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麗霞
一條壩埂,一灣稻田,一道海岸,一片大海。
姥姥家就在海邊兒。
這是遼南莊河一個叫南尖的村子。為啥叫南尖?有多南,有多尖?在大孤山當過店鋪伙計的姥爺說,南尖在咱遼東半島東南邊,在地圖上看,比你小姨用的改錐還要尖。
改錐那么細那么尖,怎么能住人?
是像改錐,不是真改錐。
那到底是不是改錐?
姥爺邊搓著手里的麻繩邊說,你說啥?我聽不真亮。
剛才還能聽真亮,現(xiàn)在怎么聽不真亮了?
我媽說,你姥爺有時聾,有時不聾,不聾也得讓你“倒磨”聾了。
當個改錐可不錯,天天只等著毛蚶、海蠣子、蛤叉從海里打上來煮熟了,一插一撬,溜鮮。
我就是出生在姥家老屋里那個叫盒子的姑娘。我出生那年,“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進行了兩個年頭,并出現(xiàn)了好幾個派別。上級發(fā)出了新的號召,要求各派大聯(lián)合。于是,我就有了一個聽起來方方正正的名字——聯(lián)合,但認識我的人都叫我盒子。我出生那天,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海里趕上了魚群。海邊的人都會拼盡全力把魚搬回家,能搬多少是多少。我媽在家里生我,從沈陽回來探親的我爸被派到海里搬魚。平生第一次被魚包圍了,我爸只挑了兩條又細又長綠眼睛的魚,一手一條,甩甩搭搭回了家。
當我過了第一個本命年的時候,我作為“先遣隊員”先進了城里。
我媽是在一個我假裝睡不醒的早晨,把我強行拖到汽車上,再換火車,扽到沈陽的。在城里,我一下子“掉到井里”。城里的大雜院強加給我一堆眼睛滴溜溜轉的小伙伴,他們嘲笑我海蠣子味的鄉(xiāng)音,還找來一個破鐵皮罐頭盒子,在地上踢著,并一齊大喊:“踢破盒子,踢破盒子!”他們踢一腳鐵皮盒子,看一眼我,再嘻嘻笑著,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換的內容不言自明,共同表達著對來自鄉(xiāng)下的我的好奇和奚落。
我站在那里。漸漸地,我聽不見他們發(fā)出的聲音,甚至看不到他們一張一合的嘴。我只有一個人,站在收割過后,滿是根茬、充滿危險的田野上。
一列從深夜駛發(fā)的綠皮火車
綠皮火車,終于緩緩地啟動了。哧哧的白氣,從紅漆曲軸連桿里鉆出,在站臺上彌漫開去,又被夜輕易地包裹住。渾厚的笛聲,一長聲連著一個短聲,像一聲巨大的不甘心的嘆息。
這是一個擠滿了人,又只有我和母親的夢境,我的腳似乎總是踩不到地上。
兩個老綠色的粗布旅行袋,被一條看不清顏色的毛巾系在一起,一前一后地搭在母親的前胸和后背上。我的身上掛著一個小冬瓜大的葷油壇子,它裝在一個草綠色舊帆布書包里,書包上面印著紅色的“為人民服務”。我被母親半拖著,走在永遠走不到盡頭的樓梯上。我的四周都是向前邁著的大腿,前一個人的屁股幾乎頂?shù)搅宋业谋羌馍?。我無法停止,也無法摔倒,母親的手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我感覺我的兩只腳離開了地面,前后左右的人把我擁起來,我就這樣腳不沾地地被擁上了一列綠皮火車。
火車停在深夜的站臺上,像一條胃口巨大的一節(jié)一節(jié)相連的綠豆蟲,兩排綿密的腹足在紋路清晰的葉片上一下一下地蠕動著。它好像總是要把我拋下,我因此被母親責罵。走向這列火車的路真長??!當母親終于在褐色硬板座位下,擠放好她的包裹,我則像一條倒空的麻袋,一下子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裝葷油壇子的綠書包擠在了一堆疲憊不堪的鞋子中間。
一車人都是模糊的,只有母親的臉分外清晰。
母親像是和誰商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給俺孩子點兒地敞兒搭搭邊兒,不耽誤你們坐?!蹦赣H重復著自己的話,眼睛一直盯著座位上兩個挨著的大人之間,一塊若有若無的地方。她犁杖一樣的目光,不斷地在兩個人之間劃動著。那兩條挨著的腿終于略微分開了,硬板座位上露出來一個窄窄的銳角。這時,我清楚地記得母親用食指杵了一下我的后脖梗子:“還不快謝謝姨和舅?!笨晌也幌矚g坐在兩個陌生人中間。母親早就洞察了我的猶豫,一抓一推,我只感到衣領子一提,腋窩一緊,就像一個楔子一樣,我被母親輕巧地塞進了那個銳角。坐下來是這么踏實,是從水里踩到地上的踏實。
在夜的最深處,在類似吵架和搶奪中安頓好行李和人,無止息的騷動,隨著火車緩緩地啟動,終于停止了。火車上的陌生人,似乎終于接受了命運這隨機的安排。
母親和更多的人是沒有座位的。母親的一只手拉著上面的行李架,她的臉倚在拉直的胳膊上。她不動聲色,眼睛的余光卻從未離開座位下面那兩個包裹。她的另一只手攥著一條書包帶,書包里青灰色的小壇子裝著醇香的豬大油,它原本是掛在我的身上的。在一個糧食和豆油都要憑票供應的時代,這里裝的,就是分居兩地的一家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小壇子的向往。
從沈陽到丹東,這是一列每站都要停的火車,它在深夜23:45從沈陽站始發(fā)。一車人大多有了困意,我是不困的。我在等待一個個突然的停止,和冷風吹進車門的清冷的喜悅。每停一站,都是一陣騷動。一些人上來,又一些人下去,不斷地在搶搶奪奪中安頓行李和人。這像極了姥家門前的海,海潮一陣上來,又一陣退下,并不斷地拍打著長長的堤壩。我分不清這是海潮的起落,還是人的來去。
綠皮火車又動了,它緩緩地動。深夜里,火車的啟動是小心的,壓低著呼吸,輕輕地用力,像在看一車人的眼色,或許它也像這車里的人一樣,有了強撐住的困意。呼呼的風聲,車輪輾軋軌道的聲響,車窗玻璃,映著車里的人和小桌板上的一堆雜物。這樣的情景,和窗外無邊的黑一樣,一成不變。
“你往后坐一坐,靠到椅背上,幫我占著座。誰要坐都說有人?!币怀刹蛔兊那榫?,突然被我身邊的一條“銳角邊”改變了。他要上廁所,臨去前給我安排了一個占座的任務。而且,他是挨著車窗的,也就是說,我也可以趁機挨著車窗坐了。我早就想看看車窗外了,便往后坐,屁股下的銳角也變成了一個寬寬綽綽的正方形。我的身體被直上直下的木板靠背接住并規(guī)范著,一種陌生的堅硬和新鮮的疼,讓我懂得原來人的身體和直角是如此不相容。
“銳角邊”很快回來了,但他沒有急于坐回來,好像是為了獎賞我替他占座的功績,他要在過道上,靠在車座旁邊“直直腿”,這讓我得以有更多的時間把鼻子貼在車窗玻璃上,只有貼得越近,外面的景色才看得越清。為了表達我不想離開窗玻璃的決心,我甚至把身子側過去,肚皮扁扁地貼在車壁上,又坐回了窄窄的“銳角”的空間。不知什么時候,我的“銳角邊”坐在我騰出來的地方,好像沒有察覺我偷偷換了位置。
火車又一次駛離站臺。一車擁擠得變形的人和他們的影像終于隱去,一片明亮的燈海,像一大朵通了電的蓮花,暖暖地浮在暗夜里,浮在天地之間。這是一場猝不及防的相遇,它不遠不近地跟隨著深夜里的火車,直到火車提速,那燈海才慢慢離去。等火車再次停下的時候,那片燈海又出現(xiàn)了,好像抄了近路,一直在火車的前面等著似的。
在一片片相似的燈海里,我記住了這條線路上所有車站的名字:本溪車站到了,本溪南車站到了,南芬車站到了,草河口車站到了,歪頭山車站到了,通遠堡車站到了,五龍背車站到了,鳳凰城車站到了,丹東車站到了……黎明也到了。原來,火車穿過深夜,就是從一個燈海到另一個燈海,并一直把人們從深夜送往黎明。
我總是夢見坐著這列火車,從丹東到沈陽,或是從沈陽到丹東,從一個廣場有毛主席塑像的地方,到另一個廣場也有毛主席塑像的地方。我的脖子上,總是有一個沉重又嬌貴的葷油壇子。母親永遠是健壯的,她的后背和前胸總是有兩個包裹,我總是被她提著腳不沾地,她總是有辦法給我找一個若有若無的位置。那些我熟悉的車站的名字,不斷地被重復,它們是黑夜的刻度,標志著黑夜與黎明的距離。
這列綠皮火車,也是母親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的唯一通道。在這條路上,母親走向父親,后來有了我,有了妹妹。我總是在這列每站都要停下的慢車上,把鼻子貼近窗玻璃,無邊無際的人間燈火從未改變,也從未離開。只是在我驀然抬起頭的時候,再也找不見我的母親。她早已成為車窗外那溫暖我一生的燈海里,一盞忽明忽暗的燈火。
啞蟬
“命——命——命——”
蟬不停地叫,像在干熱的鍋底下面又加了把干柴。在遼南,它還有一個象聲的名字——“尖了命”。六歲的我就對小姨提了一個要求:我要一個“尖了命”。
蟬聲,像一條條絲帶緊緊地捆綁著夏天,密不透風。豬累了,雞累了,鴨累了,大人累了,但我不累,我要一個“尖了命”!在沒有影子的夏日的正午,兩個瘦小的人,在樹下,在房前,在屋后,不停地走著,腳下的地都踩熱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擁有一個“尖了命”,但我要一個“尖了命”,我要一個“尖了命”!
小姨總是有辦法。她用玉米秸稈纏蜘蛛網(wǎng),做了一個粘“尖了命”的“神器”。選一根長而筆直的玉米秸稈,再選一根細而韌的高粱秸稈,把高粱秸稈圍成三角形,接口處穩(wěn)穩(wěn)地插在玉米秸稈的根部。做成了這個三角形長矛只是第一步,還要舉著它到房前屋后犄角旮旯兒,去粘上一層層現(xiàn)成的蛛網(wǎng)。最好是蜘蛛剛吐出的絲,剛結成的網(wǎng),細而韌,白而亮,黏度最好。蛛網(wǎng)要纏繞上三五層,不怕多,于是這個粘“尖了命”、粘蜻蜓的“神器”差不多也就成了。
屋后,幾棵簇在一起的雜樹,這是初秋正午唯一有陰涼的地方。小姨突然回過頭囑咐我:“悄悄地,別放聲兒?!遍L大了,讀清代袁枚的詩,“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和小姨捕蟬的情景差不多。老榆樹干上趴著一只,小姨用手指給我看。沒人知道這棵榆樹長了多少年,反正高得我把脖子都仰疼了,但小姨會有辦法。踩著一個顫巍巍的三條腿兒板凳,她一下子就高起來了,舉著纏著蜘蛛網(wǎng)的秸稈,撲地一下,哈哈,“尖了命”到手了!暗綠色的身子,黑棕色的條紋,翠綠色的腳,透明的翅子并在背上,大眼睛在腦袋兩側,鼓起來,亮錚錚。小姨把它放在一個籮面篩下扣著,我透過籮面篩的縫隙盯著它,只等著它叫起來。小姨有好多活兒要做,可沒有那么多工夫陪我聽蟬叫。后來,就是我一個人守在籮面篩旁邊,我還把籮面篩欠起一條小縫兒,用一根小細篾兒一頓捅,我不信“尖了命”一下午都不叫。
這可真是奇了,它愣是一下午沒叫。
小姨也用一下午的時間證明了一個事兒:這只蟬是一只不會叫的啞蟬。聽到這個結論,我失望到放聲大哭!小姨一邊用一穗嫩苞米哄我,一邊把這一切歸結為她自己命不好,連累了我,可體騰孩子了。都怪小姨命不好!好不容易逮到一只“尖了命”,還是個不會叫的。
小姨確實命不好。她是我姥姥最小的女兒,前腳還有個龍鳳胎的哥哥。在半饑半飽的日子里,姥姥的奶水只夠給和小姨一般大的小舅舅吃,她是“理所當然”被放棄的那一個。她是我的媽媽用苞米粥上的細糊糊喂大的,這似乎注定了小姨的體質就要弱一些。哥哥姐姐上生產(chǎn)隊掙工分,由于她是家里最小的閨女,便理所應當?shù)爻袚巳业募覄?。姐姐出嫁了,哥哥娶嫂子了,她又成了被嫌棄的那一個。小姨也出嫁了,一個接一個生活的難題,似乎總是讓她處在困頓之中。
“尖了命”不叫,這讓小姨好一陣子自責。多年之后,小姨還會抱歉地和我提起,真對不起孩子,抓了一只“尖了命”還是一個啞巴。
這種土名叫“尖了命”的蟬,它的大名叫鳴鳴蟬,又叫斑透翅蟬,是北方最能叫的蟬之一。到了50歲我才知道,不會叫的蟬太多了。有雄有雌的鳴鳴蟬,也只有雄蟬會叫,雄蟬也不是天天在叫,它只是在求偶的時候才不停地叫,雌蟬卻從來都是高冷范兒地沉默。盛夏,漫不透風的蟬鳴,原來是這只成蟲期只有20天的小可憐在盡自己生命的全力呼喚愛情。小姨一點都不知道這些。如果小姨還活著,我一定要和她好好說說這件事,這世界上不會叫的蟬比會叫的蟬多了去了。
對雞鴨說話的三姑娘姨
我坐在馬車的后面,別人的臉大多朝著前面。我搭著馬車的邊兒,兩條腿向下當啷著,臉向后看著。剛下過雨,馬車走得極慢,路上的泥,在車輪的碾軋下安然地向旁邊翻起兩道泥浪,幾寸深的車轍忠實地跟在馬車后面。路旁,翠藍的馬蘭花自顧自地開著。它們不怕爛泥迸濺到臉上,它們啥都不怕。
我和大人們去趕席。老張家的三姑娘姨出嫁,我是娘家客。當我們坐著的馬車駛出村里的時候,村西頭的果園邊上,一個矮壯的年輕男子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
我至今不知道三姑娘姨的名字,只知道她是老張家排行老三的閨女,家里人叫她三姑娘,村里的人便叫她三姑娘。我隱約記得她有一張長滿雀斑的圓臉。她像我的小姨一樣,因為在家里年紀最小,就理所應當?shù)爻袚移甙丝谌俗鲲埖募覄铡R驗椴荒芊稚硐碌貏谧?,沒有時間到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便成了哥哥嫂子嘴里那個“吃閑飯的”,連她們自己有時也這么認為,好像欠了家里人多大的人情似的。
我之所以記住她,是因為媽媽說,老張家的三姑娘真是個怪人,還對雞鴨說話。她家的雞鴨都有名字。媽媽還學起她喂雞的樣子:
大蘆花小蘆花,快來快來吧。
大白鴨小灰鴨,你們在邊上等等吧。
五花大公雞,護好你的媳婦兒吧。
媽媽邊學邊笑,這是一個多么不一樣的女子。我也跟著笑,雖然我并不知道這里有什么可笑。小姨在一旁說,在家干一天活兒,實在是能把人憋壞呢!媽媽說三姑娘的腦子有時不太通,和雞鴨能嘮出個啥?
小姨有的時候也帶我去三姑娘姨家玩。三姑娘姨問我叫她啥,我說“三姑娘姨”,大家都樂起來。小姨批評我不懂規(guī)矩,小姨的語氣可是帶著笑的,我很得意自己的機靈。三姑娘姨見到我總是很歡喜的樣子。她能變出來各種好吃的給我,比如,到菜園子里去找一個被綠葉遮蔽的嫩黃瓜,摘一個藏在田壟深處的小紫茄子。實在什么都沒有了,她看見我來了,就操起燒火棍,在灰燼烤人的灶坑那兒埋點什么。然后,她和小姨站著說會兒話,有香味兒飄出來了,她就從火堆里扒拉出來一個烤熟的土豆、板栗或者地瓜給我吃。
小姨便推辭,你把孩子慣成了,下回沒有也指望上了。
三姑娘姨說,指望上,還能有啥?都是園子里的,長啥吃啥。
我往小姨身后稍著,抬頭去看小姨的臉。小姨鼓勵我,接著吧。就這個姨給的東西吃,別人給的不能要。
我便伸出手去接。我不知道三姑娘姨和別的姨有什么不同,反正我小姨就是這么囑咐我的。三姑娘姨把好吃的遞到我手里,從來不忘囑咐我一句,大口吃,別裝假。
我這邊吃著,那邊兩個年齡相近的女子就站在院子里說著話。有一年,我記得她倆在商量一起買布做過年穿的衣裳。小姨說,她問過當裁縫的嫂子了,她倆身量差不多高,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套著裁,能省一分布。掂過來倒過去的,我聽不太懂,但記得三姑娘姨說,過年家里不一定給她買新衣裳。說到這里,小姨和三姑娘姨都有了落寞的神情。說到最后,連小姨自己也不確定,過年家里能不能給她買布做新衣裳了。
三姑娘姨像突然想起來:哎!忘了喂雞了!她便開始喚:
開飯,開飯,開飯啦!
大蘆花小蘆花,快來快來吧。
雞和鴨向三姑娘姨圍攏過來。四五只蘆花母雞,占據(jù)了主位,頭也不抬,穩(wěn)穩(wěn)地霸著裝滿菜葉子的木頭槽子。鴨子們好像晚了半步。一只頂著紅冠子的大公雞,昂著頭,在母雞四周轉著,警衛(wèi)著,一口食都不吃。鴨子們嘎嘎地在母雞身邊叫著、催著,一副不吃到口就不閉嘴的架勢,卻半步不敢上前,偶爾有母雞吃剩下掉到槽子外面的葉子,鴨子才敢瞅空上前叼一口。不過,還沒等伸脖子把這口食兒咽下去,鴨子的屁股一定會被大公雞狠狠啄上幾下。大公雞昂著脖子,眼睛滴溜溜圓,脖子四周的黃羽毛挲著,喉嚨威嚴地呼嚕著。
大白鴨小灰鴨,邊上等等吧,等等吧,
小心公雞把你們叨成光腚鴨!
五花大公雞,一點都不饞,
東望望,西看看,
好吃好喝都留給媳婦兒哪!
三姑娘姨繼續(xù)念叨著。三姑娘姨和我媽說的不一樣,她一點都不怪,她說的話真逗樂兒。她家的大公雞也帶勁兒,我立在那兒瞅,連著聲地說好看、好看,卻說不出這只大公雞哪里好看。
三姑娘姨說,你也覺得好看吧?對,這只公雞有五個顏色。我可看不出來有五個顏色,她便一個個地指給我看——紅冠子、黃羽毛、綠羽毛、紅羽毛、褐羽毛、黑羽毛,這樣一數(shù),六個顏色了。三姑娘姨說這是最好看的大公雞。
長大了,看白樸的詩:“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边@里寫的雞也好看,但我覺得沒有三姑娘姨的大公雞好看。唐寅在詩中這樣寫過公雞:“頭上紅冠不用裁,滿身雪白走將來。平生不敢輕言語,一叫千門萬戶開?!边@更像是白羽雞,不是三姑娘姨的六彩大公雞。
過了不長時間,我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因為大舅給小姨買了兩斤墨綠色的毛線,沒有經(jīng)過大舅母的同意,于是,憤怒的大舅母在院子當間抄起叉草用的二齒叉子,武武喧喧地扎向大舅。我正坐在灶臺角吃一碗極費工夫的海錢兒。海錢兒小得像小孩兒的指甲蓋那么大,我正按照小姨的叮囑,拿一根針,用針鼻兒那頭兒挑著海錢兒解饞。待我探出腦殼,姥姥家的墻頭已長出全村人的腦袋。冬天的農(nóng)家院里,一切都枯瘦了,人的臉顯得異常大。七歲的我在最短的時間里判斷了形勢,并抓住了重點。我放下綠色的搪瓷小碗,緊跟在大舅母的后面,并揪住她粉底黑格的衣后襟,不斷地哀求:大舅母,大舅母,別打了,看我面子,看我面子,別打了。
我之所以記住我說了啥,是這件事過后,村里人見了我,都會拉住我:來,讓我看看你的面子!讓我看看你的面子在哪兒呢?還看你面子別打了,你一個小破孩兒,還有面子?有人還扳過我的臉,審視著,好像在用目光丈量我的面子有多大。
小姨把大哥給的兩斤毛線還了回去,事情總算平息了。但過年,小姨可以做一件新罩衣了。小姨又去找三姑娘姨,鼓勵三姑娘姨也讓家里給做一件新罩衣。我記得,三姑娘姨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但那天,她沒給我準備任何好吃的,這一點,我記得特別清晰。我還真是被三姑娘姨慣成了。
幾天后,是三姑娘姨來找小姨。三姑娘姨長滿雀斑的臉,顏色變得更深了,并不斷地用系在肚子前的圍裙擦她的手,說,她也可以做一件新的罩衣了。兩個姨都很開心的樣子。那一天,三姑娘姨還給我?guī)Я艘粋€甜香的國光蘋果。小姨被她的國光蘋果晃得有點不知所措,問她哪里弄來的這么好的東西。三姑娘姨又用手搓了搓自己的圍裙,說是誰誰給的。說那個名字的時候,她的聲音真小啊,我費了好大的力氣也沒聽清楚。小姨說我是狗鼻子、貓耳朵,我都沒聽清楚,但我清晰地聞到了蘋果甜甜的味道,三姑娘姨給我的國光蘋果可真香啊。
三姑娘姨還告訴小姨,有人給她的哥哥提親,要是她哥中意,女方也看中了的話,轉年春,她就能有嫂子了。有嫂子做飯,她也可以下地干活兒,不用穿件新衣裳也看家里人眼色了。
但是,后來事情的發(fā)展有點超出預料,她哥快娶親了,三姑娘姨竟然也要出嫁了。這事兒,說起來有點麻煩。因為她家“成分高”,三姑娘姨的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婦,好不容易有來提親的,那女子有很嚴重的哮喘病,三姑娘姨的哥哥也認了。這個準嫂子在三姑娘姨的家里看了又看,從外屋走到里屋,從房前走到房后,看完了家,還拉起三姑娘姨的手,左看右看?;厝ブ?,那女子又提了一個條件:要換親。
也就是三姑娘姨要嫁給她的弟弟,她才肯嫁給三姑娘姨的哥哥。
換親的事,就在三姑娘姨不知道的情況下定了下來。轉過年開春的時候,媽媽和小姨帶著我以婆家人的身份趕完了三姑娘姨哥哥的酒席,又以娘家人的身份去趕三姑娘姨的酒席。
坐在馬車后面,當我把馬蘭花都看膩了的時候,終于到了三姑娘姨的婆家。我們這些娘家人在屋子里吃席,婆家人只能等娘家人用完了才能入席,泥濘的院子里,站著等待吃席的婆家人,他們像沉默的籬笆,把我們這些娘家人圍在了中間。
成了新娘子的三姑娘姨穿著紅格翻領上衣,新嶄嶄的,我真替三姑娘姨高興,她終于穿上了新衣裳。只是,她的臉上木呆呆的,見了我,卻沒忘了像以前那樣囑咐我:大口吃,別裝假。三姑娘姨的新郎,穿了一套半新的松松垮垮的藏藍色衣服,立領,四個兜,我媽說這是干部服。我媽還低聲和小姨說,這衣服像是借的。我完全沒記住新郎長的樣子,只記得,他家的房梁是裸露的,可以一直看到屋頂,橫梁上掛著一個長長的黑鐵鉤,鐵鉤上掛著一個荊條子編的飯筐。他家的貍花貓吊在那飯筐上,不知筐里藏了什么好東西。大家都在談論那只貓,四六不靠,它是怎么吊到飯筐上的。
來了個白胡子仙人
姥姥家前面就是海,海邊有一座突兀的小山包,這個小山包上沒有任何建筑。我是很少到這上去玩的,實在是沒有什么好玩的,除了石頭,就是沙礫,連棵樹都長不正。村里人叫它龍王廟。也許是很多很多年以前,這山包上供奉過龍王吧。住在海邊的人,哪里有不敬畏龍王的呢?
先前,我和小姨來這里挖過小根蒜。還是早春的時候,大地還灰淘淘的,樹上的鳥窩,每根枝兒怎么搭都看得真真的,大片的綠還憋在地下面,只有小根蒜最剛烈,最著急。它細細長長的葉子早早冒出地面,在風里東倒西歪,但鮮綠綠的,耀人眼目。
我和小姨每人一把長方形刀鏟、一只細荊條筐,我的小一點兒,她的大一點兒。我倆從家里一路走,一路挖,只低頭,不看路,受小根蒜的指引,一路曲曲折折竟然就上到了龍王廟?;蛟S是人來得少的緣故,這山上的小根蒜最是密集,葉子比別處的要細,一窩連著一窩,一簇挨著一簇?;氐郊遥笕藗冇眯「庹憾贯u吃,小姨用小根蒜炒雞蛋,翠綠金黃,只有姥爺和我吃。第二天,又來。龍王廟山上的小根蒜好像一宿之間就會長出來好多,怎么也挖不完。
過了沒幾天,這龍王廟上的人突然多起來,比興隆崗大集上的人都要多。吃晚飯的時候,聽媽媽說——當然媽媽也是聽前陽或大邵屯或于坎屯的人說的——前幾天,雷聲大作那個晚上,這山上來了一個白胡子仙人,這仙人帶著藥來的,有求必應。沒有人見過他的樣子,他也不給人開方子,只賜藥。求藥的人要準備一杯酒,蒙上一塊紅布,在酒杯前跪下,把自己的病癥念叨出來,求那白胡子仙人行行好,賜給一碗救苦救難的仙藥。據(jù)說,所有來求的人都得了藥。
一向冷清的龍王廟,上上下下、溝溝坎坎都跪滿了人,每個人前面都有一杯酒或幾杯酒。多出那一杯或幾杯,據(jù)說是給家人代求的。
20世紀80年代,我正在鄉(xiāng)下小學念一年級,瘦弱,多病,又細又黃的小辮子掛在蒼白的臉旁,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我的病有點兒多,愛感冒,肚子疼,不愛吃飯,精瘦。這讓我高大健壯的媽媽著實有點煩惱。
下午放學回家,媽媽把一個酒杯遞給我,說里面是龍王廟上白胡子仙人賜的藥,讓我一口喝下去。我聞著有酒味兒,說啥也不喝。媽媽說:“我就往里滴了幾滴酒,有什么打緊!再說了,那酒也不是給你喝的,那是孝敬白胡子仙人的,你就借光聞個味兒。”
我遲疑著接過來,邊聞邊細細看那杯子里有啥,還別說,杯底兒那還真有幾顆細小的黃粒兒,小米粒大小,清晰可辨。我嚷嚷道:“看到了,看到了,是山上的土渣渣掉進去了!”
這話受到了母親的嚴厲申斥:“嘴尖舌快!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賣了?”母親給了我一杵子,她接過杯子,邊看邊說:“這明明是仙人給的藥,要是土渣兒掉進來早沒魂兒了,讓你一口喝下去,你就喝下去?!?/p>
說來也怪,求藥的碗是蓋著紅布的,這幾顆“小米粒兒”是咋進去的呢?我知道再多問多說一定會遭受更嚴厲的申斥,便學著大人的樣子,念叨著“發(fā)昏擋不住死”,一仰脖便喝了下去。
龍王廟上的熱鬧足足持續(xù)了一個多月,不知道因為啥,山上,對著一杯蒙著紅布的酒杯跪拜的人又慢慢少了,也許是農(nóng)活兒越來越忙的緣故吧。但十里八村,哪些人都有些什么難以啟齒的病,卻不再是什么秘密。三順子十四歲了還尿炕,二狗子的爸爸一直不能那啥,于家的三妹結婚兩年總是揣不上崽兒,老王家的四兒子長了一身桃花癬……大家你挨著我,我擠著你,都跪在山上說給仙人聽,仙人聽沒聽到不知道了,緊挨著的人都聽了個真真兒的,于是你傳給我、我傳他,最后還因此鬧起了糾紛,再見面就訕訕的,連話也不愛搭了。
再說我喝了這仙藥,慢慢地,身體還真是越來越好了。不再經(jīng)常感冒,人好像也胖了點兒,半夜被拎起來灌藥的事基本沒有了。我媽總是又神秘又興奮地對別人夸這白胡子仙人的神藥,那幾個小泥粒,已經(jīng)被描述成仙丹的樣子,連我自己都恍惚,那天喝下的是金光閃閃的神藥吧?龍王廟卻一直冷清下來,村里的人都在傳,那白胡子仙人被別的地方請了去,人家那地方比我們這兒有錢,給蓋了小廟,塑了金身,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
自從我喝了那“仙藥”,我媽也加緊了對我的盯防。那時我剛剛上小學,每天中午走回家吃飯,再走回去上學,路上咋的也得幾里地,但我的食量并沒有變大。媽媽不知從哪里弄了一小袋白面。早上,她燙點軟面,扯成小條,用油炸了給我當早飯。一起上學的孩子都饞,央求我給他們也嘗一小點兒。我讓他們排好隊,一人一口,并大聲囑咐:“少咬點兒,少咬點兒!”
午飯,我媽采取“高壓硬填法”。她給我盛好一碗菜、一碗飯,往炕上的方桌上一放,必須全吃完再上學。盛飯的時候,我眼見她用飯鏟把飯盛滿,壓實,再盛,再壓。這飯量超過我的肚量太多,我是絕對吃不完的。
我媽說:“吃不完?就別上學!”
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剩下哭。這絲毫打動不了我媽,她高大的身軀堵在門口那兒,任憑喊我一起走的同學怎么催促,都打動不了她。
我在門里一邊哭一邊吃,一邊叨咕:“晚了,晚了?!?/p>
“知道晚了就快吃。”我媽的臉拉拉著,用余光掃著我,語調平緩,一點不開晴。
“那我拿一塊餅子,擱道上吃吧?”我試著和我媽商量。
“別熊我了。你以為我能信你?前天,你一到村西頭就把餅子扔給老張家狗吃了。我還沒倒出空兒罵你。糟蹋糧食喪天良,天打五雷轟。”我媽就會嚇唬人。
“狗吃了也不叫糟蹋?!蔽以谛睦镯斪仓宦晝憾紱]敢言語。我一口一口往嘴里壓著飯,直到全吃完了,我媽才放我出屋。
我也有不用我媽看著吃飯的時候。我媽把地瓜蒸熟,扒了皮碾成泥,加點黏米面,沒有白糖,化點糖精水和進去,做成丸子在鍋里用油炸。我媽做,我在邊上吃。這個味道好,又香又脆;涼的時候也好吃,又香又糯。我媽還會做一種酸味的子,大鐵鍋白氣騰騰,我媽在鍋上橫一個帶眼兒的板子,把發(fā)酵好的細玉米面擠成子條下到鍋里,再放點“海腚根”。黃子酸溜溜,“海腚根”艮啾啾,一咬一咯吱?!昂k敫?,其實是海葵,在海里像朵金絲菊花,一上了岸就變得那么丑,看著硌硬人。小姨說,它在水里好看,還答應哪天帶我去海里摳“海腚根”。
不過,做這樣好飯的時候太少了。這些飯都好吃,但我家里有一個規(guī)矩:好飯好吃,但不讓說。只要一說啥好吃,我媽一定會說一句:“啥好吃?啥不好吃?都好吃。一個姑娘家,要是嘴饞,準沒有好事。”我媽說這話的時候,語速快,目光冷,剜我一下,比剜菜的小刀都快。
開始的幾個月,我?guī)缀跆焯熘形缈拗燥?,所幸沒有得胃病。我的食量卻一天天大起來,不知不覺,我的身體也壯起來?,F(xiàn)在想一想,藥效最靈的那個仙人,也許是我媽吧。
再回南尖,我還會越過稻田,往遠處望望那個不當不正的小山包,然后,大家又說一遍向白胡子仙人求藥的熱鬧事。前年回去,那個小山包已被炸平了。我的心也空了一下,好像一個在路上行走的人,失去了一個重要的路標。
老狗差點兒吃上“公糧”
姥爺養(yǎng)的那條老狗,一點兒不好看。我認識它的時候,它其實并不老,但就是讓人覺得它老。它的皮毛以棕色為主,夾雜著黑色,暗暗的,全身都是這樣,像極了一年四季只穿一套土布衣裳的老農(nóng)民。它眉目低垂,看人只一眼就低下眼瞼,從不敢再多看幾眼。我媽卻喜歡它。姥爺把它領回家半年多了,我媽才從沈陽回到莊河,但它見我媽第一面就不咬不叫,還湊上前,討好地在我媽和我的身邊轉來轉去。我媽就說,狗不咬嫁出門的姑娘,還真是這么回事兒。
姥爺出門,它要跟在身后。我出門,它也要跟著,我可不讓。它實在是不好看,不威風,不神氣。我轉過身,沖著它喊,回家去!回家去!老狗便夾著尾巴,看我一眼,又低下頭,轉一個大彎兒,慢騰騰地走了。我繼續(xù)走,走不多遠,再回頭,它還在跟著。我又轉過身,沖著它喊,回家去!回家去!
反正,我不想讓它跟著,它看起來屬實不太體面。
我上小學的地方,要走幾里地。從這個村子,越過另一個村子,再到第三個村子那兒。這一路最讓人心怦怦跳的,是要經(jīng)過村西頭的國營農(nóng)場。國營農(nóng)場是國家辦的農(nóng)業(yè)企業(yè),人是國家的,物是國家的,秋收打上來的糧食也是國家的。農(nóng)場里的人騎自行車,穿的確良。據(jù)大人說,農(nóng)場里的人每個月還拿現(xiàn)錢。農(nóng)場里有帶斗的解放牌汽車,有紅色的拖拉機。農(nóng)場還養(yǎng)了兩只大狼狗,耳朵尖尖立著,狗眼上還長了兩小塊白毛斑,像在一雙眼睛之外又增加了一雙眼睛。不知道這兩只狼狗每個月拿不拿現(xiàn)錢,我就沒看見這兩只狼狗睡過覺,它們像自己的耳朵那樣,端端正正地立著,警惕性十足,從不萎糜。每次我路過國營農(nóng)場,都提溜著小心臟,連眼皮都不敢抬。只要我敢看那狼狗一眼,它一定報我一聲吠叫,好像我的目光對它都是一種冒犯。
冬天的早晨去上學,最是可怕。七點到校,最遲六點二十必須從家出發(fā),那時還沒有一點兒天光,天黑得比鍋底還黑。路過農(nóng)場時接近六點半,國營農(nóng)場的大喇叭里播放著中央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的前奏曲,在一聲比一聲更高的“勝利歌聲多么嘹亮”的音樂里,我和同村的小同學扯著手,連大氣都不敢喘。國營農(nóng)場的旗桿上高掛著幾盞雪亮的汽燈,幫著大狼狗把我照得無處可藏。
過了農(nóng)場,上學的路重新陷入黑暗,但比起目光如炬的狼狗,黑根本不算啥。直到我們上完第一堂課,天才能真正放亮。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少天。一天,一個坐在教室后排的男生突然指著窗外大喊:誰家的狗?!誰家的狗?!幾個同學伸出頭,又縮回來,放心地坐下。我愈發(fā)地不安,往窗外一看,果然是我家的老狗。它安靜地趴在教室外的墻根兒那兒,不知趴了多久。幾個男孩兒跑出去,拾起地上的石頭投它。老狗嗚咽了幾聲,起身往遠處走了,又趴下。它選擇的距離不遠不近,正好在男孩子的石塊投不到的位置上。我沒有辦法阻止男同學的惡作劇,只能沖老狗喊,回家去,回家去!
老狗看了我一眼,站起來,低下頭,彎過身,走了。我怕老狗像以前那樣,假裝走,再回來,便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沖它揮了揮。老狗沒有再出現(xiàn)在學校的窗外。冬天真長啊,我上學路過農(nóng)場的時候,慢慢已不再那么怕了,因為我時時能感到一條老狗悄無聲息的陪伴。我不再攆它,我進了教室,它自己就回家了。
老狗在1975年海城地震中出了大風頭,差點給家里掙來兩麻袋苞米并成為吃公糧的特權狗。
國家在第一次地震工作會議上,定下了“預防為主,專群結合,土洋結合,多路探索”的地震監(jiān)測預報總方針。所謂群測群防,指的是老百姓也要參與地震監(jiān)測預報。沒想到的是,動物也因為對自然變化的敏銳而成為“群測群防”的一員。時至今日,各個城市的地震局仍然養(yǎng)著一群先知先覺的小動物。根據(jù)“預防為主”的方針,遼寧南部被作為重點監(jiān)視地區(qū),加強前兆觀察。1975年2月4日遼寧海城地震,“群防群測”就展現(xiàn)出了“神威”。遼寧省南部有一百多萬人撤離他們的住宅和工作地點——僅僅在兩個半小時之后,海城被7.3級強烈地震擊中。
莊河也有強烈的震感。那幾天,家家戶戶都在院子里搭了地震棚。地震棚看起來像個糧倉,里面用半粗不細的木頭起個床架子,架子上鋪著稻草,四周用苞米秸子擋風,頂上是稻草搭的棚。地震那天,正是臘月二十四,立春,地震棚四面透風,冷得伸不出手。孩子們有自己穴居的快樂,媽媽和小姨再也不一聲聲喊我回家吃飯、睡覺了。多冷都不打緊。我們鉆進麥草垛里,拱來拱去,像一頭頭生機勃勃的小獸。麥草有一股清冷的香味兒,一扒開草縫兒,能看見星星和細細的月牙兒。喇叭里,當時的莊河縣縣長張有山一直在廣播:“石山發(fā)現(xiàn)地光,石山發(fā)現(xiàn)地光,石山發(fā)現(xiàn)地光。”石山是個村名,村里有山但不高,石頭倒不少,地光,就是地面上有強烈閃光,像閃電一樣。懂的人都懂,縣長張有山是在提醒,這是地震前兆,可能要有地震了。會捏面活兒的鄰居王姥姥耳朵不大好,一直在問她的大兒子——隊長王幸福:“廣播里怎么總說有地瓜,有地瓜?”
地震之后,不知從哪一級政府那兒來了幾個人,到村子里打聽這幾天村子里哪家動物出現(xiàn)了異常。也許是因為與平時老成持重的做派反差太大,村里人一致舉薦老狗,都說,姥爺?shù)睦瞎纷睢案衤贰保推綍r大不一樣,它跳到柴火棚子上不停地叫。這讓幾個政府的人煞是興奮,說啥要把老狗帶走,并承諾拿兩麻袋苞米穗子換。
姥爺說,我家狗不值錢,不值兩麻袋苞米穗子。
政府的人以為姥爺嫌少。政府的人說:錯了,剛才說錯了,不是苞米穗子,是給兩麻袋苞米粒子。
莊稼人都懂得啊,兩麻袋苞米穗子也扒不出一麻袋苞米粒子。這可真沒少給!怕姥爺還不舍得,政府的人又說,狗是去做地震預測,是給公家做事,吃得好,住得好,是大好事,相當于吃公糧、皇糧??!
姥爺說,皇糧民糧,吃到狗嘴里就是一口狗糧,不換。
一旁看熱鬧的村民都說姥爺死心眼兒,啥狗值這么多糧。
姥爺說,不換,這是家里一口人,怎么換!
這是一輩子見人矮三分的姥爺少有的“抗上”行為。政府的人也講道理,沒有強搶民狗,沒有硬來。當然,姥爺最后也答應政府的人,這條狗有了什么“格路”的事兒,趕緊報告政府。
這大半天里,老狗承受了太多的關注,這么多人目光疊加在一起的重量讓老狗不安。老狗似乎也知道人們的爭執(zhí)都是因為它,它緊緊跟著姥爺,半步不落,偶爾看別人一眼,再趕緊低下頭。
外人都走了之后,老狗對著姥爺一頓螺旋狀搖尾巴,那歡喜的樣子像過年得了一根大肉骨頭。老狗就這么留下了。如果老狗懂得人的世界,不知道會不會埋怨姥爺讓它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階層跨越”的機會。
三年之后,從不離開家、從不離開家人的老狗不辭而別了。姥爺拎著鐵鍬找到它的時候,它躺在離家不遠的稻田壩埂下面。那是一處又窩風又暖和的地方。它已經(jīng)死了。姥爺在它自己選定的地方挖了一個深坑,把它埋了。
在那個小小的土堆前,姥爺站了好久。
“好狗不死在家里”,這話還真是不虛,但到底是為啥,沒人講得清楚。
點“序兒”
從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人在年里長胖了,月亮在天上也變圓了。正月十五的晚上,是農(nóng)歷新年的第一個月圓之夜。天上,是明晃晃的月亮和清冷的星子;地上,一向節(jié)儉的農(nóng)家大院燈火簇簇。有的燈火,在屋檐下安靜地跳躍著;有的燈火,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疾走。在這萬千燈火里,有一盞是屬于我和我的“序兒”的。
正月十五的晚上,水缸里要放魚燈,用豆面捏的臥鯉魚,背上馱著蠟燭,安放在葫蘆瓢底,漂在水缸里,祈禱年年有魚;灶臺上要放一只頭頸高昂的豆面大公雞,等著吃鍋里剩下的米粒,象征勤儉持家;糧囤里也要有燈,而且要十二盞,代表一年四季豐衣足食。大人們還神秘兮兮地說,能從燈盞里剩下的油占卜出新的一年是旱是澇。這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燈,怎么能代表十二個月呢?大人們聰明,在豆面上捏出褶,褶的數(shù)量代表月份,捏一個褶代表一月,兩個褶代表二月……十二個褶就代表十二月。面盞里放油,等到燈火熄滅了,盞內剩下多少油,就能知道哪個月旱、哪個月澇了。其實大人們并不會因為這簡單的占卜結果而較真兒、糾結,這算是個占卜游戲吧。
小孩子們也擁有自己的燈——屬相燈,你屬什么就用豆面捏個什么動物。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屬相,它會跟隨一個人一輩子。在莊河,屬相也叫作“序兒”。至于為什么叫“序兒”,大概是方言的原因吧。在莊河,讀書,叫讀須,又加上莊河話多讀去聲,聽起來狠丟丟的,加上喜歡兒化,屬相就成了“序兒”?!靶騼骸甭犉饋硪怖碇睔鈮?,屬相不就是代表著一種年齡的秩序嗎?
現(xiàn)在莊河過年,集市上披紅掛綠的屬相玩偶應有盡有,很多款式美得不要不要的,小孩子們擠在屬相攤前,想要啥買啥。我小時候在老家,傳統(tǒng)的屬相燈就是用豆面捏成的。最好是上一年打的新黃豆磨成的豆粉,用清水和成面團,小姨也會往豆面里偷偷給我加幾滴豆油,再在粗陶盆里揉來揉去,豆面團便會表面光光,不沾手,還筋道。豆面就是黃豆的顏色,沒有別的啥顏色。豆面團捏好了,小姨就會把豆面團把往我手里一放:“拿好了。去!找王姥姥吧!”
會捏面活兒的王姥姥,在正月十四、十五這兩天白天,便成了村里娃們最敬畏的老人。十幾個孩子,一人手里拿著一塊和好的豆面,像一群小黑佛圍坐在她的周圍,目不錯珠兒地看著王姥姥。王姥姥坐在炕上,豆面團在她手里,一手托著,一手轉著,她像在回憶什么事情。不知道啥時候,也沒看到哪根指頭用的力,再左一捏,右一擠,用紅色的火柴頭或者黑色的小豆粒當眼睛或當鼻孔,便有一只只小動物神氣活現(xiàn)地立在那一雙粗糙的手上了。馬站著,豬臥著,蛇盤著,狗叫著……孩子們驚訝著,翻看王姥姥的手,怕那里藏了什么魔法。王姥姥抽出壓在炕席底下的長煙袋,叼上,點著,緩緩地吐出一口青煙后,才用手一指胸口:“都在這兒呢!”
我扶著王姥姥的煙笸籮,殷切切地對王姥姥說:“講講,講講?!蓖趵牙延袝r候不講,有時候講。一個屬兔的男孩兒又把一塊豆面交到王姥姥手里。王姥姥歇夠了,話好像也多了,手里團著面,嘴上說著故事:“這兔啊,三瓣嘴。十二個屬相就沒有一個全全活活的,牛沒上牙,虎沒脖子,蛇沒腳,馬蹄不分瓣,猴沒有腮……”
“那我呢?”一個大小子把臉頂?shù)酵趵牙衙媲?,“我屬龍。?/p>
“我還不知道你屬龍?”王姥姥邊捏著兔子的短尾巴邊說,“最有神通的就是龍,蛇身、鹿角、駝頭,驢嘴,偏偏忘了給自己安個耳朵。沒耳朵就聽不見,要不怎么管耳背的人叫聾子?!?/p>
娃子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捧著自己的“序兒”回到家,等待著晚上點燈時刻的到來。也有的孩子跑得急,絆到門檻上摔壞了手中剛捏好的屬相,哭著回來,求王姥姥再重新捏一遍。
我是屬猴的,自然要點猴燈。我的猴燈是個胖胖的坐猴,頭戴一頂瓜皮帽,手里捧著一只碩大的桃子,不可愛,也不調皮,倒是老氣橫秋,溫良敦厚。鄰家姐姐是屬馬的,王姥姥的馬捏得最是招人稀罕,雙眼皮,毛發(fā)打著卷,黑貝殼一樣的小蹄子好像在刨地。那個姐姐比我大兩歲,我暗暗想,兩年以后,我就和姐姐一樣大,我也能屬馬了,也可以讓王姥姥給我捏一個這樣好看的馬了。兩年之后,我還是屬猴,好像一輩子都屬不上馬了。家里人給我講十二屬相,講天干地支,講什么也沒有用,我就得屬一輩子猴了,這讓我沮喪了好一陣子。
正月里,天仍黑得早。平時貪玩的孩子們最不喜歡天黑,但正月十五這天不同,孩子們盼著天早早黑下來,好各回各家,等著大人們點燈,再點亮自己的“序兒”。多少年后,看印度電影《大篷車》,聽到那熱情奔放的吉卜賽女郎高唱一聲:“要過節(jié)了,戶戶點燈!”那時,我便會想起童年這一幕。
家里點亮的第一盞燈,要送給灶王爺?shù)?,民以食為天,絕對馬虎不得,再把燈送入糧囤,送入水缸。媽媽端著燈,照照屋里屋外,照照我也照照她自己,口里念念有詞:
正月里,正月正,
正月十五鬧花燈。
花燈好,花燈妙,
我拿花燈照一照。
照照頭,能長壽,
照照眼,看得遠,
照照牙,能發(fā)家,
照照背,不受累,
照照肚,一生富,
照照手,一生有,
照照腚,不得病,
照照腳,不吃藥,
照照家里亮堂堂,
各路神仙來幫忙。
我就在炕沿兒那兒,點亮我的“序兒”。有的孩子在“序兒”的旁邊點亮一根細蠟燭,有的在“序兒”的背上點一盞小燈。小燈,就是在“序兒”的背上捏一個小窩窩,再用火柴棒纏上棉花做燈芯,插在燈碗的中央,倒入豆油,就可以點燈了。到晚上七時左右,小孩子將蠟燭或小碗窩窩里的燈芯點起來,靜默地守在旁邊,不多言也不多語,仿佛被燭光散發(fā)出的神秘力量懾住了一般。
隔壁老曹家的三小子比誰都急。天一擦黑,他就趕緊點亮他的“序兒”。當蠟燭滅了的時候,他就從鍋底坑里扒出點火,放上一片碎瓦,把“序兒”切成片兒,放在瓦片上面烤一烤,滿足地吃下去。他一口口吃掉自己的屬性,一點兒都不可惜。第二天,他看到別的小孩兒手里拿著豆面屬相出來玩,就會很有經(jīng)驗地說:“這要是烤著吃才香呢。”另一男孩子接著說,用油煎著吃才香。媽媽說,半大小子就是餓,肚子就是一個無底洞。
在這一天晚上,大人們最重要的事,是去給故去的先人送燈。每個大人都很勇敢。他們拎著點亮的燈,在暗夜的鄉(xiāng)路上疾走,直到把燈送到埋葬先人的地方。燈,是生命不息的象征。據(jù)說,這也代表家族興旺,后繼有人。小孩子是不必去的,我們只需在家陪著自己的“序兒”。
我在山東泰安大汶口鎮(zhèn)的大汶口文化遺址中,看到過叫陶鬶的小陶豬、小陶狗。據(jù)說,這是遠古時期人們用來燒水或溫酒的容器。小陶豬、小陶狗的背上,有一個淺口小碗,小陶豬臥著——憨厚,小陶狗立著——機警,它們像極了王姥姥捏的豆面“序兒”,只不過脊背上多了一個半圓的提梁。隔著六千多年的時光,我任性地看到,在如豆的燈光下,幾個父系氏族社會的小孩子,和我小時候一樣,在每一年的正月十五,聽長輩給予的穿越千年、從未老去的祝福:
正月里,正月正,
正月十五鬧花燈。
花燈好,花燈妙,
我拿花燈照一照。
照照頭,能長壽,
照照眼,看得遠。
……
直到我離開莊河姥姥家,我共攢了十二只“序兒”。臨去沈陽前,我把這些豆面猴安置在姥姥家東房門框上方的橫木板上,它們終于整齊地蹲坐一排,儀態(tài)嚴整。多年之后,時光抽干了這些豆面猴身上的水分和油性,它們塵灰遮面,開裂破碎,就像我的長輩親人一樣,在時光中老去,最終歸于塵土。但我一直毫不懷疑,它們也和我的親人一樣,一直在盡心盡意地守護著一個孩子遺落在田園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