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毓琳
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它: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里的羅布泊。我曾無數(shù)次地渴望過羅布泊的廣袤無垠。我聽過一些關(guān)于它的傳說,試圖用最大膽的構(gòu)想去描繪它,但當(dāng)我真的歷盡艱辛置身于羅布泊時,還是被驚呆了!
凌晨四時,在濃墨般的夜色中,我獨自駕車從浙江省東陽市橫店鎮(zhèn)驅(qū)向杭州蕭山機場,飛往烏魯木齊,再飛往庫爾勒,再從庫爾勒駕車奔向大漠深處的羅布泊。至今,我仍記得當(dāng)時在庫爾勒租車時,車主望著我的眼神。他喃喃自語:“唉,又一個瘋狂的探險者!”然后,他默默地檢查汽車的胎壓,又增加了兩只備胎,搬了兩箱礦泉水放進(jìn)后備廂。當(dāng)他將所有準(zhǔn)備工作做足后,長舒一口氣,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期間的孤寂和折磨恕不細(xì)述,所有遭受的苦楚自己早已有了精神準(zhǔn)備:去羅布泊,可不是在江南的綠地梨花間踏歌而行的。直到今天,我身上依稀可見羅布泊給我的“饋贈”—極度干燥的氣候?qū)е氯梭w皮膚失水而引起的炎癥痕跡。然而,我并不因此對羅布泊有任何抱怨。它那蒼涼而又坦蕩無比的大戈壁,在我眼前是那樣橫漫著、輻射著、輝耀著,它是如此單純、開闊,給我這個來自遠(yuǎn)方的江南男子巨大的震撼和永恒的誘惑。
在沙漠中,手機變成了毫無意義的物件,沒有任何信號,我與這個世界“失聯(lián)”了。我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但僅過幾秒鐘又被干熱的空氣蒸發(fā)掉。放眼望去,靜寂無聲的羅布泊,它的沙丘在茫茫瀚海中遲緩地蠕動著,它的戈壁灘放肆地赤裸著。每一塊板結(jié)的土地之間的裂縫之大,完全超出了人們的想象。一個多小時里,我僅找到五棵勉強存活的植物—駱駝刺。我知道駱駝刺露在地表上的身高不會超過四十厘米,但它扎向地下的根系最長可達(dá)二十米!
時間在這里變得極其漫長,空間距離失去了任何意義,只有幾道突兀尖銳、呈幾何形的大沙梁子和幾具動物的干尸,標(biāo)志著空間的一些變化。天藍(lán)得讓我疑惑了,太陽總是懸在頭頂,仿佛這里的大地還不夠干燥似的,把所有可能的濕潤都蒸發(fā)干凈。過了一道沙梁后,我再也沒有看到一只駱駝和羚羊了。沒有生命,沒有植物,沒有水,沒有聲音。沉寂,死亡一般的沉寂,完全徹底的荒漠。而我腳下的土地離樓蘭古國依然有不短的距離,但我已沒有力氣前往追尋。是的,此刻我失去了思想和語言,失去了精神活動,只有深深的凝望,只有無邊無際的深深凝望??墒?,也正是因為這種凝望,在凝望中又失去了一切,或者又獲得了什么。一個小時不到,我就喝完了五瓶水,似乎無須再說明和描繪此刻我的心境了。
不過,沒有什么比這毫無阻礙的視野和徹底洞開的心境更讓人沉醉了,羅布泊里甜蜜的孤獨、濃烈的寧靜,沒有任何推理和概念,我只是因為自身和這廣袤的大戈壁相擁抱而快感十足地戰(zhàn)栗了。這種美正是我苦苦尋找的,她只源自這空曠的漠野,簡潔到無法再簡潔了,原始到無法再原始了,那么蒼涼,那么粗糲,那么純粹!
面對這樸素而又極其強烈的美感,我頓覺胸宇之中有野馬般的氣息在呼嘯、激蕩,時而被吞沒,時而被托高,這就是羅布泊給予我的神圣的隱喻。我當(dāng)然熱愛綠洲,可是我也不能無視荒漠的存在。從遠(yuǎn)古到如今,羅布泊就這樣存在著,以它剛強的風(fēng)暴和粗野的地表,以它喑啞的黎明和它毫無憐憫之心的黃昏,使我們敢于說出痛苦和渴望,敢于面對厄運和困境。正因如此,我記住了羅布泊的漢代烽火臺、營盤漢代遺址、龍城雅丹地貌、太陽墓,記住了羅布泊的古胡楊林、庫木克塔格大沙漠,記住了寸草不生、流沙灌滿、一片死寂的孔雀河河道。當(dāng)然,更記住了我尚未前往探訪的樓蘭古城,還有那傳說中的樓蘭姑娘。
是的,我怎么可能忘記羅布泊的坦蕩、空闊、孤獨、寧靜,它那干燥的砂礫、板結(jié)的土塊、純真的石頭、黃亮的沙丘、蕭條的殘堡、散落的尸骨,在血紅的殘陽下構(gòu)成了一幅永恒的圖畫。
我想,既然來過這無邊的、原始的洪荒之地了,今后我不會輕易地向命運投降,只會更加熱愛每一個早晨、每一輪旭日、每一棵綻放的新芽、每一朵盛開的花兒,只會更加熱愛每一個嶄新的日子,每一次美麗心愿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