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陽 張宇
[摘? 要] 張志和所作《漁歌子》共有五首,原題為《漁歌》,宋代演變?yōu)樵~牌名《漁歌子》,其中以第一首最為人所道。大歷九年(774年)由顏真卿主持的一次集會上,張志和作為主賓詩興大發(fā)、作畫題詞,跳秦王破陣舞,舉座駭嘆。張志和作為吳中詩派的中心人物之一,其詩作自然也契合皎然《詩式》所推崇的審美意境,對此做一些論述分析能夠更好地把握張志和《漁歌》詞作的深層次內涵。此外,張志和的詩意畫作雖未能傳世,但其詞作之意境悠揚深邃,深刻寄托了作者的志趣與情思,在抒發(fā)個人情感的同時又一改往日中唐詩人作品凄婉冷清之風。
[關鍵詞] 張志和? 《漁歌子》? 意境? 吳中詩派? 《詩式》
[中圖分類號] I222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3-0112-04
安史之亂使唐帝國由盛轉衰,國力大大削弱,人口大量減少,經濟嚴重崩潰,社會動蕩不安。此后,唐帝國在政治層面藩鎮(zhèn)割據,中央集權被削弱;經濟層面,北方生產遭到嚴重破壞,經濟中心逐漸南移;社會層面,房屋土地被毀,人民流離失所,社會動蕩不安,發(fā)展緩慢;文化層面,唐朝貴族和文人曾經的驕奢淫逸不再,出現(xiàn)了以杜甫《三吏三別》為代表的反映民間疾苦、憂國憂民的題材。繁榮至極的山水詩和閑適淡然的田園詩風格也變得寂寞冷清,轉向多反映詩人內心的無助與彷徨。正如潘鏈鈺博士在《皎然〈詩式〉詩學融承儒釋道三教思想研究》一文中說的:“‘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中唐詩壇之境況與殷璠所在之盛唐已經有了很大不同?!鞭o官隱世的生活成為了眾多中唐文人的選擇,尤其以江南一帶的顧況、皎然等詩人為首的吳中詩派為代表,詼諧善辯、瀟灑自適、放蕩不羈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為當時籠罩在盛唐詩歌陰影下的中唐詩歌注入了一股新風,為大歷、貞元后的中國詩歌,指出了一條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路徑。張志和作為吳中詩派的主要成員之一,也正是在前述的時代背景下在吳中一代寫就了《漁歌子》這一組傳承千年的佳作。
一、緣起:張志和其人及《漁歌子》
時代可以造就一批詩人的寫作風格,但是詩人個人的經歷也是不能忽視的,個體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作為一個詩人審美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充實著詩人自身的人格并深刻影響其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與風格。依據顏真卿《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并結合湖州學者所考證,張志和本名龜齡,婺州金華(今浙江金華)人,因獻策唐肅宗有功,令翰林待詔,授左金吾衛(wèi)錄事參軍。后改名志和,字子同。肅宗至德二年(757年)至至德三年(758年)被貶為南浦尉,經量移,不愿赴任,決定回到籍貫所在。乾元二年(759年)至乾元三年(760年)因母喪守制三年,代宗寶應三年(763年)或四年(764年)不再做官,扁舟垂綸,“浮三江,泛五湖,自謂煙波釣徒……號《玄真子》,遂以稱焉?!辟H官、喪母等也對張志和個人造成了一定打擊,自此辭官在太湖一帶漁隱。
張志和兄長張鶴齡作《和答弟志和漁父歌》:“樂是風波釣是閑,草堂松徑已勝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風浪起且須還。”希望他能回會稽生活,張志和卻以《漁歌子》回應其心志,可見其樂于浮三江泛五湖,并且大概是在游歷于太湖期間就已經作成這組詞,在日后大歷九年顏真卿的集會上張志和以五首《漁歌》為首唱,顏真卿、陸羽、徐士衡、李成矩四人共和之。顏真卿贈予其小舟一葉,張志和稱要“浮家泛宅……往來苕霅之間”,可惜在是年冬季酒醉溺水而亡。另有當代著名書法家朱關田所作《顏真卿年譜》認為《漁歌子》是大歷十年張志和在吳興與顏真卿等詩友暢游春天苕溪時的唱和,對此不作細致考據。
張志和的五首《漁歌子》如下: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釣臺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霅溪灣里釣漁翁,舴艋為家西復東。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
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莼羹亦共餐。楓葉落,荻花乾,醉宿漁舟不覺寒。
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
第一首描繪西塞山前白鷺展翅高飛,桃花盛開,水中的鱖魚味道肥美。戴青色斗笠,披綠色蓑衣,斜風細雨中也不想要回家。第二首講述釣魚臺的漁父把粗布衣服當作皮制的衣服,漁父們駕駛著三三兩兩的小船靠捕魚為生,在風雨中闖蕩,練就一身縱棹乘流的功夫,即使遇到大風大浪也是逍遙自在,不曾憂慮。第三首述說霅溪灣里的一位漁翁,將小船當作自己的家,向西向東隨波漂流。與江上白雪和水濱清風相伴,面帶笑容地穿著荷葉做的衣服不感貧窮。第四首寫在松江雖然住著非常小的屋子,但內心依舊豁達樂觀地吃著粗茶淡飯。江邊的楓葉飄落,荻花枯萎,秋季冷風襲人卻仍能在江上的漁舟里自由自在、且飲且醉,一點也不覺得寒冷。第五首描寫青草湖中倒映著圓圓的月兒,巴陵的漁父們唱著歌搖著小船,手持釣車、駕著橛頭船在風波中垂釣,比做神仙都愜意。
二、風格:吳中詩派和《詩式》美學
吳中詩派集中活躍于中唐大歷、貞元期間的太湖流域的湖州地區(qū),有詩僧皎然、華陽山人顧況、煙波釣徒張志和、東海釣客秦系、云門寺律僧靈澈、詩人朱放和竟陵子陸羽共七位主要成員,詩人之間多次互贈詩詞,相似的人生經歷使得他們聯(lián)系緊密,從而獨立于大歷十才子,自成一派。吳中詩派的詩詞風格,即“吳中詩風”可謂是承上啟下,基于盛唐遺風有所創(chuàng)新,提倡復古清淡的詩詞風格,結合吳中俗體詩的固有特征及皎然提出的“三格四品”理論,再基于共同的仕途經歷,逐漸演變發(fā)展為“化俗為奇”、清狂的風格。袁行霈的《中國文學史》有言:“顧況,元白得其俗,韓孟得其奇。”可見吳中詩派也為之后的元和詩變奠定了理論和風格的基礎,對唐代詩風的變革起到了推動作用。
張志和的五首《漁歌子》采用組詩的形式,使得詩歌內容飽滿豐富,詞句清新淡雅,未有浮華繁麗的辭藻,皆以自然之景開篇并以平實的言語道出自己的心境,音律和諧自然,畫面感躍然眼前,可見張志和對詩詞運用的深厚功底、對景色描繪的精細把握以及獨到的審美風格和高深的藝術修養(yǎng)。吳中地區(qū)特殊的地域文化和濃郁的民俗風情使吳中詩派詩人的詩歌別具地方特色,他們也有意識地將地域風情引入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這在皎然《詩式》的“三格四品”之“淈沒格”中也得到了理論的闡述?!稘O歌子》之所以如此音韻悠揚、曲調婉轉,正是因為張志和在吳中地區(qū)長期漁隱,深受當?shù)孛窀杼刭|的影響且能夠將其熟練運用至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江南的柔情與恬靜亦在張志和《漁歌子》幾句對生活場景輕松平和的描寫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此外,張志和作畫比作詩更為著名,這五首詞相傳是配有畫作且相當傳神,據朱景玄所著《唐朝名畫錄》記載:“張乃為卷軸,隨句賦象……為世之雅律,深得其態(tài)?!睆垙┻h《歷代名畫記》第十卷《唐朝下》則記載:“……自為《漁歌》便畫之,甚有逸思?!敝豢上н@些畫作未能傳世,但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兩者同源異構,因此《漁歌子》卷軸作為“詩意畫”,自然是蘊含著較之畫作更為傳神之意境?!耙饩场币辉~最早出現(xiàn)于皎然的《詩式》,在形式上繪畫講究風格、神情和節(jié)奏,而詩歌也是要求格調、韻律和情境。張志和的《漁歌子》將三江五湖的漁隱生活景象描寫得傳神動人,漁父駕舟泛波雨中垂釣顯得十分真切,這是中國詩詞意境的第一層次。更為上乘的審美意境是詩詞之中呈現(xiàn)的空間意識,這種中國古典詩詞的空間意識并非如西方透視畫所表現(xiàn)的所謂真實感,而是富有節(jié)奏韻律與樂感的宇宙天地,在張志和清新唯美的吳中民歌曲調之中,可以感受到詩人在作詩之時“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自在心境,其心中之意象與所繪之西塞山、白鷺、漁翁、舴艋舟、楓葉荻花等自然景觀融會貫通、情景交融、天人合一,正如宋代嚴羽《滄浪詩話》中所說:“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p>
三、寄情:意象還原與比德審美
《詩式》作為吳中詩派的理論經典,其追求人工雕琢與自然境界的渾然統(tǒng)一,皎然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八字作為《詩式》的立意論詩的根本,而推重謝靈運“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顧詞彩而風流自然”中國詩詞的藝術境界就在于將實景虛化,把形象作為象征,即內在情調與山川萬象交融互滲,達到主觀意象與客觀事物的高度統(tǒng)一。因此,要理解張志和《漁歌子》中詩人的內在精神世界表達,必須對詩詞作“言—象—意”的轉化,也就是還原詩中意象。張志和利用平和自然的詞句描寫西塞山、釣臺、霅溪灣、松江蟹舍和青草湖,看似只是自然之景的文學表達,但是這些無疑是漁隱江南的張志和的心中歸屬。喪母和貶官的遭遇使得張志和的人生發(fā)生轉變,遭受巨大挫折,當面對煙波浩渺的江河,優(yōu)美壯麗的西塞山,深感個人之渺小,深受自然之震撼,最終選擇寄情自己的高尚志向和內心品德于山川河流之上。
張志和不僅比德山水,更將自己比作白鷺和漁翁出現(xiàn)在《漁歌子》的畫面之中。張志和在描寫白鷺時,或許時曾想到李白《白鷺鷥》之中那只“孤飛如墜霜”的白鷺,孤獨但是自由,自由卻又是那么孤獨,詩人的心早已隨著白鷺,飛向心中所向而又不知具體何往的遠方。也許正是白鷺的理想過于遙遠,張志和又將自己比作漁父或是漁翁,又是“舴艋為家”,又是“菰飯莼羹”,浮三江泛五湖,“往來苕霅之間”的漁隱生活成為了他可遇可求的理想。無論是山水抑或是白鷺和漁翁,似乎在這些意象的傳達背后,詩詞的意境之中又多少隱喻著張志和的悲涼之感,因為五首詞所展現(xiàn)的畫面都顯得尤為平靜且美好,回到吳中詩派所推崇的謝靈運詩詞之中即為“至苦而無跡”的藝術境界。在每首詞最后一句的“斜風細雨”“長江白浪”“笑著荷衣”“醉宿漁舟”“樂在風波”等意象中多少都能感受到張志和對于自己前半生深得皇帝賞識,官運亨通,而后半生無處施以抱負,只得寄情山水,漁隱江南的寂寥嘆惜之情以及自己面對細雨、白浪、風波雖能笑對,卻也只能做一些類似“笑著荷衣”“醉宿漁舟”的順勢和逃避而無力改變現(xiàn)狀的無奈之感。山水詩的逸韻和奇趣所對應的是詩人的廓落之才和壯志未酬的郁悶心素。張志和本人與《漁歌子》之中的意象已經融為一體、密不可分,與其說是寓情于景,不如說是其中的各種意象正是張志和生命的本身。
四、關鍵:營造“可游可居”的意境
縱觀張志和《漁歌子》的組詩,不難發(fā)現(xiàn),張志和營造意境的關鍵在于描繪了一個符合《詩式》中要求的,富有節(jié)奏韻律與樂感的宇宙天地——“可游可居”之境。“可游可居”一詞,出自宋代山水畫家、畫論家郭熙的《林泉高致集》:“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原文本意是畫家想要傳達出山水畫的意境,就需要描繪一個“可游可居”之境來承載。這里的“可游可居”之境,指的就是可以容納人去游玩、去居住的環(huán)境,意在形容一種真實可感的空間。這句話用在詩歌意境的塑造上,一樣行得通。
回頭再看張志和的《漁歌子》并細細品味,我們仿佛也看到白鷺在西塞山前展翅高飛,岸邊桃花盛開,魚躍而出的鱖魚味道肥美,這一番美景令人流連忘返,即使是下著連綿細雨,也只是戴著青色斗笠,披著綠色蓑衣,不想回家。近距離親身體驗到自己就是把粗布衣服當作皮制的衣服披在身上的釣魚臺的漁父,跟隨漁父們駕駛著小船在風雨中闖蕩,縱棹乘流,即使遇到大風大浪也能游刃有余,不曾憂慮的場景。之后又在霅溪灣里選一葉小船當作自己的家,無所謂東西隨波漂流。與江上白雪和水濱清風相伴,就算穿著荷葉做的衣服也是面帶笑容不感貧窮。再讓我們來到松江,雖然住著非常小的屋子,但內心依舊豁達樂觀,吃著粗茶淡飯??吹浇叺臈魅~飄落,荻花枯萎,秋季冷風襲人,卻依舊自由自在地在江上的漁舟里且飲且醉,不覺寒冷。青草湖中倒映著皎潔的月亮,巴陵的漁父們唱著歌搖著船。跟著漁夫們手持釣車、駕著橛頭船在風波中垂釣,比做神仙都愜意的感覺,讓讀者有一種身臨其境之感。由此分析來看,張志和作詩無一不體現(xiàn)著營造“可游可居”之境的原則,其詩歌的內容無一不引人入勝,真實可感。
張志和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閱讀,不僅是作者本人遨游居住于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方天地,更是讀者對張志和心境的體驗和審美意境的游覽。張志和不僅是一位作詩的好手,更是一位有名的畫家,其山水畫造詣極高,營造的山水意境也是頗為真實可感。張志和創(chuàng)作的《漁歌子》與其說是單獨的一組詩歌,倒不如稱之為一組題畫詩,是山水畫的題跋,是山水畫意境的點睛之筆。它證明了詩歌與山水畫在意境塑造上的相似性,更證明了意境作為藝術作品中一種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的境界,是由藝術家主觀情感和客觀物象化之后的結果。
五、結語
綜上所述,可以發(fā)現(xiàn),詩人作詩與藝術家創(chuàng)作藝術品別無二致,張志和前后人生大起大落的經歷給予了他創(chuàng)作的動機和素材,吳中詩派和皎然的《詩式》影響了他創(chuàng)作的風格。張志和神游天地、灑脫奔放的生活態(tài)度有其社會原因,也有其個人原因,官場不得志,便寄情于山水,心態(tài)之豁達令人仰慕。作為漁翁意象之本體,悠然垂釣于江波之上,對于白鷺自由翱翔心向往之。張志和癡情于浮三江泛五湖,志在“往來苕霅之間”,戲水本領之高,《續(xù)仙傳》有云:“鋪席于水上,獨坐飲酌笑詠,其席來去遲速,如刺舟聲。復有云鶴,隨覆其上?!敝豢上ё詈竽缢?,顏真卿對此惋惜不已并為好友張志和作碑銘。人生如白駒過隙,歷史如滄海桑田,雖已物是人非,但是張志和泛舟西塞山前的往事依舊為后人所道,《漁歌子》的悠揚唱詞也仍然回蕩在湖州的綠水青山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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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