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康
年前,老杜給我打來電話,邀我共賞他尚未發(fā)表的新作。這是一篇小說,題名《西出黃?!贰4笠馐侵v一家漁民如何在黃海謀生的故事,線條紛繁復雜,時間跨度較長,內容太實而幾無新意。我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并對他癡迷發(fā)表這事進行了善意的提醒。十多年的交往里,他的文字被印成鉛字的次數寥寥無幾,我佩服他的執(zhí)著又慨嘆他的執(zhí)拗。我們相識于一場青年詩會,那時他寫詩我寫小說,因自覺筆力不足,我決定寫詩而他卻開始了小說的寫作。我們的交流從現場蔓延到了線上,后因工作調動,他又去了杭州、溫州,最后定居在了上海。繁重的生活壓力讓他變化很大,唯獨不變的就是對文字、文學的孜孜以求。近五年來,我用每年兩首詩的方式記錄著他的變化,這些詩從沒有給他看過,它們散落在各個雜志的角落,像一叢幽蘭,在低矮處悄悄生長。我把它們收錄到集冊的一角,并用一個主題的名字框定起來——《把船開上岸來》。
其實不論詩歌還是小說,它們的核心只有一個——表達。引申我和老杜交往的目的也是為了表達,這種表達建立在真實以及真實以外的故事之上,你可以說它是一個微篇小說,也可以說它是一首敘述長詩,所有共通的情感都通過語言鋪就而開。就如我和老杜的友情,從一面之交轉移到文字交流,我們談論生活,用小說的語言,我們聊起文學,用詩歌的方式,林林總總,反反復復,語言和表達之間的貫通順暢而又別出新意。我的很多詩作就是由此而來,比如《平原海事》:“船舶在內陸擱淺/我的朋友告訴我/需要更大的浮力將之推回海域……如何印證一個空想家荒誕的理論/我們首先想到了牽引/用一根巨大的繩索建立起陸地與大海的關系”,這里的“空想家”自然就是老杜,素材也引自某次天馬行空的閑聊。詩歌,或者說更多文學作品的來源就是由此生發(fā)。《把船開上岸來》,一個平凡而略帶荒誕,執(zhí)著又充滿理想主義色彩文學青年的蛻變史,就這樣在我的紙上越化越開。
如何將船開上岸來?回到詩歌的范疇,無非就是處理好兩個關系:一個是想象與現實的關系,另一個是物與物的關系?,F實是想象的基礎,想象是現實的枝蔓,而內在的邏輯則是連接想象與現實的繩索。一切想象的發(fā)生都是圍繞主題展開,我把這個主題定義為“思想”。是的,一首詩的思想懸浮在文字之外,在光與暗的交替,在虛與實的間隙,在每一句詩行結束后的留白。關于“關系”的討論,物與物的范疇涵蓋了所有的可能,包括“人”的個體。諸如家庭關系、夫妻關系、父子關系,人與靜物、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等等不一而足。而詩歌的作用則可以將這些關系從狹義拓寬到廣義,又可以從廣義微縮至狹義,筆觸不同,關系的微妙處也悄然生變,這是筆力及思維的延伸,同樣也是詩歌這一載體的無限包容。
談及“想象”和“關系”,我和老杜間有一場頗為有趣的對話。2019 年,他來南京出差,我們相約在瑞貝卡喝酒,席間,我們聊起一位共同的朋友小A,彼時的他正處于婚姻崩潰的邊緣。老杜說所有的原因歸結起來就是“想象”二字,因為聚少離多,夫妻間彼此的想象空間就被無限放大,距離產生的美被猜忌和遐想消磨殆盡。我既感到吃驚又覺得合理,這不正像詩和作者的關系嗎?當你明確指向、搭好框架,正準備往里注入靈魂的時候,文字和想象卻朝著脫韁的方向奔去。這種失控般的自由感又讓你倍覺暢快,詩,開始朝著它自己的方向走去。而作者只能小心翼翼地調整文字的表述,盡量保證它精準可控。事實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者必然也擁有良好的語言把控能力,像婚姻中的某一方,在事態(tài)失控的邊緣將之拉回。這是詩與詩人的關系,同樣也屬于物與物的范疇。那晚我們聊到深夜,又在同一家酒店同一間臥房下榻,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醒來后我寫了一首名為《U型生活》的詩,同樣也是描述婚姻關系,但卻不如前一晚和老杜聊天時的從容,筆下乏力,述之不盡,并一直為此耿耿于懷。
近年來,我和老杜的交流開始向內延伸,關于如何將船開上岸來,也有了新的不同的感觸。比如跳出生活,從生活以外的角度重新進入:并不是所有的航船都局限于海面,大地的起伏也能讓我們感受到同樣的波瀾。我們不再執(zhí)著于將船開上岸來,或許船從始至終都沒有下過海。我們靜立堤岸,腦海中充斥的都是波瀾壯闊的想象。老杜定居上海后曾給我寄過一本自印詩集,題名《三十歲以前》,我暗道土氣,卻對里面充滿想象又異質感極強的詩作大為驚異。他更適合詩歌寫作,我努力按壓住勸他重寫詩歌的沖動,給他發(fā)去一條信息:三十歲以前的你是保羅·策蘭,現在的你是保羅·策蘭的門徒。這話既夸張又中肯,過了很久他回了我兩個字:謝謝。
我最終還是沒能剎住他寫小說的決心。身邊寫詩的朋友越來越少,他們有的改寫散文、小說,甚至評論,還有因生活、工作原因而半途放棄。這些朋友都曾有把船開上岸來的決心和勇氣,他們之中或許有人已經站在了岸邊,也有人正在大海中抵御強勁的風暴,我只是其中之一。在這趟前途未卜的航程里,我已摸索15年有余,倘若要說收獲,除了澄澈的海天和壯闊的景象,就只有無邊無際的孤獨了。
孤獨是詩歌的特質,同時又是自我的困境。當你陷入一首詩獨有的場域,就等同于走進了汪洋的中心,四周是狂暴的風雨,而向內,則是落針可聞的寂靜。我享受這種寂靜,同時又懼怕被孤獨吞沒。在我常年寫作的書桌前,擺放有博爾赫斯、金斯堡、米沃什等人的書籍,每當夜晚來臨,總有冷鐵般質地的流光在書架流淌,我稱之為“語言的碎片”,來自這些生前的大師、精神上的匹敵者。一個斷點的時空因為詩歌被神奇地串聯(lián)了起來。孤獨開始向內生長,以無法排遣又毅然決然的姿態(tài),我的生活包括性格也因此受到了影響。這是不可逆的,我深知寫作與生活、與工作的不可分割,它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思維方式、判斷方式,甚至接受方式。我欣然接受了這種改變,即便在興奮中略帶恐慌,這是生活以外的饋贈。
饋贈遠不止此。龐雜的閱讀和慣性的寫作為我?guī)砹瞬煌S度的裨益。這種裨益不僅僅體現在詩歌的寫作上,從認知層面到思想層面,這兩種習慣(閱讀和寫作)都在循序漸進地向內掘進。文學是相通的,雖然寫詩的朋友了無增長,但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卻越聚越多,大家因緣際會相聚一堂,從寫作聊到喝酒,又從喝酒聊到醉酒,最后東倒西歪各自歸家。多么相像,每次最后我都會強睜朦朧的醉眼,看著這群踉踉蹌蹌的人影如同水手般走向自己的航船。有多少人還能回到岸上?又有多少人早已跳上了浮艇?晚風如海浪般拍打著我的臉頰,我嗅到了咸濕的氣息,仿佛自己就是一座礁島,任由潮水一次次沖刷。
如果以十二年為一個周期,我和老杜、和詩歌已然進入了第二個周期,這十多年來的變化紛繁復雜,像他的小說,充滿了戲劇的荒誕又找不到主線的痕跡。一切都朝著既定的方向行進,唯獨時間留在我們身上的刻痕越來越深,我感到力不從心,每次從深夜案頭起身,黑暗都良久才會褪去。我想到了那些同我一樣,在汪洋里漂浮不定的水手,是否也會對失重感到恐懼?答案在不同城市的夜空閃爍,他們有的已經沉沉睡去,有的還在埋頭奮筆。我把房間的燈盞一一關去,唯獨留下書桌的臺燈,那是指引前行的航標,校準航向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