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額彩禮整治難題背后

王德福

2月20日，江西撫州市東鄉(xiāng)區(qū)，16對新人參加2024年“不要彩禮要幸?！敝惺郊w婚禮。圖/視覺中國

近年來，高額彩禮問題受到各界高度關注。中央和地方政府高度重視，出臺各類措施整治，倡導婚俗新風。不過，部分地區(qū)農村高額彩禮問題仍屢禁不絕，彩禮金額呈現(xiàn)普遍上漲和局部惡化趨勢，具有地域和階層明顯分化，助推農村婚姻綜合成本居高不下，成為當前農村反映最強烈的社會問題之一。

從我們的調查和數(shù)據(jù)分析來看，2010年前后，彩禮漲幅開始明顯增大，出現(xiàn)持續(xù)十余年的高速上漲。

彩禮負擔的地域、階層分化明顯。從彩禮地域分布來看，彩禮金額最高的是泛長三角地區(qū)，包括江蘇（主要是蘇南地區(qū)）、浙江、福建以及江西等地區(qū)，形成一個非常廣闊的高彩禮地帶；其次是以黃淮海地區(qū)為主的華北地區(qū)，包括豫東、魯東和皖北地區(qū)；相對來說，云貴川渝等地區(qū)則屬于低彩禮地區(qū)。此外，彩禮還存在明顯階層分化，表現(xiàn)為男方（家庭）條件越好，女方家庭索要彩禮越低，反之，男方家庭支付彩禮越高。

除彩禮外，婚俗名目繁多，婚姻綜合成本居高不下。按各地普遍情況來看，男方家庭至少還需要面對大約5～10項以婚俗名義要求的現(xiàn)金支出。譬如改口費、下轎禮、蓋頭費、“三金”、謝媒禮、年節(jié)禮等，具體習俗地域差異較大。如果加上城區(qū)房子和汽車，男方家庭婚姻成本往往要超過百萬元，婚姻綜合成本居高不下，嚴重超出當?shù)剞r民家庭的支付能力，河南、江西等經濟欠發(fā)達的高額彩禮地區(qū)，舉債結婚的情況屢見不鮮。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高額彩禮屢禁不止的現(xiàn)象、如何對癥治理，這是當前需要探討的問題。

高額彩禮問題為何屢禁不止？

高額彩禮之所以會出現(xiàn)，城鎮(zhèn)化影響是根本因素。彩禮的普遍上漲與城鎮(zhèn)化的加速幾乎同步發(fā)生，農民進城買房比較多、縣域城鎮(zhèn)化推動幅度比較大的地區(qū)，同樣也是高額彩禮集中地區(qū)。這些地區(qū)往往也是代際責任較重，父母愿意舉畢生積蓄托舉子代進城、結婚以實現(xiàn)家庭發(fā)展的地區(qū)。

城鎮(zhèn)化推高了農民新生家庭建立的成本，當在縣城買房、過城市生活變成婚姻締結剛性條件，而大多數(shù)縣城并沒有足夠的經濟空間供給進城農民家庭以滿足養(yǎng)家需求的情況下，女方為尋求婚后生活保障，其索要的彩禮也相應提高。在迅速城鎮(zhèn)化過程中，新一代農村青年生活預期普遍在城市而非鄉(xiāng)村，而依靠父代托舉進城的新建小家庭，想要過上體面的城市生活，通過索要彩禮剝削父輩的方式“一步到位”，往往比通過自己雙手艱苦奮斗要簡單得多。

另外，性別比失衡是高額彩禮問題在局部惡化的主要原因?；橐鍪袌鲂詣e比失衡程度越高、男多女少情況越嚴重的地區(qū)，婚姻市場競爭越激烈，男性為贏得競爭所支付的彩禮越高。

性別比受兩個因素影響較大：一是出生性別比，二是婚姻市場上的人口流動程度。在出生性別比原本就高，同時女性向發(fā)達地區(qū)流失嚴重的地區(qū)，彩禮價格越高。江西等地區(qū)農村就是如此，它本屬于全國出生性別比失衡的重災區(qū)，加上毗鄰長三角，年輕女性資源大幅度向發(fā)達地區(qū)聚集，婚姻市場的性別失衡程度在全國是最高的，彩禮價格也較高。廣東雖然出生性別比同樣偏高，但屬于人口流入地區(qū)，最終婚姻市場性別比相對均衡，彩禮價格較低。

還需要指出的是，高彩禮偏好正在成為部分地區(qū)的普遍社會心理。一是為了攀比，部分地區(qū)彩禮水漲船高，確有社會性的面子競爭；二是為了防風險，彩禮的原初意義之一是締結婚約的保證，在性別不平等的時代，彩禮是女方對男方可能隨意解除婚約傷害自身的防風險手段，現(xiàn)在，人們希望彩禮不僅保婚約，還能保一輩子幸福。

在對高彩禮地區(qū)調研中發(fā)現(xiàn)，通常兩性關系較為傳統(tǒng)的地區(qū)，越認可“女性在婚姻關系中處于弱勢”這一觀念，越傾向于索要高額彩禮作為婚姻保障。這種情況下，女性及其娘家普遍將彩禮視為“女孩的傍身錢”，是女孩“最后的保障”。高額彩禮使得丈夫和婆家在對待媳婦時有所顧忌，如果婚姻關系破裂，女性還能通過彩禮彌補自己的“青春損失”和生育付出。而這種觀念越來越為當下年輕女性所接受，索要高額彩禮逐漸成為一種女性尋求婚姻保障的方式。

可以說，高額彩禮是部分地區(qū)正在發(fā)生的靜悄悄的“生活革命”的具體表現(xiàn)。個體在重構著婚姻觀念、家庭觀念乃至生活觀念。市場經濟邏輯、消費主義文化，甚至一些地方的城鎮(zhèn)化政策，都在不同層面上推動著這場生活革命的展開。

高額彩禮整治為什么難？

近些年，各地積極探索各種措施，加大高額彩禮整治力度，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些整治措施存在的問題是，治理對象重“單項彩禮”，輕“整體婚俗”。

多地政府出臺了彩禮給付標準，比如四川涼山州制定《涼山彝族自治州移風易俗條例》，規(guī)定彩禮不得超過10萬元。作為高額彩禮重災區(qū)，江西省多地依據(jù)當?shù)剞r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制定了彩禮限額。

但是，這些標準在實踐中并不容易執(zhí)行，而且婚俗名目繁多，即使農民認可政府制定的彩禮金額，也很容易通過其他名目規(guī)避。如上文所述，還有改口費、下轎禮、蓋頭費、“三金”、謝媒禮、年節(jié)禮以及房、車等支出。這表明，一些地方對彩禮的認識還比較狹隘，或者滿足于應付上級要求，沒有真正從婚姻綜合成本角度看待彩禮整治問題。

許多地方制定了獎懲結合機制，但從調研來看，正面獎勵機制有一定激勵作用，但是缺少能夠起到強烈震懾效果以扭轉社會觀念的手段。另外，被寄予厚望的村民自治其實約束效果比較有限。許多地方將彩禮整治的要求納入村規(guī)民約并廣泛推廣，但婚配行為超越村莊，甚至超越縣域，村規(guī)民約約束力有其邊界。

還有一個因素是，一些地區(qū)基層干部存在畏難情緒，抱有機會主義心理，特別是在維穩(wěn)壓力下，基層干部在推動彩禮整治時有畏難情緒。有時候，一項措施出臺，遇到部分群眾抵觸甚至投訴，地方政府會迅速退縮，整治決心不夠堅定。

彩禮問題是一個復雜問題，高額彩禮屢屢觸動社會神經，折射的是部分地區(qū)普遍的婚姻成本焦慮。彩禮及婚俗具有文化象征意義，婚俗成本飆升，違背了禮俗本義，物化了人格與愛情，加劇了婚姻焦慮。包括彩禮在內的婚俗成本的普遍性上漲和局部惡化，說明部分地區(qū)在社會轉型中已經喪失這方面秩序的自我修復能力，國家必須積極干預，以遏制彩禮上漲直至取締彩禮為抓手，推動新時代的婚俗革命。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認為有一個問題值得深入思考。當前多地推行的“彩禮限額”，實際上等于政府默認了彩禮的合理性。在市場經濟已經深度重塑社會運行邏輯的當下，彩禮是“多與少”的問題，還是“有和無”的問題？

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第一部《婚姻法》施行，為了打擊包辦、買賣婚姻，很長一段時間里，農村是沒有彩禮的。而在當下，我國《民法典》第1042條也規(guī)定，“禁止包辦、買賣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為。禁止借婚姻索取財物?！?/p>

我們認為，在個體們已經無法妥善解決給不給彩禮、給多少彩禮的情況下，這種時候，政府應該對彩禮明確輿論信號。在全國統(tǒng)一的婚姻市場已然形成的社會形勢下，要警惕局部地區(qū)彩禮高漲對其他地區(qū)可能引發(fā)的連鎖反應，防止彩禮等婚姻價值物化觀念在全社會固化強化。

（作者系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