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丹
《大平原》開篇,用了一整章描寫河流。這樣的現(xiàn)象在長篇創(chuàng)作中是很少見到的。作者為何要在開篇如此細致地描摹這條河流,并且在卷首題詞中,特意標明這本《大平原》是“獻給渭河平原”的?顯而易見,《大平原》中所描寫的河流是一種隱喻或者是象征,高建群先生既是在寫河流,也是在寫渭河流域世世代代生息劬勞的萬千生靈;既是在寫河流的艱難突圍,沖波逆折,也是在寫農民生存的艱辛,傳統(tǒng)的沉重,伸展的不易;既是在寫河流,也是在寫如螻蟻、如草芥的莊稼人,像黃土地一樣的貧瘠,像渭河水一樣的平庸的莊稼人,幾千年來,正是他們?yōu)槲覀儎?chuàng)造的農耕文明支撐著我們民族的生存和繁衍。
《大平原》中的河流到底象征著什么?這條苦難的河流首先象征著中國農民活著的艱,有尊嚴地活著就更難。《大平原》這部小說以“我”的口吻和視角展開,講述祖孫三代的故事,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從1939年花園口決堤一直寫到改革開放的今天,小說緊緊圍繞著高家三代人命運的變化,宛如一條蜿蜒起伏的渭河。小說寫道:“河流就這樣向前奔流著,一邊奔流一邊接納和收集著水流。它所有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這條叫渭河的河流向前走……它注定是一條苦難的河流……渭河是哀慟的,沉重的,滯澀的,滄桑的……它們從來沒有歡快過和輕松過。對于它們來說,歡快和輕松的同義詞是暴怒,是雷霆之怒,是一河亢奮的,足以破壞和毀滅的,以十華里寬的扇面從平原上儀態(tài)萬方地流過的渾濁水流。對于它們來說,也從來沒有平靜過和平和過……它重歸于河床,重新開始它平庸的命運。但那不是平靜,是冷清,是冷寂,是冷漠,是落寂,夜來渭河那咣當咣當拍打堤岸的聲音,宛如我的老祖母那徹夜徹夜的呻吟聲。”渭河流經的山地、平川、溝壑里,有數(shù)不清的堡子,堡子里住著同一姓氏的人,在這個清一色的家族的世界里,如螻蟻、如草芥一樣的莊稼人,像黃土地一樣的貧瘠,像渭河水一樣的平庸。高建群先生所描寫的這條苦難的河流,正是象征著如同這條河流一樣苦難的農民。
一、顧蘭子“搶饃”
顧蘭子是《大平原》這部小說中的一個靈魂式、貫穿性的人物,是她把豐饒龐雜的生活聚攏起來,有力地體現(xiàn)了作品蒼涼悲壯的格調。小說中關于顧蘭子的出場極富戲劇性的同時,也反映出那個時代食物的匱乏。顧蘭子隨父母逃荒至高家渡的官道上,那一年她六歲。小說寫道:“顧蘭子已經六歲了,她能走,因此她是獨自一個人走著的。路旁的所有的野菜和能吃的樹皮都被采光了。但是行走間,眼尖的顧蘭子竟然不知在哪個角落摘到了一枝蒲公英。母親難得地笑了笑,她把蒲公英葉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將那汁子吐給笸籮里熟睡著的孩子們。然后將那一朵黃色的蒲公英花,給顧蘭子戴上……顧蘭子行走著。早春平原上的陽光照著那黃花,一炫一炫的。但是很快,顧蘭子就想吃它了,趁母親不注意,她把花摘下來,滿把手握住,塞進了嘴?!边@時候,一個半大小子哼著歌謠出現(xiàn)在了顧蘭子的視線里。引起顧蘭子注意的不是這個半大小子嘴里哼著的歌謠,而是他手里一邊冒著熱氣一邊散發(fā)著麥香的饃。一開始顧蘭子對自己看到了一個饃表示懷疑,她停住腳步仔細確認以后,才確定那個半大小子手里確定是一個表皮被煨得焦黃的饃。于是,顧蘭子“不由自主地,或者說,下意識地,或者說,沒有法子的事情”,她追著這個半大小子并且靈活地搶走了這個誘人的饃。半大小子舍不得吃的饃被搶走了,于是開始攆。顧蘭子跑不過男孩,路過一攤牛糞便把饃饃埋到牛糞里,并且用腳踩了踩,跳了兩跳?!芭<S前的顧蘭子,見高二走了,面無表情看了大家一眼,然后挽袖子,袖子挽起以后,便伸出小手,從牛糞里將那個蒸饃撈出來,然后直起身,邊走邊在膝蓋上擦那牛糞。牛糞是不會擦干凈的。所以這只是象征性地擦一擦。擦了一陣后,女孩將這個還算囫圇的饃,托在手心,瞇起眼睛看了看,然后,往嘴里一填,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鳖櫶m子“搶饃”這個鏡頭,讀來令人唏噓的同時,也能讓人感受到那個時代食物的匱乏,可憐的農民們就連活著都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更不要說是有尊嚴地活著。
小說中除了顧蘭子“搶饃”,還有黑建“舔碗”這個情節(jié)也令人唏噓。
二、黑建“舔碗”
黑建后來回鄉(xiāng)時,由于他的戶口是城市戶口,所以村里專門開會商討他的吃飯問題。在開會的時候,高安氏偷偷地在黑建的腿上捏了一把,于是黑建哇哇大哭起來。所以,村民紛紛表示黑建可以喝黑面糊糊。黑建此時已經七歲了,當別人家的小孩兒圍在大鍋前眼巴巴地等待鍋巴的時候,他從來不去搶。他明白自己的戶口不在這里,大鍋飯能把他算一個人數(shù),每頓給他一馬瓢,已經是高抬他了,因此他不敢再有別的奢望,他覺得在別的孩子面前,他低人一等。然而,他畢竟還是一個七歲大的孩子,有時候,在排隊等待的時候,黑建會掙脫高安氏的手,擠到這大鍋前孩子堆里,看一看,然后咽著口水,默默離開。文中對于高發(fā)生老漢吃飯的描寫也很生動。吃第一碗的時候,他往往是帶著呼嚕,一口氣喝干。喝干以后,紅勾勾的眼睛,瞅著瓦罐發(fā)呆。這個時候,高安氏會一邊罵罵咧咧著“貧了一輩子!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一邊細心地為老漢再盛上半碗。這半碗老漢吃得也很仔細,他先將這粥含在嘴里,吧嗒著嘴慢慢地品味,品味很久,才讓這粥從喉嚨眼里流下去。然后不管怎么慢條斯理,這半碗粥總有喝完的時候。喝完以后,老漢還要伸出青拘拘的舌頭,兩手捧碗,頭埋進碗里,將那碗細細地舔上一遍。這樣,黑建也學會了舔碗。黑建回到城里以后吃的第一頓飯便是小米稀飯,他覺得這東西十分香甜,回味無窮,一喝一嘴油?!昂韧暌院?,黑建咂巴著舌頭,感到回味無窮。于是他向左右看了看,覺得自己現(xiàn)在該做這頓飯的最后一道程序了,他將手箍住碗底,將整個的一個碗完全地扣在自己的臉上,開始舔碗。這個碗比高村的碗難舔一點。但是黑建不怕。他得過爺爺?shù)恼鎮(zhèn)?,他知道怎么讓這聽話的舌頭在碗里像犁地一樣挨著犁過,而一點兒不漏掉。知道怎么讓舌頭在舔動的同時,那握著碗把兒的手不閑著,而是配合著舌頭,不停地旋轉,知道怎么在舔碗的內壁之后,再舌頭嘴唇并用,從碗沿兒上最后旋轉一圈?!倍驮诤诮ㄏ硎芴蛲霑r,黑建的父親高二已經滿臉慍色,鄰居也都紛紛圍觀黑建舔碗。黑建正深深地沉浸在無限的幸福之中,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高二終于忍不住,他大叫一聲,伸開手掌,胳膊掄圓,朝門臺沿上蹲著的這個孩子,劈頭蓋臉,一大巴掌扇來。這一巴掌把黑建打下了臺階后,黑建滾了幾滾才停住。小小的黑建站起來,揉了揉被打紅的臉,不明白怎么回事,那個瘦瘦的身子,支起一顆小小的頭,小小的頭上,兩只大大的眼睛不解地望著高二。有關“舔碗”的描寫不是高建群先生的文學夸大,而是歷史事實。據(jù)各地縣志記載,很多地方都有“舔碗”這一習慣。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我國人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餐桌上的飯菜也日益豐富起來?!疤蛲搿睂τ诶弦惠叺娜藖碚f,已經成了遙遠的記憶;對于“90后”“00后”的我們來說,甚至是聞所未聞的。但是,“舔碗”帶給我們艱苦奮斗、勤儉節(jié)約的思想,應該根植于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心中。
除此之外,在“大鍋飯”時期,高安氏不小心摔了飯罐,以致全家人都挨餓的這一“鏡頭”也體現(xiàn)出那個時期中國農民活著的艱難,有尊嚴地活著更不容易。
三、高安氏“摔飯罐”
關于“大鍋飯”,黑建有著許多的記憶。在他后來長大成人具有成年人的思維邏輯后,他回憶起這段日子時,淡忘了那些悲慘的圖景和苦難的感覺,而僅僅保留了其間溫馨的成分。但是,有一件“大鍋飯”期間發(fā)生的事情,讓黑建終生不能忘記。這件事情像鞭子一樣,每回憶一次,就鞭撻他一次。這是平原上一個平常而又平常的黃昏,高安氏和黑建從公社食堂打了一瓦罐苞谷粥回來,用鋤把兒抬著,黑建在前,用兩只手捉著鋤把兒,高安氏在后面,她不但要抬瓦罐,還要騰出一只手來,捉住那系著瓦罐的火繩子,不致使瓦罐前后晃蕩。因為沒有看見一個屎巴牛和一攤牛糞,高安氏摔了一個屁股蹲兒。那瓦罐也四分五裂了,黃蠟蠟的苞谷粥,流了一地。高安氏嚇壞了,坐在地上,用兩手捂著臉,哭了起來。這一幕被饑腸轆轆的高發(fā)生老漢碰見了。“只見發(fā)生老漢大吼一聲,丟了手中的農具,揮動鞭子,從斜斜路上瘋了一樣趕來?!边@時候高安氏害怕地連忙道歉。不容分說,高發(fā)生老漢在路邊站定,然后運足力氣,揮動牛鞭,朝高安氏的臉上、頭上、身上沒頭沒腦地打去。黑建看傻眼了,他先是去摟高發(fā)生老漢的腰,但是拽不住,于是他又去抱住高安氏的頭,讓鞭子落在自己身上。高安氏說:“讓你爺打吧!氣出了,他就沒事了!打不疼的,你看這鞭子,是越來越沒勁了?!蹦翘焱砩?,全家人都沒有吃飯,大家在院子里棗樹下坐著,仰望天空,看月亮,數(shù)星星,從始至終沒有一個人說話。
高建群先生對于饑餓的描寫之所以如此具有沖擊力,得益于高先生從這里走出來,他經歷多年來風風雨雨打拼,逐漸成熟。渭河平原大大小小堡子里發(fā)生的一切,他都爛熟于胸。他的血管里流著祖先的血,脈動著祖先的遺傳基因,這是他的精神家園,世襲領地,獨家優(yōu)勢。他用不著“采訪”,用不著專門“體驗”,從小就讀著這本叫作生活的無字天書,天然地、宿命般地要成為這方水土的文學代言人。小說中這些令人難忘的“鏡頭”,皆源于高先生最熟悉的原生態(tài)的生活。生活、藝術經驗,人生智慧,表達技巧,會使原本平常的情節(jié)、細節(jié),發(fā)生奇妙的增值效應。于是,這些遙遠的災難,并非一風吹走的往事,或歷史書上幾行冰冷文字,而是我們民族心靈深處彌足珍貴的永恒記憶。《大平原》中的這些農民他們過得艱難,就連肚子都填不飽,但是他們一個個像渭河一樣勇敢、堅強。他們身上閃耀著農耕文明的光輝,由他們匯聚成的農耕文明像河流一樣奔流不息。
高建群在《大平原》中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描寫河流,他詳盡而耐心地為我們講述這條河流在隴西高地的誕生及其流淌軌跡:最初,是一面黃蠟蠟的山崖往出滲水。黃泥巴從山腰間向下緩緩地移動著,一直往下走,像千萬條蚯蚓向下爬,后來匯成一條小河。小河在黃土高原的深溝大壑中拐彎抹角地流著,一路走一路收集水流,千回百轉,蜿蜒流淌,終于形成了規(guī)模和氣勢,終于沖出大散關,最終有了廣大的渭河沖積平原—八百里秦川。到這里,作者說渭河是哀慟的、沉重的、滯澀的、滄桑的。作者在卷首題詞中,特意標明他的書是“獻給渭河平原”的。由此可見,高建群先生不單單是在寫河流,而是在寫幾千年來,像他筆下的河流一樣苦難的中國農民為我們創(chuàng)造的農耕文明,支撐著我們中華民族不斷發(fā)展。高建群先生在《大平原》中所贊頌的農耕文明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新時代我國農業(yè)不斷發(fā)展的堅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