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世
在市場經濟時代,人們都在主動爭取發(fā)言權和更大的生存空間。世世代代生活于甘肅岷縣的詩人包容冰,為了靈魂的安靜,“把升騰的欲望/勸了再勸,壓了再壓”,在眾聲喧嘩中放低聲音,內心世界卻培植起一棵棵枝繁葉茂的情感大樹。他用詩歌彌合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焊接物質與精神之間的夾縫,從而實現了自己的藝術理想和人生價值。下面就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起源、特點、內涵以及局限和不足談我的一些看法。
植物學家研究一棵樹,除了對樹本身的構造、習性外,還要對其賴以生長的土壤、水份等進行分析。同樣,研究一位詩人,不能脫離或忽視生存環(huán)境對詩人思想、情感和創(chuàng)作的影響。包容冰出生于岷縣,數十年成長、生活于這方有著光榮革命歷史的土地,有著豐富文化底蘊的土地,生產聞名世界的當歸和洮硯的土地,飄蕩著聲調悠揚、魅力無窮的花兒的土地。他與這方土地有著扯不斷的血肉臍帶,他的情感、思想就孕育于這方土地,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就來源于這方土地,即使精神上超越了現實生活中的瑣碎、平庸、糾葛、爭斗,但底色無法改變,背景無法改變,環(huán)境長期對詩人的影響和點點滴滴的滲透無法抹去。他的寫作不管怎么探索和延伸,他鄉(xiāng)土詩人的角色不會變。正如他在《為了安靜》中寫的:“這么多年,我蝸居在偏僻的鄉(xiāng)下/一點點老去/一點點被世人遺忘”。他的詩中出現最多的就是洮河、青稞、胡麻花、黃芪、黨參、洋芋、羊皮筏子……這些帶著地域文化的形象符號。他的詩就是在這方土地上盛開的花朵,樸實無華,淡雅清香,又表現出甘南蒼茫遼遠的景致和純樸善美的人性,具有獨特的色彩、味道和人文情懷,這正凸顯了他詩歌的地域特色。從他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歌中,我們能領略到岷縣的自然景物、風土人情,也體味到詩人一種超然的氣定神閑和回歸自然、重塑美好靈魂的愿望。我猜想,詩人的人生態(tài)度、價值取舍、回歸自然,與自身的經歷、周邊的環(huán)境有某種必然的關系。他把目光投放在自然上,固守著一方有點貧瘠、封閉、落后的水土,用真情和靈魂反復歌詠這方水土,我們不能因此簡單地歸納為鄉(xiāng)戀鄉(xiāng)情,而應理解為在市場經濟浪潮下,詩人一方面有點無所適從,另一方面苦苦尋找靈魂的家園。我們從中能體味到,在社會轉型期,詩人掙扎、迷惘、失落、無奈、懷舊的思想,以及對物欲橫流、信仰危機、精神空虛的深切憂患,對民族傳統道德的鐘情、眷戀和渴望。詩人的內心始終處于矛盾的復雜狀態(tài),以此為切入點去解讀包容冰的詩歌才有可能接近他詩歌的本質。
《放低聲音》最能代表包容冰的詩歌風格:一個人在偏遠的鄉(xiāng)村/獨自行走。走累了坐下來休息/仰望天空,久久凝視/白云說了什么話,我沒聽懂/飛鳥唱了什么歌,我似有所悟/心中淤積多年的疑團/無人破解。一點一滴發(fā)芽//放低聲音,我給身邊的蛆蟲/說法。蜈蚣繞我而去/螞蟻聽了半句就打盹/毛毛蟲忙于趕路,好像有什么/重要約會,理都不理/一只蝴蝶飛累了,落在我的肩頭/換了幾口氣,翩然而逝//一只青蛙拋頭露面,似乎要告訴/我什么。它跳了幾步,欲言卻止/仿佛尋找昨夜走失的伴侶//真的,我孤獨無助/內心裝滿真理和黃金/也無人識破你隱藏的秘笈//或許,他們固執(zhí)己見/根本不相信你的善誘和規(guī)勸//放低聲音,只有給自己如是說/自己如是聽。如果聽懂自己的話/我就是我的知己。
“我給身邊的蛆蟲說法”,開始讀到這句詩,我覺得不夠雅,再讀時,深諳它的妙處和無限的暗示性、不同尋常的社會批判意義?!扒x”是什么,象征什么,不言而喻,詩人還得給“蛆蟲”說法,這就是社會人的悲哀和無奈。人都是在特定環(huán)境中生存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迫不得已時,難免要違背自己的心愿,說些不想說的話,做些不想做的事,對一個追求精神生活的人來說,這恐怕就是最痛苦的事情。妙就妙在詩人沒有具體寫用怎樣的態(tài)度去給“蛆蟲”說法,給了些什么內容,甚至給還是沒給都沒說明,這就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這就是留白,這就是彈性,這就是張力,每個人可以結合自己的生活經驗去擴展、去補充、去合理想象。其他幾種動物寫得也是情態(tài)萬千,意味無窮:蜈蚣繞我而去,躲避也許是怕受牽連和影響;螞蟻打盹,是因為不感興趣;毛毛蟲理都不理,是在忙自己的事情;美麗的蝴蝶好不容易落到肩上,也只是為了換幾口氣,最終還是翩然而逝,美的消失帶來的是失望:青蛙欲言卻止,心事重重。詩人用了擬人化的手法,把它們刻畫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態(tài)度,我們能隱隱約約感覺到它們天性中美好的東西正在喪失,一步一步淪落為功利性動物,美麗的鄉(xiāng)村在城鎮(zhèn)化的進程中也在遠去,字里行間都蘊藏著詩人深深的擔憂,甚至是憂心如焚。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價值觀都在發(fā)生深刻的變化,各種觀念在碰撞,容易產生精神的陣痛和自我的泯滅。詩人寄情山水,期望回歸原始的質樸、原本的善良、內心的平靜和充實,但這一點也已經難以做到。他對一些浮出傳統水面、泥沙俱下的精神濁流無法理解,充滿懷疑,但無人相信他,沒有人聽從他的勸告,表現出人與自然、人與人難以相融的隔膜,凸顯出自然和人的被異化?!叭绻牰约旱脑?,我就是我的知己”,“禪”意十足,是一個思想者先覺先行的孤獨,彌漫著荒漠一般的空曠和蒼涼?!罢娴?,我孤獨無助/內心裝滿真理和黃金”,在落寞中流露出詩人的一份自信和堅定。包容冰像最后的一位鄉(xiāng)村詩人,在極力挽留記憶中鄉(xiāng)村的美景和純樸的人性。這首詩不同一般鄉(xiāng)土詩的地方在于,詩中寫到的白云、飛鳥、蜈蚣、螞蟻、毛毛蟲、蝴蝶、青蛙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鄉(xiāng)村景物,已經浸透著詩人獨特的認知和情感,變成了社會化的自然,是具有現代色彩和時代意義的隱喻和象征。
包容冰值得一讀的詩很多,如《為了安靜》《胡麻花開的時候你一定要回家》《自慰的方式》《土豆人生》《桃花紅,梨花白》《疲倦》《抽刀斷水》《求證內心的菩提》等。
包容冰的鄉(xiāng)土詩與傳統意義上的鄉(xiāng)土詩有質的區(qū)別,注入很多時代元素,拓展了鄉(xiāng)土詩的內涵,屬于轉型期的鄉(xiāng)土詩,由過去的單純歌頌贊美,發(fā)展到表現人性和社會的碰撞,由外在的詩發(fā)展為內在的詩,由平面的詩發(fā)展為立體的詩,而且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心靈的格律。優(yōu)美的語言散發(fā)出淡淡的憂傷,有禪的意境、禪的況味。清澈的語言、舒緩的節(jié)奏、苦澀的情感、超然的氣度,似乎能聞到倉央嘉措詩的味道。他想為靈魂尋找一方安寧、溫暖的棲息之地,借用鄉(xiāng)村的風物表達的卻是內心的糾結、郁悶、掙扎、迷惘,明凈的形式包含著復雜的思緒,苦悶的情感體現出悠遠的精神。鄉(xiāng)土變成了一種形式,情感、思想才是詩人真正要表達的實質。我們從中體味到了現實與理想的落差,出世與入世的糾葛,對傳統的依戀和對欲望的克制,物質的進步與道德的淪喪,精神的超然和現實的糾結,世界的喧嘩與內心渴求的寧靜,這些對立又統一的情感思想都構成他鄉(xiāng)土詩與眾不同的特征。
包容冰在鄉(xiāng)土詩的創(chuàng)作上有繼承,有發(fā)展,但也不是盡善盡美。在精神內核上他注重修身養(yǎng)性,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有消極避世之嫌。他的詩如行云流水,常常發(fā)出激昂、新奇的聲音,但有時也缺乏適度的節(jié)制和變化。一個意象有時反復出現,給人蕪雜沉悶的感覺,讀的多了容易產生審美疲勞。雖然能意會到詩人要表達的復雜情感,但覺得缺乏與之相適應的藝術構架,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言未盡而意未達。這都是需要引起警覺和努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