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老陳像泄了氣的皮球,低沉哀怨的笛聲中,卻似乎夾著說不上的秘密,路過的卓夕琳被笛聲吸引,決定坐下來,聽一聽他的故事,一個關(guān)于“尋找”與“失去”,“思念”與“活著”的故事。
鬧市廣場,賣唱的74歲老人
2023年10月16日下午三點半,“秋老虎”橫行的重慶江北,室外溫度顯示33℃。大融城地下通道水泥臺階上的溫度,在一日暴曬后,直逼36℃。
我走上扶梯,快步穿過暴曬的廣場,試圖躲避烈日的炙烤,忽然,一陣低沉哀怨的笛聲飄進耳朵,聲音像是一股被刻意壓低的氣息,夾著些說不上的秘密,我扭頭又倒了回來。
一個老人佝著背站在廣場的正中央,背上掛著兩張舊報紙。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老陳,他佝僂著背站在廣場中間,身邊流動的人群把他包裹起來,像是一尊不會動的蠟像。
我看出他臉色不太好,不過演出的莊重感卻使他堅持著。作為唯一的觀眾,我面對他站著,聽他吹了一曲《青城山下白素貞》,笛聲有些斷斷續(xù)續(xù)。
見他沒什么生意,我招手喊他到邊上來坐一會。他“嗯”了一聲,盤著手一圈圈把纏在身上的繩子解開,從后背拉過來那兩張報紙。
我這才看清楚,報紙是用一個粉色的文件夾固定著,中間的位置用二號字寫著:千里橫笛尋愛女。
老陳齜開嘴舔了舔嘴皮兒,掏出保溫杯抿了一口水,像是被保溫杯里的熱水燙到,嘆了口氣:“我這輩子,太不中用?!?/p>
老陳像泄了氣的皮球,肚子里揣著幾十年的秘密,而這些不為人道的故事,需要一個缺口讓他傾瀉出來。我決定坐下來好好聽他說一說那些關(guān)于過去的故事。
老陳年輕時也是掙過大錢的。1982年改革開放剛剛開始那幾年,全國各地的人都在下海的浪潮中尋求機會。
老陳腦子活泛,支了個門臉兒在重慶朝天門做服裝批發(fā)生意,貨源就從廣州、浙江來,每件衣服只賺5毛錢,卻也讓他成了最早的一批萬元戶。
“那個時候的我,眼睛都長到了天上?!崩详愓f起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眼睛也習慣性往上瞟。這應(yīng)該是他難得的高光時刻,時隔30年再跟我這樣的陌生人聊起,老陳的眼神和嘴角都能看見一絲淺淺的得意。
這一絲得意很快就從他的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責。
生了女兒后,老陳迷上了牌桌,最開始的時候只是為了生意上的應(yīng)酬,后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千禧年,老陳妻子提出離婚,才把他徹底拍到了泥里。
離婚的時候,老陳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窮光蛋,存下的六十多萬元被前妻偷偷轉(zhuǎn)移了。
在老陳離婚前兩年,他和妻子一直在吵架。剛開始的時候女兒就知道哭,后來發(fā)現(xiàn)沒有用,就開始跑出去,她發(fā)現(xiàn)自己把家里的錢拿出去玩一圈回來,爸媽就不吵架了。
老陳女兒一直在無憂無慮的環(huán)境下長大,直到17歲。那些年,老陳只知道給女兒拿錢,任何不開心的事情都用錢去解決?!艾F(xiàn)在想起來是害了她?!崩详愡呎f邊搖頭,“女兒性格焦躁,脾氣火爆,任性?!?/p>
有一次,老陳在街上撞見女兒和一群打扮得很社會的年輕人,他看見女兒靠在一個年輕男孩身上,于是第一次動手打了女兒。
“如果我多關(guān)心點她,有可能她就不會離家出走?!崩详愄ь^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等我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不等我回答,他又低下頭陷入深深的回憶。老陳離婚沒幾天,17歲的女兒離家出走了。
渾渾噩噩睡了幾天后,老陳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把女兒找回來。聽人說,女兒有可能去廣東那片,他帶著僅有的幾百塊錢出門了。
從重慶出發(fā)往廣州方向走,搭過好心人的順風車,睡過火車站,也睡過橋洞。其間,還遇到過幾波尋親的人,開著貼滿尋人啟事的車全國各地找被拐賣的小孩。
得知老陳的經(jīng)歷后,他們建議老陳貼尋人啟事,好過邊走邊問。去廣州路上的這幾個月,老陳打印了幾千張紙,“這邊剛貼上,那邊就被人撕掉了?!?/p>
千里尋女,找回的女兒不幸離世
還沒走到廣州,老陳身上的錢就已用盡。離婚后,家里頭也沒有什么親戚,老陳和他父親關(guān)系一直都不好,老陳試著去借過錢,并沒有借到。同父異母的弟弟甚至放下狠話:“要找就在外面找一輩子最好?!?/p>
“那真的是走投無路啊!叫天天不應(yīng)。”老陳邊說邊掏出保溫杯,打開喝了一小口熱水,“后來有一天,一下就想起自己還有一門手藝。”
那些年,老陳在朝天門做生意,沒事的時候總會鼓搗點樂器,笛子就是那個時期接觸到的,沒想到后來成了謀生的工具。
老陳每天在廣州的街上吹笛子,大部分時間睡在公園長椅,只要那個地方可以躺、可以躲雨,老陳就可以撐過一天。時間一長老陳還真的被看見了。
隨著他“千里尋女”的故事第一次在廣州本地報紙發(fā)表,關(guān)注他的人越來越多,還有好心人過來送吃的。老陳說那個年代看報紙的人是真多,“就像免費貼了幾千張尋人啟事一樣”。
現(xiàn)在老陳每天賣唱背著的報紙,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算起來也有二十幾年了。
報紙從某種意義上成了老陳的護身符。有幾次他被城管驅(qū)趕,或者是被誤會“逮”到派出所的時候,報紙上的內(nèi)容都能保他安全。
“其實不是故意要去抓我的?!崩详悶榱藬U大范圍,一直在廣深一帶尋找,他堅信女兒就在這個地區(qū),“路過的人看了,覺得我可能就是個騙子,順手就會報警。”
在廣東流浪兩年后,老陳終于等到了女兒的消息。2003年,女兒看到報紙,不忍心父親流落街頭,自己回家了。
老陳依稀記得,那是一個臺風過境的午后。他縮在公園公共廁所,感覺很絕望,接到電話聽到女兒聲音的那一刻,天空一下子就放晴了。
老陳女兒離家出走后,確實是去了廣州,因為年紀輕什么都不懂,也沒有一技之長,在廣州根本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最后只有做零工。
她在網(wǎng)吧交了個男朋友,就這么得過且過。后來有一天,男朋友喝了酒回來打了她,她連夜逃走。離開渣男友,老陳女兒在打零工的時候總是被人欺負,被人占便宜,為了避免騷擾,她把自己打扮得很老土。
時間一長,她就生出了想家的念頭,可腦海中又同時冒出爸媽永遠在吵架的畫面,每次一想到這些,她就又喪失了回家的勇氣。
直到她看見那份報紙,撥通了報紙上那個陌生的電話。
女兒回來的前三個月,老陳說感覺像是在做夢,每天早早就出門買菜,一日三餐變成兩個人在吃,從來沒有覺得飯菜是這么的香。
“那種感覺,你懂不懂?”老陳抬頭看了我一眼。我點了點頭,又搖搖頭。
好景不長,失而復(fù)得的快樂和幸福,老陳只感受了半年的時間。
回家后的女兒,看起來非常虛弱,頻繁低燒,老陳帶女兒到醫(yī)院檢查,最后竟確診了白血病。至今,老陳都不清楚,是在女兒出走之前就已經(jīng)得病,還是女兒在外生活太差,抵抗力下降,才得了病。
“爸爸,我想出去走一哈,一哈哈(一會兒)就回來?!边@是女兒留給老陳最后的一句話。
“走幾步就回來哈,我籌到錢就走。”這是老陳留給女兒最后的一句話。
最后,老陳是在派出所打來的電話里知道女兒出事的。女兒在一個路口的轉(zhuǎn)彎處倒下了,倒在柏油馬路上,連搶救都沒趕得及。
她的生命就這樣被定格在了2003年,19歲。
有人勸他,孩子也有可能是怕拖累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路,勸他想開一點。可別人越這么說,他越覺得對不住女兒。
每次,老陳路過車禍發(fā)生的地方,都會在那站一會兒,想一會兒女兒。
不管在哪里,只要看見有穿紅色衣服的女生,老陳都會愣神一會兒。
女兒的突然離世,帶走了老陳期待的全新生活。本來老陳已經(jīng)買了第二周的票,準備帶女兒離開重慶,換個城市生活。這座城市承載了太多過去的悲傷,老陳想和女兒重新開始。
老陳哭著說:“我們都商量好了,還是往廣州去,那邊暖和。我都找回來了,人又沒了……”
女兒離世的第一個月,老陳瘦了三十幾斤,最后連100斤都不到了,伴隨而來的還有整夜整夜的失眠。
他每天都在后悔:當年要是對女兒多一點關(guān)心,多一些陪伴,女兒就不會離家出走,是不是就不會得病,就不會出車禍了?
那段時間,他總是半夜三更跑出門,在那個出事的路口站著,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每次等到早上四點環(huán)衛(wèi)工人開始掃街,他才往回走。
這樣的精神失常不是一兩次,本來身邊還有一兩個朋友,看到他越發(fā)不正常,也就不再過問他了。
“想死,又不敢。我現(xiàn)在一身的病,估計也是那個時候落下的。”老陳挪了挪姿勢,他說自己一個姿勢坐久了就會痛。
“放心,能活下去。”
日子長了,他開始重新尋找人生的意義??傄鳇c什么,總要活下去。
老陳決定再次拿起笛子:“總得有希望,覺得吹笛子,女兒還能回來。”
當年靠著一根笛子,他在廣東把女兒找了回來。他堅信,笛子有“喚女歸”的功能。
為了活下去,老陳這些年出沒在三峽廣場、觀音橋這些人流量大的地方,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笛子也吹得越來越費力。
老陳對于上廁所的次數(shù)也有自己的控制,每天出來公交車一個小時,回去一個小時,在廣場上唱五六小時,8小時是老陳的極限。
他要計算回去做飯的時間,也要避開早晚高峰,他的腿腳也不好,走太久就會痛,痛得晚上睡不著覺,就只能坐在地上熬到天亮。
老陳現(xiàn)在住的廉租房是政府給解決的。
前幾個月,他生了一場大病,在醫(yī)院住了好些天,花了幾萬塊錢,好大一部分都是好心人捐的。
說到好心人,老陳很激動,他搞不懂為什么家里的親戚連幾百塊的路費都不舍得借給自己,這么多陌生人卻肯伸出援手。
曾經(jīng)有個陌生人幫助過老陳,后來找房子住,老陳就慷慨地收留了對方?!皠e個幫了我,我也該做點什么事情。”老陳邊說邊笑。
作為一個失獨老人,老陳舉目無親,他心里明明知道結(jié)果,卻堅持等一個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人。
“2003年,是徹底沒得一點希望,現(xiàn)在好多了。算命的說我還有很長壽命?!崩详愡呎f邊笑,手又止不住地開始抖。我不知道他說的長壽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種折磨。
也許是坐得太久,老陳一下子又站起來,把笛子再次掏出來,“我還要吹一哈(一會兒),看病欠的錢,要還的!”
他把一張打印出來的A4紙夾在胸前的書包上,我細看才瞧出來上面有兩張他和女兒的照片,照片邊上寫著兩行字:尋找女兒——賣藝流浪,成失獨者——求生賣藝。
“你坐著,我去唱?!?/p>
我回過頭看著老陳又往廣場中間走過去,一條腿依舊不利索,搖搖晃晃的,初秋的日落打在地板上,把老陳的身影拉得越來越長,最后又照在了老陳的臉上,像是映山紅,更像是十月尾巴里最后抵達的溫暖。
他又舉起笛子,吹出一首《一剪梅》,笛聲激揚,像是一掃心中的陰霾,和我之前路過聽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曲調(diào)。
一曲作罷又一曲,我坐在旁邊的臺階,聽他又吹了2個小時。
我說順路送老陳回去,老陳很開心。回去的路上,老陳至少說了四五個“謝謝”,或許在他心里,只有“謝謝”兩個字可以給。
老陳住了十幾年的廉租房,在城邊上,是個單間,不到30平方米,一眼掃過去就可以看到整個屋子的全部。
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幾件不配套的家具像是東拼西湊的。老陳從桌子旁邊掏出一個黑色的木盒子,把裝著報紙的文件夾整整齊齊地放在里面,扣上蓋子后,放在床底下。
“我每天都要收拾整理一遍?!睂τ谒麃碚f,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就像在彌補些什么。
我問他還會賣藝多久。老陳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去燒水,說:“留下來吃面,冰箱里頭有掛面?!?/p>
他像是沒聽到我剛說的話,我連忙起身說要走了,讓他好好休息。
老陳突然有些局促,一個勁兒說:“實在沒有什么可以招待的,謝謝你了,妹妹?!?/p>
我轉(zhuǎn)身準備關(guān)門,看見老陳穿著拖鞋一屁股坐回床邊。
“能唱一天是一天吧,我也不知道。”老陳摘下眼鏡說道,“放心,能活下去?!?/p>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