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大山的呼喚

向其坤

這已經是支教的謝桃老師回訪大朝山的第二次了。在大朝山，他有著終生難忘的烙印——學生楊星潤臨終前拉著手對他說：

“老師，我還不想死，我還想活，您要救救我??！”

謝桃再次途經大朝山蔣家鋪時，這話更加肆虐地撕扯著他，此刻的謝桃，眼角又再次濕潤……

“原來鄉(xiāng)村美好的教育可以與分數無關”

在大朝山中學工作的十五年，是我教育生涯最關鍵的十五年。十五年里，我撰文提出了“教育場”理念，結合多年從事鄉(xiāng)村教育的感悟，對鄉(xiāng)村學校的育人模式進行了新的嘗試，即在我擔任班主任的大朝山中學57班發(fā)起“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的評選活動。評選的一個要求是：班主任在周末或寒暑假入村入戶對學生進行訪問、調查。因此，以學生的家庭、社會考察為主要任務，我走訪了大朝山西鎮(zhèn)所轄10個村公所的所有村社。清晰的記憶中，在我到達瀾滄江邊一個小村莊的那一個下午，共進晚餐6次。為什么？因為實在撇不下那些樸實老鄉(xiāng)的熱情——在他們眼里，參與晚餐是不嫌棄老鄉(xiāng)、看得起老鄉(xiāng)的一種特殊“禮儀”。這樣，如期評選出了第一批“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

后來，大朝山中學迎來了支教老師，成員是謝桃、楊雪芹等四位。幾位支教老師首先在校領導那里獲知了我的一些情況，剛見面，他們就欣喜熱情地對我說：“原來您就是傳說中的向老師啊！”我與幾位支教老師共同走過了意義非凡的兩年，直到他們結束支教。

青春的熱情首先在幾位老師的家訪工作中燃燒起來。周末，他們都摸爬在鄉(xiāng)村的各個角落。當然，幾乎每次外出，他們都會把我當作“資深顧問”，向我咨詢目的地的基本情況。除了給他們介紹一些鄉(xiāng)村民風民俗之外，我還給他們特別引薦了各個村社的引路人——57班第一批“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這些少年都歡天喜地帶著他們入村進戶。很短的時間里，他們就和我的“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們打成一片。有時候，我們會在同路的村社家訪中各自完成自己的目標。于我而言，眼前的任務是第二批“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評選的調研、考察。接觸之中，他們慢慢熟悉了少年之所以“優(yōu)秀”的原因，也逐漸理解了評選“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在鄉(xiāng)村教育中的現實意義，就像他們經常微笑著對我說的那句話：“原來鄉(xiāng)村美好的教育可以與分數無關?！边@些，也在不經意間影響著他們對鄉(xiāng)村學生的引領與教育。

“我不愿失去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除了承擔數學學科的教學任務之外，謝桃老師還擔任了60班的班主任工作?？墒?，在頭兩個月里就遇到了非常痛心的事情：60班的學生楊星潤因病死亡了。楊星潤是一個不幸的孩子，母親早逝，是父親把她帶大。為了養(yǎng)家，父親把讀中學的楊星潤托付給叔叔照管，外出打工去了。楊星潤的身體半年前出現不適，她一直忍著沒有告訴任何人，唯一可以訴說的父親不識字也不會使用手機，他在哪里打工，楊星潤一無所知，也聯系不上。就這樣，病情一拖再拖，一直拖到接手班主任的謝桃老師家訪時才發(fā)現，到醫(yī)院檢查，結果是黃疸肝炎末期。在楊星潤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拉著謝桃老師的手說：“老師我還不想死，我還想活，您要救救我??！”老師盡力了，醫(yī)生盡力了，回天無術。老鄉(xiāng)用竹籮抬著她從鎮(zhèn)衛(wèi)生院到蔣家鋪的路上，楊星潤停止了呼吸。

我在校外接到了謝桃老師的電話。聽著他在電話里傷心訴說的抽泣聲，我也流淚了。一方面為楊星潤同學悲慘的命運，另一方面我覺得一個遠在他鄉(xiāng)的支教老師，在剛剛踏上講臺的時候就遭遇學生死亡的事情，對于年輕的謝桃老師來說，這真是一種揪心的痛楚。幾天之后，針對這起不尋常的事件，謝桃老師給他的60班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同學們：

大家都知道，我們60班的一分子楊星潤生病了，大家都期盼著她回來，回到我們溫暖的60班中。但很傷心地告訴大家，她離開了我們。昨天19點30分的時候，她在從埡口醫(yī)院回家的途中去世了，永遠離開了我們，飛向了天堂。

昨天，我在醫(yī)院看到她的時候，她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著，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只是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我痛哭起來，看到她難受的樣子，我心如刀割！我怪我對她的關心不夠，沒有體察到她的身體有恙，沒有過問她的身體情況，沒有及時帶她去治療，沒有盡到一個班主任該盡的責任，我萬分愧疚！?。?/p>

還記得她在驛站中給我寫的東西，她是如此懂事的孩子。她和我說家里的事情，在驛站里關心同學、關心老師，對我們60班都非常的關心！她也是個愛美的孩子，在我去續(xù)德艷家家訪的時候，她也在那里，她穿著一條美麗的裙子，帶著發(fā)夾，可愛靈動。她走得太突然了，60班教室里還殘留著她的影子，我還記得她的笑聲，記得她的小酒窩，還記得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里，還記得她扎頭發(fā)的樣子，還記得她與你們打鬧，還記得她和你們一起排隊吃飯、在一個宿舍一個被窩里睡覺……

祝愿楊星潤在天堂里，能天天開心、快樂！愿她能一路走好！逝者安息，生者堅強！

同學們，我愛你們中的每一個，我不愿失去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我是多么希望你們能健健康康、無憂無慮地成長。我寧愿接受你們的打鬧，接受你們的不懂事，接受你們的成績不理想，但我不愿接受你們離我遠去……所以，以后要多關注自己的身體，有病有痛，及時告訴我，好嗎？我們一個班有65人，老師可能沒法關心到你們的每一個，但請你們把我當作知心大哥哥，把身體、心理的問題告訴我，我會盡最大的能力去幫助你們！同時，大家要多注意身體，多鍛煉，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衛(wèi)生習慣，健健康康地成長！

最后，我想再次告訴大家：我愛你們！

這件事、這封信引發(fā)了支教老師對生命、成績的權衡，帶來新的教育思考。教育應該秉持著對生命的理解與敬畏，背離這個原則，再高的分數、再好的成績，對教育的本質和初心來說，都是一種背叛、褻瀆?！澳染任野?！”是大山深處流淌出來的吶喊。救什么？救起鄉(xiāng)村的文化，救起鄉(xiāng)村的教育，才能救起鄉(xiāng)村少年的未來，也才能救起鄉(xiāng)村的未來。教師對于學生，是生命對生命的一程相遇、一段陪伴，正常的支教時間只有短短的兩年。用哪種方式去相遇，怎樣去陪伴？我想：把學生都想成是自己的孩子，我們希望自己的孩子遇上什么樣的老師，就理當成為什么樣的教師。

“我不流淚，不是我已經成熟”

57班第二批“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的評選落下帷幕，我特別邀請了四位支教老師作為頒獎嘉賓參與了頒獎典禮。楊雪芹老師還受邀朗誦了我為優(yōu)秀少年們撰寫的頒獎詞：

樸實、厚道、自信、樂觀、堅毅、果敢，你們的精神開始慢慢書寫出班旗上的那個‘人字。鄉(xiāng)村人，鄉(xiāng)村少年，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這是一份至高無上的榮耀……如果放飛少年，就是放飛一窩學會展翅的雛鳥，那么，我們的班級不過是個鳥巢。你們必將一如既往地體驗生命、感受生命、理解生命、感懷生命。從這里飛出去的鳥，不論你是棲息在深山老林的枝頭，還是棲息在城市建筑的屋頂，切記：你一定要成長，一定要向愛向上，向藍天向白云向大海！飛吧，所有的雛鳥，等著你們給朝山帶來福音，等著你們給朝山帶來和諧，更等著你們回首看看這個曾經滋養(yǎng)你的校園。

之后，收到了楊雪芹老師傳來的郵件：

這是我親歷的57班“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頒獎典禮上的一幕：在講述少年們的優(yōu)秀事跡時，向老師流淚了，幾乎所有的學生也一起流淚了，我看見了，在場的老師們也看見了。

只身行走世間，讓我強顏歡笑以自慰；卑微的自尊，讓我虛偽化妝扮瀟灑，逞一時強弩。其實，我不流淚，不是我已經成熟，而是我還不夠成熟。

回到57班，這份真實而質樸的師生之情只有他們班的師生能共享。老師關愛學生，學生敬愛老師，為著這一份師生情誼，57班淚流成河又何妨。正如57班后面黑板上寫著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所言無虛。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我對兩年來開展“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評選活動做陳述性總結。兩年之中，我與少年們醉心于班級的“好玩”事件中，在“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善良、樸實、堅毅、果敢、智慧的品質培養(yǎng)中，發(fā)生的很多事情刺激著我、感動著我。例如大家在即將走進中考考場的時候，還堅持提出到鎮(zhèn)敬老院去幫忙打掃衛(wèi)生、為老人們洗衣物的請求；非但如此，優(yōu)秀少年廖成還在悄悄地做著一件事：每天堅持給一位孤寡老人送去熱騰騰的飯。這事是我在家訪時廖成同學的母親告訴我的。在總結到這些事跡的時候，因為真真切切地看過少年們的精神面貌，所以我感動且熱淚盈眶。身處大山深處，我清楚地體會到當前鄉(xiāng)村文化的衰退、變異與落俗，而這恰恰是因為鄉(xiāng)村原本樸實善良之秉性的消逝所致，“優(yōu)秀鄉(xiāng)村少年”評選活動的深度指向就是從少年身上呼喚這種秉性的回歸。我想這是當下救贖、重塑鄉(xiāng)村文化的最現實最理想的突破口，因為二三十年之后，他們將成為鄉(xiāng)村真正的當家人。現在少年的面貌就是未來幾十年之后的鄉(xiāng)村面貌。

“沒有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楊雪芹老師的文字是對支教生活體驗的一種嚴肅的反思。這樣的親歷也變成了幾位支教老師自身成長的有利元素，深刻地影響著他們以后的人生態(tài)度，就像已經從事著律師工作的謝桃在電話里與我說的一樣：

其實，當初的班主任工作與我現在所從事的律師工作之間，是存在契合點的。調解同學之間的小矛盾，放大了就是律師的日常工作內容和職責。并且通過所經歷的支教生活，在案件的處理中，我會多一個心眼，就是慎重地對待案件所涉及家庭的孩子及其教育問題。那個逝去的學生口中那句‘老師您要救救我，在我現在的律師職業(yè)中有著更加廣闊而深遠的警醒意義，所以我會一直記住它。

（作者單位：云南云縣第一完全中學）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