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景觀游賞經(jīng)歷了從自然景觀走向人景合一的名勝景觀的過程。名勝景觀作為景觀之有“名”者,是無數(shù)文人士大夫、知名人士共同參與的自然與人共生的結果。“名勝”最初指“人物”,常有交游、賞景、文學、學問等特征,屬于名流群體,與山水及景物游賞多是相關的。 “景物”之“名勝”,起源于魏晉名士與山水之間的相互作用,伴隨著魏晉至唐宋懷古情緒的進一步發(fā)酵,山水景物因“名勝”人物的參與,逐漸成為知名景觀,宋至明清時期,“前賢”影響下的“勝跡”發(fā)展為“景物”之“名勝”,“名勝”具有了“人”與“景”的雙重含義,人景合一的“名勝”景觀成為士人游賞追尋的目標。中國古代名勝景觀的傳承集中體現(xiàn)了古代景觀文化中的“慕古”與“述古”傳統(tǒng),這是以人及與人相關的故事為核心的傳統(tǒng),具體表現(xiàn)在基于“名人”及“文獻”的景觀文化傳承,具有層累的特征。歷代詩文、志書等文獻有效傳播并保存了古代景觀的文化和歷史信息。士人游賞名勝,往往根據(jù)以往的詩文或志書追溯名勝的歷史及相關人物,并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或記述繼續(xù)豐富名勝的文化史。地志類文獻亦在前人撰述的基礎上考證并記述景觀文化的傳承脈絡,形成豐富的景觀記述體系。這一傳承模式影響了古代名勝景觀物質(zhì)形態(tài)的復興與遺產(chǎn)的保護,中國古代建筑多為木構建筑,其物質(zhì)形態(tài)較難長期保存,古代名勝景觀的復建,并非要完全恢復景觀的物質(zhì)形態(tài),而是根據(jù)前賢詩文和文獻中的景觀敘述,進行文化和地點上的考證,重構描述或想象中的景觀,表達追慕之情,傳承景觀文化。
關鍵詞:名勝景觀;景觀文化;名人;文獻
中圖分類號:K928.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5831(2024)02-0133-14 20世紀下半葉以來,隨著文化研究的興起,學術界對空間、地點及景觀的研究出現(xiàn)了文化轉(zhuǎn)向,學者們開始對空間、地點或景觀的變遷作文化分析,其背后是什么樣的文化機制在起作用,涉及對景觀的文化解釋,注重景觀的象征性,注重空間形式所表達的文化意義。在John Wylie看來,“景觀”是人類、文化及創(chuàng)造性的領域,一方面,存在一個客觀的、現(xiàn)象的、物質(zhì)的“景觀”,另一方面,也存在一個主觀的、感知的、想象的“景觀”[1]。思考景觀意味著考慮一個地區(qū)及那個地區(qū)所呈現(xiàn)的外觀是如何被賦予意義的 [2] 。學者們開始關注空間、地點、景觀與文化記憶的關系,阿萊達·阿斯曼認為雖然地點并不擁有內(nèi)在的記憶,但它們對于文化回憶空間的建構具有重要的意義[3]344 。
在這種學術轉(zhuǎn)向中,空間、地點、景觀與人的關系越來越受到重視。魯西奇認為文化空間在很大程度上是觀念性的,它既是觀念的反映,又是觀念的形式,是想象的、闡釋的和創(chuàng)造的空間。人們的思想“塑造”著其周圍各種各樣的“空間”,又處身于更復雜、廣闊的“生產(chǎn)”出來的空間之中,空間與其創(chuàng)造者、使用者的各種思想、情感與活動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乃是人類屬性的產(chǎn)物和表現(xiàn),在文化空間的生成過程中,人的主體性與主動性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4]。 阿諾德·伯林特提出“參與”的環(huán)境美學,環(huán)境是由充滿價值評判的有機體、觀念和空間構成的渾然整體,美學的重要意義存在于一切人類關系、行為中,環(huán)境美學不只關注建筑、場所等空間形態(tài),還處理整體環(huán)境下人們作為參與者所遇到的各種情境[5] 。在中國古代,環(huán)境與人之間具有雙向的意義呈現(xiàn),中國古人一直非常注重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天人合一成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最高境界。曾繁仁在探討生態(tài)美學時,提到共生性是一個主要來自中國古代的生態(tài)美學范疇,意指人與自然生態(tài)相互促進、共生共榮、共同健康、共同旺盛[6]。吳欣認為任何熟悉中國式思維方式的人都會注意到世界同時意味著客觀事物、我們的主觀自我以及主體與客體的交互作用,天底下所有的事物、事件都是活生生的,并且可以通過相互間的關系感知到??v觀歷史,與自然詩意地交融是中國文化的特點[7]。
“名勝”作為中國古代景觀文化的重要代表(隨著山水文化研究日益興盛,學界在詩文與山水書寫、勝跡構建方面已有一些研究成果,研究時段多集中在東晉至唐宋,如莫道才《唐宋文人的游歷與人文山水名勝的形成》(《湖南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蕭馳《詩與它的山河: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商偉《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等等。),其文化歷程正是以文人士大夫為代表的眾多文化力量共同參與的自然景觀與人共生的過程,是人與景相互影響、相互塑造的關系,是人與景之間的生命互動、性靈互感、內(nèi)在心性上的交融和契合,并通過景作為媒介探尋與古人和歷史的呼應,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之美?!掇o海》對“名勝”一詞的解釋為:(1)著名的風景地。如:名勝古跡;(2)猶名流[8]。大致可見“名勝”一詞的語義主要有二:一為名景,二為名人?!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名勝”釋義:“有古跡或優(yōu)美風景的著名的地方?!保?]盡管現(xiàn)代漢語中“名勝”多用來指“名景”,但在古代,“名勝”一詞最初是指“名人”,此后逐步過渡到“名人”與“名景”并用的狀態(tài),這一演進過程蘊涵了古代名勝景觀的發(fā)展歷程與文化特征(近年來,學者們提出“走向(或回到)歷史現(xiàn)場”,“即研究者想象自己處身于其所研究的時間與空間中,努力站在所研究時代具體地方的人或人群的立場上,設想自己與‘古人處于同一種特定的地理、政治、社會與文化情境中,以‘古人的眼光,去觀察、認識并描述所研究時空范圍下的人與事及其世界,并做出分析和闡釋”(魯西奇《空間的歷史與歷史的空間》,《澳門理工學報》2021年第1期,第18頁),本文對中國古代“名勝”概念的探討亦主要基于歷史文獻所見古人對“名勝”的認識和理解。)。 此外,就中國文化傳統(tǒng)而言,慕古、述古、懷古是其重要特征,而名勝景觀的文化史正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
一、從自然之勝到勝跡之勝:魏晉至唐“名勝”景觀的孕育
魏晉之前,受制于交通、技術與文明的發(fā)展,人類對山林的探索有限,山林充滿神秘色彩,常被視為神仙道教世界。盡管《詩經(jīng)》《楚辭》中已有山水描寫,如以山水自然為媒介傳達情感,但山水景觀尚未成為游賞和評價的主體。劉成紀提到“先秦兩漢時期的圣王、權貴和士人,已多有山川壯游乃至風景雅賞的經(jīng)歷,但這些活動往往與認知或功利化的目的相混合,景觀或風景并沒有真正構成地理評價的價值主體”[10]。此時,國家祭祀系統(tǒng)里的“名山”主要是政治意義上的“名”山?!端膸烊珪偰俊分^:“自古名山大澤,秩祀所先,但以表望封圻,未聞品題名勝。逮典午而后,游跡始盛。六朝文士,無不托興登臨?!保ㄓ垃尩取端膸烊珪偰俊肪?1《史部·地理類四·徐霞客游記十二卷》,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630頁。)可見,在清人看來,作為景觀的“名勝”應是具有游賞性質(zhì)的,而這種游賞行為的起源,始自魏晉六朝。
魏晉之際戰(zhàn)亂頻仍,士人們逐漸以遁入山林為安身之法?!搬溽嗌搅秩站?,卻也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大自然的美。于是,文士們便在歌詠黃老、誦吟松喬之余,也就有意或無意地將對山水的贊美夾雜其間?!保?1]而晉室南渡,士人集中來到南方,離鄉(xiāng)背井,且政局多變,常有郁憤之情,江南清麗的山水成為他們情感的寄托,參加蘭亭雅集的孫綽言“屢借山水,以化其郁結”(孫綽《三月三日蘭亭詩序》,見《蘭亭集校注》,李劍鋒校注,山東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9頁。),謝靈運稱“夫衣食,生之所資;山水,性之所適。今滯所資之累,擁其所適之性耳”(謝靈運《游名山志并序》,見《謝靈運集校注》,顧邵柏校注,里仁書局,2014年版第390頁。)。江南的山,常與水相間,景色秀美,適合登臨,士人們可以獲得充分的山水游賞體驗,他們的思想、知識和才華與江南山水相互作用,促進了山水詩文的興盛,山水審美快速發(fā)展。葛曉音提到東晉永和年間玄言詩中開始出現(xiàn)了新的觀念,“這就是將觀賞山水視為體會自然之道的一種重要方式,在良辰美景中逍遙自在,以領悟人生取樂一時與追求永恒的關系”,“標志著玄學自然觀向山水審美觀的轉(zhuǎn)化”[12]166-167?!八纬跷脑?,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劉勰《增訂文心雕龍校注》卷2《明詩第六》,黃叔琳注,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65頁。),劉成紀指出這是當時山水觀游成為風尚并成為純粹審美形式的證明[10]。
山水的浸潤,有助于士人群體更好地體悟宇宙自然之道、莊老及佛學思想,促進了對個人精神世界的追尋,士人山水詩文中常有一種時光易逝、生命短暫的感懷?!跋蛑溃┭鲋g,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房玄齡等《晉書》卷80《王羲之傳》蘭亭集序,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099頁。),山水常在,而觀覽山水之人不能常在,山水之常得見生命之匆促。六朝文人流連山水,正在于山水得以映射人生之短促,并希望借山水而得人生之永恒。所謂寄情于山水,是以人生之情,托于山水之上。山水雖客觀存在,然若無人情寄之,只是枯山冷水。因有人情,而有情景交融的“山水”。士人們流連于“山水景物之勝”,由此生發(fā)今昔之感,而諸名士參與過的“山水”又將成為后人慨嘆吟詠的對象,正如王羲之所言“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晉書》卷80《王羲之傳》,第2099頁。)。
隨著山水審美的興起、魏晉時期交通與經(jīng)濟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人可以走入山林,尤其是東晉南朝時期,江南豐富的山水資源逐漸得到開發(fā)。謝靈運身為門閥士族,盡管仕途坎坷,但仍有足夠的財力和人力開發(fā)山林,滿足寄情山水的需要?!办`運因父祖之資,生業(yè)甚厚。奴僮既眾,義故門生數(shù)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嶂千重,莫不備盡。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去其后齒。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從者數(shù)百人?!保ㄉ蚣s《宋書》卷67《謝靈運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75頁。)同時,佛教東傳、道教興盛,山林成為寺觀建設的重要場所。文士、名僧、道人走進山林,并通過詩文記述自然美景和游賞活動。伴著地理探索的熱潮,魏晉南北朝時期誕生了以《水經(jīng)注》為代表的一系列地理學著作。通過詩文和地理學著作的傳播,許多山水景觀在知識階層中擁有了知名度,逐漸為人們所向往。
魏晉時期,“名勝”一詞已頻繁見諸文獻,但最初“名勝”并非指勝景、勝地,而是指負有盛名的人士。《晉書·王導傳》謂司馬睿渡江,吳人不附,會三月上巳,睿親往觀禊,王敦、王導“及諸名勝皆騎從”(《晉書》卷65《王導傳》,第1745頁。)。其所說“諸名勝”,即當時名望高重、地位顯達的達官貴人。北魏南安王元熙“既蕃王之貴,加有文學,好奇愛異,交結偉俊,風氣甚高,名美當世,先達后進,多造其門”,因政治斗爭,將死之時,說了這樣一番話:“今欲對秋月,臨春風,藉芳草,蔭花樹,廣召名勝,賦詩洛濱,其可得乎?”(魏收《魏書》卷19下《景穆十二王列傳·南安王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03-504頁。)邢卲“少在洛陽,會天下無事,與時名勝專以山水游宴為娛,不暇勤業(yè)”(李百藥《北齊書》卷36《邢卲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475頁。)。德高望重的高僧亦可被稱為名勝,《續(xù)高僧傳》載:“陳帝意欲面禮,將伸謁敬,顧問群臣:‘釋門誰為名勝?陳暄奏曰:‘瓦官禪師德邁風霜,禪鏡淵海。昔在京邑,群賢所宗,今高步天臺,法云東藹。”(道宣《續(xù)高僧傳》卷17《習禪篇之二·隋國師智者天臺山國清寺釋智顗傳三》,郭紹林點校,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628頁。)又《長阿含經(jīng)序》:“時集京夏名勝沙門于第校定。”(釋僧祐《出三藏記集》卷9《長阿含經(jīng)序第七》,蘇晉仁、蕭鍊子點校,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336頁。)其所謂“名勝沙門”,即指著名僧人。整體來說,見諸文獻的名勝人物多有交游、賞景、文學、學問等特征,常具清高灑脫之意,屬于名流群體,即可謂魏晉“名士”。因此,盡管“名勝”一詞最初僅指人物,但這些人物與山水及景物游賞多是相關的。而山水景物因“名勝”人物的參與,也逐漸成為知名景觀。
唐代作為大一統(tǒng)王朝,交通便達,越來越多的人可以走向遠方,旅行游覽之風尤盛,詩人燦若星辰,誕生了非常豐富的山水詩文。隨著宗教的發(fā)展,佛教和道教景觀的建立,進一步促進山林開發(fā)和名山的形成。唐人山水景觀記述中已出現(xiàn)較明顯的慕古現(xiàn)象,例如,表達對魏晉風流的仰慕。魏晉時期山水文化的發(fā)展及與之相關的人物為唐代文人提供了追懷的對象。王羲之、謝靈運、謝安、謝朓、慧遠等魏晉名士常常出現(xiàn)在唐人的山水詩文中,如,“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見《孟浩然詩集校注》卷1《五言古詩》,李景白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07-108頁。)?!叭耸掠写x,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孟浩然詩集校注》卷3《五言律詩》,第231頁。),孟浩然基于晉代羊祜及峴山的故事生發(fā)的古今之感,成為景觀懷古的一個主題,吸引眾多后世文人參與其中。宇文所安提到“在人們的相互往來中,有人已經(jīng)使得他們自己的某些東西同永恒的自然聯(lián)結在一起,留下了孟浩然詩中所說的這種‘勝跡”[13]。景觀中的“跡”或“勝跡”是與“人”和“事”相關的,巫鴻認為“跡”意味著追尋某人或某事的實跡,無始無終地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和再現(xiàn),“跡”將自然轉(zhuǎn)變成人為,亦將人為化為自然[14]。峴山懷古的情緒在史籍中亦有細致記載?!稌x書·羊祜傳》載西晉時羊祜借峴山感懷:“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嘗慨然嘆息,顧謂從事中郎鄒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后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湛曰:‘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聞令望,必與此山俱傳。至若湛輩,乃當如公言耳。”(《晉書》卷34《羊祜傳》,第1020頁。) 西晉羊祜懷古時,賢達勝士湮滅無聞,而至唐代,詩文、史籍等將與此“勝跡”相關的“人物”和“故事”記錄傳播,并流傳后世,羊祜亦得以“與此山俱傳”。
魏晉至盛唐文本中的懷古情緒,往往是士人身處景觀中生出的歷史之感,這樣的景觀可為歷史古跡,可為前賢故跡,也可為引發(fā)其追慕之情的其他風景。劉成紀提出懷古詩“是詩人在四方游歷過程中對前人史跡的憑吊和觀覽,于此,前置性的歷史知識變成了感性的歷史現(xiàn)場,抽象的歷史記憶被形象化、景觀化了”[15]。不過魏晉士人在山水游賞中雖常生發(fā)時空古今之感,但追尋歷史名跡并非游賞的主要目標。魏晉時期山水游賞以尋求自然之勝為主,且因戰(zhàn)爭及地理上的割據(jù)狀態(tài),當時人們往往只能在一定地域范圍內(nèi)游賞風景、憑吊古跡,只有一些特殊身份的人才有機會走向遠方,探訪遠方的古跡(田曉菲認為四至五世紀的軍事遠征為南方士人打開了新的視野,并被記錄成文字,“征行賦對著名古跡和重大歷史事件做出反思,在其中,地理的重要性被歷史的重要性所取代”。見田曉菲《神游:早期中古時代與十九世紀中國的行旅寫作》,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年版第76、87頁。) 。唐代士人們的旅行不再有地域限制,一些山水景觀因為魏晉名士的參與而成為勝跡,山水記述中出現(xiàn)了較明顯的慕古情緒,但尋古同樣不是唐代山水游賞的主要風尚;宋代之后,士人們繼承了魏晉隋唐時期的山水游賞傳統(tǒng),并逐漸出現(xiàn)了一種好古現(xiàn)象,一直影響到明清時期。
二、人景合一:宋至明清名勝景觀的形成
葛兆光在論述8—9世紀思想史時說,在那個時代“關于國家、民族和社會的秩序的建立,從由外向內(nèi)的約束轉(zhuǎn)向了由內(nèi)向外的自覺,這樣,關于一切合法性與合理性的終極依據(jù)就從‘宇宙天地轉(zhuǎn)向了‘心靈性情”,溯史尋根成為韓愈以及9世紀初的士人重新建立國家權威和思想秩序的一種重要手段,“他們在原有的傳統(tǒng)中發(fā)掘著歷史記憶,在這種歷史記憶中,他們凸顯著歷史時間、地理空間和民族群體的認同感”[16]。劉成紀亦提到從中晚唐對儒家抱有危機感的士人到北宋理學,“將天的問題復歸于人的問題,將人的問題進一步復歸于心性問題,人的主體地位和心性之于人的本體地位借此得以雙重確立”[17]。這一轉(zhuǎn)變逐漸影響士人們的心靈和生活。宋代以后,士人們對“人”的興趣尤為凸顯。吉川幸次郎認為:“宋詩是對于人之世界具有濃厚興趣的詩?;蛟S正因為如此,宋詩對于吟詠自然,顯得既不熱心,又乏善可陳。宋代以前,在中國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些偏于描寫自然,特別是詠嘆自然之美的詩人。如六朝有謝靈運,唐朝有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等??墒窃谒纬襁@樣的‘山水詩人已不存在了?!保?8]宋代之后,士人們在景觀尋訪與游賞時,屢屢借助景觀訴說對前賢心靈、志趣的認同與仰慕?!昂我詩始慰?,潭水洗君心。老守厭簿書,先生罷函丈。風流魏晉間,談笑羲皇上?!保ā杜c梁先、舒煥泛舟,得臨釀字,二首》,《蘇軾詩集》第三冊,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37頁。)蘇軾仕途波折,輾轉(zhuǎn)多地,他將前賢作為精神寄托,寫作了大量追和陶淵明的詩,楊治宜認為追和陶潛的田園詩讓受孤獨、文化疏離感和物質(zhì)貧乏折磨的衰老詩人與直接環(huán)境拉開距離,撤入一片居住著熟悉的倫理典范的文化風景,幫助他從大量古圣先賢中遴選自己的密友[19]。蘇軾追慕魏晉風流及和陶淵明的詩并非基于與先賢所處的同一片景觀,而是基于相似的心靈、性情、志趣或際遇,尋找文化和心理上的認同。
宋代,隨著科舉制的推行,庶族士大夫成為影響景觀記述和傳播的重要力量,各類地理著述成為匯集景觀詩文及掌故的重要載體,地圖學及印刷術的發(fā)展,為景觀文化的發(fā)展和傳播提供了助力。宋代地理書“于郡縣建置沿革、人口、賦稅、風俗、山川、古跡、人物的記載詳細而豐富,人文傾向日益顯著”,《太平寰宇記》《方輿勝覽》“人文內(nèi)容日多,地方成為各種人物、歷史事件、詩文、勝跡的豐富集合,充滿了各種能夠引起情感共鳴的知識與故事”[20]。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自序“至若收拾山川之精華,以借助于筆端,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使騷人才士于一寓目之頃,而山川俱若效奇于左右,則未見其書,此紀勝之編所以不得不作也”[21],相較于此前的輿地類著作,該書開始側重于對“山川勝景”的記述,搜集保存了大量景觀相關的歷史和詩文?!凹o勝”已成為南宋地理類書籍的重要內(nèi)容,《方輿勝覽》亦將各郡“山川”“樓閣”“亭榭”“佛寺”“道觀”“古跡”“名宦”“人物”“題詠”等作為記述的重要內(nèi)容[22]1。同時,金石學迅速發(fā)展,“宋代金石學家通過自己的著述,為古代碑刻和其他文化遺物的理解提供了基本的歷史框架,從而鼓勵了‘古跡文化的發(fā)展”[15]。在這樣的背景下,碑刻成為紀念過去的重要手段,崇古現(xiàn)象及刻石技術的發(fā)展,許多著名景觀通過石刻的方式被記錄下來,并成為新的景觀點。潘晟提到,因各種幽思而廣泛流行的石刻地圖,將幽思凝固在碑碣之中,地圖將各種勝跡作為自己的繪制對象,成為文人覽勝之幫助[23]。
基于士人們的歷史興趣、地理文獻景觀文化記述之詳備及“古跡”文化的發(fā)展,士人們出游時常依據(jù)圖籍訪問前人故跡,楊萬里“隨牒倦游,登九凝,探禹穴,航南海,望羅浮,渡鱷溪,蓋太史公、韓退之、柳子厚、蘇東坡之車轍馬跡,今皆略至其地”(楊萬里《誠齋集》卷81《誠齋朝天續(xù)集序》,宋集珍本叢刊第55冊,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線裝書局,2004年版第81頁。),余靖言“予嘗恨游觀山川皆前賢所稱、圖籍所著耳,未能索幽訪異輿音馬跡之外,得古人所遺絕境,一寓其目,狀其名物,與好事者傳之無窮也”(余靖《武溪集》卷1《游大峒山詩并序》,宋集珍本叢刊第3冊,第182頁。)??梢姡S著山水景觀的進一步開發(fā),許多勝景都已有前人足跡,士人景觀游賞以“訪古”為主,以致余靖覺得頗失趣味,希望能“索幽訪異”“得古人所遺絕境”。
宋代文獻中,“名勝”一詞仍多用來指人物。南宋時臨安府尹袁韶請建三賢堂,以安放原孤山竹閣白居易、林逋、蘇軾三像,咸淳《臨安志》稱“本府三賢堂實為尊禮名勝之所”(潛說友纂修,汪遠孫校補《咸淳臨安志》卷32《山川十一·湖上》,道光十年重刊本,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影印版第330頁。)。周必大《跋鄭景望詩卷》稱南宋文士鄭伯熊“見謂儒宗,而其詩句乃綽有晉唐名勝之遺風,胸中所養(yǎng)亦可知矣”(周必大《廬陵周益國文忠公集》卷18《題跋》,宋集珍本叢刊第51冊,第256頁。)。宋人劉學箕言:“古之所謂畫士,皆一時名勝,涵泳經(jīng)史,見識高明,襟度灑落,望之飄然?!保▌W箕《方是閑居士小稿論畫》,見俞劍華編著《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人民美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73頁。)可見,宋代用來指代人物的“名勝”往往是那些學問深博、詩文卓越、胸懷開闊之士。宋代文獻中使用“名勝”一詞時,也常強調(diào)人物與“景”的緊密關系?!秴强ぶ尽份d臞庵“多柳塘花嶼,景物秀野,名聞四方,一時名勝喜游之”(范成大《吳郡志》卷14《園亭》,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99頁。)?!斗洞寰兆V》言名勝之士的品性之一是“愛菊”:“故名勝之士未有不愛菊者,至陶淵明尤甚愛之,而菊名益重?!保ǚ冻纱蟆斗洞寰兆V》,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4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37頁。)宋代“名勝”人物重品性,而人之“性”借景之“性”得以彰顯。
雖然宋代“名勝”依然主要指人物,但已出現(xiàn)用來指代景物的“名勝”,胡宿《文恭集》載:“金陵(今南京)故都,緒余六代,華人夏士,盛棲此土,雖一丘一壑之細,皆經(jīng)高賢名輩嘗所留連。茅、許世外之風,王、謝江表之德,山林皋壤,號為名勝?!保ê蕖段墓Ъ肪?5《高齋記》,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8冊,第924頁。 )可見,能被稱為“名勝”的景物,不僅在于景物之“勝”,更重要的是“高賢名輩嘗所留連”的名人之“勝”。元代,《至正金陵新志》提到“集慶(今南京)一路,舊稱三吳都會,實為名勝之邦。古今紀載山川景物、英雄忠義之士,不一而足”(張鉉《至正金陵新志·修志文移》,宋元方志叢刊第6冊,中華書局,1990年影印本第5279頁。)。這里的“名勝”,包括了山川景物和英雄人物,有“人”和“景”的雙重含義。元明之際,范理《天臺要覽序》:“并手疏游覽郡邑名勝,大略分為山水、人物、詞翰三志,名之曰天臺要覽。”(《浙江通志》卷263《藝文五·天臺要覽序》,嵇曾筠等纂修,沈翼機等編纂,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26冊,第147頁。)在范理看來,供人游覽的郡邑“名勝”,其核心要素應包括山水、人物及詞翰。
明清時期,“名勝”一詞用來指景物已是常見現(xiàn)象。唐代詩人王昌齡有詩《觀江淮名勝圖》,唐代殷璠《河岳英靈集》中詩名為《觀江淮名山圖》(參見:李珍華、傅璇琮《河岳英靈集研究》,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21頁;李云逸注《王昌齡詩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72頁。),明初高棅《唐詩品匯》仍作《觀江淮名山圖》(高棅編纂《唐詩品匯》五言古詩卷10,汪宗尼校訂,葛景春、胡永杰點校,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445頁。),陸時雍選評《詩鏡》則作《觀江淮名勝圖》[24],明銅活字版《唐五十家詩集》亦作《觀江淮名勝圖》[25],明代中晚期詩名中的“名山”已逐漸替為“名勝”,也可見當時作為“景物”之“名勝”用法的流行。個人名勝著作也陸續(xù)涌現(xiàn),如曹學佺《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名勝”已成為表述知名景觀的常用詞匯。明清商品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出版業(yè)繁榮,伴隨著旅游休閑文化的發(fā)展,名勝圖冊、名勝志流行,進一步促進名勝文化的傳播。當然,此時“名勝”仍可用來指名人,表達“學問之士”“文人風流”之意。明張丑《清河書畫舫》載:“右唐韓干所畫二馬,今藏松江一士人家,后有米元章、王堯臣、薛紹彭、蘇子由、秦少游諸名勝題名,及東坡翁絕句?!保?6]清王士禛曾言:“余少時官廣陵,與諸名勝修禊紅橋?!保ㄍ跏慷G《香祖筆記》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42頁。)
整體來說,自魏晉至明清,“人物”之“名勝”的具體語義,往往與當時的社會風尚、思想狀況及推崇的文化性格有關,什么樣的名人被稱為“名勝”,有契合某個時代、某個地域或某個群體的審美標準,但這些人物與山水、景物多是相關的。而“景物”之“名勝”,起源于魏晉名士與山水之間的相互作用,伴隨著魏晉至唐宋懷古情緒的進一步發(fā)酵,宋至明清時期,“前賢”影響下的“勝跡”逐步發(fā)展為“景物”之“名勝”,人景合一的“名勝”景觀成為士人游賞追尋的目標。
三、“前賢故跡”:古代名勝景觀的傳承
(一)古代名勝景觀傳承中的“慕古”傳統(tǒng)
葉朗提到,中國傳統(tǒng)美學認為審美活動就是要在物理世界之外構建一個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意象是美的本體[27]。中國古代文人對待景觀的態(tài)度是重意而不重形,他們除了對風景名勝自身展露的意致和情態(tài)的追求外,亦會重視景觀所蘊含的情感、文化和精神內(nèi)涵,充滿了對往日的“人”和“事”的向往,即景觀游賞中的“慕古”現(xiàn)象。明徐有貞《云巖雅集志》介紹他與友人重陽虎丘登高雅集,可謂一次代表性的慕古行為。徐有貞隱居故里,非湖山之游不出門,閉門卻掃三年,終在重陽節(jié)令之時,與夏昶、杜瓊等詩社老友一行七人前往虎丘,登云巖寺,七人“皆古衣冠,步自山門,笑詠以登”,“凡臺殿亭館之有名者,必造焉”,行酒作詩,賞菊品茗,“尋勾吳之遺跡,吊闔閭之玄宮,慕太伯之至德,企延陵之高風”(陳暐編《吳中金石新編》卷8《雜記》,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3冊,第211-212頁。) ,諸人皆著古裝,探尋前代遺跡,吟詠各處景觀,窮盡一山之名勝,充分展現(xiàn)了文人景觀游賞對古意的追求。
景觀文化中的“慕古”,是以人及與人相關的故事為核心的傳統(tǒng)。此處的人可以是文人、帝王、官員、將領、僧人、道人,或具有特殊事跡的普通人,即此處的人是名人,可以是個體,也可以是群體,這一文化特征可以稱為中國古代名勝景觀的名人傳統(tǒng)。歷代文人屢屢提到“人”與“景”的關系,即“勝景”的生成須借助“人”的參與:大凡地有勝境,得人而后發(fā);人有心匠,得物而后開 (白居易《白蘋洲五亭記》,《白居易集箋校》卷71《碑記銘吟偈》,朱金城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799頁。);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柳宗元《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柳宗元集校注》卷27,尹占華、韓文奇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795頁。); 山之有景,即山之巒洞所標也,以人遇之而景成,以情傳之而景別(徐弘祖《徐霞客游記校注·雞山志略一》,朱惠榮校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83頁。);
江山也要偉人扶,神化丹青即畫圖。賴有岳于雙少保,人間才覺重西湖(袁枚《謁岳王墓作十五絕句》,《小倉山房詩文集》卷26,周本淳標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34頁。)。
名勝景觀的傳承與傳播,須選擇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或政治人物為景觀增色增名,講述名人與景觀的故事,“地志率多假借名人以夸勝跡”(《四庫全書總目》卷187《集部·總集類二·二程文集》,第1695頁。)。歐陽修《峴山亭記》言:“峴山臨漢上,望之隱然,蓋諸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于荊州者,豈非以其人哉。其人謂誰?羊祜叔子、杜預元凱是已?!保ā稓W陽修全集》卷40《峴山亭記》,李逸安點校,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588頁。)峴山本是小山,因羊祜、杜預的緣故而成為名山。明人張岳《信芳亭記》稱:“蓋凡湖山以勝名,則必帶林麓,窮巖壑,有宮室亭榭之觀,而前世又有高人逸士留故事以傳,如杭之西湖,越之鑒湖,然后其名始盛,而游者踵至。”(黃宗羲編《明文?!肪?32,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413頁。) 因有“高人逸士”的故事,勝景得以名盛而游者眾。
名勝也成為文人懷古的對象和媒介,懷古一般是懷思前賢的足跡、作品和故事,通過眼前的景觀完成與古人的對話。清朱軾《陜西通志序》:“若夫二華、太白、朱圉、鳥鼠、崆峒之嵯峨,涇渭、澇潏、江源、漢脈之洸漾,古先帝王賢圣陵墓,以及韋杜曲江、華嚴石鼓、輞川諸勝跡,莫不憑眺徙倚,悠然動懷古之思。而幽岸絕壑、穴居野處之民,垂老不覩長吏之面,聞使者至往往扶杖牽袂,相與逢迎,于秦碑漢篆之間,為道山川溪谷之遷變,指示古人居處、游歷之處……”(《陜西通志》卷93《藝文》,劉於義等監(jiān)修、沈青崖等編纂,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6冊,第465頁。)作為官員和學者的朱軾視學三輔,采風秦地,探訪古跡名勝,感懷當?shù)叵却弁跫懊t之跡,即使鄉(xiāng)野村民也如數(shù)家珍般為他指引“古人居處、游歷之處”,可見“前賢故跡”在士大夫生命體驗及地方文化中的重要位置。
歷史時期地域和景觀開發(fā)有一個漸進的過程,從景觀游賞的序列來看,魏晉名士是早期先賢的代表,他們游賞過的景觀為唐代士人所關注并傳播,唐代山水詩人又通過文字和足跡,成為他們參訪過的景觀文化序列中的重要人物,豐富了景觀文化體系。中晚唐以后,隨著科舉制推行,讀書人日益增多,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包括一些偏遠州縣,取得功名后因做官、游歷、貶謫、致仕、隱居等原因又奔向各個地方,進一步促進包括偏遠地區(qū)在內(nèi)的地域文化景觀的開發(fā)。葛曉音指出:“中晚唐內(nèi)外官的遷轉(zhuǎn)狀況以及文學之士吏道觀的改變,導致大歷以后文人任州縣官的人數(shù)大大增加”,郡齋官員通過賞景寫詩打發(fā)閑暇時光[12]124。這些官員到地方上一般會構筑或修繕衙署,衙署往往選在當?shù)刈匀伙L光較為優(yōu)美的地方,多呈園林式,頗有幽趣。游歷地方景觀也是地方官員閑暇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在景觀游賞的過程中,他們總要將感受訴諸文字,甚至會參與地方景觀的營建、修繕,并敘之以詩文。宋至明清的地方官員亦承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因此,唐宋之后,地方官系統(tǒng)的官員及棲居在地方上的士人通過其景觀實踐和詩文,成為諸多地方景觀營建、傳播、傳承的重要力量,成為后世追溯的源流或典范,形成地方上的“名勝”。
隨著知名士人對各地景觀的品題和開拓,逐漸形成王朝中晚期名勝文化的一些代表性人物,如白居易、蘇軾、歐陽修等。凡是他們居留、品題或參與過的景觀,在后世層累的景觀敘述中,他們往往成為故事的主角,而景觀也因之尤為勝跡。王思任言:“滁陽諸山,視吾家?guī)r壑,不啻數(shù)坡垞耳。有歐蘇二老足目其間,遂與海內(nèi)爭千古,豈非人哉!”(王思任《王季重十種·歷游記·游豐樂醉翁亭記》,任遠校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50頁。)蘇軾被貶黃州,成為黃州景觀文化史的標志性人物,“仕宦而至黃者,每艷稱子瞻雪堂、元之竹樓”(宋犖《筠廊偶筆》卷下,蔣文仙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頁。)。杭州孤山六一泉,因是“歐(陽修)、蘇(軾)、惠勤之勝跡”,“故以泉名于湖”(《咸淳臨安志》卷78《寺觀四》,第751頁。)。蘇軾追和陶淵明,自認是開創(chuàng)了追和古人的先例,“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蘇轍集》卷21,陳宏天、高秀芳點校,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10頁。),而蘇軾則成為后世景觀詩文的重要追和對象,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南巡,其在杭州的詩文,常借景觀與蘇軾對話,進行詩歌唱和(高晉等初編,薩載等續(xù)編,阿桂等合編《欽定南巡盛典》卷9、卷13、卷17,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658冊,第178、245、317頁。)?!队}西湖志纂》:“表里江湖秀麗區(qū),由來名勝擅三吳,誰宜作志傳明圣,老沈今時白與蘇?!保ㄉ虻聺?、梁詩正等《西湖志纂》卷首《御題西湖志纂》,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93年版第337頁。)亦可見蘇軾、白居易在江南名勝文化史中地位之顯著。一般認為蘇軾未曾去過五臺山,但寫過與五臺山相關的詩文,元好問《臺山雜詠》述五臺山景物之盛,特意提及東坡未來之憾:“顛風作力掃陰霾,白日青天四望開。好個臺山真面目,爭教坡老不曾來?”(高士奇《扈從西巡日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60冊,第1160頁。)可見,宋以后,蘇軾已成為文人景觀世界的一個重要符號,與之對話,是后世士大夫景觀游賞的一大趣味。當然,因前代名人居留和游覽軌跡不同,各地景觀文化之名人序列也有差異,陜西乃漢唐文化最集中的地方,陜西一帶的地方志在進行景觀敘述與考證時,常用杜甫等人的作品,如“杜曲在啟夏門外,向西即少陵原也。杜甫詩曰:杜曲花光濃似酒”(《陜西通志》卷73《古跡第二·府第園林郊坰》,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5冊,第408頁。)。
帝王故事也是各地景觀敘述中非常重要的類別,以增加景觀的文化影響力與傳奇色彩。高士奇陪同康熙帝登五臺山西臺掛月峰,追溯魏文帝故事,提到“上有小石浮圖,其量千計,即是魏文帝宏所立,石上人馬跡宛然如新,即其地也”(《扈從西巡日錄》,第1160頁。)。清代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巡幸各地,皆六巡江南,對各地景觀多有品題,成為清中后期巡幸過的地方宣揚景觀身份與地位的重要符號。佛、道景觀本身,除了帝王、文人士大夫的參與外,也有其宗教內(nèi)部的名人序列,名僧、名道是寺觀名勝傳承中的重要人物。明人周召《雙橋隨筆》言:“有洞天福地、佛祖道場、神仙窟宅之說,于是一峰一巒之秀必曰:此某佛、某仙之所聚而游也,一巖一洞之奇,必曰此某佛、某仙之所托而棲也,不但為之艷其事,而且為之像其形,不但為之撰其名,而且為之立其傳?!保ㄖ苷佟峨p橋隨筆》卷5,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4冊,第432頁。)佛、道景觀的名人故事因要突出宗教的神秘性,也附會一些神仙傳說,如純陽宮“即柴扉道院,在州舊城東南隅,相傳呂仙遺跡”,“呂純陽、郭尚竈常棲遅于此,明永樂中大宗伯胡濙受命訪仙人張三豐,題詩崖壁,太守鄭福邂逅呂仙,自是遂為名勝矣”(《陜西通志》卷29《祠祀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2冊,第537頁。)。
中國古代名勝景觀的傳承,并非基于對景觀物質(zhì)形態(tài)的保護,盡管歷史時期確實有對建筑的修繕和維護,但名勝景觀能跨越歷史長河流傳至今,主要依賴于景觀文化的傳承。中國古代建筑多為木構建筑,建筑周邊景觀規(guī)劃多以植物、石頭及水為主要元素,其物質(zhì)形態(tài)很難長期保存,而景觀文化卻可以通過各類記述一直保存下來。后人對景觀的重新復建,并非要恢復先賢時期景觀的物質(zhì)之“形”,更多是根據(jù)先賢故事和文獻中的景觀敘述,來復建描述或想象中的景觀,表達慕古之情。歐陽修言峴山亭:“山故有亭,世傳以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屢廢而復興者,由后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歐陽修全集》卷40《峴山亭記》,第589頁。)“自古勝跡之傳,皆以人重賢,士大夫有足表見于當世,其生平游轍所止一堂一亭,偶然而為之者,雖閱千載,人常求其址于荒煙蔓草間,或踵而作焉,以存其舊?!保ā缎熘莞尽肪?8上《古跡考》,清同治十三年刊本,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影印本第511頁。)士大夫游賞某處景觀,并記之以詩文,大多是偶然為之,但因“人重賢”,即使過了上千年,人們還是愿意在“荒煙蔓草間”,尋找曾經(jīng)記述的景觀,并尋找機會進行恢復。
阿萊達·阿斯曼提到廢墟和殘留物可能很長時間都以不為人注意的瓦礫堆的形式存在著,并由此變得不起眼或看不到,一旦內(nèi)行的眼睛撞見了可見的遺留物,過去的精神遺產(chǎn)便變得可觸可感,脫胎換骨的重生借助一個回憶的媒介發(fā)生了[3]357-358。中國古代的許多景觀遺產(chǎn)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得以復興。畢沅任陜西巡撫時,在辦差途中經(jīng)過鳳翔,見“名勝歲久就堙,舊有湖亭及軾祠宇亦多傾圮”,“飭為重加葺治,灌莽既辟,清流瑩然,蒲稗因依,榆柳映蔚,庶幾昔賢遺跡復還舊觀”,名賢故跡得以恢復(畢沅《關中勝跡圖志》卷17《大川附水利》,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8冊,第679頁。) 。宋犖《黃州宋賢祠記》記述了其任職黃州時宋賢祠的興建過程:
余董漕自淮歸,簿書多暇,念先賢故跡久就蕪,不亟思表章,亦守土者責也。始從坡里坊求墨池舊址,得之頹垣敗礎間。于是芟榛莽,剔朽壤,決淤涂,甃以文石,周以欄檻,俯視一匊,瀏然泓然。池故無橋,今則跨池為橋,翼橋為亭,而取文敏字揭之楣。既而曰:“池復矣,無堂曷祠?”乃建堂池東,祠子瞻,以張文潛、秦少游配。兩先生固嘗游黃,又蘇門士也。仍其名曰“雪堂”。堂成有余材,建樓池西,祠元之,仍其名曰“竹樓”。墨池因故址,雪堂、竹樓非其地而仍之者,從名也,合之為“宋賢祠”(《筠廊偶筆》卷下,第33頁。) 。
可見,黃州宋賢祠的修建不在于物質(zhì)形態(tài)仍其原貌,更重要的是景觀文化的傳承。士人們在任官、寓居、游歷某地或致仕、回鄉(xiāng)之際,游歷當?shù)孛麆?、尋訪前賢故跡,進而在有力量的時候復興這些文化遺跡。雖歷經(jīng)世事變遷,可能會再次毀壞,但在歷史時期,這是一個周而復始的名勝傳承模式。
(二)古代名勝景觀傳承中的“述古”傳統(tǒng)
正如顧頡剛提出中國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一樣,名勝的文化史也一直處于不斷疊加和層累中,歷代地方文獻都在前人撰述基礎上記載景觀文化的傳承脈絡。后人游賞或記述名勝,注重考證名勝的歷史,并以自己的記述或創(chuàng)作繼續(xù)豐富名勝的文化史。這是中國古代景觀文化中的“述古”傳統(tǒng)?!笆龉拧敝饕蕾囉跉v代詩文、志書等文獻傳承和豐富。詩文影響廣泛深遠,志書類文獻進行學術性梳理和總結,二者有效傳播并保存了中國古代景觀的文化和歷史信息。
中國地理及景觀著述的歷史非常悠久,至宋代《輿地紀勝》《方輿勝覽》等開“紀勝”傳統(tǒng),此后歷代志書,記錄“山川”“古跡”等各類名勝事物已是常態(tài)。明永樂十六年(1418年)頒降《纂修志書凡例》,提出“山川”“郡縣廨舍”“寺觀”“祠廟”“橋梁”“古跡”等項應記其歷史沿革、舊有事跡,若有碑文亦須收錄,“古今名公詩篇記序之類,其有關于政教風俗、題詠山川者,并收錄之。浮文不醇正者,勿錄”(《莘縣志》卷首,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寧波天一閣藏明正德原刻嘉靖增刻本,上海古籍書店1965年影印本。)。此次頒布的修志凡例是各州府縣地方志修撰的參考范例,有助于促進各地整理收集景觀相關掌故、詩文,且地理志一般附有繪制重要地理事物和景觀的地圖,如地方名勝圖。每次編修地方志都是地方上一次大型地理及景觀實勘與考古的過程,后世修志又往往在前代基礎上進一步補充、完善,從都城到地方,各種類型的名勝在修志過程中被梳理,形成完善的名勝記述體系。除了官方志書,大量景觀志、文人文集、游記、其他私人地理著述、石刻及繪畫作品等也保留并傳播了景觀文化信息,成為官方修志或后世追溯景觀文化史的重要參考。
宋代地理文獻已非常注重古跡名勝考證?!遁浀丶o勝》李埴序提到:“然則天下郡縣山川之精華,是真名人志士汲汲所欲知也,然所在圖經(jīng)類多疎略、舛訛,失之鄙野多矣,必得學者參伍考正,而勒為成書,然后可據(jù)也?!保?2]13清人李之鼎說宋人“每于一邑之古跡,一區(qū)之名勝,往往各為一絕,或自注題下,不僅可使溪壑增色,且裨后人言地志者為考證之一助”(李之鼎《跋》,見許尚《華亭百詠》,宋集珍本叢刊第65冊,第401頁。)。對于后世而言,名勝遺產(chǎn)的存留情況各異,皆須從歷史文獻中詳加考證,撰書以記之,方能在文獻體系中繼續(xù)留存下來,以為后人參考,盡管一些歷史文獻的記載未必準確全面,卻為后人繼續(xù)調(diào)研與考證提供了基礎性資料?!肮湃藙儆沃E見于文章篇什者,歷歷可考,變遷以來蓋有名存而實亡,有有其處而名不可知者”(李好文《長安志圖》卷中,載《元代地理方志》下卷, 黃山書社,2012年影印四庫全書本第81-82頁。),李好文《長安志圖原序》詳載編制過程:“及來陜右,由潼關而西至長安,所過山川城邑或遇古跡必加詢訪。嘗因暇日出至近甸,望南山、觀曲江,北至故漢城,臨渭水而歸。數(shù)十里中舉目蕭然、瓦礫蔽野、荒基壞堞,莫可得究,稽諸地志徒見其名,終亦不敢質(zhì)其所處。因求昔所見之圖,久乃得之,于是取志所載宮室、池苑、城郭、市井曲折方向,皆可指識了然,千百世全盛之跡,如身履而目接之。”(《長安志圖》,第9頁。)明吳之鯨撰《武林梵志》因“杭州梵剎盛于南宋,至明而殘廢者多,恐遺跡漸湮”,“乃博考乘牒,分城內(nèi)、城外、南山、北山及諸屬縣,凡得寺院四百二十六所,俱詳志創(chuàng)置始末”(《四庫全書總目》卷70《史部·地理類三·武林梵志十二卷》,第621頁。)。這些努力考證、勘察前人遺跡,記之以文、繪之以圖、述之以冊的做法,是古代士人尋古、探古、懷古、考古的成果,既保存了名勝的文化脈絡,也為后世考察遺產(chǎn)位置,對遺產(chǎn)進行恢復提供了文獻依據(jù)。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三月兩江總督薩載、江蘇巡撫楊魁奏言:“竊臣薩載于上年查勘棲霞工程,行至千佛嶺以東,見石壁所刻隸書‘白乳泉試茶亭六字。臣等考之《江寧府志》,攝山中峰上天開巖為明征君故宅,宅后有白乳泉。又檢閱明人盛時泰《攝山志》,白乳泉在棲霞寺千佛嶺下,昔有伐木,見石壁上刻隸書六字曰‘白乳泉試茶亭,不知得名所自。又考唐人皇甫冉有‘送陸鴻漸棲霞寺采茶詩、黃居中有試茶亭詩,復閱盛時泰金陵泉品有‘白乳泉贊。是白乳泉之名,由來已久。今于其地構數(shù)椽,恭懇圣駕臨幸棲霞時,順道片時憩息,俾前人陳跡得邀睿覽,山澤生輝,榮幸無極?!保ā稓J定南巡盛典》卷82《名勝》,第307頁。)薩載偶見山上石刻六字,即考于《江寧府志》《攝山志》等歷史文獻,系統(tǒng)梳理“白乳泉”一景的文化史,根據(jù)相關文化故事,重新構置建筑,這也正是多數(shù)地方官員恢復或重興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做法?!度障屡f聞考》載“燕京八景”之“金臺夕照”,稱“輿地名勝志云:在府東南十六里。又有小金臺,相去一里。今朝陽門東南巋然土阜,好事者即以實之。所傳古跡,大率類是”(于敏中主編《日下舊聞考》卷8《形勝·御制燕山八景詩疊舊作韻》,瞿宣穎、左笑鴻、于杰點校,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118-119頁。 )。可見,名勝類志書成為后世尋找古跡遺產(chǎn)的重要參照,土阜未必真是小金臺,但好事者愿意做此聯(lián)想,這種現(xiàn)象成為許多古跡復建及被后世反復考證的原因之一。文獻在記述或考證景觀源流時也可能存在訛誤,并可能造成后世錯誤地點的景觀復建,然而這也成為古代景觀文化史的一部分。
四、結語
魏晉之前,雖然已經(jīng)有對高山流水的歌詠,但因技術和交通條件的限制,很少有人可以走進山林,人們對大自然更多是敬畏之情,山林充滿神秘色彩。魏晉之后,山林逐漸得到開發(fā),士人們開始愜意地欣賞山水自然之美,山水尋幽成為一種風尚,有了魏晉至隋唐山水審美的基礎,許多景觀故事得以流傳,宋元以后“訪古”才成為可能。山水景觀從最初的神秘或仙道色彩走向“自然”再到“自然”與“人文”相結合,成為名勝。晚唐及宋之后科舉的興起,接受過豐富的知識性訓練的庶族士大夫走上政治舞臺,這些士人攜帶著他們積累的關于“往日”的知識,走向全國各地,也走進了各地的風景里,通過他們的文字、知識及實踐為地方風景的發(fā)現(xiàn)與傳承、地方名勝的開拓和形成貢獻了重要的力量。
“名勝”一詞最初用來指那些喜愛交游的名流、名士,早期名士在交游的過程中常常與山水景物相接觸,這也成就了名勝此后為人們熟知的含義,即經(jīng)過名賢們游賞或品題過的山川勝景。魏晉以來,名士們寄情山水,以宣示其心性,表達其抱負,這一做法影響了此后歷代文人士大夫。攜三五好友,游賞名勝,成為古代士人重要的生活方式。
在中國古代,名勝作為自然與人類共同的作品,其傳承與中國古史一樣,具有層累的特征,景觀到名勝的過程往往疊加了很多名人故事和傳說。這類故事的疊加,往往由各類地志、景觀文獻和詩文來完成,這種一代代的文化累積塑造了名勝景觀的意義。
與一般的視覺作品不一樣,名勝沒有固定的作者,而是多個不同作者對其的書寫,其作品創(chuàng)作的年代縱貫數(shù)百年甚至上千年,創(chuàng)作方式多樣,也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其中所表達的豐富內(nèi)涵并非某一作者所能控制和把握,卻給予后世觀者一些“共享的意義”。可能許多人都曾嘗試在同一名勝上進行書寫,但最容易保存也最利于傳承的往往是那些名人的書寫,并通過文獻或詩文的方式,為后人謹記并時時提起,不斷轉(zhuǎn)述于后世的文獻中。后世的士人,熱衷于根據(jù)這些文獻或詩文的記載, 回溯和考證名勝景觀的歷史文化, 尋覓和考察前賢足跡曾至的地方,并通過詩文等形式,與古代名士對話,表達一種懷古之思,一種身份認同,一種跨越百年或千年的文化共鳴。
名勝的物質(zhì)形態(tài)在歷史的荒煙中往往會慢慢消失,但后世的士人們總會根據(jù)各類記述在有力量的時候進行文化景觀的復興,呈現(xiàn)為一種“屢廢、屢興”的模式。景觀和建筑的重構常常注重文化史的考證,重新恢復的景觀并不追求與往日物質(zhì)形態(tài)完全一致,更重視的是文化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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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eneration and inheritance of ancient Chinese scenic spots
HE Feng
(Journal of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Beijing 100048, P. R. China)
Abstract: The ancient Chinese scenic spots(Mingsheng) has experienced the process of moving from natural landscape to the famous landscape. The famous landscape embodies extremely rich cultural connotations. It is the result of the symbiosis of nature and human with the participation of countless literati and celebrities. “Mingsheng” originally referred to “characters”, often featuring features such as socializing, appreciating scenery, literature, and learning. They belong to the group of celebrities and are often related to landscape and scenic tours. “Mingsheng” of “scenery” originated from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famous scholars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and mountains and waters. With the further fermentation of nostalgia from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to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mountain and water landscapes gradually became well-known landscapes due to the participation of “Mingsheng” characters. During the Song,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ell-known landscape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predecessors” developed into “Mingsheng” of scenery.“Mingsheng” has a dual meaning of “people” and “scenery”. “Mingsheng” that combines people and scenery became the goal pursued by literati during their travels. The inheritance of ancient Chinese scenic spots and landscapes reflects the tradition of “admiring and narrating the past” in ancient landscape culture. This is a tradition centered around people and stories related to them, specifically manifested in the inheritance of landscape culture based on “celebrities” and “l(fā)iterature”, with a layered feature. The cultural and historical information of ancient landscapes has been effectively disseminated and preserved through literature such as poetry, literature, and Geographical Records throughout history. Literati often trace the history and related figures of famous scenic spots based on past poems or historical records, and continue to enrich the cultural history through their own creations or descriptions. Geographical literature also verifies and records the inheritance of landscape culture based on previous writings, forming a rich system of landscape description. This inheritance model has influenced the revival of the material form of ancient scenic spots and the protection of heritage. Many ancient Chinese buildings were made of wooden structures, and their material form was difficult to preserve for a long time. The reconstruction of scenic spots and landscapes in ancient times did not aim to completely restore the material “form” of the landscape from the past, but rather to conduct cultural and geographical research based on the landscape descriptions in the poetry and literature of the past, reconstruct the described or imagined landscapes, express admiration, and inherit landscape culture.
Key words:scenic spots(Mingsheng); landscape culture; celebrities; documents
(責任編輯 周 沫)
基金項目: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北京西山文化景觀的形成與演變研究”(20LSA002);首都師范大學2020年度美育研究課題
作者簡介:何峰,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副編審,博士,Email:hefeng95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