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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雙擁辦”有個閨蜜看我一直單著,挺上心的。原以為人家順嘴一說,沒承想他們前些日子搞了點兒動靜,縣婦聯(lián)、退役軍人事務局等相關組織都發(fā)了微信公眾號,所以閨蜜極力推薦。
那就……進群!
歡迎入群的表情包五花八門。先潛水再說,頂多嘛,有一搭沒一搭地閑逛,偶爾冒泡多是秒贊,有時撿幾個小紅包。此類紅包,所謂“鉆石王老五”們撒的狗糧。男人嘛,您想人前顯貴,咱就配合——早晚讓你背后受罪。
有微信號請求加我好友。見我一時沒有同意,如此三番極為堅定。不如來個火力偵察,這可是前夫老宋當年把我哄到手之后,一次酒后嘚瑟劇透的“圍獵”伎倆。扒了扒對方朋友圈,只顯示三天內容,啥也沒有。正準備秒過,忽地發(fā)現(xiàn)對方有個好聽的昵稱:“南疆水兵”。
這名字喜慶,不單單曾經我是軍嫂,有份魂牽夢繞之營盤情結。那個微友頭像,是一身老舊軍裝的半身黑白照片,肩扛槍站哨的姿勢挺拉風的。更蹊蹺的是,“南疆水兵”莫非有了什么特異功能?沒加上好友那會兒,我當時還在群里撲騰,人家怎么就有預感,一口咬定:與楓葉有種脫不開的關聯(lián)。
盡管以前,我的名字就叫張楓。只是因為老宋,后來除了身份證不能更改,其他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原先的名字早就洗白了與楓葉有關的蛛絲馬跡。沒辦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身心被傷著了,流血的傷口還沒結痂呢,還舔個啥:別跟我,再提什么楓葉!
哪個閨蜜不知,我犯忌這個?
就這么加了人家微友,而且是那種信息全部敞開的級別。本來嘛,進入這個群,與“軍”字號沾親帶故,都曉得雙方圖個什么。對方可能想與我套個近乎,還在末尾發(fā)了個齜牙表情。一開始圖個新鮮唄,自然聊得嗨。“南疆水兵”挺能聊,估計當兵的嘴皮子功夫差不了,許是那一段段日子的寂寞,“白天兵看兵,夜晚數(shù)星星”之類,無師自通吧。這要是哪天,他在菜市場買了一堆魚兒,路上哪怕暈乎了一大半,可一旦聽了他海闊天空似的幾碗心靈雞湯,說不定那些半死不活的魚兒聽得興起;再要是一股腦倒進河里,沒準一轉眼活蹦亂跳的。
聊不幾天,好像“南疆水兵”與我年齡相仿,曾在軍旅那是肯定的,這也是相關單位助推這個群的初衷之一。
是不是水兵呢?看昵稱應該是海軍,別是深海潛艇的那種。一開始,對人家也不知根知底。要是問得多了,難不成往明媒正娶那方面想?不知對方有沒有這個心思,反正我也不拒絕,本來就是一個脫單群嘛。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男人三十三,太陽剛出山;女人三十三,倒了半邊山。想想我們這對男女微友,四十好幾還離異,各自拖了個油瓶:我單了這么些年,兒子大學快畢業(yè)了,青春尾巴剩不了幾根毛,能讓人家揪一把?
大哥不講二哥,他也差不多。畢竟,我們這個群,有關單位時不時地“靶向治療”一回,經常還有“聯(lián)誼”公告,動輒就有哪對“再續(xù)情緣”得手,發(fā)幾個大紅包之后揮手“退群”而去。我們這些進群的不管天南海北,一律“驗明正身”,“政審”倒是有了保證。只是沒想到有一天,“南疆水兵”的微信號突然換了頭像:一幅楓葉飄零山路的圖片。
那一瞬間,我像是觸了電,仿佛內心里的那道隱疾,被這家伙一把揭開了。
想了想,得晾他一陣子,至于說會不會拉黑對方,難說。
一連幾天,對方提出一系列問題,趕上“十萬個為什么”了。還有的,幾次想搞點兒事情的心思,什么語音甚至視頻請求,讓我一律拒了。加上好友的當兒,我就約法三章:男女有別,點到為止。
如果他再糾纏,只有拉黑。面對他的死纏爛打,我可不能節(jié)節(jié)敗退,不為什么,就是不為什么!
有次,直到他問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友情提醒一句,態(tài)度絕對義正詞嚴:別跟我,再提什么楓葉!
2
應該是幾年前吧,有點兒不堪回首。
我的一個擅自決定,就讓身邊的親朋好友,也包括街坊鄰居,或者說還有我與前夫雙方的同事大吃一驚。兒子剛剛考上大學,而且考上的還是他老子原來駐軍營盤附近的一所海南名牌大學。按理說,這是多讓他老子宋執(zhí)林風光的一件事——延伸版“子承父業(yè)”嘛。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兒子剛在網上查到了那所大學錄取通知單,就激動地擁抱了宋執(zhí)林。那當兒,要是當老子的老宋正在三尺灶臺,少不了一番大顯身手,炒鍋翻飛閃轉騰挪,菜品花花綠綠還姹紫嫣紅的,在半空嘚瑟的那種花活,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我想,當年我的父親,肯定就是讓老宋“細小工作積極主動”之類的假象所迷惑。要不然,雖說我歲數(shù)有些緊逼,畢竟也沒到“齊天大?!毖?,父親為什么如此武斷拍板了我的婚姻大事?這位轉業(yè)軍人,早年四海為家,在我媽面前說話沒什么底氣,我的終身大事一擺上桌面,這位“老轉”則是生怕耽誤戰(zhàn)機似的說一不二。“小宋,我看行!有什么不好?在他面前,好歹我不說是個老首長,最低也算個老班長。老班長看新兵,眼光毒,成精。新兵蛋子一尥蹶子,我能看出他的前世今生?!?/p>
“看看,人家寫的信,像是鋼板刻的,還這么浪漫?!备赣H估計那會兒可能是盡興了,酒杯一推,叭的一聲,氣得母親轉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鍋碗瓢盆們有了情緒,“我們娘兒倆招誰惹誰了?伺候一個老兵油子幾十年,有完沒完?總不能把女兒也搭了進去?”
母親當年說的這句,自然有點賭氣。其實,父母嘴里的女婿,哪里還是什么小宋?歲數(shù)比我大了好多,人前我喊他“大宋”,人后自然換成“老宋”。的確,宋執(zhí)林蠻顯老相,也不知怎么了?我父親欣賞他的那種浪漫,我自己怎么一點也沒感覺?婚后頭幾年,夠不上隨軍條件,一直兩地分居,倒也沒鬧出什么過節(jié),幾乎按著部隊“三大條令”中規(guī)中矩地過著日子。后來我才知道,宋執(zhí)林雖說穿著“四個兜”軍裝,其實只是一名志愿兵,不知猴年馬月能熬到那種軍士長,才有一丁點兒希望辦理隨軍手續(xù)。當然了,這只是他的念想,海南島那一帶,讓我們娘兒倆隨軍?誰不知道海風那個咸啊,免談!
老宋服役年限到期之后,選擇到我老家這里轉業(yè)安置,好歹算是塞了個崗位,在市政府下屬一家招待所,不聲不響地當了名廚子??紤]到兒子品學兼優(yōu),還有的就是我父親早年的“坑蒙拐騙”,什么當初就是看中了這個女婿多才多藝、琴棋書畫啥的。雖然我心有不甘,但也只能苦熬,有點盼星星盼月亮盼天下勞苦大眾翻身得解放的那種憋屈。外人哪里知道,就在我們剛給兒子辦了一場氣氛熱烈的升學宴之后,我的父母大人還一個勁兒地隨著我們一家三口,給前來賀喜的各桌親朋好友們挨個敬酒謝意呢,不到一個星期,我倆一點兒征兆也沒劇透,悄悄地把婚離了。
自然,老宋凈身出戶。
并不是老宋做了什么虧心事,背叛啥的。這點我得有一說一,咱不能冤枉轉業(yè)軍人。那——我自己呢,摸著良心說,我并沒出軌,甚至情感上都沒有越位一回。如果涉嫌越位的話,中學時代的懵懵懂懂,不知道該不該算。好些年前,似乎高二那年倒是暗戀過教語文課的班主任。我記得那年學校迎春晚會,這位身高一米八五的大長腿帥哥,與我合作朗誦了他的得意詩作《楓葉紅了》,一下子點燃了那個晚會上空的“焰火”。哦,學校餐廳里的畢業(yè)晚會,哪里允許燃放焰火?但我感覺到對面的他,眼里不止一次地燃放出絢麗斑瀾,讓我方寸大亂……好在,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清醒了。一米八五的大長腿帥哥,新婚妻子在外地一直調不過來。法律橫亙在我倆之間,那可是一道直冒電光火石的高壓線。
之所以這么一說,只是表明感情上我沒有欺騙過老宋。咱是軍婚,哪怕一次或者說是半次,都絕對不行??墒撬?,盡管我一直沒有找到他的瑕疵,或者說有啥把柄,以至于父親后來一氣之下,揚言不再認我這個女兒,我也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冷靜,再冷靜。容我復盤一下,的確源自他的欺騙,那種原始欺騙,一開始就傷了我,不可原諒,不可饒恕……
母親愣神的表情如同流行感冒,父親很快就被感染上了。漸入風燭殘年的兩位老人,設身處地想想,他們怎么受得了?“當年的部隊政治處,還有我們縣婦聯(lián),一次次信函傳書。老子一眼相中了小宋,人家也沒虧咱。部隊上的新聞干事,還在好幾家海軍報刊宣傳過……現(xiàn)在,人家好歹也是大廚,咱家孫子又上了名牌大學,好好的日子你不過,鬧什么離婚?”父親試圖挽回??吹剿难劭衾镉辛藴啙幔业奈浅尸F(xiàn)幾何級別的放大,“別再摻和了,好不好?別跟我,再提什么楓葉!”
3
自己的一攤子糗事,干嘛要告訴人家?
人與人,一般高,求了誰,低三分。對于離異男女來說,盡管女方更為被動,大不了就這么單著,要是“第一印象”低三下四,以后難免讓人看衰,將來還怎么活人?好歹,咱也有了爭臉的寶貝兒子,大不了天涯孤旅又怎么了?離開男人這地球還不轉了?
都說二婚的都是賊,睡著了還睜只眼,相互提防另一個。看他的微信昵稱“南疆水兵”,倒像當過兵,會不會與前夫老宋隔得不遠,也在海南?罷,這輩子難不成,真的離不開當兵的,而且還是水兵?
好在,加上“南疆水兵”以來,感覺他挺善解人意的……
會不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我看未必!
不如主動出擊,投石問路?
擠牙膏似的,“南疆水兵”哪里還有什么“細小工作積極主動”?這要是上了艦艇,怎么說也是個后進兵嘛。當然了,也許人家心里有了傷疤,說不定也是離異多年,一揭開自然疼痛,與我一樣“往事不堪回首”?
沒想到的是,導致對方婚姻破裂的原因,也是涉嫌“欺騙”。
太巧了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兩相騙?只不過,“南疆水兵”的前妻認為自己受了欺騙。唉,怎么說呢,我倒是被前夫騙了,他呢,前妻說是被他騙了。這以后,一個被騙的我,曾經軍嫂;一個騙人的他,復轉軍人;同在屋檐下,怎能過日子?
我這個人,倒是怎么了?一出門撞上天花板,再婚念頭剛一有了胚芽,遇到的又是一個騙子?媽呀,本來就不敢往前再走一步,現(xiàn)在……更是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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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猶豫,是與宋執(zhí)林離婚不久,那一陣子有過。好在后來,我狠了狠心,好馬不吃回頭草,“妹妹大膽地往前走,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
以前一直猶豫著,這次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之后,我才知道,心里不再憋屈的感覺,那個痛快啊,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這個張楓——她是不是瘋了?
“早晚露餡。這個歲數(shù)了,要不……早就有了接盤的?
“也沒聽說人家老宋……有個紅的綠的?
“軍隊是個大熔爐,優(yōu)秀轉業(yè)軍人!聽說當兵第二年,就入了黨?!?/p>
“看樣子——張楓在裝,看她裝到哪天?叫不醒裝睡的人嘛!有本事,后半輩子一直單著,水土不服就服她?!?/p>
余光里分明感到冷颼颼的,身后似乎總有人戳戳點點。他們肯定認為我腦子進水了。世人一度認為我們這對經過組織成功撮合的夫妻,兩人不敢說天造地設天作之合,好歹也能罩上“軍政雙擁和軍民共建”的光環(huán)。更讓他們不可理喻的是,我倆郎才女貌工作穩(wěn)定,孩子成器無憂無慮,多般配啊!更何況,人前人后的老宋還那么聽話。有幾次閨蜜小聚,早早地老宋就在門口等候,姿態(tài)如同沒有肩槍的那種站崗,等到閨蜜們半醉半醒要散的時候,有幾個瘋瘋傻傻的,恨不得吶喊出“嫁人就嫁當兵的,嫁漢就嫁宋執(zhí)林”這么一句。
嫁你個頭???鞋子是否合適,只有腳知道。反正你們也不與宋執(zhí)林一口鍋里攪勺子、一張床上卷被子。你們嘴里若是有了好詞好句,盡往他身上堆砌好了。媒婆嘴,看菜吃飯的貨,能說出幾個好?誰說他好,或是誰家有剩女還是離異姐妹賦閑在家,你們自己領他回家,我才不稀罕呢。要不是當年顧忌軍婚,早就與他兩清!
什么理由?要什么理由?他欺騙了我,這還不夠?如果繼續(xù)“痛說革命家史”,當然還有了,再加一條:沒有生活情趣。
夠了!還有完沒完了?父親發(fā)火的樣子,仿佛看到哪位戰(zhàn)友被敵人捅了刺刀,他自己一氣之下跳出戰(zhàn)壕的樣子:你的父親,我,也是一名戰(zhàn)士。不許你玷污戰(zhàn)友。你沒當過兵,老子不與你計較!郭小川教導我們:戰(zhàn)士自有戰(zhàn)士的愛情,忠貞不渝,堅美如畫。
還教導呢,父親大人,您別上綱上線,好不好?我懶得理睬,一抽身關門,任父親“咚咚咚”地擂出一陣山響,撞出我的眼淚直飛。
“我說楓啊,你爸當兵那么些年,身子骨落下了病,你就不能盡點孝心?”門外,是母親的哭喊;屋內,是女兒的撕裂……我仿佛聽到房子外面,有人幸災樂禍地議論:老張,你也有認栽的時候?那么一個要面子的人,自以為找了個當兵女婿稱心如意,哈哈。
一個激靈,我醒了??葑胍?,屋里沒有一絲亮,像是復盤,又像是反思。最終我還是認定,我與宋執(zhí)林緣分已盡,離了,就是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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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砍我一刀,哪怕剜了一塊,我能忍著——明槍咱不怕,躲也不躲;要是你背后戳我一針眼窟窿,我不能忍。
我這個人,最怕的就是朋友背叛,或者就是親人欺騙,尤其是像老宋這樣的,與我戀愛之初,就帶著一腔欺騙撲面而來。一開始就不懷好意,這成啥了?這不是明擺著不安好心。
兒子上大學不久,也就是一個多星期,我就痛下決心。如果再不當機立斷,我怕我會受不了那種沒完沒了的孤寂。獨守空房的女人,一旦孤寂起來免不了胡思亂想,甚至難免忍受不了冷漠,說不定還會念叨他曾經的好。說心里話,記憶里也不是沒有過那種好,只是一想到戀愛之初遭受欺騙,就什么也不能原諒。
好在時間一長,有了些反復。當然,這種妥協(xié)不是重蹈覆轍,而是盡快走出魔咒,該不該往前邁上一步?于是,在這個群里,我倒是不疾不徐,反正就是閑逛,有棗無棗打一竿,底線只有一條:不找本地的。
懼怕本地人的原因,主要是生怕我的這段婚姻讓人家知根知底。常人看來,姓宋的仿佛冰清玉潔,一點兒毛病也沒有。更何況還有個處處維護父親形象的我那個兒子,雖說他這一陣子,遠在海南那邊讀大四。
所以說,“南疆水兵”的微信頭像換成楓葉飄零,我就有了警覺:會不會陰魂不散,這家伙就是姓宋的替身?想破鏡重圓?想死灰復燃?想東山再起?要不,憑什么又是潛水又是化名?
我想到了,不如與對方視頻。以前,對方找我視頻,我矜持,沒有半推半就,好幾次掛了。如今風水輪流轉,他倒是翹起了尾巴,甚至連微信語音都不接,只是一水的文字。
文字,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傷害。當年,不就是那樣的一封封從海南某艘戰(zhàn)艦上飛出的信箋,特別是以我的名字為由,沒完沒了地聊著與楓葉有關的詩行。愛情是一條蛇,咬了我一口如同中了毒,處處還替那人著想。多虧后來,母親提醒了一句,海南除了椰林,哪有什么楓葉?
可是,宋執(zhí)林卻死鴨子嘴硬,說你沒到過美國,就不相信地球那邊,我們與人家還是腳對腳呢?!熬懿槐匮院#南x不可語冰?!蹦隳睦镏牢覀儩撍嗝礋釔凵睿窟@些楓樹,那可是艦艇上的戰(zhàn)士自行培育成功的。
那時,他說什么,似乎我都相信,甚至愿意隨他天涯海角。只是后來,我清醒了,不再是女人一天三惑,更不會再有“一孕傻三年”。
視頻對方,幾次沒有成功。漸漸地我有了警覺,懷疑這個微信號,會不會就是前夫宋執(zhí)林賊心不死?說不定,他重置了手機號,新注冊一個微信號潛入這個群,想著重續(xù)前緣?
“寧信蛤蟆三條腿,別聽男人一張嘴?!惫鯐氲侥?,“南疆水兵”露了馬腳:前妻之所以提出離婚,是緣于自己的一次夢囈,居然“與楓葉有關”?
騙鬼去吧,去你個大頭夢唄!我想起來了,這一陣子,姓宋的正在海南。前幾次,兒子在視頻里數(shù)落大學食堂,大鍋菜除了煮就是煮,沒法子進嘴。他倒好,跟了過去一待就是大半年,而且還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開了一家我們這邊家鄉(xiāng)風味的小菜館。
宋執(zhí)林兒女心重,我得承認,好像當過兵的都有點兒女情長。當初他們?yōu)榱吮Pl(wèi)國家,腦袋提在褲腰帶上,如今退役了,路見不平一聲吼,即使危險也不退縮,大不了上了戰(zhàn)場,一條命搭在陣地上了唄。
“你,老實告訴我,別?;ㄕ校愕降资遣皇抢纤??”都說女人沉不住氣,我想自己也不能幸免。
“你……什么老宋?”
“要是姓宋的,討厭,請走開!”
“哈,楓葉公主,難道您有心理陰影?討厭《水滸傳》,我說嘛,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p>
見我沒有接腔,停了好一陣子,“南疆水兵”的私信一串串地在我的手機屏幕上倒騰著。聞出了風向不對,畢竟這家伙當過水兵,立馬換了口吻:“你說……哪個老宋?不會是及時雨宋公明吧?”
“哦,隨口說說,一個當兵的,好多年了,往事如煙。怎么,你也認識姓宋的?”
“還真有一個,當兵的。”
“不如……說來聽聽?”
“其實……沒啥說頭?!?/p>
我盯著手機好久,沒有聲音也沒有圖像,更沒有文字。看來,這家伙有意閃了。
唉,前些天不是挺能嗨的嘛?這天兒,沒法子聊了。
6
“南疆水兵”還是招了。
不招能行嗎?不知道還是咋的,女人天生要哄?
那個老宋,戰(zhàn)友,海軍……乍一聽到,我心里咯噔一下,會不會那么巧?難說呢。天下事無奇不有,地球是個小村莊。不是有人說過?只要打對電話,不出七個號碼,一個陌生人,也能找到美國拜登。
真的要是老宋,他這是……想當說客,還是咋的?
不可能。一想到當年的楓葉,我就瘆得慌。不管后來姓宋的如何救贖,只是當年的宋執(zhí)林——真的不配。
可是,也不知從哪里長了能耐,這家伙居然“拿”下了我的父親。
我想了想,宋執(zhí)林那些年的水兵并沒有白當。別看他成天潛水,一鉆就是幾百米,看似水面波瀾不驚,其實水下肯定沒少研究過“孫子兵法”,對我父親不知道使了“三十六計”之哪一計。實不相瞞,我父親部隊復轉之后,組織挺照顧他的。半退休在家的他喜歡小酌,沒事搞兩杯,“杯中日月、壺內乾坤”啥的,天大的事放在一邊,喝上兩盅,剩下的就是述說營盤往事。
當然了,如此一來,自然離不開下酒的可口小菜。
要說炒菜,老宋這個女婿,倒是與岳父大人一拍兩響,更何況一老一少兩個還攀上了戰(zhàn)友情:一個復轉,一個現(xiàn)役。
溫一壺酒,聽南海濤聲依舊;炒幾個菜,醉里挑燈看劍……酒盅斟滿,葷素搭配,一番夢回吹角連營。那時候,多是父親在說,天馬行空地扯,每每扯了好遠,快都找不到家的時候,這個老宋像是聆聽首長指示似的,總是遞上一臉的媚笑,除了連連說好,就是不停地斟酒。
其實,說父親是個老轉,還真是高抬。老轉,那是人家對于轉業(yè)干部的“代稱”。父親熬了八年多大頭兵,一是沒有提干,二是也沒有趕上后來的兵役制度改革,轉個志愿兵啥的都沒戲。不過,父親得過各類嘉獎,最高級別的還是師一級黨委層面授予的“優(yōu)秀共產黨員”。雖說抵不上三等功啥的,但父親退伍后,八年潛水兵落下一身職業(yè)病,組織關照安排進廠,沒多久因病內退,酒量漸長不說,職業(yè)病動輒提醒著他懷念往事似的。母親一次次地慌了神,處處讓著他不說,只要他想嘚瑟一下,肉身又是在自家院內,反正有個當兵的愿意做忠實聽眾,隨他去唄。
讓母親沒有想到的是,她的這個準女婿,不僅有一手炒菜的絕活兒,而且下棋的本事,還真的不可小瞧。
父親的那點兒小嘚瑟,也只有宋執(zhí)林能聽得進去。我知道的是,父親那陣子身子骨犯病,他說是讓廠里氣的,好在老宋來過一次,如同專家門診懸壺濟世似的。那陣子部隊還沒實行軍銜制,毛頭女婿身份上門的宋執(zhí)林請了探親假,一身四個兜軍干服,外人真不知什么級別的部隊干部。這位不知什么級別的部隊干部,拎了一堆禮物上門,連口茶水也沒喝,袖子一擼,廚房里炒菜的聲音蠻悅耳的。直到滿桌子的佳肴品嘗之后,父親想過一番棋癮的念頭,讓人家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
那就軍棋?父親問了聲,估計當兵的都喜歡下軍棋吧。
老宋說:叔叔,不!班長,不!前輩,我不怎么下軍棋。
為啥?
司令吃軍長,軍長吃師長,連長吃排長……不好吧?部隊講究官兵一致,四海之內皆兄弟,兄弟之間哪有相互撕咬的?
什么炸彈地雷,還有扛軍旗啥的,不好玩兒。
好!那就象棋!父親剛一說完,老宋見縫插針擺好棋盤。奇怪得很,父親的一個卒子過了楚河漢界,老宋視而不見。直到小卒逼宮得勝,父親樂了:小宋這人,不會錯,寧愿損失車馬炮,不忍吃掉過河卒,以后當了首長自然愛兵如子,會心疼人。
這都什么邏輯?什么判斷?沒想到棋盤上的這一手“賣慘”,宋執(zhí)林居然輕松地越過了父親看似挑剔的那一關。
好在母親擰了一把。好歹也是寶貝女兒,掌上明珠,怎么就這么……給人家發(fā)了免檢證明?
好,就是好!不信,看看人家小宋那信,一手的好文章。父親之所以說了這么一句,責任還是在我。有次,我給父親看了對方的幾封信,這等于是讓他有了吹牛的資本。只是信上的宋執(zhí)林,與請了探親假上我們家門的老宋談吐似乎不在一個頻道上。
怎么說呢,一個陽春白雪,一個下里巴人。
莫非……藏著掖著?拿現(xiàn)在的話說,難道是個悶騷型?我把擔憂拋給父親。父親不以為然,說:那是穩(wěn)重。
穩(wěn)重個啥呢,直到后來,我才知道了,宋執(zhí)林廚藝為何之好,原來那是他的“看家本領”??此艿??一位炊事班長,除了炒菜,他居然還能寫上那么煽情的信?
媽呀,我原以為自己挺孤傲的,拿現(xiàn)在的話說,知否、豆瓣評分的影視劇,低于七分的一律秒過。哪知道當年這個老宋,比余則成還要余則成。要是他寫宮斗戲,我這種心機,絕對活不過三集。
直到東窗事發(fā),我才悔之晚矣。也不知道到底是我們哪個急了,老宋急,還是我急?或者最急的還是我的父母?直到我與宋執(zhí)林領了證,這才知道他的四個兜軍裝,不是干部身份,地地道道一個志愿兵。
還有沒有隱瞞的?你可是一名軍人,家屬面前,實事求是。
沒有,真的沒有了。
沒有?你們部隊在海南,那里有陽光、沙灘,就算還有海浪、仙人掌,以及一位什么老船長,是吧?有一眼望不到邊的椰子樹,是吧?那你老老實實告訴我,哪來的楓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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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還是有種擔心,我問兒子:你爸,此時此刻,在不在你身邊?
怎么了?想我爸了?那你們花好月圓不就完了?省得我以后兩頭跑,多省事。
別貧嘴,老宋,他在不在?是不是正在玩兒手機?
鬼哦,顛勺呢,他又不是千手觀音,怎么玩兒手機?我來了幾個同學,生日派對,我請客。兒子說著,轉手換成視頻。遠遠的背景,埋頭炒菜的老宋佝僂著肥碩的粗腰,油煙機轟鳴著,灶頭火舌吐得老高——炒個菜,有必要那么刀光劍影?
他這個人,要是不搞那種欺騙,還真的說不上什么不好。唉,欺騙,徹頭徹尾地欺騙,要不然,我的人生不得改寫?不說與一米八五大長腿帥哥舉案齊眉,起碼說也不會一聽到楓葉,渾身就起雞皮疙瘩。
志愿兵老宋,享受排級干部生活待遇倒也罷了,反正四個兜,也能帶得出去。況且人家有手藝,顧家。只是后來,軍隊實行軍銜制,探家時就沒見他穿過軍裝。一身便裝的他,自然縮水了往日的英俊,特別是轉業(yè)安置讓人有些灰頭土臉。父親本來有個徒弟在人事局,那時說話剛剛管用,春風得意呢。徒弟只是說了句“抱歉啊師父,歸民政局分配,檔案到不了我這里”之后,一臉的愛莫能助,鞭長莫及。
父親蔫了,像是下了招臭棋,還是落子無悔的那種。一家人悶了好些天,沒挺多久,老宋服了軟,先是領了筆錢,一次性安置的那種;后來自己開了家飯店,誰都沒有想到,日后居然小發(fā)了一筆。父母親見了,還叮囑我多找些同事們幫忙,拉拉人氣,往飯店里帶客。
我說,要帶你們帶,我才不帶呢。要是帶出了氣候,以后他還不知道會怎么吹呢。什么徒手套白狼,什么漫步在楓葉飄落的小路……你聽聽,頭都大了。有次,來了他幾個戰(zhàn)友,白吃白喝的當場過了頭,看到他們幾個當兵的正在胡吹海侃,我氣得一伸手抽了桌布,酒瓶酒杯啥的落在地上,稀里嘩啦的。
低頭一看手機,微信上的“南疆水兵”依然在線,那個楓葉飄零的頭像閃爍著,這回我肯定了,這人不是前夫老宋。不可能是他,他又不會分身術,也不會吹出一根毫毛,變身無數(shù)個老宋。
他不是齊天大圣,而我呢,眼下卻成了“斗戰(zhàn)剩佛”,不是那個“圣”,是剩下的“?!?,脫不了單的“單”。這時,兒子微信視頻過來了,說是他爸爸聽見了,問我這邊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搭把手幫個忙?
微信視頻里,似乎有了宋執(zhí)林的呵呵聲,伴著粗重的喘氣與咳嗽,要死不活的那種。我連忙掐了:幫你個頭啊,有本事,你在海南給我鋪上滿天滿地的楓葉?
該死的楓葉,當年可把我坑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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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說過,一開始,宋執(zhí)林是我們縣婦聯(lián)介紹認識的。婦聯(lián)的負責同志收到了駐海南海軍某部政治處的介紹信。后來我知道了,我們縣婦聯(lián)有次組織海南風情旅游考察,縣婦聯(lián)主席與那邊的政治處主任聊上了,兩家準備搞一個跨省跨戰(zhàn)區(qū)的軍民共建試點,于是就有了我與宋執(zhí)林的交集。初看照片,還有主席一股腦兒的介紹,感覺人家四個兜、非農業(yè)戶吃商品糧,還有的是,檔案里好幾個嘉獎,又是優(yōu)秀黨員。
父親想都沒想地做了主,說是兩個青年人先通通信,看看有沒有緣分。那時還沒手機,家有急事,放大招也只能發(fā)電報;即使加急的那種,一來二往的也得等上一兩天。所以,我們之間只能通信,這次寄過去的,下次若是得到答復,半個月左右的“時差”。時間一長,這種戀愛談得煎熬,幾乎成了問卷調查,挺考驗耐心。有幾次,我有點兒想打退堂鼓,偏偏他的信箋,如同鴻雁又飛來了一只。
即使宋執(zhí)林一身軍裝,如果只看相貌,并不一定讓人提起多少精氣神。倒是他那一封封信箋,讓人越讀越上癮。哪怕是后來我們離了,當年他的好多封信,陪伴我熬過了那么多孤燈伴影的寂寞歲月。
這份情,咱不能忘。
但是陪伴與欺騙,這是兩種性質,一碼歸一碼,井水河水的區(qū)別。
通信十幾封的時候,宋執(zhí)林請了假,算是第一次認門。他信上問我,要不要請婦聯(lián)主席陪同?我說免了,信上都講開了,自己的事別動輒扯上組織。宋執(zhí)林這個人挺多禮的,一進門的微笑拿捏得恰到好處,肩上背的,手里提的,反正我們家每個家庭成員,甚至連聞訊過來的親戚,人人都有一份見面禮。在大家眼里,一身上白下藍四個兜的海軍軍官服挺拉風的,加上長相也能說得過去,父親就有了嘚瑟。這兩個當兵的一問一答,似乎淹沒了我與他以前的書信。宋執(zhí)林不大愛說話,偶爾應答幾句,大多時間里就是那種淺淺的微笑,像是海風掀起微微的浪花,碎碎的不說,還是一波一浪的。
父親像是批改完卷的老師,頭一次沒有喊我的乳名。只不過語重心長的話語,成了私底下與我攤牌的慈祥:“張楓,聽爸的!爸爸可是老水兵,看人不走眼。要不,就這幾天,給人家一個答復。別讓人家來回跑了,一年就這一次假,我們這邊搭的多了,人家還要回家看望父母;再說,人家東北黑龍江那邊……從海南往東北,一南一北,路上折騰啊!”
我當時雖說與老宋通著信,確實是前前后后談了好幾個,當然有點搖擺嘛。我堅守的愛情,出淤泥而不染的那種,有點孤獨求敗。只可惜碰到的幾個,一個個俗不可耐,太功利了太現(xiàn)實了不說,一點兒也不羅曼蒂克。其中一位縣直機關的副科長,他要是有人家宋執(zhí)林信上一半的浪漫,說不定早就降服了我。
事情有了轉折,母親說她沒怎么看中,覺得這個當兵的有點兒悶,哪有你爸說的那種浪漫?男人老實本分一點兒當然好,可要是呆板木訥沉默寡言,以后日子怎么過?
我有些得意地笑了笑。那意思是說:媽啊媽,要相信我們父女的眼光,您怎么知道人家不浪漫呢?人家這是第一次登門,而且還穿著軍裝,當然要顧及軍民共建嘛。
本來,還想再往更大的政治意義上扯呢,可一看到母親質疑的眼光,我只好連忙捧出了一堆的信件:要不,您隨便挑幾封?
我想,宋執(zhí)林第一次光臨我家的那個晚上,母親難得陪著長大成人的女兒一起談心。直到我展開了其中一封信箋,她的嘴角在燈光之下,早就定格成一個好看的角度。
那封信,自然說著楓葉。宋執(zhí)林每次來信,少不了私語一番楓葉,真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多仔細地觀察,哪來那么多對楓葉的熾熱之愛:
哦,你看啊,一枚又一枚的楓葉,像是被風兒這只搖籃晃蕩得丟了魂魄,醉紅紅的,飄曳著,顫顫巍巍地撲向大地……一不留神,彎彎的小徑之上,鋪墊了厚厚的一層。
柔軟的紅,一水的波光粼粼,讓人不忍心踩上一行腳印。
楓葉,那不就是你嗎?
來啊,這里有海浪聲聲、海鷗款款;這里有楓葉飄飄、椰樹婆娑。這里一水的?;晟?,還有青春的番號聲為你歌唱。
來吧,讓我摘一片天上的云霞,槍刺為針,海風作線,給你織一條楓葉般火紅的圍巾……
怎么樣?老媽,這是不是散文詩?文曲星下凡啊,難道不浪漫嗎?
媽媽沒有說話,可是皺紋早就棲上了眼梢,分明是笑的意象。如果此時需要有一句話,那肯定是:楓啊,只要你喜歡,媽就更喜歡。
還有呢,縣婦聯(lián)早就介紹過了,說部隊政治處推薦信上說得清楚,人家上過部隊報紙電視,再說縣里正積極申報全國雙擁模范城。
媽媽似乎還想聽我往下說呢,那種神情,就是非常喜歡。
又繼續(xù)拆了幾封信,媽媽像是有點兒累了,說了句:部隊在海南,家在黑龍江,有限的假期扔在路上,人家自己的故鄉(xiāng)都顧不上回一趟。行了,小宋來一次不容易??磥?,當兵的對愛情忠貞,超出了我們老百姓的想象。
不僅是喜歡,而且——還多了理解,理解萬歲的那種理解!
想了想,我對宋執(zhí)林說了句,也算是提個條件:回到艦艇,照一張相,彩照,放大七寸的那種;持槍,必須在那條楓葉飄曳的小道,巡邏站崗。
這幾句,當然是在信上布置的。后面的一封來信,宋執(zhí)林答應了。又等了幾封信,那邊寄來了照片。只是沒了楓葉,說是還沒到秋天。
還算媽媽是過來人,一語驚醒夢中人:丫頭,海南就算是到了秋天,哪來的楓葉?
有啊,海防戰(zhàn)士精心培育的。媽,您不是說過,心里有,什么都有!
9
別跟我,再提什么楓葉!
這次,“南疆水兵”像是忍不住了:為什么?
不為什么?一提,心煩,覺得這世界,好假。這回,輪到我問他了。
“我兒子談過一個對象,你們東北的?!蔽以谑謾C上刷字,有一搭沒一搭的:
“長春地質學院,4841班。
“去年吧,社會實踐活動,與強軍習武熱有關。一名女大學生,好像叫萬麗珍。有點兒文藝范兒,筆名也叫什么楓葉。
“我兒子,一下就對上了眼兒。
“聽他一說楓葉,我就心煩?!?/p>
好一會兒,對方沒了動靜。我又追了一句:感覺兩個孩子聊天,挺飄的,怎么搞得成?
我剛發(fā)了個委屈的表情包,對方來了一句,像是忙過什么,又接上了茬:這么巧,也叫楓葉?
別跟我,再提什么楓葉!我回了他一句。想起楓葉,我就想起了老宋。后來,我們結婚之后,他很少回信,難得的一封,也是言簡意賅,沒有以前的那種纏綿,甚至筆跡也是潦潦草草。有次,我?guī)е⒆尤チ瞬筷?。海南那個濕熱啊,有位海南作家的一篇小說真的特棒,題目就是《捧著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好在早晚挺涼爽的,只是海風咸咸的,感覺家屬來部隊的日子蠻難熬的時候,于是,我讓老宋讀信消遣打發(fā)時光。我?guī)チ艘欢训男?,那是我旅途的“干糧”。那次,我的眼淚都快憋出來了,老宋這才答應陪我讀信。大多時間里,多是我讀,他坐在一旁就是傻笑。
“你不是‘南疆水兵嗎?幫我分析分析?”既然以后的話題,老宋絕對是回避不了的,我倒想聽聽他的意見。
好久,手機屏幕上,有了一行字:想起楓葉,令人心痛。
這倒是怎么了?剛想問呢,又有了一行字:以后,喊我老萬得了。
姓萬,怎么了?心痛個啥?說來聽聽?
沒啥說頭,算了吧。
不說不行!必須的,如果是下象棋,該將“南疆水兵”一軍了。
10
這一軍,將得不明不白,簡直無關痛癢?!澳辖狈路鸩倨鹆艘郧霸诓筷牭睦媳拘?,直接潛水,而且還是潛入深海的那種。
這人真是,怎么與老宋差不多一個德性?是不是在那一帶當了水兵,一個個沒了自信?索性不去管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刷屏了多久,不知不覺地直到手機自動關機,估計床頭的臺燈也沒有關,自己倒也沉入瞌睡的深海。誰會想到呢,那個從未謀面的“南疆水兵”居然見上面了。
果然,他與前妻的女兒,就是長春地質學院那個叫萬麗珍的大學生,據說言情小說寫得很嗨,筆名真的就叫楓葉。
為什么,給女兒起了這個筆名?
一開始,女兒的名字就叫楓葉。后來,前妻煩了,這才改成了現(xiàn)在這個名字。好在,女兒筆名是我臨時起意的……最近,她想寫部長篇,事關我們當年的潛水兵題材,其中的男一號,挺虛偽的,說是原型就是她老爸——我。
哦,這部長篇,可不可以,讓我先睹為快?
別提了,一段傷心往事,幾十年了。本來,我想自己創(chuàng)作,你知道,我的文筆挺厲害的。當兵的時候,我們那條艇上,好多老兵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他們的戀愛信,艇長命令我一一代勞,居然成功了好幾對兒。
許是尾巴一翹,露了餡,“南疆水兵”倒也放開了:那個心酸的往事,也該還歷史一個清白了。
“南疆水兵”算是承認了:以前,他們那條艇時常潛水作業(yè),上岸的時候,兵們手里都接到了一捧家信。他那時候要求進步,自己買了本《文筆精華》,里面事關“求愛信指南大全”內容,幾乎每一封都相當煽情。命令之下,他一一照抄不誤,為戰(zhàn)友們兩肋插刀萬死不辭的那種哥們義氣。直到后來一次醉酒,前妻知道了這事:看看你,干的什么濫事?為虎作倀,合伙那個什么老宋,騙取女朋友感情。
后來,我得知了老宋班長,當年我?guī)椭鷮憫賽坌诺哪俏唬詈筮€是離婚了?!澳辖钡纳袂橛行澣唬哼@些年來,我一直在想,當年代筆寫情書,算不算感情欺騙?直到那天,我醉得不省人事,前妻責問了一遍又一遍,姓萬的,怎么夢里呼喊“楓葉”的名字。
你的女兒,不也叫什么楓葉?你呼喚的是不是女兒的名字?我想起來,提醒了一句。
可是,內心里我實在不想再欺騙下去了。那個夢境里,我呼喚的是班長老宋——那年他那個女朋友的名字。“南疆水兵”說:老宋自從離婚之后,兩人就失聯(lián)了。想想當初,唉——瞞得了初一,瞞不過十五。聽說老宋一開始死活不愿意離,后來卻想通了,主動提出了離婚。
那——又是為什么?
職業(yè)病。我們當水兵的,特別是潛水兵,風濕、靜脈曲張、心肌梗塞等等,哪個沒有啊!當然,更嚴重的還是心理上的。有好多次,我想念老宋的時候,就一遍遍復誦著當初的那些欺騙信。那一封封信,當時以為是得意之筆,現(xiàn)在想來,追悔莫及。
這么多年了,那些信,你還記得?我剛問了一句,“南疆水兵”的臉部表情有了些清晰,脫口而出的一封信內容,一句句撞得我心里隱隱作痛。我怎能想到呢,他朗誦了上面一句,與我心里預感到的下面一句,幾乎無縫對接。要是我倆來一個線上書信朗誦接龍,說不定沒完沒了。
“這也是我,心里永遠的痛!別了,楓葉?!?/p>
楓葉?這是稱呼誰呢?他的女兒,還是我?或者是海南島上似乎根本就不存在的楓葉?我正要問他,忽地那張笑臉一閃,再也見不著了。
一個乍醒。哦,剛才是一個夢,夢碎了——但愿長夢不覺醒,可是,怎么行?。?/p>
窗簾一扯,不覺天色大亮。手機自動開機的聲音,枕邊很悅耳的。蜷縮在空空蕩蕩的床上,一直不想離開,仿佛我自己電量早已不足,而這張大床成了一只充電器。我靜靜地吸引著夢境里似乎不曾遠去的“南疆水兵”,直到窗外有了動靜。像是隊列,又像是出操,好像還有誰喊起了番號,怎么有點像是老宋的聲音?
偏過頭去,床頭柜上停泊著一只潛水艇模型。那是老宋當年用珊瑚、貝殼,還有彈殼、彈頭之類的鑲嵌而成,說是給兒子留的周歲紀念。兒子上大學時沒有帶走,說是就當是在家陪伴著我。
就這么,一直擱在那里。
想想也是,他們潛水兵真不容易,那么些大活人擠進那么一只盒子,沉浮于浩瀚之海。那只盒子,是不是也成了一枚出入海浪的楓葉?一潛就是深海幾百米,不落一身的職業(yè)病,那才怪呢。正胡思亂想著,手機響了,是一條微信語音留言。
兒子的,像是很急的語氣:媽,能不能,來一趟海南?盡快——
你的主意?還是老宋的?
是,也不是。
怎么回事?
唉,爸的身體越來越拉胯,小餐館怕是撐不下來了。他說自己沒臉回家。要是你能來一趟,他想見你一面,親口說聲:對不起!
一聲對不起,有什么用?當年,可是他先提的分手。無理攪三分,兵不厭詐?好——那我成全他。我撥通了孩子的微信語音,兒子喊了我一聲之后,母子之間一時無話。
我思索著,一時不知道說啥。似乎兒子正在海邊,隱約一會兒,微信語音里,灌入了海浪咆哮之聲。
幸好海南沒有楓葉,要不然落滿沙灘,漫長的海岸線上,豈不有了一弧望不盡的紅?像一雙喋血的舞鞋,踩得腳印到處都是……
作者簡介:程多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欄作家。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等刊發(fā)表中篇小說30余部、短篇小說100余部,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海外文摘》《鄂爾多斯·小說精選》等轉載;收入《新中國70年微小說精選》等選本、年鑒、年選叢書及小說排行榜;近20余次被評論名家專文推介。著有150萬字長篇紀實《二野勁旅》(合著)一部,小說集《流水的營盤》《江流天地外》等;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獎、《橄欖綠》年度獎、延安文學獎、長征文藝獎等若干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