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吉星
山,綿延起伏的烏蒙山。
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像一匹碧綠的綢緞,被風(fēng)一抖,掀起一波又一波皺褶,隨意地披在茫茫群山上,綠得耀眼,綠得讓人心里發(fā)癢。
林宇腆著個將軍肚,仰起頭,閉上眼,把脖子伸得老長,貪婪地呼吸著山林間清新的空氣?!疤烊谎醢?,絕對的天然氧吧!如果把蓮峰山開發(fā)成森林度假公園,肯定能吸引大批的游客?!弊鳛槁糜伍_發(fā)投資公司的總經(jīng)理,說這話時,他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兩眼放光。
“那片開闊地,可以作為房車營地。”“那兩座山峰間的峽谷上,適合建一個高空玻璃棧道?!薄斑€有那林間,簡直就是天然的山地自行車賽道?!笨疾靾F一行跟隨著林宇的思路,你一言我一語地發(fā)表著高見,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森林公園的雛形。
“在那個山坡上,可以建一個觀景臺。”大家順著林宇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有一個山坡,是附近的制高點,絕佳的觀景位置?!爸徊贿^……”他停頓了一下,臉色陰沉下來。對面的山坡上,駭然矗立著一個墳堆,比平時所見的墳更大更高,周圍的雜草被清理得干干凈凈,那個墳堆就更加顯眼。離墳堆不遠的地方,有一間簡陋的茅草屋。
“拆!堅決拆掉!”同行的縣長把胸口拍得“嘭嘭”直響,立馬安排鄉(xiāng)長,“明天就派工作組去,必須保證在一周之內(nèi)拆遷,不能耽誤森林公園建設(shè)的工期?!?/p>
茅屋的主人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他蹲在火塘邊悶頭抽著旱煙。任工作組說得口干舌燥、苦口婆心,末了,老人斬釘截鐵從嘴里蹦出來幾個字:“房子可以拆,但墳堅決不拆,給多少錢都不拆!”他一激動,忍不住咳嗽起來,胸膛激烈地起伏著,幾根稀疏的胡須一翹一翹的。
工作組沒辦法,村里也拿老人沒轍。大家都不知道老人從何而來,姓甚名誰,據(jù)村里上了年紀的人說,老人不是本地人,一九四九年就來這兒了,在山坡上搭個茅草屋,守著那座墳幾十年了。平時少言寡語,性格孤僻,很少和村里人有來往,大家對他的情況知之甚少,紛紛猜測那肯定是他家祖墳,不讓搬遷,還不是怕壞了祖墳的風(fēng)水唄。
拆遷工作停滯不前,森林公園建設(shè)進度也受到了影響。縣長很是惱火,一拍桌子:“拆!不能因為一座墳影響到十幾億元的招商引資項目?!?/p>
挖掘機轟隆隆開上了山坡。就在挖掘機巨臂高高揚起時,老人拄著木棍一瘸一拐地趕了過來,一下子趴到墳頭上:“要挖就連我一起挖吧!”鄉(xiāng)長惱了,叫來幾個年輕人,架著老人的膀子,像擰小雞似的把他拖到了一邊。
挖掘機巨臂再次高高揚起。老人使出渾身力氣,掙脫拽著他的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淚縱橫,聲嘶力竭地喊道:“不能挖,里面躺著的是英雄??!”
現(xiàn)場突然變得一片寂靜。眾人將老人攙扶起來,他深深吸了口氣,平復(fù)了一下心情,緩緩說出了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
那是一九三五年,紅軍主力在烏蒙山區(qū)陷入敵軍的重重包圍之中,他所在的偵察班奉命進行偵察,獲得了重要情報,但在返回途中,被圍困在這個山坡上。
夜,烏蒙山的夜,像墨汁潑的一樣漆黑。班長抽完最后一袋煙,把大家集中起來說:“天一亮,敵人就會發(fā)起進攻,所剩的彈藥不多了,必須趁天黑派個人把情報送出去。”
沒有一個人作聲。靜,死一般的寂靜。
“鐵柱!”班長點了他的名,他是整個班里面年齡最小的,那年剛十五歲。
“我不去,要死大家死一塊?!?/p>
“死什么死,你個狗日的,都死了誰去送情報?”班長照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他哭了,班長把所有人的干糧都集中起來給他帶上,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活著,給偵察班留個種,如果有機會,給弟兄們壘個墳,墳頭要朝著北方。”
那夜,戰(zhàn)斗很激烈,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兩天后,送完情報的他回到那片山坡,給班長和戰(zhàn)友們壘了一座墳,墳頭正對著北方。
一九四九年,他回到這個村子,在山坡上搭了個茅草屋,陪伴著班長和戰(zhàn)友們,這一陪,就是幾十年。
人們紛紛沉默了。
蓮峰山森林公園的項目推進得十分順利。那座墳經(jīng)過修葺,更加莊嚴肅穆,更加顯眼,周圍砌起了圍欄,入口處,立起了一塊“蓮峰山紅色革命教育基地”的牌子。
陽光下,墳頭前,墓碑上“紅軍墳”三個大字鮮紅鮮紅的,像戰(zhàn)士們的鮮血一樣紅。老人顫顫巍巍地舉起右手,迎著北方,敬了一個軍禮。
那是故鄉(xiāng)的方向。
選自《邊疆文學(xué)》
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