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他和她站在窗前看雪,手拉著手。雪已經(jīng)下了一個早晨,院子里那棵小石榴樹好像穿起了白毛衣,看上去挺暖和的。
他87歲,她86歲。他一輩子都是由著她的性兒:由著她管家,由著她鬧小脾氣,由著她年節(jié)時擦拭家里僅有的幾件銅器和銀器。
這么好的雪天,我們應(yīng)該吃火鍋。她離開窗戶提議。那就吃。他拉著她的手響應(yīng)。
他們就并排坐在窗前的一只雙人沙發(fā)上等田嫂。田嫂是家里的小時工,雪還在下,他們卻不擔(dān)心田嫂讓雪攔住不來。
田嫂來了,兩人搶著對田嫂說今天要涮鍋子。田嫂就忙著出去采購,出門前不忘從廚房端出那只沉甸甸的紫銅火鍋,旁邊放好一管牙膏和一小塊軟抹布。這是老太太的習(xí)慣,接長不短的,她得擦擦這只火鍋。
她摸過桌上的抹布,往抹布上擠點牙膏,用力擦起鍋來。他就也湊過來坐在她對面看她擦鍋。(“摸”“湊”,顯示著兩位老人眼力不好。聯(lián)系下文看,“一小塊軟抹布”與“往抹布上擠點牙膏”都是在預(yù)設(shè)伏筆。)他的眼睛看著火鍋,只見它不僅沒有光澤,連輪廓也是模糊一團。他和她都患了白內(nèi)障,他是雙眼,她是右眼。
他倆都喜歡吃火鍋,因為火鍋,兩個人才認(rèn)識。上世紀(jì)50年代初有一種“共和火鍋”,所謂共和,就是幾個不相識的顧客共用一只火鍋,湯底也是共用的。那天他挨著她坐,吃完自己點的那份肉,就伸著筷子去夾她的盤中肉,她的盤子挨著他的盤子。他不像是故意,她也就不好意思提醒。后來他告訴她,那天他在她旁邊一坐,心就慌了。她追問他,是不是用吃她盤子里的肉來引起她的注意?他老實地回答說沒想那么多。他們開始約會,她知道他是鐵路工程師,怪不得有點呆。他知道她在一個博物館當(dāng)講解員,怪不得那么伶牙俐齒。后來他們就成了一家人。在她的嫁妝里,有一只紫銅火鍋。(插敘內(nèi)容之一。寫兩人因火鍋相遇、相戀。)
紫銅火鍋是她姥爺那輩傳下來的,她沒事就把它搬出來擦擦,剪一塊他穿糟了的秋衣袖子,蘸著牙膏或者痱子粉擦。當(dāng)她神情專注地擦著火鍋時,家里的氣氛便莫名地一陣陣活躍。
他們結(jié)婚以后迎來了食品匱乏的時代,八年間他們生了四個孩子,更需處處精打細算。但是他愛吃她做給他的蝦皮涮白菜,當(dāng)他守住那熱騰騰的開水翻滾的火鍋時,心先就暖了。只是他不善言辭,不能把這種感覺隨時表述給她。他認(rèn)真地往火鍋里投著白菜,她則手疾眼尖地在滾沸的開水里為他撈蝦皮。一共才一小把蝦皮,散在鍋里全不見蹤影??伤捅绢I(lǐng)高強,大海撈針一般,手持竹筷在滾水里捕捉,回回不落空。當(dāng)她把那線頭般的細小蝦皮隔著火鍋放進他的碗時,他隔著白色的水氣望著她,頂多說一句:“看你!”(插敘內(nèi)容之二。一方面,讓兩個人物特點更加鮮明。另一方面,讓夫妻二人形成對比,既讓上下文互為反襯,也突出了主旨。)
田嫂回來了,她一頭鉆進廚房,該洗的洗,該切的切。接著,田嫂還得先把火鍋子端走——老太太擦得滿鍋牙膏印,得沖洗干凈。
……
她進到廚房調(diào)芝麻醬小料,他尾隨著。他一輩子沒對她說過纏綿的話,但她記住了一件事。大女兒一歲半的時候,有個星期天他們帶著孩子去百貨公司買花布。排隊等交錢時,孩子要尿尿。他抱著孩子去廁所,她繼續(xù)在隊伍里排著。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覺得有人在背后輕輕撥弄她的頭發(fā)。她小心地回過頭,看見是他抱著女兒站在身后,是他在指揮著女兒的小手。從此,看見或者聽見“纏綿”這個詞,她都會想起百貨公司的那次排隊,他抱著女兒站在她身后,讓女兒的小手抓撓她的頭發(fā)。如今他們都老了,聽覺、味覺、嗅覺和視覺一樣,都在按部就班地退化。但每次想起半個多世紀(jì)前的那個星期天,她那已經(jīng)稀疏花白、缺少彈性的頭發(fā)依然能感到瞬間的飛揚,她那松弛起皺的后脖頸依然能感到一陣溫?zé)岬乃致?。(插敘?nèi)容之三。)
……
火鍋中的清水不多時就沸騰起來。
他們就安靜地涮起鍋子。她撈起幾片羊肉放進他的碗里,他就撈起一塊凍豆腐隔著火鍋遞給她。她又給他撈起一條海帶,他就也比賽似的從鍋里找海帶。一會兒,他感覺潛入鍋中的筷子被一塊有分量的東西絆住了,就勢將它夾起。是條海帶啊,足有小絲瓜那么長,他高高舉著筷子說:“你吃。”(“潛”“絆”的動作細節(jié)也是在預(yù)作鋪墊。)
她伸手擋住他的筷子說:“你吃,你愛吃?!?/p>
他得意地把緊緊夾在筷子上的海帶放進她的碗說:“今天我就是要撈給你吃。”
她笑著低頭咬了一小口碗里的海帶,沒能咬動,接著又咬一口,還是沒能咬動。她夾起這條海帶湊在眼前細細端詳,這才看清了,她咬的是塊抹布,他們把她擦火鍋的那塊抹布涮進鍋里去了。
他問她:“還好吃吧?”
她從盤子里撿一片大白菜蓋住“海帶”說:“好吃!好吃!”
她慶幸是自己而不是他得到了這塊“海帶”;她還想告訴他,這是她今生吃過的最鮮美的海味。只是一股熱流突然從心底涌上喉頭,她的喉嚨發(fā)緊,什么也說不出來,就什么也沒再說。
雪還在下,窗外白茫茫一片。那棵小石榴樹肯定不再像穿著毛衣,她恐怕是穿起了棉襖。
(選自《北京文學(xué)》2013年第7期,有刪改)
◆賞析
本文描摹了一種典型、深刻、人人能感受到但又無以名狀的情感,那是一種羞澀、內(nèi)斂、讓人心頭一軟的東西。家常性是這篇小說的追求,洗盡鉛華、蕩滌矯飾是這個故事的氣質(zhì)。作者希望汲取的是被我們忽略的日常之愛與平凡情感。她希望凝視夫妻關(guān)系里的體恤、包容、扶助和彼此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