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凱瑟琳·福布斯
這一年我進了中學,納爾斯已經(jīng)上四年級,甚至談起了到海港那邊去上大學的事情??死锼沟倌纫獜臏馗5滦W畢業(yè)。她聰明得很,已經(jīng)得了溫福德獎章,那是獎給成績特別優(yōu)異的學生的。
我相信克里斯蒂娜畢業(yè)那一晚是媽媽和爸爸最得意的日子之一。媽媽把那個亮晶晶的獎章放在一個絲絨襯里的匣子里,把那個匣子放在書桌抽屜里。我是說,當她不再拿給那些房客們、姨媽們、姨父們,甚至雜貨店里的伙計特里先生他們欣賞的時候,她把它放在抽屜里。
我們自然估料著克里斯蒂娜要進中學的。
在媽媽和爸爸的眼睛里,教育是世界上頂好的東西,而且他們跟我們認得的人家的父母們不同,不認為送我們進學堂于他們而言是一種犧牲。
但是克里斯蒂娜——誰跟前也沒提一個字——悄悄地走到大街上,在工裝工廠里找了事兒。她不是一時高興,她非常冷靜。
“我要幾件衣裳,”她平心靜氣地說,“還要些別的東西?!?/p>
媽媽和爸爸把進中學的好處說給她聽,沒有用。
“不,”她說,“不,謝謝您?!?/p>
克里斯蒂娜連夜校也不肯進。她學著使用那些縫衣的機器,很快就學得很熟,她說要不了幾天自己就會跟別的工人一樣快,到那個時候她要改做包工,可以多掙倆錢。
女孩子們小學一畢業(yè)就去做工,當時也不算一件異乎尋常的事情。我們班就有七個同學沒有進中學。連我的好朋友卡梅莉塔也已經(jīng)退出勞威爾中學,到一五公司去當管貨員。
但是克里斯蒂娜!老是考頭名的克里斯蒂娜!得過優(yōu)異獎章的克里斯蒂娜!納爾斯和我都做過工,不錯,可是我們只在假期里頭。
媽媽勸了又勸,沒有一點兒用??死锼沟倌纫膊淮疝q,也不生氣——可是她繼續(xù)去做工。這是頭一回,我們孩子里頭有一個故意不聽媽媽和爸爸說話,這是一件奇異得叫人傷心的事情。
我想不出克里斯蒂娜怎么能抵抗得了媽媽眼睛里頭的悲痛??墒撬挚沟昧?,悄悄地干她的,一大早起來預備帶到工廠里的午飯,坐電車去上工。
她把頭一個星期的工錢拿回家,放在廚房桌子上?!澳樟恕!彼鷭寢屨f。
媽媽看看那一堆錢,搖搖頭,很傷心。
“我不要,克里斯蒂娜。”
“這有什么要不得的,媽媽?這是本分錢,我辛辛苦苦掙來的?!?/p>
媽媽又搖搖頭:“這不是好錢,這個錢剝削你的青春,剝削你受教育的機會。你還是丟開你的事兒吧,我的克里斯蒂娜,跟你姐姐和哥哥到中學里去吧?!?/p>
但是克里斯蒂娜只倔強地把嘴唇閉嚴,讓那堆錢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媽媽是怎么樣也不肯碰它,它就一直放在那里。我拾掇桌子上的東西,擦洗桌子時,也避開它。
桌子中間那堆錢在我們的生活上蒙上一層黑影。誰也不提起它,可是它待在那兒——一個象征,象征著我們家出了點兒毛病。
我告訴媽媽,不會有什么用,到末了非依了克里斯蒂娜不可。但是媽媽不聽我的。
一個星期的工錢,兩個星期的工錢,堆在桌子上。
于是媽媽給克里斯蒂娜買了那件紅格子衣裳,用“小銀行”里的錢。
“你一直想要這件衣裳?!眿寢専嵝牡剡f給她。
克里斯蒂娜摸摸那富麗的衣褶,差點兒要軟下來了。可是就在這個工夫,媽媽指點給她看,這件衣裳多暖和,多耐穿,“中學里那些個女孩子現(xiàn)在都穿這個”。
克里斯蒂娜把這件衣裳放回匣子里,一聲不言語。
媽媽知道自己失敗了。
第三個星期的工錢又加在那一堆上,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我們身上。我們圍著桌子做功課的時候,不再開玩笑,也聽不見嘻嘻哈哈的聲音。克里斯蒂娜累得很,吃了晚飯就上床,她的椅子空在那兒,好像在大聲說明我們的家缺了個角——歪了半邊。
爸爸做了好些夜工,他說要讓媽媽用這點兒外財買件外套。
“老是這么著,”他說,“臨到你要去買外套的時候,就總冒出別的用度。這一回你得把它買來了?!眿寢屨f她要買。
我們大家貢獻意見。達格瑪和我說這件外套的領(lǐng)口必得有點兒毛皮——一點兒也好;納爾斯說她喜歡深棕色;爸爸一再說,別的還在其次,第一要暖和。只有克里斯蒂娜不作聲。
第二天我早早從學堂里回來招呼小卡倫,讓媽媽早點兒出去從從容容挑選她的外套。
媽媽回家異常得晚。爸爸和納爾斯都已經(jīng)回家——連克里斯蒂娜也回來了。達格瑪和我在餐廳里給房客們擺下飯桌,在爐子里加了柴火,把面包也切開了。
我們有點兒著急了,媽媽才挾了個又重又大的包裹搖搖晃晃地走進廚房。
“外套!”達格瑪叫喚起來,“咱們來看新外套?!?/p>
“嗯,我來告訴你們……”媽媽慢慢地說——我們知道她沒有買外套。
納爾斯把那個沉沉的包裹解開,默然地取出十二本大書,排列在桌子上。
“《中學各科大全》,”他念出書名,“《易讀易解》,全十二冊。”
“給克里斯蒂娜,”媽媽解釋,“她晚上自修,就能坐在家里依然得著很好的教育?!眿寢尦死锼沟倌刃πΓ澳憧喜豢蠈⒕蛬寢屪鲞@件事情?”
克里斯蒂娜咬著嘴唇,看看我們,不知道怎么辦。
她摸摸那些書:“你拿買外套的錢買了這個?”
媽媽抬抬肩膀:“外套我下回可以買,可是這個……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笑了笑,正對著媽媽說:“明兒個……明兒個我跟著納爾斯和卡特林上中學去?!?/p>
我們大家同時說起話來,達格瑪?shù)穆曇糇畲螅骸白雷由夏切┕菲ㄥX,”她問克里斯蒂娜,“你打算怎么辦?”
克里斯蒂娜咯咯地笑著把那些錢擄在一塊兒,塞進“小銀行”。“拿去買家具,”她說,“再添幾個房客?!?/p>
媽媽在搖椅里坐下,把小卡倫抱在懷里。廚房里熱熱和和,挺舒服。伊麗莎白舅舅在爐子跟前的木箱里自個兒哼哼唧唧樂他的。詹諾教授的鋼琴聲飄進了這里的寂靜;在這個寂靜里我們聽得見斯坦頓兩弟兄、劉易斯先生、克拉克先生、杜蘭特小姐在客廳里談得正起勁。
媽媽看看我們,快活地笑一笑。
“人生好,”她心滿意足地說,“人生是好的?!?/p>
(摘自譯林出版社《媽媽的銀行賬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