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潮
綠。
無邊的綠,耀眼的綠,干凈的綠,豐腴的綠,素雅的綠,圣潔的綠,恰到好處的綠,渾然一體的綠,高低不一的綠,層層疊疊的綠,靈動的綠,流淌的綠,芬芳的綠,感恩的綠。綠就像大海里洶涌的波濤向我涌來,淹沒著我,侵襲著我,俘獲著我,也滋養(yǎng)著我。無盡的綠填滿了我的身心,連一絲縫隙也沒有留給我,我索性把自己完全交給布央這片大地,交給這片碧波蕩漾的綠,直到我成為布央茶園的一抹綠色,一抹跳動的綠。
在三江布央,這些無窮無盡的綠仿佛在時時醞釀著什么,像聚在一起隨時隨地共謀著什么。一個個關于茶的傳說與故事就在布央綠色的茶園里被時光渲染著鋪展著,像一棵棵茶樹在布央的大地上延綿不絕。
茶,在布央,遠不止是一片樹葉的故事。
茶樹,在布央,同樣不只是一場綠色洶涌的故事。
站在布央茶園的山頂上,眼前的每一棵茶樹每一片葉子都在比拼著綠色,都在執(zhí)著地綠著。我被無盡的綠色圍堵著,我的身心被綠色浸潤著,被綠色侵襲著。此時此刻,我早已不屬于自己,只屬于這無垠的綠色。
在布央,從冬到春,再從春到夏,從夏至秋,每一棵茶樹都不分季節(jié)不分晝夜使勁積攢著綠色,都在傾其所有積攢著生命的力量,等待著某個時刻,一并爆發(fā)出來。每一棵茶樹來到世間的職責仿佛就是給大地獻上一片綠色。茶有春、夏、秋、冬四季茶,在布央,茶人只采三茶,冬季茶則留給茶園的生長。遠道而來的我像是赴一場萬年之約,奔赴一場綠色的盛宴,我對布央的認識是從山上一棵茶樹開始的,也是從一抹綠色開始的。我被綠色搶奪了身心,只想在布央的茶園里安穩(wěn)地做一棵茶樹,呼吸著潔凈的空氣,吐納著芬芳。
說起來我對茶樹的習性并不陌生,我來自江南茶鄉(xiāng),熟知每一棵茶樹的生長,熟識茶樹每一片葉子生命的紋理,也熟悉它們生存的秩序。在那個饑餓的年代,老家人多地少,為了活命,從前生長茶樹的地方都開墾成了田地,茶樹被砍掉了,種上了五谷雜糧。茶樹只零星殘留在菜園地壩、高田后埂,數(shù)得清的茶樹孤獨地跟雜草灌木活在了一起,那些茶的一片片樹葉和草木的顏色混雜在一起。
茶葉當不了飯,不僅填不飽肚子,還會像刀子一般搜刮著人,讓人饑腸寡肚。一棵棵茶樹不得不給人的溫飽讓路。
人不把茶樹當回事,茶樹稀稀拉拉地長在野草灌木中間,自生自滅,像一個找不著家的野孩子,攢足了勁兒野里野氣地生長。茶樹少了,茶鄉(xiāng)也早已名不副實。
在我貯存已久的關于茶樹的記憶里,每年一到清明、谷雨,茶鄉(xiāng)人就會順應時節(jié),從野外那些零零落落的茶樹身上,采摘著枝頭上新簇簇的光陰。采茶,似乎早已變成茶鄉(xiāng)的一種不可缺少的儀式,不過也有一些人家茶樹砍光了,已無茶可采。父親早年在房前屋后種上了茶樹,茶樹三四年就能產茶。我家不缺茶樹,也不缺茶。一年茶樹能產一二十斤茶。村里人都曉得父親做得一手好茶,空閑時常上我家蹭茶喝。生活中一扇關于茶的門早已關上了,落滿了塵土;另一扇門卻霍地打開了,能耕種的田地多了起來。饑餓的時代早已過去,當年茶園改成的田地大多因缺水或路途遠,后來統(tǒng)統(tǒng)被撂荒了。田地都沒人下力氣耕種,更別說會有人舍得汗珠子再去挖掉那些灌木雜草,恢復茶園了。
沒了茶園后,村里多數(shù)人家也只采到幾斤新鮮的茶葉,一片片初臨人間未經世事的樹葉,到了茶師的手里,經歷一場場生命的涅槃,一片片樹葉從此喚醒了深藏在體內的另一個自己,從生命的一種形態(tài)邁向另一種形態(tài)。
一季茶葉,往往也只得斤把干茶,平日都不舍得喝,藏在茶罐里,留著招待客人用。
在茶鄉(xiāng),茶一向被譽為閑茶,喝茶是農閑時用來一點點消遣時間的,而浸潤在閑暇的時光里,一片片茶葉在茶湯里蘇醒,一點點舒展身子。人同茶一般,從忙碌中忽然閑了下來,幸得茶湯相伴,人聽從茶的召喚,掙脫歲月的負重,靈魂也跟著慢慢蘇醒。此時,人和茶在流逝的時光中互相慰藉,互相喚醒對方,在各自的生命中濃縮、綻放,芬芳、淡雅。
眾生皆苦,人來到這世間,像茶園的一片片樹葉最終要遭受生命的種種磨礪。但變成茶的一片片樹葉要經受的風霜雨雪自然不比人少。風吹過茶園,打開了每片樹葉的天空,也打開了它們的夢想。它們在一個點燃著火焰的世界里行走闖蕩,闖出了各自的一片天地。明前茶,一簇簇芽尖,從睜開眼來到世上,不過才一個月時間,采茶人就把它們從一棵棵茶樹上揪走,安放在茶簍里。一簇簇新茶,在茶樹上活著時從不低頭,采摘后,它們的骨氣和氣節(jié)都濃縮在一朵朵茶花里。
一簇簇芽尖到了茶師手里,終結了一場短暫的生命旅程,進入了命運的另一場輪回。一簇簇芽尖在茶師手里開啟了它們下一世的征途。那些芽尖經過殺青、揉捻、攤晾、烘干等,最終變成了茶葉。對每一片樹葉來說,做茶的每一道工序就是一場命運轉換的道場。
父親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茶師,在劉家沖林場做過多年的制茶師傅,父親做出來的茶像一粒粒米粒,一簇簇芽尖濃縮成了米粒般大小,經過燒開的山泉水的沖泡,一粒粒茶葉開始從沉睡中醒來,又回到一片樹葉的模樣。這片樹葉卻有了世上最醇厚甘爽芬芳的味道。人在茶的形色味里頓時迷失了自己。
父親說,茶跟人一樣,制茶人要懂得茶的性子,一棵棵茶樹卑微地活在天地間,但一片片卑微的樹葉里卻藏著大地,灑落著陽光雨露,繚繞著云霧。制茶其實就是茶人每時每刻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和時光去喚醒每一片茶的樹葉,喚醒它們的靈魂,召喚出它們體內的陽光雨露,讓它們重生,重新塑造另一種生命。
茶葉就是一片片茶的樹葉在做茶人手上一回回死去后又接著重生。
少時,父親在灶上做茶,我則在灶下煨火。做茶時父親有自己的許多講究,炒青烘干時有專門用來做茶的一口大鐵鍋,鐵鍋平日束之高閣,只在做茶時拿出來用,父親說做茶的鐵鍋沾不得一星點油葷。父親還會提前準備一大堆干燥的松毛。松毛一點就著,火的爆發(fā)力強,燒得旺,炒青時松毛火最合適,鐵鍋燒得紅彤彤的,父親撒下一把新鮮的茶葉,茶葉一沾烙紅的鐵鍋就噼里啪啦地響著,父親雙手在鐵鍋里翻飛著,茶葉飛快地起落著,火候到了,再憑經驗出鍋,一片片樹葉的身子在殺青后變得更加柔軟,百折而不撓,茶葉青澀的氣息也去除了。趁著葉子的熱還沒散去,要立馬接著揉捻,茶葉被父親揉成了一團,揉出了綠色的茶汁,揉捻要有手上功夫、技巧和力量。父親把一團茶葉揉出了綠汁,又一點不傷茶葉。揉捻后攤晾,再烘干,一片片樹葉早已不是原先的那一片片樹葉了,在炒青、揉捻、烘干中改變了自己,一直到成了一片變形而又重塑自己的茶葉。
我見證了一粒粒茶葉在父親手中誕生的全部過程,父親做茶時身處高溫的灶邊,臉上淌著汗水,衣衫都濕透了,而即將成為茶的一片片樹葉在煙與火中,在父親汗水與揉捻中一回回重生。誰又能想到,一朵朵茶花,竟是從生活的辛勞中綻放出來的。
我從小愛茶,喝著父親親手做的茶長大。父親做的綠茶滋養(yǎng)著我的身心,也滋潤著我的靈魂。我就像大自然中的一只蟲子離不了大地泥土和季節(jié)一樣離不開茶。幾年前父親病故了,我再也喝不到父親做的茶。老家的那些茶樹還在,年年吐著芽尖,而父親卻從此歸于塵土。喝不著父親親手做的茶,我對別的茶也忽然喪失了味覺。
當年茶鄉(xiāng)人為了填飽肚子,把茶園辟成了田地,而布央人為了吃飽飯,過上富足的生活,在山上播下茶樹的種子,栽起了茶秧子。從此茶樹遍布了布央大大小小的山頭,布央茶園的面積達到了三千九百畝。布央的人和布央的茶一直向美好的生活進發(fā)。
在布央,每一個生長的茶季,那千千萬萬的綠孕育著一片片新生樹葉的涅槃重生。
我們這些外來的人流連在布央的每家茶攤前,一個個攤主一張張笑臉,宛若一朵朵盛放的茶花,熱情地招呼著我們,我們隨時隨地在一家茶攤前歇下來,品嘗他們沏的不同品種不同風味不同季節(jié)的茶。
喝著布央的茶,我忽然尋到了丟失已久的父親做的茶的味道。那是一種久違的茶的味道。
在布央,茶不僅有清香、豆香、嫩香等各種香氣,還有愛的味道。
在布央一家客棧掛的牌子上,我看到了一句令人心動不已的話:
你在布央想起了誰?
我在布央想起了做茶的父親。是的,他跟布央的茶園一般,給我的靈魂植上了無邊無際的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