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懷遠(yuǎ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武漢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長江叢刊》《小說月刊》等刊物,被《小說選刊》《作家文摘》《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月報》《傳奇·傳記文學(xué)選刊》《故事會》《中國故事》《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等轉(zhuǎn)載,多篇被收錄中學(xué)語文閱讀試題和教輔,出版小說集《在唐詩中割麥》等三部。
民國時,慈惠墩唯一的女裁縫叫肖愛枝。她膝下三個女兒,大女兒叫春花,二女兒叫秋月,唯獨(dú)三女兒沒有大名,人稱三丫頭。不知道是肖愛枝每天忙著剪布裁衣,還是女兒多得違背了她的理想,所以她不愿意再給三女兒取一個好聽的名字。
三丫頭雖被媽媽忽略,卻心靈手巧,八九歲時就能用碎布頭做一些巴掌大的小衣服,特別是一套小旗袍,線條凸凹的拿捏,讓做了半輩子衣服的肖愛枝暗暗稱奇:這孩子生來就是一個上乘的裁縫!
如果不是跟著媽媽去了一次張百萬家,可能她真就一心一意長成了一個好裁縫。
這天,肖愛枝要把做好的幾套衣服送去張百萬家,三丫頭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到了張家,三丫頭聽見了叮叮咚咚的流水聲,從沒聽過的悅耳水聲,那水聲淙動跳躍,一下牽住了三丫頭的耳朵。
媽媽敲開一扇門,三丫頭眼前一下亮了:一個洋學(xué)生模樣的大姐姐坐在暗紅寬大的桌案前,微低著頭,左額前垂下一細(xì)綹黑發(fā),她撥弄一塊烏亮的長條木頭上的幾根弦,見她們進(jìn)來,纖巧的手指停下來,那水聲立刻消失了。
大姐姐把額前的頭發(fā)抿到耳后,湊過來看新衣。三丫頭不知哪來的勇氣,問:“你撥的是什么?”
大姐姐笑盈盈地說:“我在彈琴啊?!?/p>
“那我怎么聽到水聲呢?”
“我彈的就是《高山流水》呀!你也會彈琴嗎?”
三丫頭搖搖頭。
肖愛枝說:“大小姐,您別理她,她什么都不懂。”
“能聽懂我彈的曲子,這孩子真是不得了!我教你彈琴好嗎?”
肖愛枝忙攔下:“小孩子沒輕沒重的,那么貴重的物件,別給您撥弄壞了?!?/p>
“壞不了的,來!”
大小姐拿著三丫頭的小手在琴弦上撥弄,三丫頭的手指一動,立刻聽到一顆水珠叮咚滴落。三丫頭學(xué)著大姐姐的樣子亂動起來,驚得媽媽忙把她推到一邊,說:“撥壞了,賣了你也賠不起!”
回到家,三丫頭的額前精心垂下了一綹頭發(fā),不過她的頭發(fā)是黃黃的。她問媽:“明天還去大小姐家好嗎?”
肖愛枝說:“人家不做衣服了,還去干什么?”
三丫頭說:“我要去和她學(xué)琴?!?/p>
肖愛枝把嘴撇一下:“別想些沒用的,你不能彈?!?/p>
“那她怎么能彈呢?給我也買個琴吧?!?/p>
肖愛枝搪塞道:“有了富裕錢就買?!?/p>
三丫頭滿心歡喜,幫媽媽做事更勤快了。
肖愛枝的手藝好,生意就很好,每當(dāng)面帶微笑數(shù)錢的時候,三丫頭就湊過來問:“快夠給我買琴了吧?”
“快了,快了?!?/p>
三丫頭問:“還差多少錢?”
肖愛枝說:“再過幾年就差不多了?!?/p>
一晃,三丫頭額前的一綹頭發(fā)又黑又亮了,胸脯也高聳了起來,真的成了媽媽的好幫手。她和媽說:“我也能做衣服了,我自己攢錢買琴可以嗎?”
肖愛枝就生氣了,大聲地說:“你多大了,還盡做些小孩子的癡心夢,你會彈嗎?彈琴可以彈飽肚子嗎?”
三丫頭說:“沒有琴我怎么會???”
肖愛枝說:“有那個錢給你做幾件新衣服,再買個銀鐲子戴上?!?/p>
三丫頭說:“我不穿新衣服,不戴銀鐲子,只買琴?!?/p>
肖愛枝說:“天生受苦受累的命,弄些沒用的干什么?餓上幾天看你還想不想彈!你要敢買,我就先砸琴,再砸斷你的腿!”
三丫頭像變了一個人,整天和媽說不了一句話,額前垂著的一綹頭發(fā)倒越來越長了,遮了眼睛,她也不往后撩一下。她多么想聽到那淙淙流水的聲音,多想再看到大小姐那彈琴時優(yōu)雅的身姿,大小姐去東洋留學(xué)了,再沒有回來過。
有戶人家上門提親,肖愛枝滿意,三丫頭悄悄拉住媒人提了個條件,要求彩禮中有架琴。
媒人把話帶過去,不想男方一口回絕,說買牛買馬可以,沒用的東西不置。
三丫頭成了街上茶余飯后的話題,說這孩子模樣挺俊的,腦子卻有問題。還有人說,這孩子閑下來時,兩把手指就不自覺地彈動,別真有癡病。
在人們眼里,孤僻的三丫頭成了一個病人。
三丫頭成了大姑娘。
三丫頭成了老姑娘。
突然有一天,街上傳來一陣悠揚(yáng)的聲音,三丫頭一激靈,先是以為大小姐的琴聲,再聽,又感覺比琴聲悠長。她奔出去看,是一個挑擔(dān)游鄉(xiāng)的貨郎在吹一根長長的竹管。
三丫頭問:“這是什么樂器?”
中年貨郎說:“這是簫,好聽吧?”
“琴更好聽,有琴賣嗎?”
貨郎轉(zhuǎn)著眼珠看三丫頭的窈窕身材,說:“你想買琴?我會彈琴的,我知道哪里有賣,我?guī)闳ヌ??!?/p>
村里就不見了三丫頭。
三丫頭再出現(xiàn)時,已不是一個人,懷里抱一個小的,身后跟個大的,兩個俊閨女。
肖愛枝蒙一下,立刻明白了,劈頭蓋臉地大罵一頓,三丫頭平靜得像立在暴風(fēng)驟雨中的一截兒木頭,額前垂著一綹粗黑的頭發(fā)。
罵累了,肖愛枝還是雙手接過三丫頭懷里的孩子,這一刻,碰到了女兒的手,感覺不對勁,忙抓過女兒的手,竟不見食指和中指。肖愛枝俯下身,雙手捧住這只殘手問:“怎么搞的?”
三丫頭搖著頭不說話。
三丫頭的大孩子說:“不許彈琴,被刀剁下了?!?/p>
肖愛枝好像明白了什么,喉嚨里滾動了幾下,眼里滴落到斷指處。好久,她撫摸著大孩子的頭問:“你叫啥?”
“我叫大琴,妹妹叫小琴。”
肖愛枝耳朵有些背,追問:“小晴?大晴?”
“是彈琴的琴?!?/p>
肖愛枝抱住三丫頭,哭聲終于從喉嚨里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