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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柑橘及其他

      2024-06-07 12:22:06曉角
      美文 2024年11期
      關(guān)鍵詞:野獸村子柑橘

      曉角

      柑? 橘

      所以我們開始將橘子用做花式臺球。

      ——伊曼·梅瑟爾

      我還記得那一箱箱柑橘,永遠都記得它們疊在一起的橙色,箱子從車上搬下來,一路顛簸有些還沾著白色灰土,穿著灰黑軍大衣的小販把遮在柑橘上厚厚的舊衣服揭開,一箱箱整齊碼放在路邊,肅殺寒冬里,柑橘的傷口散發(fā)香味,硬而清新。

      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姑娘,只能看到三箱柑橘疊起來那么高的世界,我夠不著大人,不能分清柑子和橘子,村里上過學(xué)的燕子姑娘教了我“柑橘”這個詞,教完深深印在我腦子里了,于是我堅持叫它們柑橘。我小,村里的東西在我眼睛里都很大,高大的土房子,堅硬漫長的路上堅硬的石頭,小販也很高大,他躲在柑橘后,冬天又白又灰,好多年了我記不住他的臉。

      柑橘是好東西,抓破它凍傷的皮,就會像人一樣流出味道來,人是血味,它是柑橘味。

      最后的一箱柑橘總是賣不完的,小販站起身,使勁立起箱子把凍得鐵硬的剩柑橘倒在路邊,它們臺球一樣滾了滿地,滾進雪堆里,牛糞里,天再黑一點時,快要摸不見路時,村里一個女人先于牛羊出現(xiàn)了,她個子應(yīng)該很高,一張臉有什么樣的鼻子、嘴、耳朵,我怎么也記不起來,我記憶里只能泛起她從來不洗的污黑的臉,還有夜那樣黑的眼睛。這女人就這么窮苦著來了,每年冬天她都只穿一件爛毛褲和一件爛棉祆,四面漏風,油黑油黑,她弓著腰,撿起雪堆里牛糞旁的柑橘,夜黑雀雀,她也黑雀雀,遠遠看著,像是柑橘自己跳到黑影上了。

      這女人是我們村子的外來者,我那時以為村子大得很,夠一座小島那么大,外面的人活不下去就跑來了。

      第一次看到她撿柑橘我新奇得很,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不知道她要用這些凍硬的水果干什么,就悄悄趁夜色跟在她身后要去她家,她走得很慢,肩膀一搖一搖,柑橘被她包進棉襖里,我看見她和一頭抱著凍水果的黑熊沒有兩樣,我就笑起來了。她聽到我笑了,轉(zhuǎn)過身。

      “嘿,你個女女笑啥了?”

      “我笑你抱著柑橘往樹洞走,都快掉在路上了。”

      “嘿嘿,柑橘是啥,俺為啥要往樹洞走,俺又不是熊?!?/p>

      我有點為這個裝模作樣的詞不好意思了,我聽見她在黑暗里也笑了笑,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可是那時我不知道該怎么對別人道歉。

      “姨,我是想跟你回家,想看看你咋吃這么硬的凍橘子?!?/p>

      她沉默了,但我總覺得她又笑我了。

      “俺家冷,你別凍著了,你是村里哪個人家的孩子?”我沒有回答她,但她允許我跟著她了。

      走了一會兒,我們走到村子的盡頭了,也看到她的家了。那是一處院墻倒了的住處,院里亂堆著些木頭,木頭涼絲絲的,窗戶沒有亮燈,黑洞洞的。

      我有點害怕:“姨,你家真有點像山上的洞,是不是窯啊,我見過窯?!薄安皇嵌?,俺家還有孩子睡著呢,都比你大。”

      她又弓下身子,把柑橘叮叮當當?shù)芈涞介T口,從毛褲腰里摸到鑰匙,開了門,我干站著不好意思,就抱起幾個柑橘往門里送,這時她點著蠟了。橘色的火光飄散開來,照見她黑糊糊的墻,墻上掉了好多塊皮,世界地圖似的,炕頭的墻上還立著柱子,柱子也裂開了,屋里種了棵死樹似的。我順著這些往炕上看,炕上鋪著塊黑藍色的油布,油布很破了,炕腳睡著兩個男孩子,用同一張被子埋著頭,其中一個大的聽見燈亮了醒來了,坐起來看著我們,橘色燈光里他臉紅堂堂,像發(fā)燒,我看見他長得不好看,臉窄,眼下有很深一圈灰色,嘴角劈著一條疤,他身上穿著一件背心……不是背心,像是袍子,漸漸我看出來了,那是件給別人戴孝的喪服,但并不臟污,他看來沒睡多一會兒,白布還展展著。“姨”點了蠟燭把柑橘拿回來臺球樣滾在炕上,滾醒了她的小兒子,小兒子緩緩坐起來,燭光也在他臉上染滿橘色了,他和我差不多大,下巴尖尖的,眼角也尖尖的,我趴在炕沿兒上看他,他也直直看著我?!耙?,這個哥哥為啥不和我說話?”我問道,邊用柑橘碰他從臟污被子伸出來的纖瘦的手?!八粫f話,天割了舌頭?!蔽覈樍艘惶?,天割了他的舌頭,柑橘一松手滾到他身邊,他受燙著那樣躲開?!澳銈儌z去院里撿點柴來?!贝竽泻⑾铝丝蛔叩介T外去,我也跟著他出去,外邊黑洞洞的,有點怕人,回來時我只拿了幾個玉米芯棒,他抱了一小抱木頭。

      他進來就著燭光把爐子攪旺,填上木頭,姨不像熊了,屋里亮了,屋里漸暖了,黑夜退出了家里,柑橘又叮叮當當落到爐子上。

      柑橘受了燙,嘶嘶啞啞著呻吟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柑橘皮都烤黑了,一個小—點的柑橘軟下來了,姨把它拿起來剝皮,一剝水流了一手,柑橘里面全凍虛了,柑橘已然死去,果肉塌在一起。姨先把這個柑橘給他大兒子,男孩拿在手中看了看,嘴唇動了動像是要吃,我才看見他嘴唇全干裂了,紅紅的血柑橘水那樣滲出來,我在想他嘴邊大傷疤旁以后會不會多出小傷疤。他沒有吃,伸手把柑橘遞給我,我那時小,怎么知道謙讓,就趕緊接過來把嘴咬上去。

      好苦,一個冬天的苦全在這一個柑橘里了。

      我那時小,吃不下,趕緊把柑橘又遞給姨炕上坐著的小兒子吃,他迫不及待接過去,咬下一大口,汁水流到他臟兮兮的手上,他小狗那樣舔干凈。

      我該走了,我一個人在黑夜里往家走,路上風很大,天幕上星星凍得一搖一搖。

      過了幾天,村里有個老光棍犯急病死了,他外地的侄兒回來給他辦喪禮,辦得挺正式,墻頭早早立起了白紙,響了好幾個兩響炮,因為我們家欠這光棍的禮錢,我爸就帶我來送禮了。我正坐在塑料椅子上餓著肚子等大人們開始吃飯,這時,兩聲哭號從不遠處撲過來。

      等我找到哭的人時,他們已經(jīng)跪在地上了。

      正是那兩個吃凍柑橘的男孩,一大一小跪在靈堂前,跪得板直哭得脊背發(fā)顫,身上白布袍在白天粗糙臟污,衣身顯得過于肥大,此刻也隨著痛哭中的身體顫抖,他們像兩個大風天扔在地上的爛布口袋。我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他們哭聲最刺耳的那部分居然是那天夜里不會說話的弟弟發(fā)出來的,他沒有眼淚,只是扯著嗓子喊出慘叫,他哭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哭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能慘叫,累得臉色鐵青,要吐出血但流不出眼淚來。而大兒子則是相反的,他哭得極心痛,但聲音不大,眼淚從他閉著的眼睛不停沖下來,一遍遍淌過他嘴角的傷疤又流進嘴里,泡咸他盡力喊出的每一聲“爸爸”。

      我呆呆著在他們身邊站了好久,把吃飯的事都忘記了,好像我也是個守靈的小孝子,在陪著他們哩。直到我爸叫我,我才離開他們,但那哭聲響得讓我嘴里發(fā)苦。吃完菜后飯桌上擺了切成牙的柑橘,我拿起一片放進嘴里,其實我也沒吃過幾次柑橘,那天夜里的苦柑橘算一次,這次不苦了,算作另一次。

      人們離場時我終于看到熊一樣的女人來領(lǐng)她的兒子們了,喪禮的管賬先生用塑料袋裝了些柑橘給他們,女人接過來,又習慣性地要往她臟棉襖里卷,大兒子拉了她一下她才明白要提在手里。

      我回家了,大人們說各種話,有說他們倆是那光棍的兒子,那女人乞討多年才找到這個村,就讓兒子痛快哭一哭,有人反駁不是。有人又說他們是外村來的著名哭喪的,到處給別人當孝子,看見遺飯盆子就能掉淚,小啞巴看見靈堂就學(xué)會叫喚。有人又說不是。

      我長大了,另一個小販拉著柑橘來到村里,又把橙色的水果整整齊齊碼在路上,我買了一點帶回家吃,好多年過去了,我看到大人看得出來的東西了,但還是有一點分不清柑和橘。

      后來我離開了村子,一個人去了很遠的地方。

      飛行的夜

      也許某一天你還會看見我,也許永不會。

      最后一次,在夜空里飛過這小小的村莊,在我童年時它大如迷宮,怎樣也走不完,如今,它卻小如一只伸開的手。

      天黑藍黑藍,星宿又如燈籠點起,空氣黑藍沁水,我最后一次察看它們,如多年來每一夜。翅膀下小小農(nóng)舍里的人夜間羊般安靜,但房子里有人就能在靜夜里發(fā)出味道,發(fā)出顏色,人的味道,人的顏色。村東頭第一家,玉蘭嬸子呼出她每年都呼出的爛樹葉味,在夜里看是一股殘火的細煙,且白且細,在我小時候肺結(jié)核便住進她體內(nèi),沒人愿意站在順風頭和她說話,她一只手上沒有小指,她一個人過。一個人種地,收糧食,有時候也會夜里哭,在深秋的樹林慟哭。我飛過時聽過那哭聲。村西頭是周老漢的家,今夜他被夢困住了,鼻息嘩啦嘩啦響。他今年也許活了八十歲,也許活了九十歲,我常在飛過時聽到他遲遲不肯動身的死亡。人老了房子便朽到心了,飛過時,我看見后墻會在明年的一天倒他的炕上,我已聽到朽塌的聲音。他的呼吸在夜里是綠的,草色,有股涼味兒,苦菊味,他是個不說粗話的小老頭,手指枯長,每天看新聞捧報紙讀,他是唯一常在地里發(fā)呆自言自語的人,他的田地永遠收成荒涼,這么多年后我終于明白我和他很像,我們只有過去。村南起數(shù)第五家,我的翅膀又蹭到一股孩子味兒,孩子味兒不好聞,是我曾經(jīng)身上的味道。想一想心底癢癢的。屋里有一個六歲的孩子,手掌柔嫩,還沒找到鉛筆或農(nóng)具握,此時正握著奶奶枯老的拇指,他一呼吸,呼出我小時候的味道。

      我飛過最后一家,又聞到那縷花香,粗糙的花香,格?;ㄏ蛉湛南?,屬于村莊的花香,又苦又濃,我馬上便要永遠飛走了,臨行前讓花香拍撫翅膀。

      臨行前,讓我最后一次懷念這一切。

      我的四季是四位孤獨的鬼

      在我的村莊

      他們流著眼淚

      輪流擁抱我

      臨行前,我要向你細述深夜的一切,和我最后的詩篇。

      逃出雨季

      村里每年有一個月是屬于大雨的,每一兩天就會下一場,時間卻從不穩(wěn)定,人走在路上,或者在地里做活,總是提心吊膽,也許剛才天還藍瓦瓦的,見不著一絲兒白云,甜脆的黃瓜還在手里吃著,心里正悠閑,烏云就在這個時候轟隆隆趕來了,爛棉花一樣遮滿天空,日頭還想再暖和一會兒,可它的光很快也淹沒在爛棉花樣的烏云中,悠閑吃黃瓜的人還來不及聽見幾聲雷,北方急急的雨便下來了,打在臉上啪一聲,也不知道雨點子具體有多大,只覺得又涼又痛,一天就結(jié)束了,趕緊拉上孩子拿上黃瓜往家跑了,跑得慢的只好挨了大雨的毒打。

      雨來前孩子們其實是另一個狀態(tài),他們?nèi)诵?,但天性樂觀,腦子里總想著各種事情,下雨前,村里有幾個孩子正在別人的后墻底下玩螞蟻,那螞蟻窩當然就在他們腳邊,此刻一大群螞蟻正忙著搬東西,它們用細弱的胳膊把草葉舉過頭頂,碩大疲倦的眼睛可能也看了天,也許它說了聲:唉,一下雨領(lǐng)導(dǎo)催,忙上加忙。說完趕緊又趕路了。孩子們看著螞蟻們,為它們想象各種故事,有一只螞蟻走得太慢,快被隊伍甩出去了,一個小女孩伸出手指輕輕把它捏起來放到隊伍最前面,螞蟻被嚇著了,它心里暗說神顯靈了。如果不下雨孩子們能這么看一下午,可雨還是來了,烏云還是來了,一滴雨打在一個孩子頭頂,打得“當”一聲,他趕緊喊大家回家,好多孩子便跟著他跑,跑啊跑,螞蟻也被雨打散了。但是雨來了總有孩子是不跑的,他們天性樂觀,找地方躲,躲在廢門樓下,躲到草棚里,有的躲在樹下也不怕雷劈下來。雨停了后接著做游戲,找水花踩,找小魚抓,從不提自己那個家。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她都是躲在廢門樓下等待大雨結(jié)束的孩子,等待去踩水花的孩子。雨季雨水如注,恨不得把地面沖薄一層,雨最大時天是白的,雨幕朦朧萬物遠離,四周喧嘩而安寧。現(xiàn)在的我伸起手往雨幕里探一探,試圖再撫摸她小小的臉,卻只摸到滿手時光的模糊。

      我比她大,第一次見面時她幾乎是個嬰兒,不知道世間的形狀和人生的味道,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整天流口水,餓了便吸手指,她母親小兒麻痹,抱著她一邊偏頭一邊抖,母親渾身爛衣臟污她也渾身爛衣臟污,母親發(fā)抖時,她也輕輕發(fā)抖,那天她進門了,在炕上向我爬來,邊爬邊笑,露出小小的牙齒,好像我們上輩子認識。

      時光在一個一個雨季里被沖掉,化成污泥流進地底。很快她長大了,能站了能走了長成一個機靈的小姑娘穿著爛衣服朝我跑來,我也跟上她一起跑。那是個夏天的下午,是不是雨停的下午我不記得了,太久了,只是回憶深處還有一片片當時生活的陽光倒影,那時也不是沒有難過,只是孩子會選擇記不住難過。她拉我穿過整個村子,在陽光里走進她家,那家真破,過去的時光里有人看了叫它窩棚,有人叫它危房,我后來知道世間有無數(shù)赤貧的房子,只有那一個住過她。我們走進去,地上沒有鋪磚,是一個坑一個坑的土,炕上斜鋪著一塊爛油布,油布全是污泥,也許還有血跡,窗戶是紙封的,她媽媽坐在炕邊一搖一晃。我記得她給我找了糖吃,我們在院子里用糖紙剪了窗花。

      妹妹,我有和你一模一樣的家,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她長大了,整個村子有了我們的笑聲,我們爬到山上采花,用鋤頭挖香得嗆人的“地焦焦”,采辣辣的“冊茉茉”做飯,抓住螞蚱又放走,我們用一下午時間清除全村的蜘蛛網(wǎng),救下三只蝴蝶。最難忘是雨季,雨大了,河水有了,生出無數(shù)濕涼小魚來,游來蝌蚪,長出水草,漸漸河邊徹夜蛙鳴。她會在垃圾堆里找最結(jié)實的瓶子洗干凈,挽起褲腿下河撈魚,小魚狡猾,我全身濕透也捉不到,可是她一彎腰就會捧出一條小魚給我,我們養(yǎng)小魚,養(yǎng)河螺蝌蚪,每一天窗前都放著一瓶晶瑩剔透的魚兒,小魚濕冷,在瓶中卻可愛。雨季河里起了大水,常有大水趁夜漫進村子淹進農(nóng)田,沖垮土房,我和她的家整個雨季在屋里下小雨,我們找到所有可以接水的東西來接漏雨,滿屋響起叮當聲,像是坐在佛堂聽木魚。雨多到這地步時我們只好遠離河邊,河里也失去了小魚,但是孩子怎么會失去玩樂呢,我們轉(zhuǎn)身去了樹林,大樹每一棵都遮住我們,于是藏在每一棵樹后面喊對方的名字,在一棵棵樹干后旋轉(zhuǎn)。

      然后時間在雨中一天天流走,大雨的蠻力也一天天用盡,秋天來了。樹葉落向地面,草籽飛到空中,第一層白色霜花長滿屋檐時雨終于小了,又細又冷,整天整夜不停淋著人淋著草侵魂蝕骨無極無止,就在這么一個秋天,這么一個永不能再尋回的秋天,我被寒冷雨水困在家里,突然聽到有人推門而入,我坐起身看見了她,她渾身濕透了,舊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她青白的臉上污漬被秋雨沖干凈了,連嘴唇也發(fā)白??墒撬匆娢覜]有哭,盡量露出了一個笑,我問她冷嗎,她笑了,不冷。在那個秋天,她小兒麻痹的媽媽受不了她父親的毆打趁夜一個人跟一群乞丐走了,她跟著他們在秋雨中搖搖晃晃,爬過山涉過河,走過一個又一個村子,父親追了一天,什么都沒有找到,連一只鞋都沒有找到。

      于是她成了沒有媽媽的孤兒,她怕父親打她不敢待在家里,但又不知道去哪里,站在門口淋了半天秋雨,然后來找我,沖我努力著笑,說不冷。

      她媽媽走了她卻沒有哭,如今我多想伸手穿過雨幕給她添件衣服,可是不行了,多年已逝,太遠了。日本歌謠唱道:這兒離故鄉(xiāng)有幾百里。這兒離我們的童年也有幾百里。村里從此多了個沒有媽媽的孩子,她真的沒哭,因為她知道眼淚是沒有用的,沒有人會可憐她,她不哭,閉上眼睛逼淚水往心里流,媽媽走了幾天后她約我到河邊,秋雨令河水漲了,漲上河岸清澈見底,那個雨季后她也長大了,我們輪流把腳伸進水里,她拍拍水花,抬頭認真看著我:“你知道嗎?我想念書了,真的想。”

      “我也想念書,但我去不了,你準備咋個念,去什么地方念,咱們這邊連個小學(xué)都沒有,你能去縣里嗎?”

      她用力眨了眨眼,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那時她八九歲,我十一或者十二歲,我們周圍的村子年輕人走光了,只剩下老人以及為數(shù)不多的我們這樣沒上學(xué)的孩子,最近的一所小學(xué)只有三個學(xué)生聽一個老師講所有課,在她媽媽逃走的那一年這所小學(xué)決定解散,她生平第一次的上學(xué)夢想也解散了。

      除了急雨,我們的村子里還有藍天,藍瓦瓦的,意思是人頭頂還有藍色的瓦。沒有一絲兒云,藍色又成為頭頂?shù)暮#炜彰匡w過一只燕雀,飛過一只蜻蜓蜜蜂,都是從海面泛向大地的水藻漣漪。

      那一年,我們發(fā)現(xiàn)天藍得讓人絕望。

      因為我比她先陰差陽錯識了幾個字,我開始教她寫字,她手里抓住鉛筆,我抓住她的手,努力在煙盒紙上寫我們的名字,寫了她的,又寫我的,她的手很僵,我的手也很僵,文字對我們是陌生的東西,陌生而遙遠,不知道怎么能把握它,也不知道把握了能不能進學(xué)校去。學(xué)著學(xué)著,當時的我發(fā)現(xiàn)她很笨拙,經(jīng)常把我寶貴的鉛筆芯弄斷,把紙也刺穿,歪歪扭扭什么都寫不成。

      我漸漸生起氣來,如今想想多么可笑,我好像要做她老師似的,好像我就懂什么似的。

      我越來越不耐煩,時間過得極快,轉(zhuǎn)眼冬天她還是學(xué)不會寫字,我竟然煩她了,煩這個悲慘笨拙的小妹妹,我那時看不到她有多努力,看不到她多么渴望文化,哪怕我那一點點可笑的“文化”。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和她是一樣的,她別別扭扭蹲在地上用木棍學(xué)寫字,一遍一遍怎么也寫不會,抬頭偷偷看我,小心翼翼思考我的表情,直到自己哭出來,多年后經(jīng)事,我和她又有什么不一樣。

      終于那個冬天,我外婆要搬離村子去縣城住了,我以后也沒必要再去那個小村子,也當然很難再見她了。分別那天我很難過,很后悔,我第一次知道離別的傷痛。整天我在院子里轉(zhuǎn),猶豫怎么和她道別,要不要為那些傲慢道歉,我該怎么說?妹妹,對不起,我其實也不會寫幾個字,這些鉛筆和紙都留給你,你不要忘了我。還是說妹妹你不要再擔心你媽媽了,她肯定過得很好,肯定很好,村子外的世界都很好,你會上學(xué)的,會上中學(xué)上大學(xué),會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比我好一千倍一萬倍。最后我在冬天的小河邊找到她,冬天,河里沒有小魚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并沒有對對方說出什么,也許內(nèi)心覺得還會再見?我掏出一包格?;ǚN子,送給她:

      “妹妹,立了春你拿去種,就有花看了?!?/p>

      她接過,竟又笑了,她并沒有怪我,從沒有怪我,她接下花種塞進自己冬天穿的舊毛褲里,告訴我不要難過,以后有空就回村里來,她會種的,種滿她的小院子,等我回來看。

      我們就此分別。

      然后我再沒見過她。大概分別后的第三四年,外婆去老家辦事回來告訴我竟然又見到她了,女孩長大了,個子變高,臉上沒有泥了,她已經(jīng)上了學(xué),已經(jīng)開始變得漂亮,她媽媽也回家了,走路還是一搖一晃,村里人都傳這女人給乞丐生了孩子才被放回來。

      外婆認出了她,她和外婆寒暄了幾句,她沒有提起我。

      我多希望我的回憶就從這里結(jié)束,讓她在與我相反的人生大道上遠走,走過冬天,走過村子,走過雨季,腳不停歇一路順風,她不會回頭看,我再也追不上她。

      可是沒有,又過了好幾年,時光把她的樣子沖淡到我?guī)缀跸氩黄饋頃r,她的命運又變了。

      今天,外婆和舅舅回老家給八十多歲的外公提前修墓,給我?guī)Щ亓怂詈蟮南ⅰHツ?,這個捉魚寫字的小女孩,我曾經(jīng)的好妹妹,在去年的雨季一個人趁雨夜黑深離家出走了,她不怕滑,翻過墻,雨還不大時,她開始狂奔。從此后再無她的音訊。

      親愛的妹妹,格?;ǚN子還在嗎?你還好嗎?雨最急時這堅強的花會在泥土最深的黑暗中發(fā)芽,給最荒寒的村子開出血沁沁的花。

      野獸到來

      他聽見它了,像火車一樣叫,就在山后面。

      好多年前黑洞洞的夜里,我第一次想象它的樣子,想象它在山后面生存的樣子,它脊背應(yīng)該魁梧,走勢如山行,毛皮黑藍如月夜森林,它的眼睛應(yīng)該是銳利的,聰明的,什么都看得見,夜視如白晝,它用爪子在黑暗中抓一把,大地的皮膚緊了緊。我整夜想象著,直到失眠到來,直到我在想象中一個人去了山后,一個人見到它,被它追趕到天明筋疲力盡。

      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山后有頭野獸的了,我努力地想,但記憶零碎如河底的沙子,找不到源頭,但是我想回憶肯定要有一個起點,就把起點定在村莊一個黑暗的夜里吧。我們村子特別小,夏天經(jīng)常在風雨大作中停電,本來遠遠看村里窗戶還像動物眼睛一樣亮著,一道響雷后就全部沉在黑暗中了。我們點起蠟,聽著外面巨大的雨聲不敢睡覺,我爸爸就講起野獸的故事了。

      當年第一次見到野獸前他還是個孩子,還沒有聽過他父母給他講野獸,也沒有想過世上是不是真有這么個東西,當然也談不上怕,那時他很頑劣,每天都在外面游蕩,找一點什么東西取樂,他經(jīng)常爬到樹上找烏鴉的窩,把那些柔軟的小烏鴉扔進河里,如果找到一些別的小鳥窩也是這樣,幼鳥沉進河底了,它們的媽媽卻正叼著幾只蟲子飛回來,整個下午都能聽見鳥兒圍著樹梢呼喊的聲音。有時我爸爸還會捕鳥,他在雪天用一把玉米捕到了一只美麗的啄木鳥,那鳥兒關(guān)在紙箱里整天閉著眼睛,直到把自己餓死。我爸爸還會去套野兔,套野雞,這些動物總是饑餓且腳步匆匆,很容易踩進圈套里,他帶別的孩子們上山去撿,這些動物們總睜著眼,保持最后的姿勢。不過這些是可以吃的,山后的野獸肯定也要吃東西,無可厚非。

      直到有一年,我爸爸十八歲那年,他把一只小貓頭鷹用繩子綁住吊在空中,他多么幼稚!希望它能飛起來,可這小東西詭異的大眼睛直直看著他,他松手想把小貓頭鷹扔掉,可一松手,這小東西卻在瞬間消失了,嚇他一大跳。

      “不是飛走,不是掉在草叢里,是消失了,一下變沒有了。”我在燭光邊聽得背后發(fā)冷。

      回家當晚,我爸爸發(fā)了高燒,躺在炕上什么都不知道了,外面正下著雨,嘩啦嘩啦什么也聽不到,他在高燒中第一次看見了野獸,野獸到來。

      “那東西非常大,非常壯,它就在黑暗里看著我,眼睛特別亮,但是我分不清哪里是它的爪子它的脖子它的腿,它黑藍黑藍的一大團,伏在那里,我好像是在跑,又好像是在朝著它走,我躲不過,可周圍的山都是我熟悉的,不過是后山。直到它火車一樣鳴叫起來?!?/p>

      燭光動了動,我就從記憶的源頭走進現(xiàn)實里來了。

      從小,我總感覺村子山后邊真的有野獸,我在深夜里給它編出一個個傳奇,我有時認為它是正義的精靈,看到山里眾生被殘害就顯個靈,去頑劣之人的夢里嚇他一嚇,它又多么善良,從不真的傷人性命,我有時又認為它未必真的是野獸,也許它只是一個躲在山后的人,不知從何處流浪而來,與草木同居,它會戲法,有必要時變成火車一樣的野獸。

      直到那一天,我在一個下午逃離所有人的眼睛,一個人走向后山。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野獸就在我前面,我腳下地面被它一寸寸抓緊,它正火車般向我靠近,可是我終于走到了,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后山長滿草,中間是洪水沖出來的大傷口。

      野獸在哪里?我撿起石子想砸它,最后丟進草叢中。

      但是我在后山認識了一個男孩子,他那天正在幾棵樹后面割草,還提著一籃子,我沒有找到野獸,只好和他交朋友,他身量纖細,頭上光光的,我決定請他坐下來聽我講野獸的故事,他快活地笑起來,沾滿綠色草汁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有割傷的地方,草里多了一點暗紅色。

      “你知道咱們山后面的野獸嗎,我爸爸見過,它藍瓦瓦的,會火車那樣叫,動起來也跟個火車似的?!?/p>

      “野獸聽人說過,我天天見各種牲口見多了,其實更想見見火車?!?/p>

      “你難道沒見過火車從遠處滑過去嗎?”

      “見過,可我想近近地見見,近近見了才是見吧,你說嘞?”

      這句話后他害羞地笑了,低下了頭,我心里已經(jīng)失望的野獸莫名變得又有意思了,一個奇妙的念頭在我心中升起,我也沒近近地看過火車,我爸爸說野獸叫起來像火車,也有火車的氣勢,會不會火車其實就是野獸呀,那我再找一個人一起等多好,野獸或是火車來了,我們就都看清楚了。

      于是那天過后我們經(jīng)常約在后山,一起割草,一起看野獸和火車有沒有來。

      “你喜歡捉鳥捉蟲不,我爸爸小時候捉了鳥常弄死,后來他有一天發(fā)燒了,就在幻覺里見到野獸了,野獸嚇唬他哩。”

      他還是害羞著笑一笑,有點難堪似的:“不,我不喜歡,我討厭蟲鳥,花蝴蝶都不喜歡,毛乎乎的,我只是想看看火車?!?/p>

      “為什么你一定要看火車呢?”我忍不住問。

      “坐上火車去別的地方,游山玩水,沒人找得到我,我就不用割草了?!?/p>

      我當時贊同了他,我也不愿意待在村莊里,我也想坐上火車逃走,我當時多么理解他。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個人從村子里坐火車跑出來了,其實人不用割草也要割很多別的東西,但是我不后悔,我更理解他了。

      一個人在夢里幻想野獸變成了火車,還有一個人在夢里幻想火車變成了野獸。我們幻想著,也對比著對方的夢,又一起把幻想推倒重新描繪,他給我的野獸加上了風一樣的輪子,能把不想割草的人拉到遠方,納進天差地別的生活中,當然第一個要拉著他。我給他的火車安上了兩只大眼睛,長在車頭,月亮一樣亮,一眨一眨,鐵路上就一明一暗。

      后來又過了幾年,我和他都長大了,我不再天天夢見野獸,而開始憂慮自己的生活。時間再往后一點,后山又一年長滿草的時候,又一年下起大雨的時候,我聽說那個男孩去鐵路邊做什么事,被近近的火車撞死了。

      車燈沒有眨一眨。

      油菜花散在風中

      那時我們家一過年,氣氛就變得緊張起來,窗戶上窗花紅紅著,門口對聯(lián)也紅紅著,日頭也溫和了,但是就是不對,我把地掃得干干凈凈,把炕上油布也擦得干干凈凈,要過年了,都說好要過年了,又究竟有哪里不對。

      這緊張的感覺越來越濃,終于濃到一個點,我爸爸媽媽就打起來了,他們從炕上打到地上,從家里打到院子里,我爸爸把磨好的菜刀飛到大門上,大門搖了搖,他還把鐵鍬朝著我媽媽鏟,我媽媽機靈地跳開了,鐵鍬擦著她飛過,直插進柴堆,柴堆就散了,他還是很生氣,看看手里沒有東西了,他突然有點傷感,張嘴便罵起來,有時還叉著腰:

      “這年我決定不過了,一會兒就把肉扔進茅坑里去,吃你媽的吃,一幫討吃的東西?!?/p>

      他罵了這句又覺得不解氣,又從腦海里想起了另一句:“我看你們都活不過今天,等晚上我就村里找?guī)讉€打墓坑的人,多借幾張鐵鍬,你們肯定活不過晚上十點,到時候我讓人埋你們的尸首,再做過年菜下酒?!?/p>

      這句是比較解氣的,他罵出口后臉不紅了,手不再叉著腰了,放下來在身后一晃一晃的,他慢慢又想起了什么:“老子我快被你們妨礙死了,妨礙死了?!?/p>

      他終于蹲下了,他嘴里的我們是我和我媽媽。

      年年常在這時,大門就開了。有人搖搖晃晃著進來,春節(jié)還冷清的風吹著他黑黑的蒼老的臉,吹得他一身臟衣服扇乎乎,他把菜刀撿起來朝我們走過來,是我大伯回來了呀。

      然后我爸爸暫時顧不上和我媽媽打架了,他去燒水讓我大伯洗臉。大伯走進屋里,撩開臟棉祆取出一只刺骨冰冷的雞架來:“看,大伯給你帶了什么?!蔽医舆^去,他就在爐子邊坐下,他的右腿殘疾,只能斜斜著坐,在我記憶中他好像能被爐子一點點烤化掉。

      新年夜他去了他的房間烤火,那是一間像他一樣黑的倉房,墻上沒有墻皮,只是泥土被煙熏黑了,斑駁粗糙,常落黑色的土下來,炕上一小半打掃出來供他放被褥,剩下的地方堆積破衣服,堆積各種垃圾,我爸爸不會去扔的垃圾。大伯轉(zhuǎn)過頭睡下前,我聽到他和我爸爸說話:“過了年不放羊了,在家和你們種一年地,我身體實在難受?!蔽覜]聽見我爸爸有沒有答應(yīng),我睡著了。

      年后的春天,大伯不知從哪里帶來一包油菜種子,他搖搖晃晃地扛上鋤頭,領(lǐng)著我去種油菜。那時春天多么好,風淡綠淡綠的,地淡綠淡綠的。他站在我前面,鋤頭歪歪斜斜把翻過的地劃開一道溝,他抬頭看看天,天老是那個樣子,他把地抹平,又重新劃,劃著劃著汗?jié)B出來。我往他劃開的地里撒上油菜種子,他叫住我:“哎呀,你怎么能撒這么多,這么多全長出來,會把人吃得撐死?!蔽冶凰盒α?,就少抓幾顆種子,撒得少了。種完了,他看著我:“去把行行踩平了,走小步。”我一扭一扭地踩平埋下種子的地方,留下小小的腳印,大伯沒法踩,他站過的地方很大的腳印。

      慢慢地,油菜就長出來了,小小的葉子哆哆嗦嗦著,風吹風吹,哆嗦到夏天,開了小小的黃花。日子油菜葉一樣哆哆嗦嗦長出來,大伯每天去看,我也每天去,我爸媽還是打架,很快大伯病重了,我們從三天去一次,變成十天去一次,小小的油菜花哆哆嗦嗦著落了,日子也哆哆嗦嗦著枯萎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大伯去世了,那天我爸媽沒有打架,沒有鐵鍬被扔出門外,他住的房間也沒有再落下黑色的土來,那天天氣很壞,云黑壓壓的,快下起雨的時候,大伯住進棺材里了。

      我站在今天看當時的我,她哭著跑出家門去找油菜花,油菜花已散在風中。

      (責任編輯: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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