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石嶺
玉山崩
美男子嵇康,身高一米九,懂書法,善繪畫,精通音律,還會打鐵鑄劍。魏晉人善清談,嵇康就是清談家口里的“別人家的孩子”。
嵇康也有苦惱。長得太帥、懂的東西太多,滿身優(yōu)點讓嵇康覺得自己沒有了優(yōu)點,這日子過得就痛苦。
公元二四八年——姑且說是二四八年吧,我總不希望他成名太早,少年成名難道是什么好事嗎?
一個春天的早晨,鳥兒和蟲兒都還沒醒來,嵇康醒來了。這是他初次來到洛陽。
不知是初到異地的興奮還是被滿大街娉娉婷婷的美女驚艷到了,嵇康一夜未眠。
他睜著惺忪的睡眼,拖著慵懶的身軀,身上背著琴,手里拿著劍,在洛陽的街上百無聊賴地走了一圈。
像一匹奔跑的雄性野馬在遼闊的草原上長嘶而過,整個草原都充滿了激素的氣息。嵇康把這一圈走成了后來被傳為千古美談的行為藝術。
幾天里,洛陽城大戶人家的小姐丫鬟,都在談論著一個背劍彈琴、容貌絕世無雙的男人。直到他住的店有一天被里三層外三層的燕瘦環(huán)肥的女人圍住,嵇康才知道,原來人們談論的男人是自己。
嵇康躲在房里不出來,店里的伙計每隔幾分鐘就跑進來一次,通報:某某大戶人家的小姐,希望能將親手繡的香囊送給嵇康少爺。又通報:某官宦家的小姐,希望嵇康少爺能親自為她彈一曲。
嵇康在房間里坐立不安。他怎么也想不到,城里人這么會玩。
接連三天,客棧門口被圍得水泄不通,脂粉的香味把洛陽牡丹花的香味都壓了下去。
整個洛陽城的妙齡少女,幾天之內全患上了臉熱心跳的相思病,“嵇康”這個名字像病毒一樣迅速在洛陽城的大街小巷傳播。關于他的俊美與才華的傳聞,沿著包子鋪、肉鋪、綢緞店、車馬行一路發(fā)酵。
讓嵇康坐立不安的,是他真正想等的人一直沒來。
第四天的黃昏,太陽在洛水河里搖搖晃晃像個醉漢,一輛皇家馬車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疾馳,街上的人紛紛停住腳步。有人早已認出了,這是長樂亭主的專用馬車。
長樂亭主是曹操的曾孫女,當年洛陽城老少都傳唱這樣的歌謠:“寧要亭主笑,不看牡丹開。寧要亭主笑,不愛洛水流?!?/p>
亭主是個冷美人,不管是宮里的人還是整個洛陽城的人,或是亭主的父母,都從來沒見長樂亭主笑過。沒有人知道,長樂亭主這是要往哪里去。
長樂亭主的馬車停在了嵇康住的客棧外面。一些紈绔少年、風流詩人,一路跟隨而來。剛剛還在高談闊論、唇槍舌劍,現下全部屏息凝神,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亭主的馬車上。
幾分鐘過去了,長樂亭主一直沒有下車。
人群躁動起來。
嵇康,頭發(fā)披散,衣服敞開,嘻嘻哈哈著像操刀的屠夫一樣從房間里出來了??吹酵ぶ鞯能囎?,嵇康席地而坐。
亭主的隨從一路小跑著走到嵇康身邊,頭低到塵埃里,道:“愿聞琴。”
“手中無琴?!?/p>
“請舞劍?!?/p>
“手中無劍。”
良久,長樂亭主的馬車掉轉車頭而去。眼尖的人看到,在馬車掉頭的時候,車簾子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冷俏的臉,嫣然一笑。
整個洛陽城都失了顏色。
尖叫聲、吶喊聲山呼海嘯。嵇康像入定的和尚一動不動。
幾天后,為亭主提親的官員到了嵇康家里。
多少年后,嵇康被誣陷,將赴死,對長樂亭主說:“告訴我,當年為什么選擇了我?”
亭主坦然對曰:“琴為劍心,劍乃琴膽。劍心琴膽,都來自內心的修養(yǎng)。公子當年手中無琴無劍,在我心里正是到了無限妙處。公子放心去吧?!?/p>
“好一個‘無限妙處!”嵇康笑了,慨然赴刑場。
盯著嵇康的背影,很久很久,長樂亭主淚如雨下,喃喃自語:“夫君啊,你不知道,你站在那里,像挺拔的孤松傲然獨立。你喝醉酒后,像高大的玉山就要崩倒。又有哪個女人不心甘情愿被你俘獲呢?”
又多少年后,在洛陽城的郊外,一家飯館,酒旗獵獵,洛陽城里的王公貴族、名媛淑女絡繹而來,為的卻是一道叫作“玉山崩”的名菜。
客人坐定,小二一聲吆喝:“玉山崩,來啰!”
—— 一棵似玉的白菜,被廚師巧妙地做成人形,像一個喝醉酒的漢子,將倒而未倒。
嵇康劍
我的耳中,一直有那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這來自洛陽城外的聲音,像天籟。
兩個男人,赤著上身。一個玉樹臨風,一個憂郁深沉。一個掄錘鍛鐵,一個拉著風箱。
還有蟬鳴聲和風輕拂柳絲的聲音。
兩個男人,一個叫嵇康,一個叫向秀。兩人都是“竹林七賢”里的人物,在離我們遙遠又遙遠的那個年代。
這只是一個平常的下午,屋子里十分悶熱,鳴蟬在樹林里聒噪。嵇康慵懶地睡了一個午覺,招呼向秀,說:“打鐵去???”向秀應道:“好呢!”兩個人一拍即合,來到了樹林外那個簡陋的打鐵鋪。清風隨意,流水無聲,天地之間響著鍛鐵的聲音,叮叮當當。這里就是一個皇宮。
此前,嵇康剛剛寫了一篇雄文,叫《與山巨源絕交書》,洋洋灑灑,痛快淋漓。山巨源是誰?山巨源是嵇康和向秀的朋友,叫山濤,是“竹林七賢”里的大哥。山濤一邊和小弟們在竹林里悠閑論道,一邊在朝廷里當著大官。這不,這次山濤升官了,上峰說:“山濤啊,你推薦一個人來接替你的位置吧?!鄙綕拖氲搅俗约旱男〉茱怠T凇爸窳制哔t”里,山濤最看重的就是嵇康,便向朝廷推薦嵇康擔任自己原來的職務,把這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狠狠地砸向了嵇康。
山濤后來一定無數次后悔:有些人,在官場上,就是扶不上壁的稀牛屎。嵇康硬是沒接那“餡餅”。不接就不接,嵇康還不解恨,還要寫成文章,還要因此而絕交。好在山濤一笑置之:這倔驢,由他去吧。不管怎樣,嵇康這文章寫得好啊!
嵇康高興了要打鐵,不高興了也要打鐵,打鐵的時候就多了。
打什么好呢?此前打的東西太多,大多是農具,分文沒收,全給了附近的農民。向秀說:“打把劍吧?!憋迭c頭。
從那一天起,嵇康心里就有了一把鋒利的劍。像一首被他醞釀的詩,這把劍在他心里慢慢豐滿、銳利、深情,甚至于絕望和孤獨。
火爐熊熊地燒起來了,火光映紅了兩人的臉龐,也映紅了近處的溪水。通紅的鐵塊在火爐里煉燒,像慷慨悲歌,又像脈脈含情。向秀呼呼地拉著風箱,嵇康出神地望著火爐,像在和鐵塊對話。他熟悉每一塊鐵的性格。每一次煉燒,他都在和鐵塊對話。終于,鐵塊燒紅了,他一次次掄錘鍛打,像一次次彈起那琴弦,叮叮當當的聲音,如《廣陵散》的樂曲,在樹林里回蕩,在小溪里激起浪花。
向秀看得如癡如醉。這該是一把怎樣深情的劍?什么樣的男人才配擁有這樣一把劍?
向秀說:“要是能這樣過一輩子該多好??!”
嵇康不語。
鐘會來了,帶著他身著華服的眾多隨從,一路逶迤而來。
鐘會為《四本論》而來。當初鐘會還是一無名小卒,想要嵇康提意見,又怕嵇康恥笑,便匆匆忙忙地把《四本論》丟在嵇康家里就跑,像個初入情場的毛頭小伙。這次不一樣了,“鐘會們”浩浩蕩蕩而來。他們走到打鐵鋪前,停了,剛剛還有說有笑的隨從們也一下子閉緊了嘴巴。
這個下午,時間仿佛停滯,天地之間只有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三個當世最優(yōu)秀的男人——鐘會,軍事家、書法家、玄學家;嵇康,思想家、音樂家;向秀,哲學家、文學家——在一個鐵匠鋪里,三個聰明的腦袋像一塊塊鐵,等待命運的錘子落下來。
半個時辰過去了,一個時辰過去了,嵇康始終未看鐘會一眼。“刺”的一聲,嵇康淬劍的巨大水汽向著鐘會而去,隨從們紛紛以袖掩面。鐘會是最后一個抬起衣袖的。他拂袖,轉身,在那個留在歷史里的小小鐵匠鋪前,留下了一個千古背影。一股恨意、一股殺意,竟從周身匯聚至鐘會頭頂。
嵇康卻始終未曾抬頭,朗聲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鐘會頭也不回:“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p>
數月后,鐘會獻計,嵇康被殺。下令處死嵇康的人叫司馬昭,他的名字后來進入了一個成語,叫“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馬昭早就看嵇康不順眼了,書法家、玄學家鐘會不失時機地狠狠參了思想家、音樂家嵇康一本。
三百多年后,一個叫李世民的漢子,偶然得到了一把劍。獻劍的人說:“此乃嵇康劍,削鐵如泥。”獻劍者,乃向秀的后人。
這把劍,開辟了一個盛唐。
廣陵散
前邊的人都凝神靜氣,等待著這最后的時刻。后面還有人不斷擠進來,邊擠邊說:“看什么熱鬧呢?”
“看殺人呢!”
“這次殺的又是誰?”
“嵇康,就是那個打鐵的?!?/p>
劊子手的刀已經高高舉起,頭上的紅布在陽光下顯得發(fā)白。嵇康披散著頭發(fā),盤腿而坐。什么聲音都傳不進他耳朵里去。嵇康的思緒神游到了那一個月夜。那樣的時光多好,月光正好,那是十歲?十五歲?還是二十歲?那時他彈著琴,琴聲迷惘而橫沖直撞。一個幽靈來了,白衣白袍的幽靈。嵇康卻不害怕,把琴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幽靈撫琴,笑曰:“我為你彈一曲《廣陵散》。”一曲終,嵇康如癡如醉,遂拜幽靈為師?,F在,幽靈又來了,臉色平靜,神態(tài)自然。
幽靈說:“我最后再為你彈一曲吧。”
嵇康說:“老師,我要辜負你了!”
幽靈說:“汝當死,不足惜也。”
嵇康說:“學生不明白,請老師教導?!?/p>
幽靈說:“夫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當養(yǎng)天地浩然之氣,汝死得其所也。吾所惜者,《廣陵散》從此絕矣?!?/p>
幽靈撫琴,白袍飄飄,天地混沌,山河破碎。
劊子手的刀遲遲不敢落下。嵇康像從夢里神游回來一樣,望向臺下黑壓壓的人群。他在人群的最前面看見了老朋友山濤。嵇康想起自己寫的那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在信里,嵇康列舉了不和司馬政權同流合污的七個理由,那真是痛快淋漓?。∷郎綕莻€敦厚的兄長,一定會理解他的。這輩子,如果他真有對不起的人,大概就是山濤了。他對著山濤笑了。除了在竹林的那段時光,二人好久沒有這樣心與心的交流了——
“為什么一定要求死?我一直在幫你想辦法?。 ?/p>
“你要還是我的朋友,就讓我有尊嚴地死吧?!?/p>
“可是我知道,你向往生,你寫過這么多養(yǎng)生的文章。”
“我不以生為樂,我也不以死為哀?!?/p>
“可是我知道,你還想有所作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p>
“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我能做到的,也只能這樣了。”
嵇康別過臉去,對著劊子手說:“這陽光正好啊,這時間還早啊,哥哥啊,拿琴來?!?/p>
哥哥嵇喜早已拿琴在手,顫抖著將琴給了嵇康。
嵇康輕輕地撥動琴弦。琴聲流動,像風一樣,像水一樣,像陽光一樣在刑場上鋪灑開來。刑場上突然安靜下來。一個死刑犯,在劊子手的刀下,從容地撥動著琴弦。
“《廣陵散》,這就是《廣陵散》?!倍袈傻娜硕技悠饋怼J廊硕贾馈稄V陵散》的神秘傳說,也都知道當世能彈此曲者唯嵇康也,可還沒有一個人有機會聆聽過。
眾人正屏息時,琴聲卻歡快起來,像女孩青春的笑聲,撞擊在劊子手閃著寒光的刀上,叮叮當當地響;又像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在洛陽城的郊外,在那柳樹下,在那簡陋的鐵匠鋪里。那鐵匠鋪里有多少的人和事啊!世事不過如此,就一鐵匠鋪而已。鐵錘的撞擊聲里,嵇康過著的,正是這樣有人間煙火味的日子。現在,這煙火味,也即將消散了。
“不是我不想過下去啊!”嵇康稍一遲疑,那琴聲竟停滯下來,只是一瞬間,突然又像千軍萬馬殺出重圍。洛河水拍,山川搖晃。嵇康的頭發(fā)飄揚起來,與劊子手頭上的紅布一紅一黑,在很大很大的太陽下飛舞。
琴聲漸緩,像一片樹葉飄落在腳下,像一縷陽光打在身上,像那一片竹林里幾個人喝得爛醉后降臨的寂靜。嵇康用目光在人群里尋找一個人——司馬昭,卻始終未見。山濤始終像一個大哥一樣看著嵇康。此時嵇康眼里的悲傷不再是悲傷,而是慟。只有山濤理解這種慟。每一次在竹林里飲酒,嵇康總是唯一不會讓自己喝醉的人。山濤恨自己對嵇康了解得太遲。人一輩子,在有些事情上,比方說,信仰;比方說,自由;比方說,風骨——總要把自己活成一面旗幟!
司馬昭很早就想親自去刑場,但臨刑前一天晚上,還是放棄了。整個晚上,他在住所里,冷笑。
刑場上,有三千太學生,跪地不起。
這一年,是公元263年,嵇康三十九歲。
選自《百花園》
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