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本文以摩洛哥法語作家塔哈爾·本·杰倫的兩部關(guān)于摩洛哥移民的作品《離開丹吉爾》與《老村里的宮殿》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本·杰倫筆下對于摩洛哥移民的書寫,指出此類人群在文化、信仰、身份等方面遭遇的尷尬處境,揭示出作品在打破公眾對摩洛哥裔移民乃至整個馬格里布地區(qū)移民的偏見的價值,以及對當(dāng)前充滿仇恨與歧視的世界的警醒意義。
關(guān) 鍵 詞 塔哈爾·本·杰倫;文學(xué)與移民;摩洛哥;后殖民主義
中圖分類號 I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4919(2024)02-0082-08
由于二戰(zhàn)后法國海外殖民地紛紛獨立、全球化的加速,以及西方眾多國家的移民政策變得更加寬松,加之后殖民主義理論的勃興,在法語國家與地區(qū)文學(xué)中,移民成為一個常見與重要的主題。作為前法屬殖民地的摩洛哥,同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一道,成為西方(尤其是法國)的移民輸出大國。這些北非移民由于與西方主流社會存在多方面的差異,面臨的艱難處境具有相當(dāng)?shù)拇硇?。而來自上述國家的法語作家們?yōu)槲覀內(nèi)绾慰创@一群體提供了一個全新的且更加全面的視角。這些具有跨文化背景的后殖民時代作家因其“間性”的視角和思維,相較其他作家而言具有文化雜糅的優(yōu)勢,他們對于反映這一移民群體面臨的挑戰(zhàn)和困境具有獨到作用。
塔哈爾·本·杰倫(Tahar Ben Jelloun)1944 年生于摩洛哥,是當(dāng)代法語文學(xué)界的翹楚,曾獲得龔古爾文學(xué)獎(Prix Goncourt)、國際IMPAC 都柏林文學(xué)獎(International IMPAC Dublin LiteraryAward)等殊榮。作為一名“為被剝奪話語權(quán)的同胞們發(fā)聲的‘公共性作家’”,本·杰倫聚焦祖國摩洛哥,女性問題、移民問題、種族問題都是其作品的常見主題。他分別于2006 年與2009 年創(chuàng)作了探討摩洛哥裔移民問題的“兩部曲”《離開丹吉爾》(Partir)"和《老村里的宮殿》(Au pays)?!峨x開丹吉爾》主要以摩洛哥青年阿澤爾(Azel)移居西班牙和迷戀摩洛哥文化的富商米格爾(Miguel)的故事為線索,展示了一眾摩洛哥移民在歐洲生活的酸甜苦辣。而《老村里的宮殿》與《離開丹吉爾》的“離去”相反,敘述了退休移民工人穆罕默德(Mohamed)選擇最終離開他并不是那么留戀的法國、回到摩洛哥的農(nóng)村老家,并用畢生的積蓄建造一所“能容得下全家所有人”的大房子的“回歸”故事。這兩部作品通過一“去”一“回”兩個相輔相成的視角,展現(xiàn)了一幅幅真實的、不再是打上“恐怖分子”“危險分子”烙印的摩洛哥移民的群像,生動、清晰而完整地揭示了摩洛哥移民在西方社會中所遇到的種種困境,以文學(xué)的方式為我們理解后殖民時代的摩洛哥與西方社會打開了一扇窗戶。
本文試圖通過本·杰倫的這兩部作品探究摩洛哥移民在西方社會中面臨的真實問題與考驗,從而通過文學(xué)、文化、心理的視角更加深刻地理解摩洛哥移民的處境,獲得對這一飽受刻板印象之苦的群體的更加客觀、完整的認知,希望有助于打破社會上對這一移民群體的敵意與偏見。
移民群體有自己的傳統(tǒng)。對于移民群體而言,移居到一個文化、信仰、價值體系不同的國度必然會對“我是誰”這個問題的探尋造成很大的沖擊。摩洛哥裔移民來自信仰伊斯蘭教的國度,伊斯蘭教為穆斯林提供了包括宗教和世俗生活的一套特殊的、較完整的生活方式規(guī)定和指導(dǎo)。同時,由于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同歐洲文化之間有著較為顯著的差異,因此這一群體移民歐洲后在融入與自身傳統(tǒng)間的選擇問題更應(yīng)受到關(guān)注。
對于摩洛哥移民而言,阿拉伯—伊斯蘭文化是非常重要的文化身份。但當(dāng)來自阿拉伯—伊斯蘭文化背景的摩洛哥人及其后代生活在世俗化程度高的西歐社會,如將“世俗主義”(la?cité)"作為國家價值觀的法國,所面臨的情況便是得不到西歐社會的認可,甚至被邊緣化。所以對于一些摩洛哥裔移民而言,要想在西歐社會安身立命、得到認可,一個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對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傳統(tǒng)或多或少地進行拋棄?!峨x開丹吉爾》的主人公阿澤爾為了換取在西班牙安身的機會,不得不成為米格爾的仆人和同性戀人。在伊斯蘭教中,同性戀及同性性行為是被嚴格禁止的。作品中的阿澤爾雖然在宗教上不是一個虔誠的人,不過他自小生活的環(huán)境在他的腦中刻下了對同性戀行為的情感與價值判斷。但他必須通過向米格爾獻出自己的肉體換取自己留在西班牙的可能,即以阿拉伯—伊斯蘭文化的部分原則做交易籌碼,使其能夠“合法地”居住在西班牙。而阿澤爾與米格爾兩人的關(guān)系也象征著后殖民主義時代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在更加強勢的西方文化面前的弱勢地位,這種肉體關(guān)系代表了“一種恒久的殖民主義侵犯”。因此,阿澤爾在西班牙便一直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他的內(nèi)心也不能接納這種行為,但抗爭更不是一個好選項,于是他選擇了一條盡量回避問題的“被動挨打”之路。他在日記中寫道:“當(dāng)米格爾每次對我進行愛撫時,我會閉上眼睛、放空自己,將我的身體任由米格爾處置(……)?!保?08)"在向自己的一位女性戀人茜哈姆(Siham)坦白自己的處境時,他說道:“當(dāng)我和他(米格爾)發(fā)生關(guān)系時,我會迫切地想念一個女人,比如說你(……)?!保?04–105)當(dāng)阿澤爾對做米格爾的仆人兼同性情人一事感到極端厭煩時,他選擇長時間逃離米格爾的視線,而米格爾決定將阿澤爾趕出家門。此時,盡管阿澤爾合法地來到西班牙,但由于居住證已過期,他只能隱匿在非法人群中,那里“充斥著隨時準備把你拉入不可言說的活計的販毒者和招募者”(284)。為了“合法地”活下去,阿澤爾又不得不為西班牙警方當(dāng)眼線,監(jiān)視穆斯林兄弟會(下文簡稱穆兄會)成員的活動,而他的最終命運是不幸被穆兄會的極端分子割喉身亡。
在《老村里的宮殿》中,被主人公穆罕默德稱為“小法國佬”(les petits Fran?aouis)的孩子們作為二代移民,迫切希望將“阿拉伯—伊斯蘭”這個元素排除在個人身份的構(gòu)建之外。穆罕默德的家庭與許許多多摩洛哥移民家庭一樣,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幾代人說著不同的語言,擁有著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穆罕默德的一個兒子拉希德(Rachid)決定稱呼自己為里夏爾(Richard),將自己名字中的穆斯林元素置換為法國元素。穆罕默德憶及此事時說:“我的兒子,永遠不要忘了你來自哪里。告訴我,你真的把自己叫做里夏爾嗎?里夏爾·本·阿布達拉?這名字取不得,你把名字換了,但是你的姓氏不會撒謊:本·阿布達拉,意味著真主崇拜者的兒子!這是多么崇高的姓氏!然而你又做了什么呢?你把姓也一并改了?啊,你把‘真主崇拜者’"這個詞刪去了,干脆叫做‘本’,嗯,大家會把你當(dāng)成個猶太人,這樣呢你就抹去了你的出身,你就能在法國人中找到一個高腳凳般的小小棲身之地。告訴我,兒子,這樣真行嗎?”(61)
穆罕默德認為,自己孩子出身的不同決定了他們必然與法國人和法國社會間有著顯著差異?!拔业暮⒆觽冇刑貏e阿拉伯式的頭腦和手勢。他們說他們已經(jīng)‘融入’了,我從沒弄明白過他們想說什么(……)無論你(拉希德)去哪里,不要忘了摩洛哥已經(jīng)寫在了你的臉上,無論你愿意與否。”(60)而且同許許多多穆斯林移民的孩子們一樣,穆罕默德的孩子們也成長在由移民群體構(gòu)成的、與法國主流社會相隔絕的郊區(qū)。對于這些新一代摩洛哥移民而言,他們?yōu)椤叭谌搿蔽鳉W社會所做的努力在某種程度上是“無用功”。他們既沒有對于父輩的祖國的集體記憶,又無法真正融入西歐社會當(dāng)中,成了一個個“沒有根的合法法國居民”。人口與移民研究專家宋全成指出,當(dāng)他們(歐洲穆斯林年輕一代移民)真正來到父輩的祖籍國時,卻找不到母國的歸屬感,因為在母國看來,他們已經(jīng)不是本國的穆斯林,而是真正的法國人、英國人和德國人了。"當(dāng)穆罕默德的孩子們和他們的父親一起回到位于摩洛哥鄉(xiāng)下的老家時,孩子們卻如同外出旅游一般,“非常吵鬧、讓人心煩”,穆罕默德的姐姐法圖瑪(Fattouma)形容他們是“一群小法國人”,認為“我弟弟給我們帶過來了一群小基督徒、小外國人……”(98)因此,這種尷尬境地造就了一代代歐洲土地上摩洛哥移民的矛盾處境:他們是阿拉伯人、是穆斯林,卻對阿拉伯文化和伊斯蘭教并不熱心;他們是法國公民、西班牙公民或荷蘭公民,卻對自己的國家沒有歸屬感?!拔沂钦l”于他們而言是一個難以回答的,甚至無解的命題。
之所以會有“移民”這一群體產(chǎn)生,是因為移入國與故國相比存在經(jīng)濟、社會、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優(yōu)勢。但對于很多移民——尤其是對于第一代移民而言,故土作為他們出生、成長的地方,在某種程度上定義了“他們是誰,他們來自何處”。無論故土貧窮或富有、動蕩或和平,他們必然會保有屬于自己的對故土的記憶。當(dāng)他們進入新的國度、開啟新的生活時,生活方式的差異、文化信仰的沖突、經(jīng)濟社會地位的低下與來自當(dāng)?shù)厣鐣钠缫暱赡軙吁喽痢R环矫?,移民們由于種種原因,自己選擇離開故土到新的國度展開生活,而另一方面,在新的國度遇到的種種困難會使得移民們對新生活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幻滅感,深藏內(nèi)心的故土情結(jié)被喚起。此時,移民們被夾在“到底應(yīng)該在新的土地上生存下去,還是應(yīng)該回到故鄉(xiāng)”的矛盾中,而這一選擇題對于他們來說,從來都不是容易作答的。此處我們可以結(jié)合加拿大華人新移民文學(xué)中對“新居”與“故土”的矛盾對上述內(nèi)容進行一種闡釋:新移民在故土之上的“西方憧憬”一直缺乏面對面的檢驗,而處于大洋彼岸之外的幻想之中;一旦新移民踏上西方的土地,開啟屬于他們自己的新居之旅時,“創(chuàng)傷”與“憧憬”之間的時空關(guān)聯(lián)將在新居的種種殘缺中得以消解與重構(gòu)。
在本·杰倫筆下,摩洛哥移民離開祖國、移居西歐的原因無外乎在那邊可以賺更多錢,獲得更好的生活。而這一想法的背后,是摩洛哥在獨立后面臨的后殖民主義危機:盡管法國和西班牙殖民者離開了,但摩洛哥并未因此成為一個繁榮、公正、受到尊重的國家。摩洛哥成為西方世界和跨國公司眼中的原料產(chǎn)地,許多人做著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卻領(lǐng)著極其微薄的薪水;大學(xué)畢業(yè)生本應(yīng)是國家未來的人才,但很多人卻徘徊在失業(yè)邊緣;基礎(chǔ)設(shè)施落后,許多人的生活不能得到保障。哈桑二世(Hassan II)在位時期,摩洛哥實施了一些爭議較大的政策……摩洛哥和許多從西方殖民者控制中獨立的非洲國家一樣,陷入了這樣的后殖民主義陷阱。在其他非洲法語作家的作品中,因為這種后殖民主義世界格局而直接或間接造成的“離開”也是一個常常出現(xiàn)的意象?!峨x開丹吉爾》中,阿澤爾作為一個學(xué)習(xí)國際關(guān)系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卻深陷失業(yè)的慘狀中,所以他對摩洛哥失望透頂,而對直布羅陀海峽對岸的西班牙充滿了憧憬。書中寫到,阿澤爾向直布羅陀海峽對岸望去,“塔里法l 的燈火清晰可見”(46),他在港口與警察對話時,說道:“我想成為這些集裝箱里的一個,它們會被存放在歐洲的倉庫中,那里是自由、繁榮的土地!嗯,就讓我變成一個輕質(zhì)木材的無名集裝箱吧,上面寫著‘易碎品’‘輕拿輕放’(……)”(46)書中的另一人物,在荷蘭人開辦的工廠里當(dāng)蝦類去殼工的小女孩瑪麗卡(Malika)與阿澤爾的對話則道出了摩洛哥窮苦人民離開故土、尋找更加美好生活的愿望:
阿澤爾問道:“你以后想做什么?”
“離開?!?/p>
“離開……這不是一份工作?。 ?/p>
“離開以后,我會有份工作的?!?/p>
“你要去哪里呢?”
“管他哪里,比如說,海的對岸?!?/p>
“西班牙?”
“嗯,西班牙,或者法國,我在夢里已經(jīng)住在那邊了。”(119—120)
最終,由于十分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瑪麗卡悲慘死去。瑪麗卡的命運正是摩洛哥人在所謂后殖民主義國際秩序下境遇的縮影。毫無疑問,摩洛哥設(shè)立的自由貿(mào)易區(qū)是一次吸引外商的絕望嘗試,而最終的結(jié)果,是摩洛哥國力的削弱和直布羅陀海峽對岸的跨國公司與消費者得利。"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離開”或許是改善生活、找到一絲希望的最優(yōu)解。而在《老村里的宮殿》中,穆罕默德和一眾摩洛哥農(nóng)民一起,為了更多的收入前往法國當(dāng)工人。當(dāng)穆罕默德憶及自己的老家時,那里總是被遺忘的、不舒適的、貧窮的,這也正是摩洛哥乃至整個非洲不發(fā)達的寫照。穆罕默德的姐姐法圖瑪?shù)膬鹤蛹{比勒(Nabile)是一個內(nèi)心純潔但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兒童,當(dāng)他“在伊斯蘭學(xué)校什么都沒學(xué)到之后”,穆罕默德最終把他帶到法國撫養(yǎng)、送進專門為唐氏綜合征兒童開辦的學(xué)校。法圖瑪認為,“如果我把他留在我身邊,他只會這樣一天天病下去,我也許就直接瘋掉了”(99–100)。
但是,不論這些摩洛哥移民走到哪里,他們會發(fā)現(xiàn)“故土”永遠存在于他們的心中。離開故國前,盡管有諸多不如意之處,他們終究還是在自己的國家;移民之后,他們卻成了異鄉(xiāng)人,成了一個個他者,在當(dāng)?shù)鼐用癫辉敢鈴氖碌男袠I(yè)工作,時不時受到白眼和歧視……他們感受不到自由自在,而是在西方的工業(yè)社會里機械地過日子,還會因為自己是“阿拉伯人”或者“穆斯林”受到系統(tǒng)性的社會偏見。當(dāng)阿澤爾離開摩洛哥、登上前往西班牙的飛機之前,他給自己的祖國寫了一封長信,信中寫道:“不過,我親愛的祖國,我不會永遠離開你的,你只是把我借給了我們的鄰居、我們的友邦西班牙?!保?9)。他第一天住在米格爾的屋子里時,繼續(xù)著那封寫給摩洛哥的信:“我現(xiàn)在在我的小房間里,這里一股霉味兒,只有一個窗戶,但我不敢打開它(……)我親愛的祖國,我最珍貴的牽掛,我會一邊想著你一邊試著入睡?!保?4)當(dāng)他被米格爾趕出家門、流落街頭百無聊賴時,他遇到了名叫福樓拜(Flaubert)的喀麥隆人。福樓拜與他談到“離開”與“歸去”時說:“我們會離去,但這永遠是為了歸來?!保?69)“(……)(故鄉(xiāng))是我祖先的土地,在我們那兒,祖先扮演著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沒有他們的話,我也不會活下去?!保?71)而這本小說的最后一章就名為“歸去”(Revenir),本·杰倫用介于現(xiàn)實和想象之間的筆法描寫了一眾離開故國的移民,包括阿澤爾的妹妹肯扎(Kenza)、阿澤爾的情人之一蘇瑪婭(Soumaya)、福樓拜和對摩洛哥有著深厚感情的米格爾登上返回非洲大陸的船?!八麄儗⒁磺袙佋谏砗螅粺o悔,忘卻了為什么他們要移居他鄉(xiāng)?!保?15)但本·杰倫將這次歸去描繪得虛幻而飄渺,使結(jié)尾從現(xiàn)實世界進入了現(xiàn)實和幻象交織的世界,讓“歸去”介于實與虛之間,從而體現(xiàn)出移民們在是否歸去這一問題上的無所適從。
對于《老村里的宮殿》的主人公穆罕默德而言,他移居法國的目的從來不是成為一個法國人。他在法國感受到的是孤獨,如一臺機器一樣按部就班地上工下工,以至于他從工廠退休后竟不知所措,陷入了極大的焦慮。他對法國現(xiàn)代社會與文化也抱有敵意,不愿接受那里的婚姻、家庭、人際關(guān)系和性觀念。他選擇毅然決然回到老家的村子,建起那座能容納全家所有人的大房子,正是他對于無論多么貧窮、荒涼的故土最為深刻的眷戀,也是他對如今西方工業(yè)社會近乎堂·吉訶德式的反抗。在建造房子時,穆罕默德對妻子說:“我們所有人將最終團聚,像舊時那樣生活,像我和我父親曾經(jīng)那樣生活,我只是在遵循我們祖先的道路,他們比我們更知道什么對我們的子孫有好處?!保?48)當(dāng)穆罕默德身邊只有妻子和納比勒陪著,最終在他建造的房前死去時,村民們驚呼:“他走了!穆罕默德上天堂去了!這村子有他自己的圣人了!我們有自己的圣人了!真主沒有忘記我們!”(188)在法國時,穆罕默德是一個異鄉(xiāng)人,而回到家鄉(xiāng)、建好那一座大房子后,穆罕默德等來的不是子女歸來、全家團聚,而是在死后被村民看作“圣人”,這是穆罕默德的堂·吉訶德式“回歸”和結(jié)局。無論“離去”還是“歸來”,摩洛哥這片土地對于移民們而言總是一個復(fù)雜而矛盾的存在,移民們面臨的困境與錢鍾書的《圍城》中描繪的情景相似:里面的人想出去,而外面的人想回來。
近年來,一小部分生活在歐洲的穆斯林移民,特別是年輕一代移民,轉(zhuǎn)向宗教極端主義,甚至加入恐怖組織、極端組織,在歐洲多國制造血腥事件的現(xiàn)象頻頻發(fā)生。與上文提到的為融入當(dāng)?shù)厣鐣?dǎo)致傳統(tǒng)缺失一樣,宗教極端主義也成為困擾著包括摩洛哥裔移民在內(nèi)的幾乎所有穆斯林移民群體的“老大難”問題。轉(zhuǎn)向宗教極端主義并不意味著摩洛哥裔移民找回了自身宗教文化身份,而是由于在西歐社會受到邊緣化、自身權(quán)利得不到應(yīng)有的體現(xiàn),加之長期遠離故土、對故土的伊斯蘭教文化傳統(tǒng)的陌生,許多人從而“轉(zhuǎn)向更廣大的伊斯蘭世界”,有些年輕人甚至轉(zhuǎn)向伊斯蘭激進組織。"這也讓整個移民社群的形象受到很大打擊。近幾年,以法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的摩洛哥裔移民,乃至整個北非移民群體正在遭受空前的刻板印象威脅。無論在移入國社會抑或其他社會中,很多人對這一類移民的標簽都是“恐怖分子”“社會潛在的不安定因素”等,伴隨著西方極右翼政治勢力的崛起和社交媒體的傳播,此類刻板印象還在不斷蔓延。換言之,對于轉(zhuǎn)向宗教極端主義的摩洛哥移民而言,伊斯蘭激進主義將這些移民身份構(gòu)建中具有摩洛哥特色的、溫和的伊斯蘭教及其文化元素替換成保守的宗教極端思想,使得其“來自摩洛哥的穆斯林移民”的身份異化成“歐洲伊斯蘭激進分子”。
本·杰倫本人堅決反對將“伊斯蘭”和“伊斯蘭激進主義”混為一談。在《離開丹吉爾》一書中,本·杰倫清晰地指出“伊斯蘭激進主義和虔誠的宗教信仰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且它的話術(shù)中藏著無盡的危險”。該書用整整一章講述了移居比利時的摩洛哥青年穆罕默德—拉爾比(Mohamed-Larbi)的故事:舅舅薩迪克(Sadek)是一名熱衷于宗教的保守人士,照料穆罕默德—拉爾比在布魯塞爾的生活;同時,一名埃及的宗教學(xué)者向穆罕默德—拉爾比灌輸宗教極端思想。當(dāng)穆罕默德—拉爾比試圖通過電話偷偷聯(lián)系被剝奪上學(xué)權(quán)利的學(xué)者之女娜迪婭(Nadia)時,不巧被學(xué)者發(fā)現(xiàn),于是“那天之后,穆罕默德—拉爾比便命數(shù)已定。他從埃及被送到巴基斯坦的一個訓(xùn)練營中,人們再也沒見到他回來”(119)。毫無疑問,這名摩洛哥移民青年最終成了一名恐怖分子。而阿澤爾在被米格爾趕出家門后也被西班牙的穆兄會成員盯上,他們試圖對阿澤爾進行洗腦。阿澤爾不為所動,當(dāng)被西班牙警察抓獲時,阿澤爾提出充當(dāng)警察眼線,以監(jiān)視穆兄會成員換取自由。而他也成了宗教極端主義的犧牲品:他死在了家中,“躺在地上,喉嚨被割開,頭浸泡在血泊里。穆兄會的人像對待宰牲節(jié)的羔羊那般將他割喉了”(306)。在《老村里的宮殿》中,穆罕默德是一個非常虔誠、謙和的穆斯林。聽到伊夫林省清真寺的伊瑪目咄咄逼人、充滿反西方仇恨言論的說教時,穆罕默德“很想?yún)s沒有勇氣對伊瑪目說,正是像他這種傻瓜給‘圣戰(zhàn)’唱贊歌,談?wù)撝裁础焯谩沂俊惖脑~,正是像他這種思想落后的人、騙子、虛偽的人,將什么都還不懂的年輕人推向死神,一邊還告訴他們說:‘你們會成為同先知時代的烈士們一樣真正的、高貴的烈士(……)’”(18–19)。不同于狂熱極端的信徒,宗教對于穆罕默德而言是一個非常純粹的事物。他不認識《古蘭經(jīng)》上面的文字,但他深知“真主譴責(zé)虛偽與殺戮”(20),也會精心保存他的《古蘭經(jīng)》,“把它小心翼翼地翻開、緊抱在胸前,放在嘴唇前,靦腆地親吻它”(17)。這一謙卑、溫和的形象與那些滿口“地獄”“圣戰(zhàn)”“毀滅”的極端分子形成了鮮明對比。
伊斯蘭教是一個世界性宗教,其超過13 億的信眾遍布世界,因此各地的伊斯蘭文化是存在差異的。而伊斯蘭激進主義則將不同地區(qū)信徒更加溫和、中庸的信仰準則和各具特色的文化傳統(tǒng)異化為一種缺乏地域文化特色的、極端保守的、充滿宗教狂熱的激進主義思想。伊斯蘭研究專家約翰·埃斯波西托(John L. Esposito)和達麗亞·莫格海德(Dalia Mogahed)認為:“伊斯蘭教豐富的多樣性和溫和的穆斯林主流被絕對少數(shù)的政治(或者意識形態(tài))極端分子屏蔽和模糊了?!?據(jù)法國《十字架報》(La Croix)報道,2016 年1 月,摩洛哥國王穆罕默德六世(Mohammed VI)將摩洛哥形容為“穆斯林和其他宗教的信徒,特別是猶太人和基督徒之間共存和互動的獨特文明模式”。本·杰倫本人也在《向我的女兒解釋什么是種族主義》(Le racisme explique? a? ma fille)一書里提到,將近11 個世紀以來,摩洛哥的穆斯林和猶太教徒保持著和平相處,那里的猶太人有屬于他們自己的、被稱為“梅拉赫”(Mellah)的街區(qū)。
除此之外,在本·杰倫看來,伊斯蘭教不是造成伊斯蘭激進主義的罪魁禍首。問題在于極端主義者將伊斯蘭教的本質(zhì)異化、注入宗教狂熱、隨意曲解宗教經(jīng)典,從而讓伊斯蘭教淪落為實現(xiàn)某種暴力恐怖目標的工具。而對于誤入歧途的摩洛哥裔移民而言,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對構(gòu)建他們移民身份的“摩洛哥伊斯蘭教文化”的異化,還是對他們本身宗教信仰的異化。前文提到,伊斯蘭教這一宗教信仰對定義摩洛哥裔移民“我是誰”這一問題是非常關(guān)鍵的。本·杰倫在多部作品中都表達了他對于“真正的、原本的伊斯蘭教”的解讀。在女性主義作品《錯誤的夜晚》(La Nuit de l’erreur)中,他寫道:“伊斯蘭教沒有限制,對自己言行唯一負有責(zé)任的人是自身,接受最后審判的那天,我們每個人都會絕對孤獨地面對真主?!眘 而他在《向孩子們解釋什么是伊斯蘭教》(L’islam expliquéaux enfants)一書中提到了他父親在“什么是伊斯蘭教”這個問題上對子女的教導(dǎo):“(……)重要的是,不要偷盜,不要撒謊,不要攻擊弱者與病人,不要背信棄義,善待一無所有者,孝敬父母。最重要的是,不要行不義之事。
塔哈爾·本·杰倫是被摩洛哥阿拉伯—伊斯蘭文化與西方文化同時滋養(yǎng)的北非法語作家,同時也是一位具有全球視野的世界性作家。他以冷靜而飽含人道主義關(guān)懷的視角,寫出了移居西歐國家的同胞們的真正面貌。他筆下的摩洛哥裔移民們絕大多數(shù)都不是咄咄逼人的極端主義者,而是和千千萬萬普通人一樣,有各自的喜怒哀樂,有屬于自己的高光與低谷、希望與幻滅。而這些移民的故事則告訴廣大讀者,摩洛哥裔移民的悲劇不是“文化野蠻、信仰落后、不愿融入當(dāng)?shù)厣鐣币活惖某錆M偏見的簡單化判斷造成的,而是殖民時代的產(chǎn)物。在后殖民時代,許許多多的人們離開了被盤剝得一無所有的故土,前往更加富裕的西方,卻又無法在新家園中有尊嚴地、愉快地活著。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被剝奪了親人、文化、故國、語言……而現(xiàn)在受到廣泛討論甚至爭論的各類移民問題,正是這個悲劇的病態(tài)發(fā)展結(jié)果??傊?,在這個文明沖突、族群沖突、信仰沖突不斷加劇的世界,本·杰倫的這兩部作品以文學(xué)作為武器,為打破針對摩洛哥裔移民、北非移民乃至所有移民群體的仇恨、偏見與歧視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作者信息:唐飛戈,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法語系,研究領(lǐng)域:法語國家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