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保瑞：港片之子

倪偉

4月14日，第4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鄭保瑞獲最佳導演獎。圖/視覺中國

一夜雨后，北京氣溫驟降。香港導演鄭保瑞穿著一身牛仔衣，扣上了扣子，在北京國貿(mào)附近一家酒店的會議室迅速地回復消息。行程密不透風，他在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上頒了獎，又在影院參加首映，現(xiàn)在正在應對一天的采訪。在內(nèi)地工作過數(shù)年，他的“港普”雖然不甚標準，但流暢無比。

兩周之前，他剛剛迎來高光時刻。4月14日晚上，鄭保瑞登上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的舞臺，從郭富城手中領取獎杯，成為新晉金像獎最佳導演。有些人疑惑，他不是拿過了嗎？“他們覺得我早就拿了?！彼乖谏嘲l(fā)里，大笑起來。

他確實像早就該拿到這個獎的導演。在香港“新浪潮”一代導演漸漸老去，而年輕一代羽翼未豐的那些年，能叫得上號的中生代導演，屈指可數(shù)——莊文強憑《無雙》拿過獎了，《寒戰(zhàn)》導演梁樂民和陸劍青算兩個，也得過了。然后就是鄭保瑞了。

頒獎夜的聚會上，梁樂民特意趕來，跟鄭保瑞碰了杯酒。三十多年前，鄭保瑞高中畢業(yè)后無所事事，循著報紙廣告，去一家電影公司應聘。同期有四個小孩進了電影公司，兩個留了下來，一個是鄭保瑞，另一個就是梁樂民。

“很感觸，我們同時間入行，就走到現(xiàn)在?！币凰查g，鄭保瑞有點恍惚，“我說，還行，我們兩個都拿了一點成績，就這樣。”

得獎的電影是《命案》，沒有在內(nèi)地上映。但他很快來到內(nèi)地，帶來古天樂、林峯、洪金寶等人主演的新片《九龍城寨之圍城》，5月1日起登陸全國院線。

這兩部電影，代表著鄭保瑞商業(yè)和藝術的兩面?！案?guī)煾刀喷鲘o一樣，商業(yè)跟藝術分開兩邊去跑?！彼χ晕医忉尅Ｑa光燈照得他越發(fā)神采奕奕。六年后重回內(nèi)地，他的表達欲似乎格外旺盛，話題回到他熟悉的香港。

失去的東西

鄭保瑞11歲從澳門漁村移居香港，小時候沒去過九龍城寨，但演員林家棟是在城寨長大的?；I備《九龍城寨之圍城》時，他找老友林家棟幫忙，林打電話請來一幫城寨的老鄰居。

林家棟說，以前城寨沒有水，家家都在一樓的水龍頭接水，然后提上樓。老人提不動，就有小孩幫著提，賺個一毛兩毛貼補家用。

九龍城寨是個三教九流混雜之地，建于道光年間，作為清政府軍事駐地，后來變?yōu)椤叭还堋钡貛А?0畝地上最多住了5萬多人，賭場、妓院、鴉片館等非法勾當混雜在民居中，黑幫橫行。

鄭保瑞問老居民：“城寨拆了不可惜嗎？”“有什么可惜的？又亂，又沒水?！奔词顾麄兂霾蝗?，也希望孩子們能闖出去。但人們也會懷念城寨，它收容過很多在外面混不下去的人?！俺钦褪且粋€這樣的地方，給你喘口氣，你弄好了，就離開吧。”戲里，古天樂扮演的城寨當家人龍卷風說。鄭保瑞覺得，這是城寨的瀟灑之處。

九龍城寨是香港人的集體記憶，常常出現(xiàn)在港片里?！鄂撕馈?《重案組》《功夫》《追龍》 等都以此為背景。1994年拆除之前，不少電影在城寨實地取景。

參照老照片和記憶，劇組在一個廢棄的學校搭了景，又在兩個攝影棚搭了些內(nèi)景，復原了一條窮街陋巷。戲里，林峯打累了，坐在窗戶下，街坊隨手從窗里遞出一瓶水。片尾一組緩慢的鏡頭在城寨內(nèi)部游移，懷舊的暖黃光線撫摸著一切，雜貨鋪、修鞋攤、面店……貧窮，但熱氣騰騰。

這是鄭保瑞對往日香港的懷舊。剛搬來香港時，他們?nèi)以谏钏畧堵淠_，兩家七口人擠在一間屋里。但小孩不懂生活的艱辛，鄰里的互相關照成了他最深的記憶。“我覺得這部有跟別的電影不一樣的城寨味道，就是人與人的關系”，那是在歲月中“失去的東西”。

《九龍城寨之圍城》主線是一個爭地盤的故事，古天樂飾演的理發(fā)店老板龍卷風，實際上是城寨當家人，會武功，也做些非法生意，但保護著城寨的安寧。洪金寶帶著另一幫外來者搶地盤。林峯是出生于城寨的后生，背負著一段父輩恩仇，回到城寨后，與龍卷風一幫合伙守護城寨，也在城寨中收獲了歸屬感。

亢奮的武打足量給到。電影幾乎從頭打到尾，年長的一代人，洪金寶、古天樂、任賢齊和郭富城都展示了身手，年輕一代的林峯、劉俊謙、伍允龍等更是搏命，在逼仄的陋巷和天臺，打得直冒火星。

故事起先是作家余兒一本漫畫小說，在日本拿過獎。電影也嘗試了些許漫畫風格?！皠幼髌牧撕芏嗄炅耍钤缡菄Z功夫片，后來成龍大哥帶來動作喜劇，再變成徐克老爺那種飄逸的古裝片，后來甄子丹回來，跟吳京他們拍得非常實戰(zhàn)。一直在變化?！编嵄Ｈ鹫f，“我覺得好像都已經(jīng)看過了，就再往前走半步，哪怕不多。我們試試拍得漫畫一點、夸張一點，這一次如果做得不成功，觀眾不接受，哪怕你再回來拍一下喜劇動作會怎么樣？也可能是一個方向”。

尺度很難把握，動漫過了頭，就成了超能力。他們在鏡頭里試驗，一拳打出，人旋轉著飛出去，兩圈、一圈，最后發(fā)現(xiàn)飛半圈最合適，有些動漫味兒，但又不離譜。全片動作基調(diào)在這半圈上奠定。

更多的還是傳統(tǒng)。港式武打風格最初受京劇影響很大，表演性很強，動作花哨，動不動就翻幾個跟頭。后來，外國動作片都走實戰(zhàn)風格，也更現(xiàn)代?！叭澜缍紱]有，就只有中國功夫是這樣，”鄭保瑞愿意保留港式武打風格，“不能人家是這樣，我們就按照人家來。”

銀河門徒

最具風格化的香港導演，總是在港片成熟的工業(yè)體系和審美風格之上，加入自己的一些東西，開出新的花。那些東西，于杜琪峯來說，是痛苦的浪漫；于許鞍華來說，是現(xiàn)實的關懷；于鄭保瑞來說，就是疼痛。

鄭保瑞最具風格化的幾部作品，都有刻骨的疼痛。《狗咬狗》里，殺手為了掙脫手銬，把自己的拇指掰折；《智齒》里，瘦小的王桃像一只麻雀被蹂躪得體無完膚；《九龍城寨之圍城》的打斗雖有動漫式的夸張，但也彌漫出切膚之痛。

不要命的狠勁，是底層精神的外化?！拔襾碜缘讓樱抑老愀圩畹讓拥娜嗽趺凑f話，怎么生活?！编嵄Ｈ鹫f。他們的生活都靠自己爭來，一份工不夠，就再做一份，想辦法生存下去，受欺負了就打回去。“努力還是可以賺一點錢，慢慢改善生活?！?/p>

鄭保瑞成長于港片黃金時代的尾巴上，在林嶺東、葉偉信、馬偉豪等導演的劇組里學到基本功，又在杜琪峯身邊脫胎換骨，鞏固自己的腔調(diào)。

在金像獎頒獎禮領取最佳導演獎時，鄭保瑞特意感謝了杜琪峯，深深鞠了一躬。

遇見杜琪峯之前，鄭保瑞摸爬滾打了多年，警匪片《狗咬狗》入圍東京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驚悚片《古宅心慌慌》進軍內(nèi)地影院，商業(yè)和藝術都有不錯的成績。但2006年拍完日漫改編的《軍雞》后，他感覺非常糟糕，想重新學拍電影。這時正好杜琪峯找到他，希望合作，幫他監(jiān)制。

次年，杜琪峯監(jiān)制、鄭保瑞執(zhí)導的《意外》開拍，拍完第一天，鄭保瑞覺得不對勁。那天的戲沒有劇本，古天樂扮演的殺手在街邊買唱片，忽然停下，警覺地回頭，疑心被人跟蹤。盯著監(jiān)視器，鄭保瑞覺得這個感覺是對的。但如果這一天拍的是對的，那劇本就全是錯的。

他宣布停工，跑到澳門的酒店“躲”了起來。想了幾天，他跟杜琪峯打電話，說了半個新故事，希望給三天時間，只拍一場戲，“給我空間去摸透幾個人物”。杜琪峯同意了。那是一場打乒乓球的戲，殺手團隊四個人聚在一起，打打乒乓球，分贓款，但幾個人的關系顯出十分微妙的隔閡?！拔也煌５卦嚕盘鞓吩谕饷娴冗€是進來，他們說什么，互相如何不信任……”。光線幽暗，氣氛靜謐，他在鏡頭里捕捉著團隊崩裂的細碎聲。

拍到第三天，葉璇不經(jīng)意看了古天樂一眼。鄭保瑞突然察覺到，這個眼神里有些別的東西?！澳銥槭裁催@樣望他？”“怎么了？”“我感覺你有點暗戀他（演的角色）?！薄笆菃?？”人物關系通了。

“那是用膠片寫劇本的方法。杜琪峯一定會允許，因為他就是這樣拍。”鄭保瑞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但我知道，我人生里可能只有一次機會這樣拍?！?/p>

《意外》大獲成功，入選威尼斯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憑借類型片入圍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香港此前只有杜琪峯。這部電影余波蕩漾至今，今年5月，韓國翻拍的版本即將上映。

《意外》是鄭保瑞進入銀河映像的第一部作品，充滿了銀河映像的味道。銀河映像由杜琪峯和韋家輝創(chuàng)立于1996年，憑借獨樹一幟的高度風格化，在港片市場衰落的年代異軍突起。杜琪峯曾公開點兵：鄭保瑞和游乃海這一個導一個編的組合，會接過他和韋家輝的班。他一向嚴厲，但對徒弟贊賞有加——“現(xiàn)場執(zhí)行很好，可能比我還好”。

多年以后，銀河映像產(chǎn)量銳減，接班的說法提得也少了。對這個事，鄭保瑞一直保留看法?！昂芏嗳苏f，你跟游乃海是銀河映像第二代，我說別這樣說，沒有第二個杜琪峯，也沒有第二個韋家輝。我跟乃海做《命案》的時候，我預估肯定會有人拿來跟《大只佬》比較，但我覺得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就按照自己方法做，別想，什么都別想?！?/p>

在銀河映像拍電影很難，杜琪峯不走尋常路，你想什么都是錯的，怎么拍都不對。但后來鄭保瑞也清楚，“電影就是很難”。實際上，2012年的《車手》之后，他只在銀河拍了一部《命案》，中間十年都在外晃蕩?！拔覀儧]有合約綁定，也沒有口頭承諾。師傅打電話說，回來拍一部啊，我有時間就回來拍?！?/p>

杜琪峯之后，鄭保瑞成為歐洲電影界最關注的中國香港導演，《智齒》《命案》接連入圍柏林電影節(jié)展映，《智齒》在法國的票房也相當好。制片公司要拿《九龍城寨之圍城》報名戛納電影節(jié)，他覺得不會吧，一個這么本土的商業(yè)類型片，人家應該不會感興趣，結果被今年的“午夜展映”單元選中。

“其實歐洲一直在等香港電影，但這十年來，比如我?guī)煾蹬牡囊采倭?，王家衛(wèi)去弄《繁花》弄了十年，可能我的電影他們覺得非常像他們認識的港產(chǎn)片那種風格，就瘋狂的、什么都不管的那種味道，所以比較有興趣一點?！编嵄Ｈ鹫f，“除了我，《叔·叔》的導演也在柏林拿了獎，有新一代香港電影人出現(xiàn)了，他們也蠻高興。”

“盡皆過火，盡是癲狂”，鄭保瑞是經(jīng)典港片的傳人，他也很驕傲能處在這樣的位置，延續(xù)港片香火?！拔彝耆强粗麄冊趺磁膽颍胱约耗懿荒苓@樣做？現(xiàn)在人家說，你很像以前的港產(chǎn)片，OK啊，沒有什么問題，但我希望我也加了一些新的東西，給你有新鮮感?！?/p>

他喜歡韓國電影《寄生蟲》，那里面也有癲狂和過火?！昂喼鄙癫娠w揚！”說到興奮，他雙手比劃起來，說《寄生蟲》是用非常通俗的方法去呈現(xiàn)深刻的主題，沒有為了迎合影展，故意將情緒壓得很低，不能煽情，不能發(fā)瘋，“我也不是這樣的人，不做這樣的事”。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不能再把自己避開

從藝術性來看，鄭保瑞有兩個波峰，一個是從2006年起的《狗咬狗》《意外》和《車手》，另一個是2021年之后的《智齒》和《命案》。中間這些年，他一直在內(nèi)地，拍了三部春節(jié)檔大片《西游記》（《大鬧天宮》《三打白骨精》《女兒國》），在內(nèi)地收獲近30億元票房，在香港本土也是他票房最高的一類作品。這是他的商業(yè)波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