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啟彥,教師,研究生學歷,云南楚雄人。業(yè)余學習寫作,文字散見《軍事故事會》《故事會》《中國校園文學》《鴨綠江》《短篇小說》《陽光》《散文選刊》《短篇小說》《金山》《微型小說月報》《人民日報》等。
我到生產隊養(yǎng)馬場報到的第一天,就遇見樁吊詭的事。他們圍著一匹馬。我一問,原來這馬準備宰殺了。隊里把一些干不動活計的老馬殺了,這倒是慣例??斓蕉玖?,水冷草枯,沒有富余的飼料??蛇@匹馬,正是壯年,還瘦。它渾身粘滿雜草、糞土,骯臟得分不清毛色。馬被拴在木樁上,狂躁不安地戰(zhàn)栗著,發(fā)出啾啾哀嘶,眼眶里含著一汪深深的淚水。它見了我,渾濁的眼里竟閃過一道若有若無的光。我頓時心頭一顫,沒想到馬兒也會哭。我再問,原來,是一匹馴服不了的倔馬,不殺它殺誰?我向隊長懇求:“能不能讓我來試試?”隊長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試,但吃了虧,那就是自找的了。”我走上前解開了韁繩。初來乍到,我正缺一匹坐騎。
我牽著馬往小河邊走,它那一身臟,不洗可不行。走著走著,馬停下了。我回頭瞪了它一眼:“你得聽話,要不是我,你只能下鍋煮了?!蹦邱R桀驁不馴地抬著頭,似乎沒有聽見。我有些生氣,但一轉念又壓下了火。溫和地說:“伙計,走吧。”馬還是不動,四蹄像釘子一樣釘在草地上。我靠過去,想在它脊梁上拍一下??墒謩偵斐鋈?,又縮了回來——它的脊背太臟了。我抬起腳,在馬肚子上輕輕踢了一下。就是這輕輕一下,馬呼的一聲躥了出去。我猝不及防,被馬拖了出去。我哇哇大叫,它卻沒有停下。耳邊風聲呼呼,我的屁股、肚子、膝蓋在草地上擦著,但我死死地拽著韁繩,不敢松手。馬終于停了,我被拖出去好遠。我骨架散了,處處生疼。我艱難地睜開眼睛。馬也正側頭看我,眼里飽含怒火。我掙扎著往回走,馬卻規(guī)矩了。馬廄里,別的馬見了它,都畏懼地往一邊閃。我只好把它拴了起來。不能讓它坑害大家。
一連幾天,跑衛(wèi)生所。我忘了馬的傷害,反而把臟馬伺候得好好的,有草有料。同事們的譏笑和嘲弄,也不管不顧。十多天后,我把馬往河邊牽,這回它乖巧得跟貓似的。洗刷一番,才發(fā)現(xiàn)它是如此俊美,齊刷刷暗紅的鬃毛,健碩的肌肉,粗野的線條,就像隆冬過后滿目蕭瑟的草原突逢一夜春雨,瞬間煥發(fā)了青春。我策馬揚鞭,它一聲長嘶。風,在我的耳邊如潮水般涌動。乏了,我躺在草甸上睡覺,它則靜靜地待在我的身邊,低頭啃著地上的草。我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它正默默地凝視著我,黝黑的瞳孔里是一片清濯深邃的世界。
轉眼已是隆冬,白茫茫一個冰雪世界。我想,這馬膘氣增了不少,也該學學馱人了。走出馬廄,我摸了摸它暗紅而發(fā)亮的鬃毛,說:“今天你要學馱人了。”它一甩頭,目光炯炯地望著我,隨即一聲長嘯。那聲音,纏繞在雪地里,纏繞在藍天白云之上。我謹慎地扣好馬韁,準備踩蹬上馬。它一雙前蹄卻一曲,跪到了地上。我嚇了一跳,怕重蹈覆轍。我跪下來,輕撫著馬頭,慢慢地撫過馬鬃、馬背,輕聲說:“聽話,我上了?!蔽覄傋€(wěn),它前蹄一彈,穩(wěn)穩(wěn)地站了起來。我在馬屁股上輕輕一拍,它就輕快地跑了起來,仿佛背上的,只是一縷輕煙,一片雪花。原來,它會馱人的。是它生命里的本能吧?我雙腳在它肚子上一點。馬像得到了沖鋒陷陣的號令,呼一聲躥了出去。身旁的樹,天空的云,風馳電掣般向后去了。耳旁風聲呼呼,飛沙走石。馬蹄彈起的積雪,和著空中飄落的雪花,翩翩起舞。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遠。我已疲憊不堪,可馬沒有一點停下的意思。我大聲呼道:“好了好了?!痹捯粑绰洌冶获R掀了下來,滾到了雪地里。馬停了下來,回頭看著不遠處的我。它大氣不喘,好像還沒有盡興。我坐起來,看著茫茫雪地里的棗紅馬。那場景讓我好震撼啊。我大聲喊道:“雪里紅,你是雪里紅——”那馬又是一聲長嘯,雙蹄騰空,然后,慢慢向我走來。
轉眼過了三年,雪里紅卻沒有學會耕地。
一天,妹妹把電話打到了場里。她說了父親生病的事,我必須馬上回家。我推著自行車,著急地往外走。經(jīng)過馬廄時,雪里紅一聲長嘯,仿佛要掙斷馬韁,拔起拴馬樁。我停好自行車,牽出雪里紅。一陣風,我就回了家。從那以后,雪里紅和我形影不離。
原以為我和雪里紅會成為永久的朋友,可世事難預料。幾年后的一天,鄉(xiāng)里領導來馬場視察。場長吩咐,將雪里紅殺了,讓領導們吃頓好的。
眾人出屋,直奔馬場。遠遠看見雪里紅靜靜待在一棵墨綠的柳樹下休憩,棗紅的鬃毛和柔柔的柳絲在風中如水般流動,美得讓人窒息。
我一聲尖銳的口哨,它警覺地朝我這邊轉過頭來。
他們用盡了繩索和套馬桿,但還是被沖撞得七仰八翻,狼狽不堪。我在一旁幸災樂禍,拍著大腿哈哈大笑。
砰的一聲槍響,他們竟用上了獵槍,卻沒打中。雪里紅凄厲地一聲長嘶,看我一眼,朝大門方向跑去,門外是蒼茫無際的草原。
“二狗子!”隊長大喊了一嗓子,“你不是成天嚷嚷著要借錢嗎?你今天要是能把這匹該死的馬給我殺了,我就答應把錢借給你。”
我心頭一震,想起了醫(yī)院里的父親。前些天我?guī)状稳蜿犂锝桢X,可隊長卻冷冰冰地說:“你前年借的錢還沒還上呢。”
“你瞪著眼看我干什么!你去,還是不去?”
“好!我去!”我的話才從牙縫里擠出來,眼淚就奪眶而出。
眾人都停下看著我。我一聲口哨,正往大門口奪命狂逃的雪里紅,突然間安靜下來。
我摟緊它的脖子,臉深深地埋在它長長的鬃毛里。它歡快地噴著響鼻,絲毫沒感受到我的哀傷,更沒有察覺到我藏在身后的那桿長柄鐵錘。
當鐵錘猛地砸向它寬闊腦門的時候,它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頭一偏,嗵一聲,我砸到了地上。我奪過獵槍,頂住它的腦門。它用黝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合上了眼瞼,一滴碩大的淚珠又從它的眼眶里滾了出來。
我閉上眼,手像發(fā)了擺子,瘋狂地抖了起來。
父親去了。我在茫茫無邊的雪地里,尋找雪里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