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揚靈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提起杜牧,難免想起這兩句,繼而想起揚州,想起珠簾翠幕,想起婷婷裊裊,好像杜牧是揚州人一樣。實際上,杜牧是生于長安、逝于長安的。
“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倍拍敛粺o驕傲地形容自己的家。的確,“長安韋杜,去天尺五”,杜氏既是炙手可熱的宰相門庭,又是書香蘊藉的世家大族。展開地圖,杜家所在的安仁坊,正在長安城的圓心上。
圓心上生長的杜牧,年僅二十三歲,就寫出了《阿房宮賦》。他津津有味地想象早已不存在的秦宮,如何美麗,如何奢靡,然后用“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八字,韻律鏗鏘地掃去滿紙香霧。這時,他的觀點才水落石出:“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
他顯然深受儒家影響,認為為政的基礎在于仁者愛人。
井上靖的小說《孔子》中說,所謂仁,就是“二人相遇,互相便有體諒”。體諒就需共情,共情便會生出平等與善意……這份“仁”的情懷,沁潤著杜牧的詩心。同時,命運似乎也始終回饋他以溫柔和仁慈。
二十六歲,這位兼具才華與高貴出身的年輕人毫無懸念地進士及第,繼而成為校書郎、試左武衛(wèi)兵曹參軍。二十七歲,他離開長安,做沈傳師的江西團練府巡官,三十一歲,又入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幕,來到揚州。
我曾專門在煙花三月去揚州。夕陽之中,柳絲如浪,波光如金,在瘦西湖上泛舟。搖櫓的揚州小妹,清唱一首小調,喉清嗓嫩,真讓人魂醉魄飛。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黃昏之后,春夜微冷,游人散盡,我專門等那句“二十四橋明月夜”。新月漸升,江南春色與我,皆消融模糊在月色里。立在橋上往湖心看,果真是“波心蕩、冷月無聲”。
杜牧出身名門,又在書卷中長大,人格中兼具了俊爽與仁雅,顯化成詩句,便有種月光般的清綺美麗。姜夔喜歡杜牧,贊嘆“杜郎俊賞”,他的詞里也有杜牧式的月光,但潔凈太過,有些造作了。
杜牧在揚州遇見樂伎,稱贊她“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離開她時,他寫道:“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彼麑ο矚g的歌姬舞女的態(tài)度就是如此:極力贊美,動情離別。
后來他回到長安,又移務洛陽,在洛陽重逢當年在沈傳師幕中認識的樂伎張好好,給她寫下了著名的《張好好詩》。詩中照舊極力贊美這位樂伎的容貌、氣質、歌喉,回憶他們“三日已為疏”的親密,然后敘述她的經歷:因為太美麗、太有音樂才華,她被沈家?guī)У叫?,煊煊赫赫地被納為妾室,卻不知怎么的,兩年后就淪落到洛陽,當壚賣酒。
具體的原因杜牧沒有說,反正在權貴手中,樂伎的命運本就如浮萍。流落賣酒的張好好反倒關心杜牧,“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兩人哭了一場,杜牧在晚暮涼風里寫下了這首詩。
這首詩的手卷后來被末代皇帝溥儀帶出宮,現(xiàn)藏在故宮博物院。
杜牧還有一首記敘女性的長詩,《杜秋娘詩》。這位杜秋娘的命運更是奇幻,年輕時美貌多才,愛唱《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钡倌陼r再惜取,少年時也會過去。杜秋娘先為李琦妾,李琦叛變失敗后,她又被唐憲宗納入宮中,成為秋妃。唐穆宗即位后,又命她撫養(yǎng)皇子。富貴至極時,皇子忽然被廢,她也被逐回金陵故鄉(xiāng)。杜牧在金陵遇見她時,她已是皤然老嫗,竟落到“寒衣一疋素,夜借鄰人機”的地步。
杜牧不禁感嘆命運的不可理喻:“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然后由此發(fā)出一系列“什么是天地、什么是我”的哲學思考。
地盡有何物?天外復何之?
指何為而捉?足何為而馳?
耳何為而聽?目何為而窺?
他想不通,只得說:“己身不自曉,此外何思惟?”承認了自己對天、地、人,和對命運的無知。當然,誰不無知?
《唐書·杜牧傳》寫杜牧生平,著重寫了兩件事,一是他洞察時弊,敢于直言,二是他在兩次大的戰(zhàn)爭前給李德裕提出軍事建議,李德裕采納后,結果都如杜牧之策。
熱愛兵書的杜牧似乎頗具政治、軍事才能,相較之下,他一生的仕途就十分平淡。而和杜牧一起成長的堂兄杜悰,卻出將入相,官至兵部尚書?!短茣酚谑沁@樣評價杜牧:“剛直有奇節(jié)”“不為齷齪小謹”(簡單說就是脾氣大、率真、任性),所以“時無右援”,仕途困頓,內心“頗怏怏不平”。
但從杜牧月光般的詩文中,似乎很難找到怏怏不平的影子。在項羽自刎的烏江畔,他說“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在衰颯的深秋山中,他說“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他的輕快俊雅,幾乎不屬于日薄西山的晚唐。
他更像一個敏感多情、天真任性的游戲者,來世間體驗一番?!案事吨儭蹦菢拥恼螢碾y,沒有波及他;祖輩、兄長的官場榮耀,也沒有屬于他。他度過了審美的、具有人情味的一生,有家人、有朋友,還有個感情甚篤的弟弟。
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在紙上寫了八個字:皎皎白駒,在彼空谷。醒來后,他計算了星相,覺得是自己要死了。于是他給自己寫了墓志銘。在墓志銘中,他照例先敘述了自己在塵世的平凡官職,然后說自己生平愛讀書,寫文是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注釋過《孫子》一書(對這次注書,他還是很滿意的,認為自己通達了人世的規(guī)律)。接著他詳述了自己死亡的預兆,再談了談自己的妻子兒女,最后結尾:
“后魏太尉颙,封平安公,及予九世,皆葬少陵。嗟爾小子,亦克厥終,安于爾宮。”
從封候拜爵的先人到我,已經九世,都葬在長安南郊的少陵原上。我這個小子,竟然也安穩(wěn)地走完了人生,可以安心地進入先人的墳塋。
寫完自己的墓志銘,他把自己的詩文手稿都燒了,然后告別了人世。真像一匹空谷白駒。
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我數(shù)次路過樊川公園。杜牧生命的最后幾年就在樊川別墅度過,因此他的文集名為《樊川文集》。冬天的樊川公園是干草的黃色調,但奇怪,并不顯得蕭條。潏河依依,兩岸枯草蓬蓬,陽光像黃玉,又像濃稠的蜂蜜,小孩們在其中跑來跑去。春天時再路過,在廊橋上一望,潏河都被兩岸蓬勃的綠色淹沒了,處處都是鳥鳴。
雨紛紛的清明時節(jié),我又去了杜牧墓志銘里自述的“少陵司馬村先塋”。什么也沒有,荒草碧色,其間只有政府立的一塊碑而已。附近卻有一群人,供著一張不怎么好看的、過于清瘦的杜牧畫像,正在焚香設果地禱拜。村里為這事,還開了辦紅白喜事時才開的以長安臊子面為主食的筵席。
這景況有點喜感,也有點傷感。恰好前兩天因公事遇見長安區(qū)田野文物保護所的副所長,他笑著說:“古墓以保護為主,所以實際上的杜牧墓址,雖然知道在附近,但是也很難確指?!庇终f:“咳!自從立了那碑,每年倒有十幾個輿情要處理,都要求修葺杜牧墓。財政又緊張,哈哈。”他摸著頭又笑了。我也不禁笑了。還有許多人記著“二十四橋明月夜”,記著杜牧呢!那就很好了。我仿佛看見一匹月光般的白駒,正躍過詩歌永恒的青色山谷。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