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關(guān)》以一個漆器商人的生存境況為主線,講述了他在新朝動蕩年代里的悲苦與掙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寬厚與仁愛;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的離奇與血腥;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給周邊百姓帶來的悲戚與創(chuàng)傷;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縣、蘇婉、劉秀等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了波瀾壯闊的時代風(fēng)云;重現(xiàn)了兩千多年前昆陽一帶的民風(fēng)民俗。
滄桑的昆陽關(guān)見證了時代巨變,歷經(jīng)了血雨腥風(fēng),感知了人間疾苦,同時也領(lǐng)略了人間的溫情與仁愛。
(接上期)
王桂怪道:“李誠不義,相識十年有余,不曾聽聞你與當(dāng)今皇上相識,今晚的洗塵酒不喝也罷?!?/p>
李誠笑道:“綿羊也有牛脾氣,怒上來,亂舞犄角也嚇人。鑒于犬子在洛陽為官,李某不愿說出此事,免得讓人心生猜忌。犬子之仕途,與王莽并無半點干系。”
凡木風(fēng)趣道:“故友相見,斗斗嘴也屬趣事。王先生沒說公子之仕途乃依附了當(dāng)朝皇上,僅是驚奇而已。就我所知,王先生一向畏酒,這洗塵酒他不喝也罷,只端坐一旁,看你我對酒當(dāng)歌,如何?”
李誠一臉莊重道:“畏酒?凡掌柜所言差矣!他王桂但凡聞見酒氣便難以把持,那點出息我不是不知,讓他一旁看著,不急死他才怪!”
三人相視而笑,惹得一旁的孟江也忍俊不禁。李誠笑罷,不無憂慮道:“據(jù)傳聞,天鳳五年,瑯琊人樊崇率眾在泰山起事,僅數(shù)年,義軍已達(dá)萬人之眾。為使義軍與官兵作戰(zhàn)時易于識別,義軍自上而下,一律將眉毛染成紅色,人稱‘赤眉軍。區(qū)區(qū)萬人,朝廷不懼,已派兵圍剿。義軍起事遠(yuǎn)在山東,與宛城相距數(shù)千里,斷不會殃及這里,唯愿宛城別出亂子,使民眾安享太平?!?/p>
王桂氣道:“安享太平?如今的宛城稱得上太平?我等險些被吃,不就在宛城北邊三十里嗎?你說當(dāng)今皇上樂善好施,是個人物,既如此,他何以將新朝弄到這般境地!”
李誠喟然道:“面上看,那王莽確有過人之處,不過,李某與他僅一面之交,察之非深。宛城正南有新都,乃王莽封地。綏和七年,王莽在朝中失勢,被遣回新都。三年里,他多行善事,大義滅親,深得鄉(xiāng)民擁戴。二兒子王獲品行不端,殺了家奴。王莽聞之大怒,逼兒子懸梁自盡,在當(dāng)?shù)爻蔀槊勒?。宛城太守孔林,因面部有塊傷疤,有礙容顏,急于消除,卻又苦于無方。王莽聞之,尋來一個偏方,只消用美玉常刮傷疤便可,于是,將家中用美玉裝飾的寶劍送于孔林。按說,這樣的人斷不會將朝政弄得稀爛的,讓人費解。”
凡木道:“俗話說,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誰都有難處,誰都不容易。李先生,新都遠(yuǎn)嗎?可否去新都一看?”
李誠道:“這有何難!新都離宛城不足百里,快馬驅(qū)車,當(dāng)日便可來回。若想滯留一宿,領(lǐng)略一番王莽封地之余霞,那也未嘗不可?!?/p>
三人最終敲定,次日一早去新都。而后李誠設(shè)宴,為王桂和凡木接風(fēng)洗塵。酒酣耳熱,已是當(dāng)日亥時,凡木和王桂由孟江服侍著坐上車,奔客棧去了。
凡木意欲去新都一看,僅是出于好奇而已。王莽,祖籍魏郡元城縣,何以被漢成帝封為新都侯?當(dāng)年在朝中失勢后,又何以回新都封地蝸居三年?莫非新都乃邊遠(yuǎn)蠻荒之地?但聽傳言,不如一看??煞材緟s疏忽了家中事。
或許是將近歲旦,或許是別有因由,這幾日,田禾的花生油賣得出奇的好,眼見油缸見底,偏不見孟江送油過來。問過五邑數(shù)次,五邑一概搖頭,只說沒見凡木和孟江回來。昆陽和宛城間,兩日足夠來回,如今六天了,卻依舊不見兩人身影。原以為二人自宛城回來,去了文寨,不日定會把油送來。不想,李黃受內(nèi)人指使,早早來城里置備年貨,順道到漆器店看看,無意間問起凡木來。五邑和田禾這才知道凡木本不在文寨,五邑一家頓時恐慌起來。
見田禾搓著手焦急地走來走去,五邑?zé)┰甑溃骸疤锖蹋銊e在我眼前搖晃了,晃得我頭暈?!?/p>
田禾急道:“明明多日沒往昆陽送油了,這水生咋就一點不急呀!好不容易遇到生意,耽擱的可都是錢啊。”
五邑氣道:“田禾,本來我不想挖苦你,實在忍不住。你只想著生意,只想著錢,你想過沒有,凡木和孟江去宛城整整六天了,連個音信都沒有,不就去看個門店嘛,至于用得了六天?原本以為他們回文寨了,也就沒有多想。這會兒想來,昆陽周邊災(zāi)情日重,饑民遍地,莊稼絕收,匪患猖獗,田禾呀,我是不敢再往下說?!?/p>
不知何時,辛茹已站在五邑身后,這個生性怯弱之人,扯著五邑衣袖,帶著哭腔乞求道:“叔,你及早想個法子吧,這天寒地凍的,北風(fēng)刮得嚇?biāo)廊?,家主討厭刮大風(fēng)?!币娊孀幽醚鄣勺约海λ闪耸?,退回一側(cè)。
芥子著急道:“爹,還叨叨個啥呀,快去找吧,凡木哥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一家子人可怎么活呀!”
辛茹忽然聲嘶力竭道:“芥子,看你說的什么話呀!明明是張烏鴉嘴,偏要胡亂說臭話?!毖粤T,頹然坐地上,將頭塞進(jìn)雙臂間。
芥子一時愣住。辛茹從未這般失態(tài)過,更沒說過骯臟話。自打來到漆器店,只是默默干著分內(nèi)活,從不大聲說什么。五邑吃驚地看一眼辛茹,而后道:“宛城不比昆陽,地面大不說,人生地不熟的,去哪兒找他們?可又不能不找。李黃,你這就回文寨,將凡掌柜去宛城之事說給水生聽,水生自有辦法。田禾,你看如何?”
田禾方才被五邑的話激得消了意氣,這會兒緩過勁來,低聲說道:“是啊,水生自小跟著凡掌柜,深知凡掌柜的喜好和品性,水生才智過人,讓他去找凡掌柜,指定行?!?/p>
李黃受了驚嚇,支吾著應(yīng)下后,匆匆出了漆器店,奔文寨去了。一家人涌至門店之外,翹首望著李黃快步消失在人群之中。對面的雜貨鋪掌柜,不知這邊出了何事,眨著一雙迷離的眼,好奇地望著漆器店。
李黃回到文寨,便匆匆去找水生。水生卻不在家里,也沒在木器作坊。李黃在油坊找到水生時,已是滿頭大汗。李黃僅說兩句,水生便打斷李黃,喊來田雨道:“田掌柜,黃牛喂過了吧?我去套車,你我去趟宛城,這會兒就走?!闭f罷,頭也不回地直奔牛棚。望著水生匆匆而去的背影,田雨問李黃:“去宛城何事?”李黃道:“凡掌柜和孟江去宛城看店面,快七天了,還沒回來?!碧镉甑溃骸拔艺f這些天不見孟江回來拉貨,城里斷貨了吧?”見李黃搖頭,田雨道:“凡木不就出去了七天嘛!又不是七十天。不興人家在外頭有了艷遇?”李黃一時無語。見水生已將牛車趕來,田雨道:“我也去?”水生道:“是?!碧镉甑溃骸暗葧?,我讓奴婢把花生油裝上,九天沒送花生油了,我怕老爹那兒斷貨?!彼舐暤溃骸疤镎乒瘢阆壬蟻?,我想給你說句話?!钡忍镉戟q豫著蹬上車,水生猛抽一鞭,牛車沖出院子,順官道而去。任由田雨如何喊叫,水生不予理會,只把鞭子揮得繚亂。
自文寨去宛城,本有小道可走,牛車卻順官道直奔昆陽。風(fēng)沙瞇眼,寒氣凜冽。車子篩糠般搖擺,田雨不得不抓緊車幫,氣得臉色鐵青。將近昆陽時,田雨的怨氣漸漸消去不少,吐著嘴里沙土道:“明明有小路,非得走官道,你這一繞不當(dāng)緊,至少多跑二十里?!?/p>
水生悶聲道:“三十里也得跑。田掌柜,等見著了我家家主,你如何懲治我都行,這會兒你得聽我的。家主是自昆陽去往宛城的,你我也得從昆陽走,說不準(zhǔn)能遇上。再者,不去漆器店看看,誰知道家主回來沒?萬一家主已回來,你我急巴巴地往宛城趕,這不是瞎跑嗎?”
田雨不甘道:“既然要走昆陽過,你為何不讓捎上花生油?這空著車子跑不也是跑嗎?”
水生煩躁道:“掙不完的錢,放不壞的油。油坊里的油都在大缸里存著,豬都拱不動,急什么!”
田雨一時語塞。抬頭看時,見昆陽城門隱現(xiàn)風(fēng)沙中,影影綽綽。牛卻慢下來,不知上頓吃了什么,嘩啦啦排出稀稀的糞便來,直把田雨惡心得緊捂鼻子。
牛車在漆器店外停下,水生并未下車,見芥子在門口跟主顧說著什么,便大聲喊道:“芥子,家主回來沒有?”芥子驚道:“沒呀,你這是要去哪兒?”芥子將手中漆器放下,扭頭時,見牛車在忙著掉頭,水生不再理她。
水生揚鞭時,自店里瘋子般跑出一人。是辛茹,她將一個包袱扔車上,笨拙地想要爬上牛車。五邑追出店門,嘴里罵著粗話,喊著芥子的名字,讓她速速拉著辛茹。這芥子倒也利索,緊追幾步便將辛茹的衣袖拉在手中。辛茹和芥子當(dāng)街站著,眼望牛車急速奔南門而去。
田雨一手抓緊車幫,單手打開包袱,見里面裝的盡是食物,有肉干,有烙餅,有雞蛋。知是辛茹為凡木備的,他忽覺醋意上涌。這個看似極為嬌柔之人,推搡他時卻是蠻勁十足。辛茹沒來昆陽時,田雨曾軟硬兼施,終未得手。
苦了黃牛,它往日走路一向慢條斯理,主人并不催促,今日例外,本已盡了力,主人的鞭梢依舊在眼前晃來晃去,背上還時不時挨上一鞭,讓它不得其解。田雨自是心疼,鞭哨一響,水生便招致他一頓責(zé)斥。
牛不停蹄地趕到宛城時,已近夤夜。城門早已關(guān)閉,空蕩的城門外,只大風(fēng)在墻下打旋。高高城樓兩側(cè),晃著兩只暗黃的燈籠,鬼燈一樣忽明忽暗。天頂灰蒙蒙的,不見一點星光。眼望黝黑的城門,水生鼻子發(fā)酸,一陣凄楚不經(jīng)意間襲上心田?;赝谎蹆瞿杷频奶镉?,水生的聲音已沒了先前的硬氣:“田掌柜,城門落鎖了,路西那棵大樹旁有家不大的干店,您看是否在干店過夜?”
田雨揉揉眼,扭頭看看,無力道:“不住干店住何處?睡車上,明早一準(zhǔn)成硬棍,要不連夜回文寨?”
水生酸楚道:“那就住干店吧,委屈田掌柜了!家主啊,您在哪里呀?”言罷,已是淚眼模糊,尾音自是帶了哭腔。
田雨氣道:“他凡木遇上你水生,真是燒了高香!”
水生捂捂生疼的屁股,趕車來到干店前。這干店本是供趕考的書生、腳夫、趕車者等貧苦人夜宿之地,此時也關(guān)門了。水生一瘸一拐來到門前,使力拍響屋門。良久,一個伙計揉著眼探出頭問:“住店?都后夜了吧?咱得說好,這會兒住進(jìn)來,也是全價,你看住不?”水生道:“全價也得住,打擾了?!被镉嫷溃骸斑€有車?趕進(jìn)后院吧,我去那邊開門。要草料嗎?草料也要收錢的?!彼荒蜔┑溃骸芭6寂艿竭@個時辰了,不吃料哪成?讓你連跑近百里,你不進(jìn)食?恐怕還得吃好料?!被镉嬕粫r弄不準(zhǔn)這“吃好料”是指牛還是他,遂干笑一聲道:“看你說的什么話!”
田雨挨床便倒下。少時,水生喊田雨用飯,田雨捂著肚子來到桌前。見伙計的托盤里僅有兩碗油面,不悅道:“就吃這?來倆菜,有酒嗎?來一壇。”伙計賠笑道:“客官,菜倒有,但是這酒,怕得明兒個去城里買,平日里住干店的沒人喝酒?!碧镉隁獾溃骸懊鲀嘿I?你當(dāng)我明兒還住這兒?也不問問爺是干啥的!有眼無珠?!蹦腔镉嬚0椭郏瑳]敢言語。水生道:“田掌柜,今兒暫且湊合下,改日我陪您喝通宵,您看行不?”田雨盯一眼伙計道:“那就湊合一頓吧。唉!”
天色未亮,一只公雞在后院的樹杈上,扯著嗓子叫,像是有人敲了下滿是裂紋的銅鑼,而后音驟低,一如被誰捏了脖子。僅睡兩個時辰便被水生喚醒,田雨心里極不情愿,卻又無可奈何。
趕在城門開啟前來到北門,水生見城門外已集聚成群的人,有擔(dān)擔(dān)的,有推車的,有打著哈欠的,有把雙手伸進(jìn)衣袖取暖的。幾個女人肩膀抵在城墻上,事無巨細(xì)地說著昨日雞毛蒜皮之類的事,饒有興致。
馬車進(jìn)得城門,水生和田雨便四處張望,以期能遇上凡木。其實,正如田雨所言,二人來時便顯莽撞,偌大個宛城,街巷縱橫,店鋪林立,走在大街之上,跟魚蝦沉入河水并無二致。可不來宛城,又能如何?坐家等待,無異于被烈火烤炙。于是,水生便找遍客棧,諸家詢問。只個別客棧掌柜愿說出所住客人的大致模樣,而大多掌柜搖頭拒之。
眼見已是午時,焦頭爛額的水生忽聽田雨言道:“水生啊,我懂你的心,深知你對凡木這份情,是情深礙了你原有的心智,使你但憑沖動而盲目行事。你想過沒有,他凡木僅是來宛城察看商情,犯得著一待就是數(shù)日之久?明明知道馬車不回,有礙昆陽的生意,又是年關(guān)將至,他指定是路上遇到了不測,與其這么瞎轉(zhuǎn),不如原路返回,邊走,邊看,邊問,興許能查到凡木的蹤跡。”
本已犯暈的水生,想想田雨的話,似乎不無道理,于是趕車返回,一路走來一路問。牛車走得極慢,但凡路邊有片樹林、有個深溝,他都要下車,四處查看。遇上路人,逐一打聽,弄得田雨煩透了心。
在一高岡的斜坡處,水生猛然大喊一聲。黃牛像是明白似的,自行將牛車停了。水生翻身下車,彎腰撿起一個皺巴巴的空褡褳,仔細(xì)端詳后,又探頭向深谷看看,見深谷里空空如也,水生再也抑制不住,哽咽著哭出聲來。此乃自家的褡褳,之前他一直用著,后來送給了孟江。水生仰頭望著昆陽方向,想到一家人正翹首以待,帶著哭腔道:“家主,你在哪里?別嚇?biāo)冒??你可不敢有丁點兒閃失,不然的話,昆陽城里的一家人該怎么活呀!”
田雨下車,來到水生跟前,愣愣地閉口無言。良久,田雨道:“水生啊,你得想開點,你我盡力了。要不再去附近村寨找找?”見水生無語,只是流淚,田雨接著說道:“水生,你是何苦啊,如此賣命,你圖的什么?為了什么?”
水生怔怔道:“圖的是昆陽的生意,為的是昆陽的親人。”
田雨不解道:“那又不是你的生意,那又不是你的親人?!?/p>
水生輕聲道:“家主的生意就是我的生意,家主的親人就是我水生的親人?!?/p>
田雨訕笑道:“凡木哪里還有親人??!他的爹娘和妹妹早被大火吞噬了?!?/p>
水生不屑道:“田掌柜,我再怎么說,你也不會懂,家主早已把身邊的人當(dāng)成了親人?!?/p>
田雨勸慰道:“水生,不知你想過沒有,你是他凡木家早年買來的家奴,凡木家如今僅剩你們兩人,萬一凡木遭遇不測,他所有的家業(yè)不都成你的了?誰敢與你爭?再怎么說,別的人終究是外人。”
水生怒道:“田雨,我家家主對你田家一向不薄,你何以出此妄言!敢這么想,便屬重逆無道。”
田雨變色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兩人怒目而視,大有干架之意。黃牛愣愣看著兩人,而后發(fā)出一聲難聽的吼聲。一幫自南向北的駝隊打此處經(jīng)過,駝背上載滿貨物,客商用山西話低聲說著什么,駝隊小心繞過牛車,慢悠悠向著昆陽方向去了。
殘陽西下時,一輛馬車由遠(yuǎn)而近。水生手搭涼棚,凝神而視。待馬車走近,水生頹然坐下,望著馬車與他們的牛車擦身而過。田雨早已氣消,對著水生道:“水生,你拿定主意沒有?是就此回家,還是去鄰近村寨找找?”
水生無力道:“田掌柜,說什么也不能空手而歸呀,你給家里人留個盼頭吧。我怕離開官道,家主的馬車會打此經(jīng)過。你我分開如何?要不你留在官道,我趕車去找,要不我留在此地,你趕車去找,由你挑。”
田雨苦笑道:“誰留這里都不妥,天黑下來,萬一被野狼逮住,該如何是好?”
兩人正說時,忽見一輛馬車順官道自南邊而來。霞光中,棗紅點由小而大,晃悠不定。那馬車漸次清晰時,水生轟然倒地,喜極而泣。
第二十章
芥子店內(nèi)講漆器 辛茹床前出怨聲
夜宿方城??蜅?nèi)一桌酒席頗為豐盛,有雞肉、狗肉、牛肉、白菜、蓮藕、豆腐,或燉、或蒸,加了丁香、白芷、肉蔻、陳皮、干姜、花椒等諸多佐料,香氣四溢。才出鍋,裊裊升起白煙。寒冬臘月,飯點上遇見這樣的席面,任誰都想多瞟幾眼,客?;镉嬕慌蕴醾€茶壺,愣愣看著飯桌。
因受了驚嚇,水生并無食欲,霜打了的茄子一樣,顯得無精打采,他掏出褡褳遞給孟江,用恍惚的目光望著凡木端酒敬田雨,凡木致謝的話在他聽來別有滋味。凡木道:“田掌柜一路風(fēng)塵辛苦。且不說獻(xiàn)出自家牛車,但講顛簸往來一百多里,足讓凡木感激不盡,略備水酒撣塵,以示敬意?!?/p>
田雨瞟一眼水生,干笑道:“凡掌柜不必見外,此乃該當(dāng)之事。來,干杯,為凡掌柜壓驚。”碰杯后,徑自飲了。
想破了席間肅然之氣,想讓王先生舒展身心,以解奔波之苦,別無趣事可言,不得已,凡木只得端出遇險之事,遂笑道:“提起壓驚,先得為王老先生壓驚,上等好肉險些被饑民吃了。來,為王先生的瘦肉尚在,干杯?!币娞镉旰退荒樏H唬材舅鞂⒂鲭U事簡要說了。
田雨面露驚恐之色,這個生性怯弱之人,一想到那森森利刃便毛骨悚然,好在凡木一臉和悅地答謝著他,時不時與他碰杯,才漸漸自在一些。此行用的雖是他家牛車,自己又隨車辛勞,可這并非田雨本意,乃水生生拉硬拽,不得已而為之,他不便說透,只得尷尬應(yīng)承著。
王桂板著臉道:“經(jīng)由此番遇險,老朽最終悟道,自今以后,不再惜福,不再善待身子,尤其不洗或者少洗澡,至少該把頭發(fā)弄得凌亂不堪,多多效仿凡木和孟江,吃得一身肥油,弄得滿身臟臭,免得被饑民挑上?!?/p>
王桂此番逗趣,惹得一桌人哄堂大笑。水生這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合著眾人說長道短。劫后余生,本該欣悅慶賀,自家人團(tuán)聚,少不得喝大,他們邊喝邊聊,直至午夜方罷。
凡木一行次日回到昆陽,最先被芥子看見。牛車先到漆器店外,后面跟著馬車。凡木一下車,便被芥子拉著胳膊怪道:“凡木哥,你一去就是八天,也不捎個信回來,可把家里人給急壞了。一身酒氣,喝酒了?”
凡木有意舉雙手?jǐn)n攏頭發(fā)道:“進(jìn)去說,進(jìn)去說?!?/p>
五邑兩口子不住打量凡木,問長問短。辛茹自后院輕輕出來,看一眼凡木,捂著鼻子回了后院。凡木招呼孟江送王桂回府后,并未將途中遭遇說給家人聽。看漆器店漆器不多,知是文寨的漆器沒能及時送達(dá),遂向水生交代一番?;剞D(zhuǎn)身,已不見芥子身影,他并不知道芥子已去卉子家,要將凡木回來之事告知她姐。
已是午時,田禾自售油鋪來漆器店用飯,遠(yuǎn)遠(yuǎn)地見店外停著兩輛車子,那牛車分明是自家的,車上卻不見油桶,看來不是送油的,他一陣心急。到門口,見凡木正跟五邑說話,一眼瞥見兒子田雨,便對田雨責(zé)問一番:“田雨,你是幾時來的昆陽?牛車上為何是空的?明明多日沒送油了,既是趕車來的,何不捎上兩桶花生油?八成是跑來閑逛的吧?你可真有閑心??!”
田雨支吾道:“爹,我哪里是來閑逛啊!你就別問了。”
田禾較勁道:“店鋪里的油缸見底了,我問問咋啦?”
五邑一旁道:“老哥,你讓他們喘口氣吧,幾個人才從宛城回來,連一口水都還沒喝上呢!”
田禾詫異道:“田雨也去宛城了?這么大個事,怎么沒人給我說一聲?”
五邑不悅道:“你也顧不得問凡掌柜的事不是?過來扒拉幾口飯就急著回店。”
田禾自圓道:“這些天買油的人多,我只顧著店里的事了。這么說是田雨趕上家里的車,帶水生一道去宛城,將凡掌柜找回來的?”
五邑正要與之理論,凡木一旁擺手道:“田掌柜,凡木此去宛城,途中耽擱數(shù)日。田雨和水生獲悉后放心不下,便趕車一路尋找,沒少受累。他倆出門前該給田掌柜說上一聲的,耽擱生意是小,讓田掌柜擔(dān)心是大?!?/p>
凡木得體的話,讓田禾父子一時無話可說。水生逐一看看這父子倆,順著凡木的話道:“是水生疏忽了,本該征得田掌柜答應(yīng)后再出昆陽的,一時暈了頭,加之田雨擔(dān)憂我家家主遭遇不測,故而去得匆忙?!?/p>
經(jīng)凡木和水生此番言說,田雨忽生歉意,卻又不便明說,只望著一旁的漆器,沒敢接話。田禾不明就里,凡木和水生對他的尊重,讓他嘴角咧出笑意,遂欣悅道:“凡掌柜早一天回來,家里人少一天擔(dān)憂?;茏幼蛉者^來,還問及此事,這孩子一天來過兩次。”田禾話音才落,芥子和卉子便出現(xiàn)在門口。田禾隨之笑道:“這也太巧了,說起誰,誰就到?!?/p>
芥子嚷嚷道:“是誰在說我呀?田叔父,又是我爹背地里說我壞話了吧?他天天都不說我一句好?!?/p>
田禾樂呵呵道:“大伙兒都在夸你呢,說你人好看,還勤快,尤其很會做生意,給你爹當(dāng)下手,真的屈才?!?/p>
芥子逐一看了眾人臉色,這個一向活潑而又機敏的人,對著田禾道:“叔父,不對吧?個個臉上的笑明明都是笑過了頭,一看就不是夸我,要夸也是夸我姐?!?/p>
別人笑時,凡木正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卉子,并讓出過道,讓她自眼前走過。卉子走到爹娘跟前,屈身一拜,而后十指相扣,置于身前,靜靜站著。水生見店里人多,有礙生意不說,卻也無座可坐,便對凡木道:“家主,我和孟江這就返回文寨吧,天黑前將漆器和油送達(dá)昆陽,您看如何?”
凡木道:“也好。及早送來,免得田掌柜心急?!?/p>
水生和孟江應(yīng)下后,匆匆出了漆器店。見田雨愣在原地,并不時望向后門,田禾道:“田雨,你傻看什么?還不一起回文寨?你讓水生自個兒記賬裝油啊?”田雨喏喏應(yīng)著,出了店門。他坐上馬車,在水生揚鞭時,側(cè)目望望店內(nèi),終也沒見辛茹身影。他瞟一眼凡木,不經(jīng)意間,一絲醋意襲擾心頭。三個女人偏愛繞著凡木轉(zhuǎn),而辛茹,始終是他心中的結(jié)。
有個主顧前來看漆器,拿起一個漆器錢罐上下端詳。五邑本想近前,卻被芥子搶了先,芥子道:“這錢罐叫‘富裕連年。胚胎用了鏤空工藝,本是一截雷擊木,鏤空正中,僅留一圈耳垂厚的薄邊,經(jīng)反復(fù)打磨,厚度一致,溜光如冰。底座雖小,卻相對厚實,不易傾倒。您千萬別小看這耳垂厚的薄邊,用力摔地上,都甭想讓這薄邊裂紋。再看這油漆,褐色底漆用三遍,清漆罩兩遍,可與銅鏡比光潔。最后說圖案,罐身有水紋,水上有蓮花,往上看,是三條紅魚的下半身。而錢罐的蓋子上,是魚的上半身,勞您將蓋子蓋上,再將魚身對齊,三條魚便活靈活現(xiàn)。老子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三條魚足以讓您家業(yè)綿長,生生不息。錢罐的上部畫著魚,下部畫著蓮,其寓意便是‘富裕連年?!?/p>
芥子這櫻桃小嘴,講起漆器來竟頭頭是道,直將主顧聽得咧著嘴笑。末了,這主顧也不還價,悉數(shù)付了錢,抱著兩個一模一樣的錢罐喜滋滋去了。
凡木驚喜道:“講起漆器來,芥子比我都厲害,這其中的學(xué)問你是在哪學(xué)來的?”
芥子抿嘴一笑道:“還不是跟你學(xué)的?你每次給主顧講漆器,我都在一旁偷聽,每句話我都用心記下。要是有人來買別的漆器,我照樣講得跟你講的一模一樣。這會兒再來個買屏風(fēng)的該多好,我會走近主顧說,您可真有眼光和福氣,這屏風(fēng)昨日才送來,新料新款,看這……”
五邑截了芥子的話道:“芥子,你凡木哥才從宛城回來,你讓他歇歇行吧?都領(lǐng)教了你的本事,都在夸你呢。”
芥子嗔怪道:“爹,你也真是的,人家正在興頭上呢。我是想讓凡木哥知道,我也有好過我姐的地方,我講這些,我姐她指定不會,你說是吧?姐?!?/p>
卉子笑道:“芥子的本事大著呢,今日露這一手,只是皮毛而已。我估摸著,凡是凡木會的,差不多都被芥子偷去了。芥子呀,姐哪里都不如你,姐真的羨慕你。”
只凡木能品味出卉子話里的異樣味道,看卉子時,卉子已低下頭去。凡木道:“芥子腦子好,又愛學(xué),自打來到漆器店,長進(jìn)不小,將來定會超過我的。這樣行了吧?”
芥子噘嘴道:“凡木哥,你不加這最后一句該多好!”
哄堂大笑。凡木道:“好了,趁著這會兒沒有主顧,我們議個正事。眼見已是歲末,是在昆陽過歲旦還是舉家回文寨,我想聽聽大伙兒的想法,田掌柜先說吧?”
田禾直言不諱道:“歲旦之前這些天,生意該是不錯的,好生意全在年底前,再賣幾天吧。等過了這幾天,不會再有人買東西,還是回文寨的好,畢竟那是家?!?/p>
五邑看一眼田禾道:“我那前院的房子可都變成木器作坊了,回去也是擠在后院的趴趴房里,真不如在城里過歲旦的好。城里有社火,有蚩尤戲,可看的比文寨多了去?!?/p>
芥子道:“我也不想回文寨,城里多好玩??!”
芥子的母親一旁道:“芥子啊,你就知道玩。俗話說得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這過年啊,最好還是回家過,一家人都在,守著個老屋,這比什么都好。”
凡木扭頭望著熙攘的大街,良久無語。這原本極為尋常的幾句話,在凡木聽來不啻于錐子扎心。他家的老屋早已陪父母及妹妹去了那邊,雖說住進(jìn)文寨寬敞的新屋里,但他如何也找不到從前的味道了。
見凡木無語,芥子的母親瞬間捂著嘴,歉意難收。五邑大聲道:“你少說兩句不行嗎?叨叨個屁??!照我說,這事就聽凡木的,誰也甭想當(dāng)家,凡木,你定吧?!?/p>
凡木回過頭道:“也好,那就由我定吧。三個門店再開業(yè)五日,臨近年關(guān)時,歇業(yè)回文寨。只是,卉子初二得多跑些路,好在也不遠(yuǎn)。看這天,也不像要下雪。”
卉子將臉扭向一旁的貨架,望著漆器一言未發(fā)。芥子嚷嚷道:“凡木哥,你就知道替我姐想,人家家里不光有牛車,還有馬車,下雪又怎么!”
卉子看一眼五邑道:“爹,芥子自小愛熱鬧,要不就讓芥子留在昆陽吧,住我家里。”
芥子道:“我才不住你家呢,看見那個人就煩?!?/p>
(未完待續(xù))
董新鐸:河南平頂山人。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fēng)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