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物周刊倪:倪萍
人:近幾年逐步復(fù)出后,你的形象和狀態(tài)越來越好,雖然已經(jīng)六十多了,但好像有一個新的自我在生長,這是很奇妙的。
倪:我的變化多、變化大,可能跟我本性有關(guān)系,我特別不愿意昨天跟今天活得一樣,這個原因并不是有多么爭強好勝,而是覺得生命很短,本性里我不希望重復(fù)自己,我是希望能有變化的。有的時候因為渴望追求變化,帶來的甚至不一定是進步,可能是后退、不穩(wěn)當,但我總要試一下,盡管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內(nèi)心里還是充滿好奇,并且對生命感受豐富。用我姥姥的話,我就是一個愿意支棱起來過日子的人。
人:今天拍照你帶了一箱子好衣服,都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老錢風(fēng)”、“靜奢風(fēng)”,你說家里有一間屋子全是衣服,但聽說你在家或者平常非常不講究。
倪:哈哈,是,小倩(跟了倪萍二十幾年的經(jīng)紀人)說我平??偸恰捌茪饬蕘y”的。今天的衣服好多都是20年前的,家里還有很多禮服,這是我從業(yè)四十多年的積累,是我的工具和裝備。
我從年輕時候就知道上鏡一定要穿好衣服,衣服是一個“手段”,特別是女演員、女主持人,二十幾歲的時候,條件有限,我也舍得為工作花錢買國際大牌服飾,我積攢的那些衣服生活中絕對不舍得穿。你看身上這件西服,二十多年了我一共穿過七八次,能穿破嗎?需要用的時候,就拿出來,好好使用它。
人:那一屋子的大牌服飾和禮服,不夠支撐你的心靈。
倪:僅僅追求物質(zhì),人會越過越窄。我平常不需要它們,對我來說,穿衣打扮不是累贅,但是就放在那里,不工作的時候,它們甚至都不存在于我的視線里,我的滿足感不來自于這些,必須來自精神上。
我渴望靈魂的舒展,渴望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心靈表達通道,畫畫、寫作都是如此。我非常喜歡新疆作家李娟,她寫的都是日常小事,筆下的雞鴨草垛……是個人都能看到,但是她為什么寫出來就那么打動我?她把所有的苦難都寫成了內(nèi)心真正意義上的溫暖,自然流淌。這樣的表達讓我知道寫東西實際上是一個人非常好的靈魂舒展的方式。
人:你是從什么時候明確知道自己以什么為滿足的?
倪:準確地說是一點一點的。我剛進中央臺那會兒,雖然已經(jīng)是山東一個小有名氣的演員,拍了山東第一部電視劇,拍過七部電影,對一個山東的演員來說就是一個角了,但是到中央電視臺之后,就是一個無名之輩,我錄的第一臺節(jié)目叫《人與人》,那臺節(jié)目全是當時國內(nèi)最著名的明星,他們很多人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緊跟著就是《綜藝大觀》、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我趕上了一趟電視綜藝的快車,沒有人給你時間去適應(yīng)學(xué)習(xí),上了車就要跟整個系統(tǒng)匹配。我一直把直播比作戰(zhàn)場,就跟打仗一樣,來不及想任何其他的東西,沒有日常生活,沒有私心雜念,一路這么連滾帶爬地往前奔,那時候我的全副身心都用來應(yīng)付一期又一期的節(jié)目了。
因為這個工作有機會接觸很多很優(yōu)秀的人,我這個人像一塊海綿一樣,感受能力特別強,很多我采訪過的人我一輩子都忘不掉,好像都存留在我的生命中了,都在一點一點幫助我增長人生的智慧。
智慧是什么?真的不是說多么聰明,多么(有能力)可以應(yīng)付這個世界,我認為智慧是幫助我可以一直往人性的本質(zhì)上去走的東西。
到今天我還是一個挺相信美好的人,挺向善的人,有的時候也會受一些委屈,也會被冤枉,甚至是污蔑,但我內(nèi)心深處都能自己化解掉。
人:你主持過13屆春晚,并且是在電視獨大的年代,那時候的春晚真正是萬人空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一塊電視屏幕上。經(jīng)歷了那樣的盛名,你是如何落地的?
倪:很多人可能不相信,我直播過成百上千臺晚會,真正自己敢看的,不過三四臺而已。外人看起來,似乎我是一個駕輕就熟的狀態(tài),只有自己知道有多少問題,多么忙亂。電視直播就是一個遺憾的藝術(shù),外人看到的是光彩和榮譽,我自己知道自己扒了幾層皮。
還有一點是,我自己非常清楚,那一切不是我一個人完成的。主持人是被托舉起來的那一個,背后可能有上千人的付出,而你,是一個露臉的人——有人給你寫詞兒,有人給你走位——走到哪兒下句話跟誰接,然后有人給你準備服裝,有人給你化妝,有人給你打燈光……你自己付出的只是整個系統(tǒng)里非常小的一點。明明知道這一切,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將這一切榮耀都歸在自己頭上。
我還是清醒的,比較能夠客觀看待自己和環(huán)境,幾十年來一直秉承著一定要尊重事實,是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一個事情是以我為主的,我自己掌握了方法,我會對自己特別滿意。比如我寫《姥姥語錄》的時候,用大白話把那些很大的事情往小里寫,但里邊深藏著我很大的意思。這個拿到冰心散文獎,得到那么多名家大家的認可,我知道自己寫東西還有很大差距,但我也挺欣賞我自己的,因為我用盡了力氣,也找到了自己的表達方式。
人:所以你總說是時代了不起,是時代所賦予的機會了不起。
倪:那天我跟白巖松他們在一塊兒吃飯聊天,我說,“我幸虧比你們早出來幾年,我要跟你們同時進臺,早被你們淘汰了。”
我內(nèi)心深處無數(shù)次感恩和感謝——我的運氣很好!至于能夠抓住機會,只能說我的意志很堅強,我借調(diào)去中央臺時二十多歲,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很成熟了。1991年1月5號我正式進的臺,那年二月十幾號春節(jié)晚會就直接上春晚了。
作為一個不知道主持是什么的新人,一開始就接了很重的擔子,不是你要不要強的問題,你至少要跟這些晚會匹配。不能因為說她剛從山東來,她以前沒做過,觀眾就會給予寬容,沒有這樣的事,上去就得齊刷刷,你知道吧?我特別感謝法拉奇,在我起步的時候,我背下了《風(fēng)云人物采訪記》里的很多句子,她的勇氣也讓我敢于平視所有大牌明星、名人。
我有沒有我的優(yōu)點,肯定也有。我是不滿足于稿子就這樣的,過去閻肅老師活著的時候,我整天說,“閻肅老師,您看今年這個詞兒和去年差不多,每年咱們肯定都要祝福祖國風(fēng)調(diào)雨順……您有能力,您再給我想兩句更好的,您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詞兒。”
在我們這個行業(yè)當中,知識和文化真的就是你的底氣。我們常說當一個好主持人,內(nèi)心是一條豐沛的大河,才能自自然然地給觀眾端一杯水。如果自己就一杯水,在臺上肯定是緊張不從容的。
我也很努力,我們做電視直播,涉及的東西是非常多的,平常我看得最多的是新聞,臺上一些特殊狀況出現(xiàn),臨時補臺,需要自己有積累才能補得上。直到今天,我也不允許自己倉促地出現(xiàn)在一個場合,我會做足功課。
人:你總是這樣清醒嗎?
倪:我一輩子特別受益于誠實地面對自己和別人。這應(yīng)該是從小養(yǎng)成的,四五歲的時候,我在地里撿麥穗,撿完了以后覺得簍子不滿,有一些鄰居給我簍子倒點,或者從生產(chǎn)隊再給我抓點兒?;丶椅依牙岩豢淳驼f,這個麥子里邊有一半兒在說,“委屈!我不是她家的!”姥姥從那里邊往外拿出一大半來說,“這些剩下的就不委屈,都是你撿的,是不是?”
姥姥常說,“說假話的人兒,她不好看了!”這話在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心中影響力是非常大的。長大之后,會不會有心眼,會不會說假話,會。但是只會說一些善意的,那種黑白顛倒直截了當?shù)募僭?,不大會說,或者叫不敢說,骨子里已經(jīng)注定了。
人:姥姥一定特別以你為驕傲。
倪:對,我主持春晚,姥姥看我在電視里穿著什么禮服,第二天她叫阿姨把掛起來的衣服拿下來,她就來回這么摸,跟人說,你看這是昨天晚上電視上穿的呢。我姥姥認為電視里出現(xiàn)的所有人都是電視臺的,包括新聞里的外國人,“你們單位還有好些外國人呢……”
她特別驕傲,自己帶大的孩子長大了這么有出息,她的心里一定有比我自己還多得多的幸福感,這是我最欣慰的。
人:我看你在《聊聊》這本書里寫到,自己四十多歲了還喜歡躺在姥姥的床上看報紙、睡覺,躺在姥姥身邊就身心安寧,好像躺在沙灘邊。
倪:是啊!我媽都嫉妒這一點。小的時候,我姥姥老早就把油燈吹了,因為沒有錢買油,我說我長大了第一件事就是要給你買很多油,叫你白天都點著。后來做到的遠遠超過了給我姥姥買燈油,從我掙26塊錢工資的時候,我就給她買十幾塊錢一斤的海參,一直吃到四千多塊錢一斤,沒斷過。
在我心里,并不是我在給予姥姥愛,而是她在愛我。很多我自己化不開的東西,想起我姥姥說過的話,我就都能化開。我50歲的時候,我姥姥去世,姥姥給我的愛已經(jīng)融入我的血脈中了。
人:所以你身上有很充沛的愛。
倪:真的有,我自己覺得愛生愛,愛不是越分越少,是越分享越多的。我是一個可能對愛很貪的人,但是同時我又特別舍得給予愛。
人:你的生活四十多歲以前還是非常順利的,孩子出生后查出眼疾,有失明的危險,這么大的難處,用你的話說,感覺“天都黑了”,有能力能夠承受,是很令人欽佩的。
倪:我當時真的是很堅強,而且特別果斷地從主持崗位退下來,去拍戲掙錢,那個時候片酬并不高,拍《美麗的大腳》才10萬塊錢,但是比在電視臺拿工資肯定要高一些。
當時離開,除了因為孩子生病,我自己也感到很難再有更進一步的空間了。站在臺上光是消耗,補充的能量非常有限。
人:你去蔡磊和他太太的直播間說,“在疾馳的命運列車上,你們恐怕沒有時間憂懼?!蔽蚁脒@句話也是你陪伴孩子看病的那些年里最深的感受。
倪:遇到大難,任何母親都有你想不到的能量,我也不知道我的能量來自哪兒。就像是在戰(zhàn)場,一會兒耳朵邊一個子彈,一會兒頭頂上一個炸彈,那會兒不知道怕了,拿出平生所有的力氣,跑出神一樣的速度。
我那時候就想著要去掙錢,要去救孩子,大家都關(guān)心我們、幫助我們,但是只有做父母的能去救孩子。你說把孩子交給誰?誰來幫我先把孩子這個困難頂一下?沒有選擇的。
我當時什么思想準備都做好了,孩子可能失明,也可能說這個孩子后來就沒了。經(jīng)過了開始的絕望后,我都能接受命運。
人:當時有沒有感到命運不公,如果說有一位神存在,你有沒有問,“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
倪:我會有。我就從那時候開始抽煙,最開始就是過不去了好像。但是我這個人是這樣,一方面晚上哭,心里過不去,另一方面白天我還是擦干了眼淚,抱著兒子往各大醫(yī)院跑,而且冥冥之中就告訴我,我沒有選擇,沒有比我更強大的人了,只有靠自己和孩子父親,只有我們能抱著孩子去找最合適的大夫,找最合適的醫(yī)院,還能找誰?沒有時間,沒有更多精力去哭去鬧,就沒有。
會不會睡不著,會。但翻來覆去折磨到快天亮?xí)r也就呼呼睡了,孩子滿地爬都不知道。出去跑一天醫(yī)院回家已經(jīng)精疲力盡,給孩子洗了澡,孩子不睡再陪他讀會書,念一些沒用的童話,也想通過念童話試試孩子的反應(yīng),看他智力有沒有問題,你知道吧?因為眼睛都連著腦子。有時候自己念念就睡著了。
人:這樣奔走了十年,醫(yī)生說孩子沒有失明的危險,好了!那一刻你的眼淚橫著飛了出去。
倪:上個月我兒子過生日,我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謝謝你讓我有機會當一個母親?!蔽覂鹤咏o我回了一連串兒哭哭的表情包。我問他為什么發(fā)這個小哭臉兒,他說,“我給你帶來那么多災(zāi)難?!蔽艺f,“那些痛苦艱難也成就了我們不一樣的母子關(guān)系?!?/p>
兒子平安長大了,遠遠超過我們對他的期待,我們原來想只要他健康,他爸爸也說過,“只要兒子眼睛好了,將來啥也不用學(xué),不愿意上學(xué)我們就不上了?!钡珒鹤雍髞砜忌狭嗣绹詈玫乃囆g(shù)與設(shè)計學(xué)院帕森斯,眼睛除了需要戴眼鏡,沒有什么問題。
人:孩子好了之后,你一定松了好大好大一口氣。
倪:五十二三歲的時候,我的腰壞了,連床都上不去,每天躺在沙發(fā)上一邊看書一邊吃零食。那時候也很放縱自己,兒子已經(jīng)上高中了,一切都很好,我也想歇一歇了。
當時也沒有特別著急,天天躺著又吃又喝,因為不能運動,一下就發(fā)胖了,胖得整個人都變形了。臺里有個新節(jié)目《等著我》,叫我去主持,其實我感覺自己眼淚都流光了,也不想看任何沉重的內(nèi)容,但是臺里的工作,能夠做還是想盡力給做好。
胖得什么衣服都穿不了,只能穿那種大袍子,現(xiàn)在那些袍子還在家放著呢,跟大面口袋一樣。
我胖了之后,說什么的都有,很多網(wǎng)友不客氣,“這么丑,還敢出來!”其實我自己倒沒有覺得胖了多可怕,我心說,我從年輕也不是靠漂亮啊,并且我這些年,雖然胖了,老了,但是我一直在學(xué)習(xí),在思想上更新自己。我對自己還是挺自信的,要不也不會胖成那樣了,人家請我,我還敢上臺,并且很坦然。
不過當時身體狀況很不好,坐久了都不行,就想著必須為了健康,把體重減下來,加上腰也慢慢好了,可以一點點恢復(fù)運動,飲食上也講究一點兒,不能米呀面呀煎餅卷大蔥吃個沒夠,就這么著瘦下來了?,F(xiàn)在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鍛煉的習(xí)慣,用適合自己年歲的運動強度,每天運動兩個小時。
人:回望這一路,你對自己的人生滿意度高嗎?
倪:我很少論斷自己成功不成功,回想起來,都是很具體的一些事兒,這件事情我做得還可以,有的事我做得還不錯,有些事情現(xiàn)在想來可以做得更好,但我也不后悔,我那個年齡就只能做到那個分兒上。我現(xiàn)在對我過去一些事情的理解看法可能完全不同,但我接受當時的自己。
我的自我要求一直很高,自我評價不高。我覺得自己思想上差得太遠了,不豐富。跟那些作家和他們筆下的人物相遇,自己的內(nèi)心就是一個薄片兒,一本書一本書地累積,也是一層一層在自己身上疊加色彩,努力成為一個豐富的人。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靠漂亮的,我對自己的身高很滿意,但是除此之外,不能愣說自己漂亮。我覺得一個人的美麗是無止境的,所謂無止境它是要配套的,容貌、氣質(zhì)、性格、修養(yǎng)、人性,一層層追加。
當人生疊加到六十多歲的時候,如果說還每天都對自己特別滿意,“我特別成功”、“我一生如何如何”……這不是神經(jīng)病嗎?
人:對未來有規(guī)劃嗎?
倪:沒有什么規(guī)劃,唯一的規(guī)劃就是要不斷學(xué)習(xí),不然在這個時代會活得很痛苦,這個世界的變化太快了。什么都不了解,就依靠過去的經(jīng)驗生活著,可以,但是可惜了。
我很早就會用手機買東西,會網(wǎng)購會退貨,短視頻這些碎片化的方式,我認為也可以學(xué)到很多新的東西,只是我的眼睛不能看太多,要保護眼力。我雖然六十多歲了,但遠遠沒到學(xué)不進東西的時候。
陪伴我母親也是我主要的生活內(nèi)容,她九十多歲了,除了眼睛看不見,其他各方面都非常好,奔著百歲沒問題我看,圍繞著她,每一天都很具體,吃什么喝什么。
我現(xiàn)在對自己生活和事業(yè)上的要求就是,將過去在我身上盡量清理得干凈,不負重前行。那些我做得好的過往,既不是我的包袱,也不是我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