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志強 馮俊涵
“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這是《史記》所載漢高祖劉邦對于“智圣”張良的由衷贊嘆。鴻門宴之初,“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劉邦集團形勢危急。千鈞一發(fā)之際,張良審時度勢、巧妙布局,使得宴會中的眾客各就其位,從而在不知不覺之間將鴻門宴這一原本應由東道主項羽主持的盛宴,演變成為由其主導的眾客的盛宴。
一、俠客的蝶變
宋代名家徐鈞在《項伯》詩中說:“霸上孤軍勢莫支,鴻門一劍事尤危。射陽不與留侯舊,楚漢興亡未可知。”可想而知,如果不是項伯與張良有老交情,又夜訪漢營的話,鴻門宴乃至楚漢相爭的最終結(jié)局恐怕都難以預料。然而,歷史沒有偶然與假設,只有必然與因果。因此,這樣的序幕才是歷史的必然。
詩仙李白曾慨嘆:“子房未虎嘯,破產(chǎn)不為家。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早年的張良,以其俠客之名著稱于世,其坎坷的奮斗經(jīng)歷堪稱傳奇。張良原是韓國貴族后代,其家族“五世相韓”,廣有聲名、地位顯赫。秦滅六國后,身負國仇家恨的張良,走上了一條復雜艱辛的抗爭之路。從表面上看,張良的崇尚俠義,只是一種游俠經(jīng)歷。但是,由于有著“反秦復韓”的政治抱負,張良雇請力士謀刺秦始皇的壯舉才顯得鶴立雞群。后來,在謀刺始皇失敗、藏身下邳的情況下,張良又救下了項伯。這也不是單純的江湖情誼,主要因為在反抗暴秦這一點上,張良與項伯意氣相投、志同道合,是不離不棄的生死之交。換言之,張良與項伯之所以惺惺相惜,皆源于二者都秉承著“重然諾,輕生死:感恩遇,報知己”的俠客信條。
弗洛伊德說:“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誤,全盤皆輸,這是令人悲哀之事;而且人生還不如弈棋,不可能再來一局,也不可能悔棋?!睆埩嫉娜松凡⒎翘雇?,也經(jīng)歷過上下求索、實踐檢驗、自我認知、補救重塑等一系列的心路歷程。但是,正是由于張良存道于心、格局高遠,起初立志“反秦復韓”,后來修正為“助劉興漢”,從而成功地完成了由俠客到謀圣的角色轉(zhuǎn)變,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既先人一步,又日臻完美,并最終修成正果。
二、伯樂的慧眼
張良慧眼識才,將己方陣營中劉邦、樊噲等君臣的優(yōu)點發(fā)揮到了極致。
宋代蘇軾的《留侯論》中說:“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zhàn)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yǎng)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可見,正是在張良的正確引導下,劉邦君臣才得以上下一心,真正做到了“忍小忿而就大謀”。
(一)發(fā)掘劉邦善于交際、能言善辯、攻心有術的潛能
劉邦其人,胸有大志、能屈能伸;關鍵時刻,往往能夠忍辱負重、顧全大局。作為常走江湖、講究義氣千秋的場面中人,劉邦為人豪爽仗義,守江湖道義,不虧欠朋友。對講究仁義的不速之客項伯而言,劉邦的低調(diào)與隱忍正中其懷。在《鴻門宴》中,有兩個人談到“不義”之誡。其一,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其二,項伯對項王說:“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边@并非偶然,恰恰說明張良與項伯是志趣相投的同道中人。于是,劉邦以義當先,對項伯投其所好,委曲求全,不遺余力地加以取悅、感化,終于打動了項伯,從而化敵為友,并成為己方難得的內(nèi)應。
而在項羽面前,劉邦畢恭畢敬,擺出一副忠臣遭讒的面孔,屢次以卑下的小臣子自居,如一位口若懸河的說客,信誓旦旦、滿腹委屈地渴求得到高高在上的項羽將軍的寬恕與原諒。與亭長出身的沛公劉邦不同,楚國貴族出身的項羽,目空一切、迷信武力、剛愎自用、好大喜功、意氣用事、目光短淺。
(二)發(fā)揮樊噲智勇雙全、大巧若拙、臨機敢斷的優(yōu)點,出奇制勝
樊噲沖撞衛(wèi)士,勇闖軍帳,引起了項王的警覺。于是,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這整場宴會中獨一無二的“客”字,出自睥睨天下、傲視群雄的霸王項羽之口,足見樊噲的勢不可當、勇氣可嘉。而在暢飲斗卮酒、切啖生彘肩之后,樊噲又據(jù)理力爭、步步為營、慷慨陳詞,而其“此亡秦之續(xù)耳!”的點睛之語振聾發(fā)聵,足以使項羽也不得不有所顧忌,警醒起來,在如何處置宴席前的劉備等人的問題上權衡利弊。正是張良的慧眼識人,才使得“粗人”樊噲能夠特立獨行、大放異彩。至于色厲內(nèi)荏的項王,雖則正面肯定了樊噲的神勇,呼之為“壯士”,卻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其膚淺、平庸的執(zhí)政水準,即快意恩仇的匹夫之勇有余,恩威并施的統(tǒng)御之術不足。
三、俠客、刺客、看客、說客:項羽一方眾客的表現(xiàn)
從戰(zhàn)略上來看,項羽一方麻痹大意,太過輕敵,從未把劉邦一方放在眼里,更未團結(jié)一致、共同對敵。其內(nèi)部派系林立、貌合神離、進退失據(jù),忠厚的俠客項伯、尷尬的刺客項莊、超然的看客項羽、絮叨的說客范增,各自為戰(zhàn),彼此掣肘。
鴻門宴上,刺客項莊舞劍、俠客項伯阻攔的插曲,使得項莊進退維谷的刺客形象、項王隔岸觀火的看客形象顯露無遺,充分展示了項羽集團內(nèi)部重大的政見分歧。面對項伯的有恃無恐、節(jié)外生枝,作為奉命行事的刺客,項莊左右為難、處境尷尬、投鼠忌器、進退維谷。然而,項伯對劉邦的百般偏袒,卻似乎得到了項王的默許甚至認可。因為,在治國理政的政治主張上,項伯等人一貫注重道義,主張以德服眾、論功行賞;而范增等人則更看重武力征服,自矜功伐、恃強凌弱。作為當時實際上的最高施政者,對于王道與霸道兼顧的治國之道,何者為先、何者為重,項羽本人也是瞻前顧后、舉棋不定的。因而,面對形形色色的食客,作為鴻門宴這場盛宴的東道主,項羽思前想后、猶豫不決,恍如一位隔岸觀火的看客,少有一錘定音的應對之策,略顯得呆板、木訥,甚至有時不假思索、弄巧成拙。在與對方看似言談甚歡的只言片語之間,項羽竟然若無其事、舉重若輕地出賣了歷經(jīng)艱險投靠己方的不速之客—曹無傷。
四、客卿的機變
而從戰(zhàn)術上來看,鴻門宴的成敗實為雙方兩位謀臣的對決。
張良是一位特殊的“客”。他“為韓王送沛公”,起初只是奉主公韓王成之命,并且以客卿身份來臨時幫助劉邦出謀劃策??颓涞纳矸?,使得項羽一方對張良產(chǎn)生了非敵非友的錯覺。正是依靠客卿身份的掩護,在最后的獻寶辭謝項王、范增的環(huán)節(jié)后,幾乎被忽視的張良才能完美收官、全身而退,展現(xiàn)出足智多謀的大智慧。
而范增的籌劃則顯得倉促、突兀,不夠縝密,更缺乏可持續(xù)的操作性。雖然,范增敏銳地察覺到劉邦必將成為項王的心腹大患,告誡項羽“急擊勿失!”又激勵項莊:“若屬皆且為所虜!”并對眾人感慨:“吾屬今為之虜矣!”但在己方兵強馬壯、劉邦負荊請罪的前提下,其痛心疾首地大聲疾呼卻難以令人心服口服,反而顯得聳人聽聞。作為項羽一方的謀臣,范增始終未能認清張良的本來面目,更沒有意識到己方陣營失敗的根源所在—君臣有隙、上下不和。
身為謀臣,本應“每臨大事有靜氣”;但因為劉邦的金蟬脫殼,范增就氣急敗壞地罵道:“豎子不足與謀!”范增以長輩自居的痛斥,使得一向看重顏面的項王威信掃地,在眾人面前十分難堪,君臣之間難免心生芥蒂。而范增兼集亞父、副手、謀臣等多重身份于一身,角色互相干擾、牽扯不清。他的跳戲、串戲,恰恰說明他所承擔的角色過多、過濫,從而難以把握。
然而,鴻門宴結(jié)束后,一介謀臣范增并未亡羊補牢、減權正位,擺正自己與主公項羽的關系。后來,棄楚歸漢的謀士陳平施展詭異的待客之道,命人故意用粗茶淡飯招待項王的使者,并表示只給亞父范增的使者享用上等酒席。果然,猜忌、多疑的項王中了陳平的離間計,下逐客令,趕走了股肱之臣范增。最終,在返鄉(xiāng)途中,范增于憂憤中病死。
總之,在鴻門宴的眾多人物即眾客中,張良無疑是其中的靈魂與關鍵。古詩云:“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正是張良由俠客到客卿角色的出色轉(zhuǎn)換,才使得他自己華麗轉(zhuǎn)身、蝶變成圣,進而促使鴻門宴的主導權發(fā)生了易位,成功地使項王主持的王者霸主的盛宴演變成為謀臣說客主導的眾客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