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閑翻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發(fā)現(xiàn)周氏晚年對于平生所作文章,多有評價。摘抄其中若干,不難看出其晚年認識,與外界的評論,是頗不一致的,這也是很值得關(guān)注的事情。周作人一生寫了很多閑適的文章,但在《知堂回想錄》中提及的并不多。或許在周作人看來,這種“吃茶喝酒”的文章,讀與不讀,關(guān)系并不重要。在《故鄉(xiāng)的回顧》一節(jié)中,談及故鄉(xiāng)的風(fēng)物名勝,寫到他的故鄉(xiāng)紹興的一些名物,可以引誘他追憶過去,由此便提及了他在一九三八年二月所寫的《賣糖》一文,后來收在他的文集《藥味集》中,并有“自己覺得頗有意義”的感慨?!端幬都肥侵苁献约罕容^滿意的一冊文集,晚年他給香港的鮑耀明寫信,還不忘記提及這本小書,認為頗可一讀。但在《知堂回想錄》中,他也專門寫到這本書,認為多是“正經(jīng)的文章”,隨后筆頭一轉(zhuǎn),又寫道:“當(dāng)然里面也不少閑適的小文,又如收在《藥味集》里的《賣糖》《炒栗子》與《蚊蟲藥》,以及后來的《石板路》,都可以說是這一路,但是大多數(shù)卻多是說理,因此不免于枯燥了?!眱H從文章學(xué)的角度來說,周氏的“閑適文章”,成就很高,他人難以企及。
在“閑適”一路文章中,還有一種“古怪題目”的文章,雖然寫得并不算多,卻也為周氏所看重。在《知堂回想錄》的后記中,談到《我的雜學(xué)》這個系列文章時,特意寫道:“據(jù)我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說道理和講趣味的之外,有幾篇古怪題目的如《賦得貓》《關(guān)于活埋》《榮光之手》這些,似乎也還別致,就只可惜還有許多好題材,因為準(zhǔn)備還能充分,不曾動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腳和雅片煙都是。這些本該都寫進《我的雜學(xué)》里去,那些物事我是那么想要研究,就只是缺少研究的方便?!睂τ谶@些“古怪題目”的文章,周氏用安徒生的一個掌故來作自我評價,也是饒有趣味。“可是人苦不自知,那里我聯(lián)想起那世界有名的安徒生(H.C.Andersen)來。他既以創(chuàng)作童話成名,可是他還懷戀他的蹩腳小說《兩個男爵夫人》,晚年還對英國的文人戈斯(E.Gosse)陳訴說,他們是不是有一天會丟掉了那勞什子(指童話),回到《兩個男爵夫人》來呢?我的那些文字說不定正是我的‘兩個男爵夫人,雖然我并無別的童話。這也正是很難說呢。”周氏的這一段閑話,看似不經(jīng)意,卻很強烈地表達了自己對于平生文章成就的認識。
讀《知堂回想錄》,除去上述這些“古怪題目”的閑適文章,周氏還有一些“愉快的”文章,在他晚年寫回憶錄時,乃是津津樂道的。這種“愉快的”文章,卻是因為“事情的不愉快”,其中一篇系他寫的《碰傷》。此文寫北京大學(xué)教職員工在新華門前抗議政府積欠教育經(jīng)費,遭到軍警毆傷的事件,事后政府發(fā)表“命令”,說是教員自己“碰傷”。周作人對此評價:“這事頗有滑稽的意味,事情是不愉快,可是大有可以做出愉快文章的機會,我便不免又發(fā)動了流氓的性格,寫了一篇短文,名字便叫作‘碰傷,用了子嚴(yán)的筆名,在六月十日的《晨報》第五版上登了出來?!睂τ谶@篇“愉快的”文章,他評價說“寫得有點別扭,或者就是隱晦”,“但是那種別扭的寫法卻是我所喜歡的,后來還時常使用著,這同做詩一樣,需要某種的刺激,使得平凡的意思發(fā)起酵來,這種機會不是平常容易得到的,因此也就不能多寫了”。一九二九年四月十九日,因在北平大學(xué)“被囚”,他寫了一篇《在女子學(xué)院被囚記》,晚年還不忘揶揄:“這就是我所作的所謂的愉快的散文?!?/p>
這樣的文章,周作人還寫過幾篇,其中《前門遇馬隊記》頗為有名。在《知堂回想錄》中談及《每周評論》,他寫自己在前門遇見“六三”事件的經(jīng)過,“那一天回到會館里,在燈下做了一篇《前門遇馬隊記》,于次日上午往北大上課的時候,送到圖書館主任室交給守常,請他編入每周評論,那天似是星期五,所以可能在下一期上登了出來”,隨后又全文抄了這篇文章。抄完后,他又寫了一段很有趣的話:“這篇文章寫的不怎么的精彩,只是裝癡假呆的說些諷刺話,可是不意從相反的方面得到了賞音,因為警察廳注意每周評論,時常派人到編輯處去查問,有一天他對守常說道:‘你們的評論不知怎么總是不正派,有些文章看不出毛病來,實際上全是要不得?!边@里的“守?!?,便是北大圖書館的李大釗。李大釗告知“所謂有些文章”,便是指的那篇“遇馬隊記”。周作人對此很是得意地寫道:“看來那騎在馬上的人也隔衣覺得針刺了吧?!庇纱丝梢姡@樣的文章,對于周氏來說,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周作人的寫作史上,這樣的文章是很高妙的。
這種“愉快的”文章,或者“別扭的”文章,抑或者可以稱作為“諷刺”的文章,還有一篇《吃烈士》,收在《澤瀉集》中。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說寫這樣一篇文章,實際是“諷刺”,但“不能正說,只好像是開玩笑似的,可見這事的重大了”,又說,“我遇見同樣事情的時候,往往只有說玩笑話的一法,過去的寫《碰傷》和《前門遇馬隊記》,便都是這一類的例子”。隨后他又全文抄引了這篇文章,并強調(diào)此文作于所談事情發(fā)生之后的四五十天,魯迅也對此事有過一篇《忽然想到》。談到這篇文章,周作人也引用了魯迅的雜感。為了強調(diào)自己的這種寫作,他特意談及自己的獨家?guī)煶校骸拔覍戇@種文章,大概系受一時的刺激,像寫詩一樣,一口氣做成的,至于思想有些特別受英國斯威夫特(Swift)散文的啟示,他的一篇《育嬰芻議》(A Modest Proposal)那時還沒有經(jīng)我譯出,實在是我的一個好范本,就只可惜我未能學(xué)得他的十分之一耳?!鄙鯙檫z憾的是,這些 “愉快的”且具有諷刺性的文章,周氏后來基本不再寫了。故而與那些“古怪題目”的文章一樣,都是珍貴的。
周氏自己也在《知堂回想錄》中寫道:“我寫文章平常所最為羨慕的有兩派,其一是平淡自然,一點都沒有做作,說得恰到好處,其二是深刻潑辣,抓到事件的核心,仿佛把指甲狠狠地掐進肉里去?!边@里的前一種文章,大多是“閑適的文章”,而后者,則可分為兩種,一種便是早年寫的這種“愉快的”諷刺文章,還有一種,則在他看來便是他有意的“唱反調(diào)”的文章。這些“唱反調(diào)”的文章,后來大多收在了《談虎集》中,據(jù)他自己統(tǒng)計,這樣故意“鬧別扭”的文章,有十四篇之多,代表作為《裸體游行考訂》,其他沒有收到集子中的,還有不少,但他認為寫得過于直白了。他還看重一篇《日本之再認識》,對日本的民族性多有批評,此文系他所作的“日本管窺之四”,與他此前所寫的三篇,立意確有不同。其他還有《中國的思想問題》和《漢文學(xué)的前途》兩篇,強調(diào)“漢文學(xué)”和“儒家思想”,也是分外看重的。
周作人晚年有一篇《不辯解》,也是很重要的,在《知堂回想錄》中,至少兩次特別提到。一次是談及與魯迅的“失和”,另一次是關(guān)于“落水”。對于“落水”之事,他也是有辯解的。雖然這是周作人在事后的一種“辯解”,畢竟在特殊復(fù)雜的環(huán)境下,他還是寫了這樣一些有所寄寓的溫暾文章,故而這種“不辯解”的辯解,甚是幽微。周作人對于自己的文章功業(yè),《知堂回想錄》中有過深刻的反省。世人評價周作人的“事功”,是他的“反禮教”,以及確立“人的文學(xué)”,這些他早已心知肚明,故而在《知堂回想錄》中并不多談。
二○二四年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