距遙遠,思兒想妻,人之常情,在所難免。而孩子遭此不測,擔(dān)驚受怕,驚嚇連連,返崗后,不僅沒有得到領(lǐng)導(dǎo)的同情與問候,反被訓(xùn)嚇,本來就是給人做飯伺候人的事,我堂堂七尺男人,豈能受你等這般羞辱?思來想去,父親寫了辭職報告,這才又重返他農(nóng)人本色、草民本性。

      1978年左右,聽說政策松動,許多政策在落實、在矯正、在糾正、在平反,村里與父親一起走出去的在縣委做事的張守珍叔叔,把這個消息傳回到村里。我母親與大伯等也極力鼓動父親去找找。這個時候,我也比原來長大了,長結(jié)實了,骨折的腿完好無損,恢復(fù)如初。再者,回到村里,還是要面朝黃土背朝天,生產(chǎn)隊的工分比起做飯伺候人的活還是要艱難辛苦得多,也難免受氣。父親也動了想要回郵電局的心。

      在我去沁水上高中的頭一年,父親曾去沁水找有關(guān)部門落實他當(dāng)年的工作問題。人家找出了他當(dāng)年的辭職報告說,你是自動辭職的,這沒辦法再解決。留存在檔案里的幾句短短的生硬的文字,省卻和覆蓋了多少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

      多年后,我問父親,對他當(dāng)年的選擇后悔嗎?父親說,事都是人逼出來的,沒什么好后悔的!

      4

      母親去世后,父親曾經(jīng)一度心灰意冷,很有點萬念俱灰的消沉與悲觀厭世。

      為了讓一天天悲觀消沉的父親出來走走看看,以減輕父親中年喪偶的孤獨感,我曾讓父親來長治多轉(zhuǎn)轉(zhuǎn),可每次都是來去匆匆,他實在住不下來,看著他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難受勁,我也不好強迫。其實,說實在的,我那時候也是剛結(jié)婚,蟄居在單位的一間簡易住房里,又是樓上,既沒有自來水也沒有衛(wèi)生間,很是不便。1991年,晉城老鄉(xiāng)簡世祥與甄天仁先生同時來做單位的一二把手,我才張口向兩位說出我的難處。簡書記多年做政工,卻富于人情味,更多的可能是老鄉(xiāng)之間的同情理解吧?他硬是找出一間閑置的學(xué)員客房說,沒事,讓老人來吧,來了就讓他住著,想住多長住多長。得令后,我便給父親捎回口信,在農(nóng)閑的時節(jié)來多住住。

      在所有我保存的父親來信中,都是別人代筆,代筆者中有左鄰右舍、本族堂哥、我的初中老師、同學(xué)等。唯有一封1989年6月14日的來信,為父親親筆所寫。我曾閑暇時多次打開它,卻不忍讀。一讀止不住淚水嘩嘩地流。那是母親去世后,父親第一次來長治小住返鄉(xiāng)后的告知平安信,我卻讀出了滿紙的辛酸和悲觀。

      書義兒:

      我從長治到高平下車,也有咱們春(村)的人,侯馬車過來,大和(家)都說沁高路好走,我們?nèi)可宪?,一路平安回到家院(園)。娥娥、昌鳳都給我送飯,用飯后,大家都說,人家負(fù)責(zé)給你為(喂)雞,雞全都在,我很高心(興)。

      我才起來開門炒(燒)火,想起吃別人的飯,我心十分南(難)過,淚如交(澆)水,不多言。

      你二人一定要互相幫助,互相友愛,互相照顧好。

      老父在家安心古(姑)且生活吧!

      6月14日

      可是,父親還是選擇了一個人生活,而且還是一個人去到了下村鄉(xiāng),重拾起了做廚師的營生。父親是通過什么樣的關(guān)系與方式去到下村的?我至今不甚了了。他去的是晉城郊區(qū)農(nóng)行下村營業(yè)所。那個時間點父親六十左右,在退休的年紀(jì),重新走上了工作崗位,雖然做的是臨時工,依然是伺候人的活。

      我曾想過,父親那么一個不求人、不受氣的人,在花甲之年鎖門閉戶、背井離鄉(xiāng),出離老家,母親的去世肯定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大門檻,也是對他晚年打擊最大的一樁事。可是,父親既然想出來做事,為什么不跟我說?又為什么不來長治而要去下村?固然,下村離賈寨相對近一些,可是,守著兒子孫子總比一個人在外要強許多吧?父親去下村固然有許多的因素,是不是還有點賭氣呢?

      于是,那段時間,打電話成了我與父親聯(lián)系的常用方式,好在營業(yè)所電話用起來也方便??墒牵陔娫捓镎f些什么?如今,時過境遷,已是一片模糊。

      好在我還保存著父親在下村期間,托當(dāng)時的會計寫來的幾封書信,可以幫助回憶一些細(xì)節(jié)。在1995年12月19日的首封書信中,父親寫道:

      樹義吾兒:

      信我收到了,你不必?fù)?dān)心。

      我來到這里,不論是生活上還是身體狀況講,都很好。這兒是正經(jīng)單位,環(huán)境也比較好,不像其他單位人多嘈雜,在這里和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及職工相處得來,關(guān)系融洽,人家對我也可以,你就不用操心。現(xiàn)在到了冬天,這里有暖氣,家里也很暖和,一點也不冷。

      我雖然回到家,而心好像放在長治,時常想起孫兒牧星,我一直想著去看他?,F(xiàn)在就快到元旦了,過了元旦,人家這里也松了,這兒有車,我上你那去一趟,你工作忙就不用回來了,我到農(nóng)歷臘月上你那。

      這兒的電話不好打,我已把你的電話號碼告知人家,如果能打就給你打個電話,這里的電話號碼是0356——8028960,其他就不說什么了。

      此致

      祝你工作順利

      父言

      1995年12月19日晚

      同時寄來的有營業(yè)所會計會利的一信:

      樹義兄:

      老伯的信是我代筆。兄的孝道讓小弟感動。兄遠在長治,老伯來我單位你就不用操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難我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會幫助解決,受主任委托在這里代表我們單位請你放心。元旦過后抽空送老伯去你那一趟,真是歉意難補。

      弟:會利

      1995年12月19日

      半個多月后的1996年1月5日,父親又請會利代寫一信寄來。

      樹義吾兒:

      來信先問你工作、身體一切都好吧?

      我在這里生活得還可以,你就放心吧。來信也沒有其他什么事,就是我原來穿的毛衣穿舊了,也有點破了,不很暖和,就叫筆桃給我打件毛衣,打的厚一點。不過也不著急,估計到臘月二十三四左右我就到你那去。

      孫兒牧星好吧?我天天想見見他,告訴他,爺爺很想他。再就是你的工作好吧?其他我就不說什么了。

      1996年1月5日晚

      以下是我剛參加工作分配到長治后,父親委托別人寫來的幾封書信,不妨也摘抄幾封留于下,也算對父親的緬懷吧。

      書義:

      近段心情愉快、工作順利吧?

      走時忘把棉衣帶走,現(xiàn)密社辦事,已把棉衣托付沁虎。讓他給你捎去,接信后有回信即可。另外,金亮給你捎的信是否收到?內(nèi)有照片一張,回信告知家中,別無它事。

      1985年11月3日

      樹義兒:

      你離家兩個多月了,只收到了你一封信,家里上一回給你捎去一封信,你已收到,只是棉衣沒有捎到。上一回是密社的一位同學(xué)給你捎上信和棉衣,結(jié)果走時忘記,把棉衣掉在了密社家,只把信給你捎去。上一回忠義回家又把棉衣給你捎上,你可能不知道,如果沒給你送去,你到忠義那里拿上棉衣。天氣現(xiàn)在涼了,你要注意身體?,F(xiàn)在家里的情況就是跟缺錢戶要牲畜款,咱家是給了80元。另一個就是工資發(fā)了沒有?家里現(xiàn)在的油是1.60元一斤,你過年回來時,如果那里的油便宜就回來買上些,要是貴了,就不用買了。家里現(xiàn)在沒有其他事,有什么以后再談,就此擱筆。

      1985年12月9日

      吾兒樹義:

      近來所來兩信,皆收到了,不必掛念。

      看信后盡知兒的一切情況,使父非常高興,特別是兒醫(yī)治耳的事,望兒全力醫(yī)之。是父一大心事。

      另外,咱家母牛近日下了一個小公牛犢,是咱家一喜。至于你同學(xué)結(jié)婚辦事的一切事,你就不必費心了,為父一一給你辦理就是。家鄉(xiāng)一切情況。都很順利,不必掛念,請你專心本職工作就是。

      此致

      你父

      1986年4月8日

      吾兒書義:

      來信我于農(nóng)歷5月20日收到,盡知我兒一切情況。你的事情就不必細(xì)言了。

      家鄉(xiāng)情況一切如意,小牛犢身體強壯,如小老虎一般。夏收的小麥業(yè)已就緒,咱家今年能收七八百斤小麥。家鄉(xiāng)于農(nóng)歷5月21日降了喜雨,復(fù)播豆子也順利復(fù)播完畢。鄰里叔伯哥嫂他們都很好!

      另外,你托末旦捎鞋一事,也已收到。

      斗林、邦耐他們都很不錯,要你在工余假休到他們那里坐一坐,人家工作有經(jīng)驗也能學(xué)習(xí)一些。別的就沒什么了。

      此致

      你父

      農(nóng)5月22日

      5

      1978年的秋天,我突然多了一個妹妹。

      事情的起因是,我母親的堂弟介紹的,我一般稱西大舅舅。我外公一輩兄弟姊妹三個,我外公住大北莊,小外公住西大,兩地相距十幾里,老姑住洺水。我至今不明白外公兄弟倆為何分住兩地。一般來說,本族均就近聚居,而況親兄弟乎?了解鄭莊地形的人都知道,西大在鄭莊東面,距鄭莊約十來里,它的東面是東大,南面隔沁河與南大相望,一條沁河哺育了兩岸鄉(xiāng)民。多年前,葛水平沿沁河源頭考察,出版了蜚聲文壇的《河水帶走兩岸》,寫到此,多有涉筆。而大北莊則在鄭莊北面。穿過鄭莊大橋,在橋頭的三岔路口向右拐上通往大北莊的路(另一個方向是去縣城的公路)。路是沿山開出來的,山不高,路在半山上,順著山的走勢而呈一條大弧線,弧形盡頭那個村莊就是大北莊。山是荒蕪的、干燥的,荊棘叢下裸露出紫紅色的巖石和土壤。路沒有鋪過,紅砂石在腳下虛虛軟軟的,腳抬起與落下時,一小團塵土都會跟著騰起。路的右邊,山勢陡直下垂,底部是沁河。沁河繞著大北莊流到這里,遇到阻攔后九十度轉(zhuǎn)彎,從鄭莊大橋下經(jīng)過,向南而去。轉(zhuǎn)彎之處,一潭碧水,水深而少起漪漣。沿著去沁水縣城的公路,從鄭莊公路大橋西行,過河頭,走油坊,跨裕溝,在公路弧度轉(zhuǎn)彎懸崖下,縣河或喧囂奔騰或靜水深流,岸邊隱藏著一個小山村,那就是洺水。

      說到母親的老家大北莊,有兩件事值得一提。一件是外公住的那兩小間房,一是在鄭莊吃的一頓炒面。1981年,我考上大學(xué)后,曾去鄭莊給諸家親戚報喜。鄭莊是回母親老家公共汽車行程的終點站,也是公社所在地,大北莊離鄭莊還有五里地。我還能想起來那個飯館的位置、飯館的方桌、周圍的長凳、飯館里空無一人的樣子,和那碗外公招待我的炒面。現(xiàn)在,我只要閉上眼睛,稍加努力,便可回想起它黃燦燦的色澤,它介于炒與炸之間,剛?cè)肟跁r像炸但咬下去時軟硬適當(dāng)?shù)目诟?。再努力一下,我還能從記憶邊緣喚來它的香味,若即若離,但準(zhǔn)確無誤。不用說,我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在吃著那碗面的時候,會把外公的印象深深記入腦海。

      如果再專心回憶的話,我還能回憶起在通往母親老家大北莊的公路上,在路右側(cè),一片開闊的河灘沐浴在上午的陽光里、河水流光閃閃的樣子,以及一段從山頂往下、回形針般盤轉(zhuǎn)到半山的路。這兩場情景像兩幅畫一樣靜止地懸掛在我的記憶中,我既不知道它們?nèi)绾吻度肓四抢铮膊恢缽奈膶W(xué)上如何處置它們。

      記得小時候與母親在清明去大北莊給姥姥燒紙,姥姥葬在大北莊背后的山坡頂上。坡頂視野開闊,往山下看,大北莊占據(jù)著山腳的東南角,沁河像一條光潔的緞帶,從北流下來,流經(jīng)村子的東邊,然后轉(zhuǎn)彎向西,從南邊環(huán)繞村子流過。從姥姥的墳頭往正前方看,在視野的盡頭是兩座模樣幾乎對稱的山峰,天氣晴朗時呈靛藍色。從它們所形成的倒三角形豁口繼續(xù)遠眺,可以看到另一座薄灰色的山峰,遠得似乎隨時會與天空化成一片。村里的風(fēng)水先生指指畫畫,講著看得見的景象與看不見的風(fēng)水。不管是遠是近,所見景象的確不錯,但撫慰不了人心里的喪失感:近前的山坡一派荒蕪,從姥姥的墳往下往左往右,可以看到散落在灌叢、荊棘和巖石中的先人的墳?zāi)?。我不認(rèn)識他們;我從來沒見過他們當(dāng)中的任何一人。

      在這樣漫無邊際的回望中,突然之間,我看到了母親。她非常年輕,比我年輕得多,三十一二歲的樣子。離我只有幾米遠。我熟悉她那頭光亮、柔軟的黑發(fā),平坦寬闊的額頭,上面還沒有任何皺紋。我也熟悉她的眼睛,因為思慮多而像兩汪深潭一樣。她穿著一件手工做的棉布上衣,上面有小花圖案,是那個年代穿的碎花對襟衫。

      扯得有點遠了。西大舅舅介紹的這家在東大附近的柏樹嶺,姊妹五個,母親新喪,父親一人無力照顧她們姐妹。而我母親也有抱養(yǎng)個閨女的念頭,一者彌補無女兒之憾,二者百年之后我也有個妹妹可互相照應(yīng)。因此,經(jīng)西大舅舅說合,這家的老五也就是最小的閨女過繼給了我家。原名聽說是叫“變變”,來到我家后改名“陳書梅”。這個妹妹來到我家已9歲,個子高挑、臉龐清瘦,梳著兩條小馬尾辮,甚是可愛。我清晰記得剛來我家時,正是秋收后,谷子、玉米等大秋作物已是顆粒歸倉。有了妹妹的高興勁保持了許久。領(lǐng)著她到村外打山楂、到地頭撿紅薯的情景也仿佛昨日,又恍如在夢中。

      父親母親聯(lián)系了村里的小學(xué)校,補發(fā)了課本,妹妹插班跟讀小學(xué)二年級還是三年級,班主任是陳密葉。每天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受欺負(fù)了幫妹妹出氣。沒過多久,妹妹臉盤長得像個紅紅的大柿子。

      一年后的1979年9月,我考入沁水中學(xué)。沁水縣城處在幾座山頭圍夾的河谷,每逢冬季,山風(fēng)勁吹,昏天黑地,那個冷??!高二的時候,我的座位緊挨著教室門,六七十號學(xué)生出來進去,來去匆匆,主動關(guān)門的很少。我曾在《讀書的環(huán)境》中說:“想起多年前的高中歲月,自己的座位緊挨著教室的門扉,晚自習(xí)后每個人都少不了一盞如豆的青燈,而進進出出的同學(xué)是斷然不會輕走慢來的。一束微光得防著風(fēng)吹草動,于是在燈外豎立一冊薄書或自做一卷紙燈罩以防燈芯滅失。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能夠旁若無人地一待年余,每每于星斗偏西晨暉初照樂此不疲,現(xiàn)在想來都有些天方夜譚?!边@是當(dāng)時讀書的真實寫照。由于在學(xué)校雙腳受凍,放寒假回到家里后腳才消凍,疼痛難忍,更不能下地走路。而這個時候,柏樹嶺捎來口信,二姐要出嫁,要妹妹回去。正月天,我母親正好要去洺水走親戚,順帶著妹妹跑跑親戚,然后再去柏樹嶺添喜。到柏樹嶺參加完婚禮,妹妹原來的家又提出想讓妹妹多住幾天。而我母親也沒有防人之心,放心把妹妹留在了柏樹嶺,想著,等快開學(xué)時再來領(lǐng)她回賈寨。不承想,這個妹妹就此一去再不往回返。

      多年后的今天,我與本族哥哥書應(yīng)聊起當(dāng)時的狀態(tài)。他除了幫我回憶起許多細(xì)節(jié)外,我們更多琢磨著為什么這個妹妹一去不往返。書應(yīng)哥哥認(rèn)為,第一,來時已經(jīng)不小,已經(jīng)八九歲,正在慢慢懂事的年紀(jì);第二,回去柏樹嶺后能與原來的姐妹們耍到一起;第三,我母親常常往沁水給我捎火燒卻不給人家吃一個。

      妹妹去而不回,父母親十分生氣,母親還因此大病一場。

      更奇的還在后面。

      多年后的2007年左右,一位在晉城比我年紀(jì)小幾歲的叫陳小青的回村里,她說,有一次去晉城的一家小賣部,店主聽她口音是賈寨口音,就問她可是賈寨人?兩人越說共同話題越多,原來倆人還是同學(xué)。這位店主就是我曾經(jīng)的妹妹。是啊,如前所述,這位妹妹插班跟讀,也在賈寨度過幾年時光,少兒記憶不可能不印在腦海深處。幾次接觸,妹妹有了第二次認(rèn)親的想法,也把這個念頭轉(zhuǎn)達給了我父親,而我父親又征求我的意見。其時,父親已年逾古稀,母親離世多年,老人三歲失母、中年喪偶、老年孤獨,有一個知冷知熱的閨女該是多好的一件事!我沒有不同意的理由!

      于是,2008年元旦,我從長治備好菜蔬禮品,帶著妻兒趕回老家。而妹妹則從晉城坐長途,攜夫帶子第二次踏上賈寨的土地。往日寂寥的老屋與小院突然間多出許多人,本族哥嫂、左鄰右舍看稀罕一樣聚集在小院兒。這么大的村子,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正在上演著,如同戲劇一樣。灶火通紅,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鍋碗瓢盆總動員,炒煮燉包一起上,來往穿梭,好不熱鬧!父親也穿戴一新,我把給他買的棕色帶圖案的唐裝給他穿上,打趣說,大,今天像極了過去的老財主。他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這是母親去世后不多見的笑容。我知道,老人心里正樂呵著呢。

      吃飯時圍坐一張幾輩子傳下來的八仙桌,我專意請來幾位本家至親叔兄嬸嫂見證這一時刻,一大桌子人擠擠挨挨,真是不多見的場景。

      2008年1月下旬,我隨同單位組織的訪游團赴南方廣州等地,特意打電話詢問妹妹需要什么,這樣的情景實在是少得可憐。而同年國慶節(jié)后,我去晉城開會,又約妹妹與妹夫在酒店長敘。感覺有個妹妹是真的好!

      后來,妹妹在清明、收秋等幾個重要節(jié)日又幾次從晉城回去看望老父親,代我盡孝心也盡她的孝心。還聽父親說,書梅給他買了棉衣,我說好啊,有個知冷知熱的閨女也是您老晚年的福氣。

      可是,好景不長,再回去時,父親突然說,書梅好長時間沒來了。我說,沒打電話問問?父親說,電話中說太忙。我想,也是,經(jīng)營著一家小賣部,又撫養(yǎng)著兩個兒子,生活壓力不可謂不大。忙是必然的。然而,這種暫時的“沒來”卻又成了永遠的沒來。

      我不知道已屆古稀的父親能不能承受再次的重?fù)?。第一次,妹妹的不告而別可以解釋為少不更事貪玩,也可以理解為嫌母親偏愛于我,對失卻母愛的渴望與失望??墒?,這次,已為人妻人母的妹妹又為什么在主動認(rèn)親之后,卻又一次不告而別?

      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來聽得多了,仿佛是有一次妹妹自晉城回去看望父親,父親的一句話可能引起了雙方的誤解。據(jù)說,正在收秋時節(jié),父親對書梅說,都忙乎乎的,不知來做啥來了?在父親這一方來說,可能是不想讓妹妹來回奔波,也圖省錢,他身體骨還行,就不要來回麻煩了。在書梅這一方來看,也許錯想到了畢竟不是親生的,嫌來了招待麻煩,變了一種說法不想讓來。對兩個近三十年沒有深入接觸、又有著巨大年齡差別的名義上的父女來說,到底是因為什么呢?

      6

      現(xiàn)在必須面對我的生身之地了。

      我在一本小冊子的個人生活簡歷中曾經(jīng)寫過:生在陽城,長在沁水,求學(xué)在太原,工作在長治。“生在陽城”實際上是道明了我的生身地,也就是我是抱養(yǎng)的。在更早的1994年,母親去世5周年之際,我也寫過一篇《黑色的春節(jié)》的小文章,以祭奠母親,里面也曾簡單提到過生身之地。

      父母再婚后,把我從陽城要往洺水,在洺水長大至三歲,重又返回父親原籍樊莊公社賈寨大隊。聽父母說,三歲之前我們曾去往陽城,生父母也曾來過沁水洺水。三歲返回原籍后,雙方失去了聯(lián)系,再無過往。可是,在我蒙眬的記憶中,陽城老家的印象卻揮之不去:下去一道小坡,有一小片開闊地,開闊地的邊緣是一條流淌的小河。開闊地的北邊有個小街門,從小街門進去是一處北方常見的四合院。這個意象在很小的時候就深深刻在了腦溝中,許多時候都覺得不真實,仿佛是夢中所見。1995年,我已過而立之年,孩子也已有五六歲,一個偶然的機會促使我走上了生身之地——陽城縣西河鄉(xiāng)西豐村。專門請二哥帶我到老宅印證我曾經(jīng)有過的印象,竟然八九不離十。我驚嘆于自己竟然有著如此驚人的記憶——那可是三歲之前僅有的一次探望!

      話說陽城二哥四處打聽我,而我小時候的玩伴公會自山西礦業(yè)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配至?xí)x城技工學(xué)校,后調(diào)至?xí)x城勞動局。勞動局分管煤礦安全,西河一帶煤礦多,他經(jīng)常下鄉(xiāng)檢查安全生產(chǎn)。而公會也是自小從胡底七坡給到了賈寨,也是過繼,從小我們都知道自己的身世。屬于同病相憐吧?那時候,二哥家的大孩子王紅斌在西河鄉(xiāng)信用社做事,有比較多接觸人的機會。一來二往,知道了公會,公會又把此消息傳與我耳。因此,有了我的陽城之行。

      確切的時間已記不清。應(yīng)該是我先去到晉城,在晉城公會處停留一晚,第二天趕往陽城。在西河信用社被侄兒紅斌騎摩托帶到西豐村,那時候的西豐,進村路已是水泥路,可以想見,陽城還是富裕的。

      在二哥家的獨門小院里,北邊一溜窯洞似堂房,二哥兩口子住一間,生父母住一間,還有雜物間等;東邊蓋有兩間平房,好像是會客間,二侄兒平時?。荒线呥€有三間平房,是紅斌小兩口子住。我在西豐停留了兩三天,拜望了生父母,在二哥的帶領(lǐng)下,又去看望住在他村的與我們同母異父的老大,走訪了同村的三哥,看望了出嫁異村的姐姐等。日程安排得滿滿的,收獲也頗豐。了卻了一樁多年的心事。

      在我還未去陽城的前幾日,收到了侄兒王紅斌寫來的信。信中說——

      小叔:

      您好!首先問候你們?nèi)壹皨饗稹⒛列墙鼇砩眢w、一切可好?沒想到我的信成功了,三十年的相別,我們終于有了音訊。

      公會哥是上星期三下午來到我這兒的,他到我這兒談了你現(xiàn)在的家庭情況。我向他講了爺爺奶奶及全家的現(xiàn)實情況。(爺爺現(xiàn)高齡七十有余,因去年患病,腦筋有點遲鈍,但現(xiàn)仍能出去,奶奶現(xiàn)也七十多了,身體還好。我爸和叔叔都在石門溝礦上班,伯伯現(xiàn)住陽邑,姑姑現(xiàn)住西溝。家庭現(xiàn)在都沒有什么困難。)當(dāng)天下午,我特意回家向全家老小報了喜訊,他們都是含著同樣激動的心情,盼我們?nèi)以缛請F圓。晚上,我爸催我又給公會哥打了電話,他想了解你的具體家庭情況,具體生活環(huán)境,他心情,我了解,也是盼你過得好。

      信的日期是1995年4月25日,而長治的郵戳日期是4月29日。如此推算,我應(yīng)該是1995年5月有了陽城之行的。

      而在半年后的1995年10月26日,紅斌又寫來一信,開頭除一般的問候語外,緊接著直接說“在7月、8月我給你去過兩封信,你可曾收到過?關(guān)于爺爺去世你知道嗎?(前兩封信都同你談到爺爺去世一事)……”我卻沒有收到信中所說的兩封信,更不知道生父去世。在我完整保留的陽城七封來信中,其中有五封是掛號信件,兩封是平信。掛號信中的一封寄往我老家沁水樊莊賈寨村,但只有信封無有信瓤。信的背面用繁體字寫有“壹玖玖肆年拾壹月貳拾捌日書”,繁體字的下面,分兩行寫有“若無此人,退回此信”。查看郵戳為1994年12月3日陽城局發(fā)出,12月8日沁水局簽送。讓我好生奇怪!

      而在1998年10月25日,二侄兒志斌寫來了長三頁的信,讓我大呼驚訝!

      這么長時間沒有給您寫信,請您能夠原諒。只因這一年多來家中的情況一直不很好。

      去年陰歷六月初八,哥哥和信用社的人去游泳回來,腿就痛得起不來?;丶液蟠謇镝t(yī)生以為是水涼把腿弄得血液不通,輸了一天液也不見明顯的效果。六月初十早上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去治療,病情突然加重。呼吸不夠用,心臟跳動速度加快。經(jīng)醫(yī)生搶救了一天病情稍微有了控制,但最終還是沒能救下哥哥,致使哥哥在傍晚去世。事后聽醫(yī)生說的情況是在搶救中誤用了藥中毒而死。

      在哥哥去世后100天,嫂子也改嫁了。把家中搬得一貧如洗。家里一下子少了兩個人,使一個溫暖的家在不長的時間里變得冷清清的。這件事對爸爸的打擊太大了,整天是茶不思飯不想,愁眉苦臉的光哭臉。媽媽身體本來就不很好,這一下又弄得病了一場,直到臘月二十六才從醫(yī)院回來。

      后來慢慢地時間長了,也聽別人的勸告,爸爸和媽媽的精神才一點一點好起來。胡亂過了一個春節(jié),爸爸又找人幫忙給我找工作,在城里一家汽修廠讓我學(xué)徒,不過廠里情況也是不很好,三天兩頭是放假,工資既不高也不按時發(fā),所以我現(xiàn)在的工作還不很踏實。

      在今年五六月份奶奶也得上了病,去醫(yī)院檢查是食管癌,后來病情就逐漸加重。到七月份就不能吃干飯,整天吃點稀飯。慢慢稀飯也不能吃,就喝點水。七月下旬開始就什么也不能吃,水也不喝。整天躺在床上,翻身也要人幫忙。奶奶就這樣不吃不喝整整二十多天,到陰歷八月十七晚七點三十分不幸病逝。處理完奶奶的后事,家里人又是好多天不高興,整天愁眉苦臉。

      回想起我1995年初次去拜望的時候,生身父母健在,二哥一家五口人,一個小院生氣盎然,幸福溫暖。轉(zhuǎn)眼間,二老故去,大侄兒突發(fā)事故,英年早逝,侄媳婦卷家再嫁。少了這么多人,令我好不傷感和悲痛!

      雖說人有悲歡離合,但也是世事難料??!

      我后來專程去看望二哥,以慰他曾經(jīng)四處打聽我這個被送出去的游子的一片苦心。

      7

      父親一輩子愛面子,愛干凈,打我記事起,印在腦海中的印象總是在忙碌著,少有歇息。

      從郵電局辭職回村后,左鄰右舍婚喪嫁娶,他都是大廚師。等幫忙辦完事,主家會送來四個白面饃饃,以示感謝。直到上了歲數(shù),體力不支,他才不再幫別人做廚師。那個年代,還沒有有償服務(wù)一說,不是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明碼標(biāo)價,討價還價。

      而逢年過節(jié),父親就更是當(dāng)仁不讓。大年初一早上,天還是五更,起床后,先洗手,開門后放開門炮,燒香祭祖,點年火,放鞭炮。等這些年復(fù)一年的儀式完畢,父親捅開煤爐,坐起油鍋炸麻堂(土話,即油條)、油糕,成為老家夏頭左鄰右舍一道風(fēng)景——爐火通紅、油香四溢,想瞞都沒法瞞。而在我老家一帶,通常大年初一早上是吃軟米飯的。軟米、小米、老紅豆、花生、紅薯、南瓜等煮為一鍋,弄好火候,慢熬慢燉。我家這一做法保持了洺水的風(fēng)俗。到中午,調(diào)餡、和面、包餃子就更不在話下。我搟面皮的本領(lǐng)就是那時候?qū)W會的。父親的手搟面,軟硬適中,爽口利索,有筋道得很。

      村里每年農(nóng)歷六月十五唱大戲、趕廟會,照例會請來唱戲班子。晉東南地區(qū)上黨梆子、上黨落子劇團,沁水縣蒲劇團,高平上黨梆子劇團,是那時候經(jīng)常請來的班子??墒?,至今我卻只記住了樊瑞秀的名字,他是沁水劇團的一個名角。他演的李玉和,一招一式學(xué)著浩亮,很是讓少年的我羨慕與崇拜。這個時候,父親會被村里請去做廚師,再配一個伙計,專事挑水、調(diào)煤、洗鍋刷碗等打下手。緊靠舞臺左手的三間平房用來做廚房。父親砌筑大火爐子,壘供放門板一樣大的面案的臺子,大水缸三兩個,大鍋小鍋若干,紅案、白案分列左右,井井有條。父親威風(fēng)凜凜、指揮有定,透著一股利索勁。多年后的今天,我在與本族堂哥聊起父親時,他說,總結(jié)他老人家,應(yīng)是選錯行了,憑他的鮮明個性,對知識的渴望,是非分明,是能做個領(lǐng)導(dǎo)的。我聽了后卻產(chǎn)生疑問,父親這樣的性格,放在現(xiàn)在,怕是一天也干不下去。那時候,還沒有壓面機,吃面條,全憑父親手搟,幾十號人的飲食,想來真不是一個輕省活,但也只能在隊里折合成工分。從六月十四到十七,四天時間,父親變著花樣給人家做飯。每當(dāng)這個時候,也是我大祭牙口的時候。平時家里雖比其他人家吃得稍好一些,但在那個年代,缺鹽少油、清湯寡水是普遍的,只在半斤八兩之間。而此時,我卻可以放開肚皮,大快朵頤,過盡了嘴饞的癮。也可能我的貪口就是那時候被撩起來的吧?

      8

      父親一輩子身體結(jié)實,很少見他請醫(yī)吃藥,一般頭疼腦熱,挺一挺就過去了。只是到了晚年,血壓高成了日常病,降壓藥成為日常備用藥。有那么幾年腿發(fā)軟膝蓋疼,我買來追風(fēng)透骨丸,連吃幾瓶,后來再不跟我提腿疼的事。老宅樓上至今放著小鋸、刨子、墨斗等木匠才有的工具,我使勁想,原來有一段時間,父親熱衷于做木工活,條凳、小座椅、小板凳、座杌等清木家什,十有八九是父親的產(chǎn)品。而祖產(chǎn)只是大豎柜、小豎柜、八仙桌、八仙椅等。我再一使勁想,竟然想起,大約十三四歲的時候,父親逼著我與他扯大鋸。就是兒歌中唱的“拉大鋸,扯大鋸,姥姥門口唱大戲;接閨女,待女婿,小外甥也要去……”那種大鋸。但現(xiàn)實中沒有兒歌唱得那么美好。扯大鋸之前,要用墨斗劃線,拉鋸時沿中線切割木頭。我與父親扯大鋸的過程中,不是荒腔走板就是鋸痕粗一道細(xì)一道,不平整。常常引來父親的斥嚇,嚇得我更不敢抬頭。現(xiàn)在想來,我與父親力氣不一樣,他力氣大我力氣小,用力自然不勻稱,怎么能扯出平整的木頭?

      父親比較難治的病好像是流鼻血,但我見到的也就兩次。后來與堂哥聊起此事,他說,大伯以前也曾流過鼻血。我說是不是跟一般的上火流鼻血一樣?他說,不是,跟叔叔那樣的。那種流鼻血真的是很可怕!

      一般上火流鼻血,只是少量的出血。民間比較流行的做法是,用涼水澆額頭,或用棉花、紙巾堵鼻孔,我小時候還見過用羊糞蛋堵鼻孔的,很起效。但父親的不是這樣。他那種流法簡直能把人嚇個半死——兩鼻孔同時血流如注,如果堵上鼻孔會從嘴巴里流出來,許多時候,父親只能坐在小板凳上,等到它不流為止。我這時就會發(fā)悶想,這人要有多少血液可供這樣沒完沒了地流?腳底下鋪一層灰渣,血就流在上面,一開始還是紅的,等血被灰渣慢慢吸收后,血會變成暗褐色。非常瘆人。第一次,我在和平醫(yī)院斜對面一家?guī)А皥悺弊值乃幍曩I到奇藥,很解決問題。第二次,這家藥店已不見蹤跡。

      2011年的時候,父親嘴唇上長出一個黃豆大的顆粒,經(jīng)當(dāng)?shù)匦l(wèi)生所治療不見好轉(zhuǎn),影響到吃飯,甚為不便。我回去后多次勸說,才與我來到長治,就醫(yī)于和平醫(yī)院,手術(shù)切除后得以根治。那是父親第一次去大醫(yī)院。手術(shù)完回家不到兩天,就嚷嚷著回老家。我們又是勸說又是連哄帶騙才把他挽留住,住滿了一周,得以痊愈。父親不想去醫(yī)院,或許有不信任的成分,也有舍不得花錢的因素。這可能是那一代老人普遍的心理狀態(tài)吧?而在父親,個性過于要強,在他看來,求醫(yī)問藥都是求人的事,能不求人盡力不求人。

      可是,2018年初的一場病卻徹底擊倒了父親。

      初期父親感冒發(fā)燒,他也是想著挺一挺就過去了。此時的父親,已是虛八十四高齡,雖然一向身體硬朗,畢竟年紀(jì)不饒人。那又是一個特別寒冷的冬季,他生著一盤火,卻不睡炕,嫌上炕下炕不利索。門口就他與本族一位嬸嬸在老家,這位嬸嬸也已七十多歲。堂哥一家去到了下村打工。父親老宅與嬸嬸家街門相對,不過幾十米距離。偌大的一個門口,左鄰右舍就他們兩位老人。嬸嬸幾天不見父親影子,不放心才到父親老宅看。這位嬸嬸對我說,這才發(fā)現(xiàn)你父親重感冒了。趕緊叫村里醫(yī)生。國衛(wèi)(村里醫(yī)生)一看,開方子抓藥輸液,還勸說他趕快通知我,要不替他打電話。父親不讓告訴我,嬸嬸知道他的脾氣,也不敢私自做主。以致后來發(fā)展到頭上長出一片小疙瘩,如水泡,疼痛難忍。這個時候,嬸嬸才做主給我打了電話。我在1月18號中午接到電話后,大吃一驚,心急如焚。趕快地讓兒子開車回去。

      回到家,一看老父親,雙眼腫脹,頭右側(cè)布滿水泡似的連片痘痘,兩只手布滿針眼,發(fā)青紫色。嬸嬸說,那是輸液扎針找不見靜脈扎成那樣的。趕緊勸說起床,穿棉衣,戴棉帽,去長治診治??筛赣H怎么勸說都不頂用,就是不去。沒辦法,這才找來買政哥哥,一番說道,連勸帶強迫同意了。買政哥也是本族堂哥,早年間一直在村里做事,干過生產(chǎn)小隊會計、村支委村委會計等,在村民與本族中有較高的威信與威望。不然,僅憑我與兒子再加上寬苗嬸嬸是沒辦法勸動父親的。

      到長治后的第二天,又趕緊地去往和平醫(yī)院。一開始,一位較熟識的劉姓退休醫(yī)生,一看我父親雙眼腫脹,以為是眼部毛病,建議去看眼科。待去到眼科住院部,脫下棉帽,這才發(fā)現(xiàn)頭部的水痘,又轉(zhuǎn)讓去看皮膚科。皮膚科確診為帶狀皰疹,需住院治療。

      隨后住進了皮膚科209室。一連十幾天的住院治療,病情得以控制,基本好轉(zhuǎn)。期間兩位妻姐一位哥哥到住院部看望,父親心里甚是安慰。我亦十幾天間連軸轉(zhuǎn),日夜守候,聊盡孝心。

      到1月30日出院,接回家繼續(xù)休養(yǎng)。期間,本族書應(yīng)哥專程來探望,聊到許多事,其中父親說,我父親(我爺爺)活到84歲,我不能活過我父親。聽到這話,我突然覺得老父親的思維還是依然很怪,常人難以理解,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9

      有一段時期,父親特別想看書。我把《趙樹理全集》,還有四大名著等給他帶回老家。父親給書包了書皮,很仔細(xì)。在一些看過的書中,用鉛筆畫了道痕,仿佛做學(xué)問一般。尤其是晚年聽力下降后,我每次回去,若是農(nóng)閑季節(jié),他一般都在家一個人默默地戴著老花鏡看書。我每當(dāng)進家,走近跟前,他才會發(fā)現(xiàn)我們。這時,他會慢慢抬起頭,眼光從耷拉的老花鏡上方溫柔地望過來,不緊不慢地說,回來了?然后,緩緩站起來忙著給我們準(zhǔn)備吃的。父親戴著老花鏡的樣子看起來滿是慈愛。

      多年前,我的一本小冊子出版,趁臘月回鄉(xiāng)之際,多帶了幾本,分送父親、初中老師、本族哥哥等。在送給父親時,父親也只是默默地接過來,并不說話。我也就弄不清父親對此事的態(tài)度。

      我原來保存有從小學(xué)到高中所有的課本、筆記、作業(yè)本等。上大學(xué)后,我把這些放在了樓上,整齊碼好,用厚塑料遮擋。每逢寒暑假,我都會上樓翻撿打掃??墒菂s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把它們?nèi)慨?dāng)廢紙賣了。以致想回憶一些更久遠的事十分困難。如果借助這些有我生命體驗的物什該是比較容易的吧?很可惜,至今想來!

      父親在聽力好的時候,是十分喜愛聽廣播的。

      那臺老式收音機,還是父親在縣里郵電局做廚師的時候買的。那大概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期。巴掌大的體積,里面放兩節(jié)五號電池。我的少年時代,許多的革命樣板戲最初就是從里面聽到的。后來,收音機接觸出現(xiàn)問題,放五號電池不再管用,又在外面連接大號電池。跟隨與伴隨我的少年與父親的老年。但現(xiàn)在,卻連它的殘體也不見了。

      還有一對祖?zhèn)鞯牟迤?。那?yīng)該是清末民初的老物件。小時候,打掃完腳底,會拿雞毛撣子拂拭桌子、椅子,拂拭完順手一下插到插屏里。插屏大肚小口,五六十公分高,瓶身繪有楊柳、水波、一個頭頂上扎抓髻的小兒正在水邊玩耍。十分有意境,煞是可愛。這對插屏后來也不見了蹤跡。

      父親一輩子守著與其兄長分房時所得的祖產(chǎn),即便來我這里小住,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那種人在長治心已飛回老家的神態(tài),看著讓人著實既無奈又不放心。后來,看得多了,又不忍心他這樣子。爽性隨他便了。俗話說,孝順孝順,得先順著才能盡孝。

      我上大學(xué)的1982年左右,人民公社解體,村里實行包產(chǎn)到戶。我家分到一頭生產(chǎn)隊的牛。包干到戶的牛驢馬羊等原來生產(chǎn)隊的這些牲口往哪里飼養(yǎng),成了當(dāng)時許多農(nóng)戶的迫切問題。父親就在我老家院子里西側(cè)修蓋了一間廚房一間供飼養(yǎng)牛的牲口棚。那個時期的信里,父親會經(jīng)常提到牛,可見在他心中的地位。

      母親去世后,老宅因年代久遠,失修漏水。父親于是幾次與我提起想翻修老宅屋頂,可我少小離家老大回,一介書生,四體早已不勤,五谷也難再分。對鄉(xiāng)村一應(yīng)風(fēng)俗知之不多,仿佛白養(yǎng)了個兒子一般,既不能為他分擔(dān)農(nóng)事,又不能光宗耀祖。只能在經(jīng)濟上接濟一些。于是,父親一個人找村里人包干翻修老宅。至今想來,愧對老父!

      更甚者,養(yǎng)兒送終,是千百年來民族傳統(tǒng),可我在父親高齡之期,卻無能為父親親掘墓葬,想來更是無顏面對祖先。但山西作家蔣殊《自己的墓葬》我是知道的。她在文中說:“母親說的大事,是在家鄉(xiāng)給她與父親砌墓葬的事。多年以前,父母就提過這個問題,然而幾次被我攔下。我以為,人好好的,干嗎提這些不吉利的事?人還好好地活著,怎么就要給自己掘墓葬?在我看來,這些都不應(yīng)該是當(dāng)事人知道和提及的事。然而,父母一年年嘮叨,說鳳英姨姨家的墓葬早砌好了,說會明舅舅的也準(zhǔn)備齊了,說鄰里鄰居都差不多把這事解決了,咱還拖什么?”蔣殊是武鄉(xiāng)人士,自己的父親還在世的時候親給自己砌墓葬,這也許是晉東南一帶一種風(fēng)俗吧?可在我們這些60后看來,既不吉利也不應(yīng)當(dāng)。但轉(zhuǎn)而一想,順著父親,是父親晚年之后我一再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的,況且,許多事情父親養(yǎng)成了親力親為的習(xí)慣,他看著自己百年之后的歸宿之處,或許會更加坦然地面對生老病死吧?于是,父親請村里人包干,在自己的親自監(jiān)督下,完成了他與母親百年后的合葬之墓。

      【作者簡介】陳樹義,1985年8月畢業(yè)于山西大學(xué)中文系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F(xiàn)為山西長治市委黨校教授。1988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評論,迄今發(fā)表評論100多萬字。出版專著數(shù)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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