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方
我接到大舅電話。他語焉不詳?shù)馗嬖V我,我媽出院歸來,速歸。
我媽一年前在田間勞作時,莫名其妙地右腳勾在左小腿上而摔跤,造成髖骨骨折。我把她接到省城京州骨科醫(yī)院住院治療三個月,大體康復。她出院后依舊回高山村居住,出門得用拐杖了。我打電話過去時,她說都好都好。但據(jù)大舅二舅透露,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即便兩位舅舅受我委托,從縣城里請了居家保姆照料她,情形亦不見好轉。
我即刻向單位請假回家。我是某省直機關公務員,年近半百,半頭白發(fā),依然沒一官半職。但媽一向以我為傲,認定我是從高山村飛出去的金鳳凰。
我向處長請假時,他說處里反正沒我什么事,建議我干脆一直請假到春節(jié),加上春節(jié)假期,連起來得有二十余天,多好。他說會幫我向分管副廳長說情。我想何樂而不為。
準確地說,我是回媽的娘家。自從四十年前爸媽離婚,我就跟媽回她娘家高山村。城鄉(xiāng)公交一直把我送到村中央的站頭,我下了車。這個站頭叫高山公園,我轉個身,就與公園正面相遇了。公園是從村子里出去的一個叫曹元彬的華僑捐資建造的。
大舅站在公園門口向我招手。我看不清他的臉,但看輪廓知是他。傍晚天氣陰沉,空氣潮濕黏稠,好像只要用手指頭輕輕一捅,雨雪就會從捅開的地方傾瀉而下。
我沿著山間小路走近我的家,我名副其實的家,雖這個家曾是外公外婆的家。他們五十余年前把我媽嫁到山腳下的溪邊村時,絕對料不到十余年后女兒還會回娘家,還給他們帶回來一個十歲的外孫。
大舅默默地跟在我后頭。他在電話里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與我見了面卻又如此情狀,著實令人費解。
到了自家屋檐下,大舅終于把我叫住。我以為他有話說。
清秀,要不你先見過你媽,大舅再和你說話?他用的是商量的語氣。
大舅你有話就說。
也沒啥要緊事,就是你爸……算了,先見過你媽再說。他搶到前頭,邁過門檻。
相對于外面的陰沉,屋子里是亮堂的。廚房里走出一個腰圓臂粗的中年婦女,毫不生分地接過我的拉桿箱。大舅介紹說,這是阿富,老二從縣城大同巷請過來的。
我朝阿富點點頭。我在縣城讀過三年高中,知大同巷是保姆一條街。她似開口要和我打招呼,掃了一眼大舅,大舅卻沒留意。
我說,我叫梁清秀,阿富,謝謝你照顧我媽。
那我叫你——清秀?肯定沒吃飯吧,你媽早上就叫我給你準備晚飯。
就叫我清秀。
我答應著,心頭竊喜,起碼媽還神志清醒,不像大舅在電話里說得那么不堪。
大舅卻說,我妹子你伺候她吃過了嗎?
吃過粥了,吃飯時還問我清秀什么時候到家呢。
你不用準備了,等會兒我和清秀去老二家吃晚飯。
我跟著大舅走進媽的房間。他熟門熟路地按了門邊的開關。媽擱在枕頭上的腦袋一片花白,臉上千溝萬壑。她的臉、頸脖和兩條伸在被子外頭的手臂突兀地消瘦了許多。我心如刀割。她閉著眼,難以斷定是否睡著,只在日光燈亮起來的瞬間,眼睫毛稍許顫動,但未睜眼。
妹子,清秀回來了。大舅高聲招呼著。我記憶中,我媽不聾。
媽迅疾彈開眼皮,目光里閃爍著亮光。她圓瞪雙眼,使勁伸長脖子,似要把我看清晰些。大舅俯身,一只手撈著她后脖,一只手拽著她的手,幫她坐起來,又把枕頭豎起來,讓她靠在枕頭上。他就坐在靠近媽的床沿上,好像為了防止她頭一歪,從床上滑落下去。
我拉過藤椅坐在床邊,把媽伸過來的手接住。
清秀……
媽表情生動,聲音在顫抖,卻似千言萬語交織在喉嚨,說不下去了。
媽……
我也說不下去。我想說你兒子回來了,有什么事就交代吧,但媽看上去也不像是彌留之際的人。我顯然也不能詢問她身體是否安好,大舅已把話說到那個份上,她的身體還能好到哪里去。我困惑地瞥一眼大舅。
大舅的目光卻躲開了。我和媽就這樣拉著手,沉默著。
直至阿富進來。她小心翼翼地詢問,大姐,清秀說去二舅家吃飯,那我不準備晚飯了?
大舅說,妹子,老二說要給清秀接風。
媽的臉色漸漸地變得凝重,朝大舅揮動另一只空閑的手。大舅向阿富使了眼色,兩人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低著頭出去了。
清秀……
媽,你說。
你大舅二舅是不是說媽快死了?
沒。
那他們?yōu)槭裁唇心慊貋??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媽有?shù)。媽嗔怪著,稍微有點氣喘。媽不會那么容易死的……
媽的語氣里明顯拖了后綴,她的神情也在告訴我,她的話沒完。
你答應媽一個事。
媽,你說,只要我辦得到。
你肯定辦得到。
那你就說唄。
媽死后,肯定得一個人過。
我后脊背一陣發(fā)涼,媽是怕孤單了。在我印象中,媽是個烈性子,特別是干農(nóng)活時,雷厲風行,今天該收割的稻谷和該挖的番薯,決不過夜。我下意識地搖頭,無言以對。
所以清秀,媽死前想見一個人。
媽,你剛剛還說你不會那么容易……媽,你要見誰?
我看著媽,不知她要見何人。但我知媽平生最不待見的人就是我爸梁正云。
你小子別笑話媽,媽要見賭鬼。
我爸?我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就是那個賭鬼。
媽,你知我上大學后就沒再和他聯(lián)系。
沒偷偷摸摸地再聯(lián)系?
沒,媽,我發(fā)誓。
媽的嘴角竟然有了一絲笑意,譏誚的笑,擺明了不相信我。那好,不管你們父子倆還有沒有聯(lián)系,你去把賭鬼叫到媽床前。
我試探地問,你和大舅二舅說過這事嗎?
跟他們?雞對鴨講。媽不屑地說。
我拍著胸口說,媽,我去找我爸。
爸媽為何離婚,就我十歲的認知和其后漫長的歲月里無意中陸續(xù)匯集的信息,歸結起來一句話,因為爸是賭鬼。我只知爸嗜賭,從我有依稀記憶起,為了賭這個事,家里就幾乎沒一天安靜過。他最慘的一次輸出去了家里的一整頭豬,兩個外村人直接來我家把那頭大肥豬四腳朝天地綁在粗壯的竹竿子上抬走了。媽欲哭無淚。爸卻對媽不屑一顧,竟然還強顏歡笑和兩個外村人打招呼,提醒他們別半路上讓豬跑掉了。
有一次媽跟我說,清秀你知道嗎,你本來是有弟妹的,可媽打掉了,那時還沒計劃生育呢,你爸不戒賭,媽就不再給他生一子半女。
賭鬼還有一個共性,即都是“煙酒生”,爸也不例外。打牌搓麻將時煙不離手,無論賭贏賭輸事后都要喝個痛快,賭贏了是慶祝,賭輸了是借酒澆愁。作為賭鬼生涯的后遺癥,除了和媽離婚,爸還晨起就咳嗽,我無數(shù)次睡夢中被他震天動地的咳嗽聲吵醒,只好灰溜溜地起床。他干活也越來越不利索,不僅手抖,肩膀也抖,番薯擔稻谷擔擱在他肩頭,得時不時地揚起胳膊,不讓擔子滑下去。
無數(shù)次媽苦口婆心涕淚俱下只差給他跪下,求他別賭了,保證煙酒隨便他抽他喝。他每次都發(fā)誓不再賭了,可一眨眼,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媽徒呼奈何。即便如此,我從沒聽媽說要和爸離婚。他們是突然告訴我這個消息的,說他們要離婚了,一致決定我跟媽回娘家。事先沒一點征兆。就爸賭癮難斷來看,他們離婚看似水到渠成,但我總懷疑這其中除了賭本身,還發(fā)生了一點別的什么事。具體啥情況我至今一無所知,我總是本能地逃避,沒想著去深究。事已至此,再去追究當年孰是孰非有意義嗎?就讓真相淹沒在溪邊村的歷史塵埃中去吧。
但我既已答應媽去把賭鬼找過來,那就來不得半點馬虎了。本已沉淀水底的過往,也是時候得捋一捋了。
我和媽回高山村,幾個月后爸便娶了同村姑娘胡嫻。但不知何故他們一直沒生育孩子。我在溪邊村小學念完三年級,轉到高山村小學,插班到四年級,驟然身處陌生環(huán)境,成績直線下滑。爸也不知從哪里打探到的消息,找到我二舅商量(他不敢抑或不好意思直接找媽),希望我再轉回溪邊村小學,念完小學再跟我媽。媽一口否決。二舅據(jù)理力爭,甚至搬出了胡嫻不會生的說辭。媽說,那就更不行,臭娘們沒用,想把我兒子訛了去?沒門!
在二舅的牽線搭橋下,我周末偶爾回溪邊村串爸的門。高山村位于靠近山頂?shù)囊恍∑莸?,溪邊村望文生義即知位于兩山之間的谷底,一條幾乎沒什么彎度的山嶺把兩者連接在一起,山嶺上有一條處處陡峭的石頭臺階路。兩個村均屬于白家坪鄉(xiāng),不過那時還叫白家坪公社。
山嶺的大致半山腰處有一個八角亭子。那時周六上午還上課,所以二舅把我送去八角亭子都是周日上午。爸早就恭候于此了。
爸沒讓我叫胡嫻后媽,說叫阿姨就可以。每次他都是把我?guī)Щ丶乙娺^阿姨后,再帶我出去串門。阿姨比媽略為年輕,但沒媽好看。說好聽點,她長相普通,很容易湮沒在人群里。說難聽點,是有點難看。嘴是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耳朵是耳朵,都挺好,但組裝在一張臉上總顯得突兀,像是擺錯了地方。
我和爸串的是那些我要好的“老同學”的門,小的和小的玩,大的和大的抽煙瞎聊。爸吹牛,說兒子依然是他的,心是向著他的,即便他娶了新婆娘。我懶得搭理他。從同學家串門回來,阿姨已燒好飯菜等著我們父子倆,飯桌上擺滿菜肴。我想她把家里能整上桌的都整上去了,過節(jié)一樣。飯桌上,阿姨跟我說,你爸戒賭了,十頭牛也拉不出去了。爸瞪她一眼,呵斥道,和小屁孩說什么。我看著爸手指間夾著的煙。他吃飯時也抽煙,喝酒更不含糊。就算他戒賭了,依然還是煙酒生。他還開玩笑地問我,清秀,要不要陪老子喝上一杯?阿姨用一根筷子戳向他臉門,說,梁正云,你想要清秀陪你喝酒,你就得爭取多活幾年,等清秀長大了陪你喝。
半下午,父子倆就得動身了。爸把我送到八角亭子,由二舅把我?guī)Щ丶?。搞得跟特務接頭似的。爸往往刻意當著我的面把一些零鈔塞給二舅,說著辛苦了拜托了之類的客套話。而二舅也當仁不讓地收下。我沒看見過二舅把錢交給媽,我也從來不問。
我永遠忘不了媽陰沉著臉站在家門口迎候我和二舅的情形。她的眼里,幾乎是噴出火的,揚言那該死的賭鬼如再隔三差五地把她的兒子帶去,從此就沒梁清秀,只有曹清秀了。我料定二舅上午把我?guī)С黾议T未征得她的同意,或干脆就是偷偷摸摸。二舅賠著笑,說些父子連心之類的廢話。但二舅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guī)С黾议T,送去八角亭子,我又不得不懷疑媽是故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回到家后,媽從不提我在溪邊村過得如何玩得開心嗎之類的話題,更不會詢問賭鬼的近況。好幾次我差點脫口而出,想要告訴她爸已改邪歸正不再賭了,但話到嘴邊,看到她滿臉冰霜,便只能把話語和唾沫一起咽回肚子里。
那時大舅二舅均已成婚,且有了子女。外公外婆算是把他們分過家了,大舅一家人搬出去住,二舅一家人還是和外公外婆一起住。我免不了猜想,二舅和爸藕斷絲連,是不是還想把我和媽送回溪邊村啊??伤髦忠讶⒘撕鷭拱⒁?。我也不相信二舅如此樂于助人只是貪圖那些零鈔。爸媽橫生齟齬之前,爸確實和二舅合得來,逢年過節(jié)湊在一起喝得天昏地暗是常事。但爸媽離婚后,梁家和曹家不該是一刀兩斷嗎?那時的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想著想著,也就把困惑束之高閣了。
能在兩個村之間游刃有余地走動給了我某種踏實的幻覺,成績漸漸地上去了,幾乎恢復如初,也就是班級數(shù)一數(shù)二。我在高山村小學畢業(yè),小升初考試以全鄉(xiāng)第一名成績考上了神馬區(qū)中學初中部。如我記憶沒錯,也就是我小學畢業(yè)那一年,“社改鄉(xiāng)”,白家坪公社改名白家坪鄉(xiāng)。據(jù)說1958年之前本來就叫白家坪鄉(xiāng)。世事變遷無常,十來年前,白家坪鄉(xiāng)消失了,新的機構美其名曰白家坪社區(qū),是另一番“鄉(xiāng)改社”。
我把第二名遠遠地甩在了身后,以至那年全鄉(xiāng)唯有我一人上區(qū)中。三年后,我考上了云嶺中學高中部,開始了新一輪的住校生涯。那時的我打死也不相信,有朝一日火車會通到云嶺縣城。今天,我就是從省城京州坐動車直達云嶺站,再坐中巴到神馬鎮(zhèn),又從鎮(zhèn)上坐城鄉(xiāng)公交到高山村。
又三年后,我考入全國重點大學京州大學,在校園里待了七年。畢業(yè)后在京州日報社混了三年,逢上我的專業(yè)對口的公務員招考,我就考到了目前就職的這家省直單位。
我漫長的讀書生涯幾乎耗盡曹家所有機動財力。媽幫著外公外婆養(yǎng)豬,能養(yǎng)幾頭養(yǎng)幾頭,起早貪黑準備豬食。她要養(yǎng)著我,還要養(yǎng)著若干頭豬,根本沒心思考慮別的事。偏偏外公外婆還要給她撮合嫁給村里的一個屠夫。屠夫是個鰥夫,據(jù)說下手過重,把婆娘打出內傷躺床數(shù)月后一命嗚呼了。外公外婆竟然想著把媽嫁給這樣的男人。而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今后如都是一家人了,就不用再擔心殺豬后給屠夫分傭金了。屠夫負責給人家殺豬,吹響牛角賣肉,每賣出一斤肉抽頭五分錢。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媽和外公外婆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我夾在當中,感覺連家里的空氣都是冰涼冰涼。
大舅是木匠,和村子里的幾個木匠一起游走于方圓八里的村莊,每年能掙下一些苦力錢。但他有四個子女,最后能勻出來接濟我和媽的也很有限。
二舅支持我多一些,我懷疑他花費在我身上的錢財比媽給我的還多。因為我到鎮(zhèn)上念初中后,二舅也跟隨村里的年輕人去玟州城里打工了,先是在模具廠里給人做模具,積累一些錢后,加上外公外婆用養(yǎng)豬得來的錢合力接濟,再東借西湊一些,竟然開辦起了一家模具廠,一度頗賺了一些錢,便想著反哺家人。我印象中,我初中高中六年的學費學雜費住宿費啥的,二舅給我包大頭。遺憾的是,好景不長,我上大學不久,二舅的模具廠倒閉了。他說自己做的是人工模具,競爭不過人家更先進的生產(chǎn)線。好在他的三個子女均已成人,心灰意冷的他,干脆馬放南山刀劍入鞘,回家,依舊種田種番薯。他用積下的老本,向村里申請地皮擇址建房,把自己一家人搬了出去。從此唯有媽在老房子里陪伴外公外婆。外公外婆雖已沒了把媽再嫁出去的念頭,但終究氣不平,二舅一家人一搬走,相當于沒了緩沖余地,四只眼對兩只眼,又彼此看不順眼了。我總懷疑,我在省城念大學期間,外公外婆相繼過輩,與媽孑孓一人鮮活在他們眼皮底下脫不了干系。
好在我上大學后,已基本上能自力更生,最多時兼了三門課程五個孩子的家教任務,三天兩頭逃課去家教,經(jīng)常累得直不起腰。但收入頗豐。大二第一學期的某天晚自修歸來,公寓一樓傳達室的老頭找到我寢室,把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遞給我,信封上寫著223寢室梁清秀收,封口用膠水粘死了。老頭走后,我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大疊錢,我點了一下,八千元。我下樓去問老頭什么人送來的。他說是一個男人,四五十歲吧,就再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了。我耐著性子,等下趟回家后,問二舅有沒有送錢給我。他反問什么錢。我就如此這般說了一通。他說,你爸唄,還能有誰。
媽目不識丁,送我去鎮(zhèn)上、去縣城、去省城讀書的人都是二舅。曹家兄妹三人,只有二舅讀到了小學畢業(yè)。大舅小學沒念完即輟學,據(jù)說揚言即便天天上山砍柴也不要讀書了,把書本都丟到了熊熊燃燒的灶窩里。媽則干脆沒邁進過高山村小學的校門,小時候的她一度連出門穿的衣服也沒有,離開被窩都是偷偷摸摸。二舅還好,大舅穿不下的衣服他接過來穿了。一家人長年啃又干又硬的番薯絲,只有最小的孩子才可吃白米飯拌番薯絲。媽后繼無人,她吃得上白米飯的日子倒是最長久的。
我拿到京大錄取通知書后,二舅在家里(其時他還沒建新房)大擺筵席,除了曹家的親朋好友和我各個學習階段的若干位老師,全村每戶人家均受邀派出一名代表出席。那是媽回歸娘家后過得最快樂的一天,發(fā)自內心的笑容一整天都掛在她臉上,用上躥下跳來形容她接待各方來客的熱情是最恰當不過了。她的兒子不僅考上了大學,還是大學中的重點大學,曹家祖墳冒青煙了啊。即便我依然姓爸的姓,可誰也改不了她和我的血親關系,那是世上最親的血緣。
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喜慶場面里沒爸和胡嫻阿姨的身影。我倒是向二舅提議過能否請我爸和阿姨參加我的慶功宴。他說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而且問過你媽了。我問媽什么意見。他說你媽的意見就是一個字,呸。舉辦慶功宴的第二天,我偷偷摸摸去了一趟溪邊村。之所以說是偷偷摸摸,是因為我不想被媽知道我去找爸了。但我在溪邊村沒找到爸和胡嫻阿姨,家門上鎖。問了包括我的叔嬸在內的很多人,他們說這幾年就沒見他們回來過。不是去城里打工了嗎?他們反問我。
是,他們的確是去城里打工了,不是我不知道,只是我心存僥幸,或許他們恰好回家了呢。我上初中高中時,爸偶爾偷偷摸摸地來找我,因為我不再處在媽眼皮底下,他膽子大了。他能準確地找到我的班級和寢室,不消說是二舅通風報信。他每回都塞給我一些錢,不多,總是一臉慚愧地表示,你媽和你二舅給你出大頭,爸只是給你補貼一點生活費。他告訴我他戒煙戒酒了,那該還是我在念初中時。我記得他說這話時的那一趟,咳得厲害,手也無緣由地顫抖。后來幾趟,他的咳嗽和顫抖狀況時好時壞,讓我一度懷疑他所謂的戒煙戒酒說辭含了虛假成分。初中的其中一個暑假,我去過溪邊村找爸,他的確沒抽煙了,吃中飯時也沒喝酒。
上高中時,有一次爸告訴我,他和胡嫻阿姨搬到縣城里住了。說之前他們是幫助胡前進看店,現(xiàn)在他們自己也開店了。胡前進我當然認識,同是溪邊村人,之前經(jīng)常和爸一起在各村流竄賭博。他被公安抓了,在村子里消失一年半,被抓去勞動教養(yǎng)了。禍不單行,他出來后,發(fā)現(xiàn)老婆王蘇丹跟人跑了。怪不得那娘們從沒去探望他。胡嫻就是胡前進的妹妹。我知道的大致就這些,隨著我離開溪邊村,他們后續(xù)什么事,我也就無從知道。至于爸為何娶了賭友胡前進的妹妹,以及胡前進和爸在縣城開什么店,爸沒說,我也懶得問。況且有些事是不好問的。
當我提議去爸家里看看時,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而且慌了神,一再提醒我不能把他來看我的事告訴媽,尤其不能告訴她他給我錢了。我說媽不是小氣鬼。他臉紅耳赤地嚷嚷道,她就是。而后又解釋說,她是怕我把你帶壞了,溪邊村哪戶人家不知我梁正云嗜賭而害得妻離子散,而且換了一個婆娘就再也生不出哪怕不帶屁眼的子女了,報應啊報應,老子死了也不愿再見到這些人……我就沒再堅持去看望爸和阿姨,我斷定他們住的地方是租的,而且像狗窩一樣臟亂得很。如我沒記錯,高三時爸最后一次找我,是胡嫻阿姨陪著來的。他暴瘦了一圈,把我嚇了一跳。我努力回憶此前一趟他來看我是什么時候,估計是得有好幾個月了。但他精神頭看上去還可以,甚至可稱得上神采奕奕。他笑著說,兒子,你不是要去看望胡嫻阿姨嘛,我把她帶過來了。阿姨也笑著說,清秀要考大學的,學習緊張,我跟你爸說,還是我來看望你好哩。他們一唱一和,我總覺得他們在演戲。我能感覺到爸身體虛弱,卻在勉力支撐,似乎刻意表現(xiàn)得老當益壯。他沒表演天賦,那時他才四十多歲啊。有一次他稍微晃了一下身子,阿姨要去攙,被他夸張地揮動胳膊打開了。或許是我的錯覺,因為他說他們的店賺錢了,雖辛苦點。你看我人也瘦了一圈,但開心啊,掙錢哪有不辛苦的。像是為佐證他的話,他給了我五千元錢,說是提前給我考上大學的獎勵。你必定能考上大學,是不是啊,兒子?他笑呵呵地問我。
我就這樣失去了與爸的聯(lián)系。大學寒暑假我回家時,問過二舅,他說他也不知我爸在哪里發(fā)財,會幫我打聽。但總也沒給我一個準信。我不死心,瞞著所有人,又去了幾趟溪邊村,還是打探不到任何關于我爸的消息。八千元錢自然也成了謎團。他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媽為什么料定我上了大學后甚至到了現(xiàn)在還偷偷摸摸地和爸保持聯(lián)系,而且篤信不疑?我很想告訴媽,我沒爸的下落,但我不能,我總得想方設法滿足媽的要求,即便她看上去死期未至。
當年二舅的房子在村子里算洋氣的,如今也已顯露破舊衰敗。只有他和二舅媽堅守于此,他們的三個子女,兩個在玟州,一個在云嶺,都成了城里人。二舅的家境應該還算可以,屋子前的空地上停著一輛大眾途觀越野車,似乎在說明這一點。大舅說二舅一年開不了幾趟,擺設。
二舅媽看見我和大舅進門,打過招呼,說要看媽去,就出門了。估計她整個下午都在廚房里忙乎,屋子里菜肴飄香,滿桌子的花花綠綠。
二舅把一大玻璃缸楊梅酒擺上桌,說是老大好這一口。好像怕我看不上眼,他介紹配制楊梅酒的都是個頭粗壯結實的楊梅(明擺著),清洗過后才放入缸中,而燒酒呢,選的都是糟燒,即酒糟燒制出來的頭道酒。
兩位舅舅都用搪瓷碗盛楊梅酒,喝酒就和喝水一樣,還嫌棄酒勁都被楊梅吸收掉了,味兒太淡。我夾了一筷子的肉絲毛芋葉干丟在搪瓷碗里,不好意思地攤攤手,請二舅給我拿來小玻璃杯。兩個楊梅下去,玻璃杯里就沒多少空間了。
我餓了,急著填飽肚皮,盡管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兩位舅舅說。他們吃得少,大碗喝酒,不碰杯,各喝各的。偶爾瞥我一眼,嘆息一聲。
我一抹嘴巴,吃下一個楊梅,把核吐在手心里,放在桌子上。我說,好了,兩位舅舅,說說我媽。
二舅問,過年以前你還出去嗎?
不了,請好假了。
大舅說,那就好。
我明白他們?yōu)樯蛾P心這個,他們料定媽挺不過這個年了。
大舅,你在電話里說我媽快不行了,別的也沒怎么說,但我今天看我媽的神色還行。
清秀,你沒看到你媽瘦骨嶙峋、皮包骨頭嗎?發(fā)話的是二舅。
我強作鎮(zhèn)定說,好些年前,我媽就瘦。
像今天這么瘦?
那倒不至于。我客觀地說。
那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那也不至于快死了啊。
人總不會無緣由地暴瘦下去。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起在云嶺中學校園最后一次見到爸時的情形,他不僅暴瘦,而且還得胡嫻阿姨陪著他,以及他刻意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矍鑠,以及他史無前例地給了我一筆巨款。我以前怎么就沒好好想一想呢……或許與那時爸才四十幾歲有關,我潛意識里認為他離那種事還早得很。不會的,不會的,我努力驅趕不合時宜的念頭。
我的神思恍惚落入二舅的眼底。他反過來安慰我說,清秀,或許是我和老大多慮了。
大舅說,怎么是多慮了,老二,不是我和你把妹子送到玟州城里檢查過了嘛,阿楓在城里接應咱們。阿楓就是二舅的女兒曹紅楓,比我大四五歲,早年嫁給玟州城里人,如今是玟州城里人的奶奶了。
你們把我媽送玟州醫(yī)院檢查身體,我怎么不知道?我疑惑地問。
大舅說,我和老二不可能每趟都通知你,遠水救不了近火。
二舅說,清秀你放心,我和老大每趟帶你媽去都不費勁,阿楓在市一醫(yī)里有熟人。
大舅說,前些年去玟州城里不多,去年從省城回來后,狀況時好時壞,這一年來就去了幾趟。
二舅說,醫(yī)生說老年人最怕摔,最怕臥床,身體各項機能得不到鍛煉就易萎縮,你媽用上拐杖,后來有了阿富攙扶,出門還是費勁,也就越來越不怎么出門了,不出門就得窩在家里啊,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折疊椅上,就是那把從省城醫(yī)院帶……
我打斷說,這些道理我懂,但這次醫(yī)生怎么說呢?
我沒看見媽房間里立著氧氣罐啥的。
大舅說,醫(yī)生說隨著身體各項機能萎縮,如無奇跡發(fā)生,再堅持個三五天,可能就會出現(xiàn)多器官功能逐漸衰竭,即便再多茍延殘喘一些時日,但趨勢已不可逆轉。
二舅說,機器零部件都老化了。
我急急地問,醫(yī)生說怎么醫(yī)治?
大舅二舅面面相覷。大舅低頭。二舅躲閃著我的目光說,只能等。
我說,如髖骨還沒好利索,我可再帶她去京州骨科醫(yī)院檢查治療。
二舅說,清秀你怎么還不明白呢,髖骨骨折早治好了。
大舅說,市一醫(yī)的醫(yī)生和我們商量,繼續(xù)住院治療也可以,暫且住普通病房,但隨時會轉到ICU,便于搶救。
二舅說,醫(yī)學上對器官衰竭、機體功能萎縮沒特效療法,只能對癥治療。
我傻傻地問,啥是對癥治療?
二舅說,就是出現(xiàn)什么毛病處理什么毛病,治標不治本。
那我媽就是無藥可救了?!我歇斯底里地叫嚷起來。
大舅說,是這樣。
二舅說,不,那位主任醫(yī)師也只是說后續(xù)可能會出現(xiàn)多器官功能衰竭,看每個人的體質,或許妹子這回又從鬼門關溜達一圈回來了呢。
大舅說,那倒也是。
我哽咽著說,那就繼續(xù)住院治療……
二舅說,清秀我還沒跟你說明白嗎,出院回家觀察是醫(yī)生的建議,住在醫(yī)院里唯一的好處就是搶救方便,比如氣喘不上來了就得插管……
大舅許是憐憫我的一臉苦相和哭相,轉移話題說,你媽把我和阿富支走,和你說什么了?
她說要見我爸一面。我揀最重要的說。
大舅二舅再次面面相覷。
大舅說,妹子倒是與我提起過賭鬼現(xiàn)在何處,我也想跟清秀說這個,不是還來不及說嘛。
二舅問我,你媽的意思是非見不可嘍?
我點頭說,我上大學后就再沒見過我爸,二舅,我一直請你幫我留意著。
二舅一臉愧疚地說,你的囑托我一直記在心頭,但自從你爸搬出溪邊村,我就斷了他的音信,那時不像現(xiàn)在,誰褲兜里都揣著手機。
大舅說,死者為大……不,不,妹子知自己時日不多,既然提出這個要求,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老二,清秀,咱們還是得一起想想辦法。
二舅說,老大說得對,況且,清秀他爸人不錯。
大舅說,不錯?不錯咱妹子還非要和他離?
二舅說,老大,人總不可能一輩子都不犯錯誤,和咱妹子離了后,清秀他爸就戒賭了。
大舅不服氣地說,咱妹子還打算把清秀的姓氏改了呢。
二舅說,她就是說氣話,清秀他爸告訴我,妹子答應離婚,條件就是兒子跟她,她則答應清秀他爸不改兒子的姓氏。
我笑笑說,還有這么多故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二舅說,那時你小屁孩一個,說了也是對牛彈琴。
我說,我爸不僅戒賭,后來還把煙酒都戒了。
大舅二舅異口同聲說,有這種事?
我拼命地點頭,就像極力為爸昭雪冤屈。
二舅感慨說,也不奇怪,在我發(fā)達前,我妹夫隔三差五把他積攢下的錢都交給我了,我交給爸媽,最終都用在了清秀母子倆身上。
我心里說,原來如此,怪不得從不見二舅把從我爸那里拿過來的錢交給媽。我問,二舅,我爸給我和媽錢,我媽知道嗎?
二舅說,不知道。
大舅說,妹子心里肯定明鏡似的,咱爸媽能有幾塊錢,一年到頭除了養(yǎng)豬賣豬的收入。
二舅說,是,妹子揣著明白裝糊涂,就像我?guī)逍闳ヒ娝忠粯印?/p>
大舅說,就你逞能,裝好人。
二舅顯然不想再糾纏于我爸是好人還是壞人的話題,對我說,清秀,你上大學后,每年寒暑假,都沒去溪邊村走走?
我說,走了,四處打探,誰也說不準我爸和胡嫻阿姨去了哪里。
大舅說,老二,你不是一向和賭鬼要好嘛,就沒一丁點兒他的消息?
二舅說,老大你啥意思,莫非我把清秀他爸藏匿起來了?
大舅說,我沒那么說。
我說,我讀高中時,我爸跟我說他和胡嫻阿姨住在縣城,還開店了。
大舅說,溪邊村里還有誰在縣城謀生的嗎?如有,肯定知賭鬼下落。
二舅說,老大,你別一口一聲賭鬼,人家早戒賭了。
大舅委屈地說,還不是跟咱妹子學的。
二舅說,你是你,妹子是妹子。
大舅的話啟發(fā)了我。我說,我爸的舅子胡前進可能住在縣城里,我讀大學后幾次去溪邊村,都沒看到他。
大舅說,那只能說明他沒住在村里,不一定住在縣城里。
我說,至少那時候住在縣城里,我爸說他和胡嫻阿姨搬到縣城里住,開始是幫胡前進看店,后來才是他們自己開店。
二舅說,你去溪邊村打探消息,就沒問問胡前進的下落?
我愕然。二舅提醒得對,我?guī)状稳ハ叴澹X子里縈繞的都是爸,詢問對象無非都是梁家方面的人。我打探不到爸的消息,竟然就沒想著去找找胡家方面的人,問問胡嫻阿姨的下落,問問胡前進在縣城哪里發(fā)財?;蛟S是我潛意識里拉不下臉面吧,我是爸的前妻生的,與胡家沒一丁點血緣關系。
我真該死。
第二天上午,我開著二舅的越野車去溪邊村。在村東口的雜貨店買了一箱百威罐裝啤酒,扛進二叔家。我爺爺奶奶生了三個兒子,爸是老大。爺爺奶奶早已過輩,二叔三叔兩家子一直住在村子里。像大舅被外公外婆分出去一樣,我家也被爺爺奶奶分出去了。分家后爺爺奶奶一直和二叔一家子住一起?;蛟S二叔嬸知道得多一些。
通過二叔的講述我得知,或許爺爺奶奶知爸媽為啥離婚,可能不單是為賭的事,那陣子爸經(jīng)常過來找爺爺奶奶“匯報”,每每被罵得灰頭土臉而去。二叔補充說,你爸喜賭,沒給三兄弟帶好頭,娶你娘前三天兩頭被你爺爺揍,掃帚柄都打斷了,好在我和老三都不賭。
我說,你和爺爺奶奶住一起,我爸過來說事,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
是住一起,但你爺爺奶奶和你爸躲起來說話,我和你二嬸又不可能扒在門板上偷聽。
每趟我爸離開后,爺爺奶奶都沒和你說啥?
能說啥,你爺爺罵罵咧咧,你奶奶唉聲嘆氣。
你就沒問問我爸?
他不愿和我談他和嫂子的事,哪怕在離婚緊要關頭,也只和你爺爺奶奶談。但我可確認一點,離婚是你爸提出來的,被你爺爺奶奶罵了個狗血噴頭。那一趟你爺爺奶奶還跟著你爸去你家,大概是安撫你媽去了。你爸臨走時還拉著臉,顯得不情不愿……沒成效啊,最后不是離了嘛。
我爸提出來的?他這個十足的賭鬼,還有臉面提離婚?
一直不說話的二嬸說,清秀,真相只有你爸媽知道。
我說,我無臉詢問我媽,我只想找到我爸問問。
二叔說,也是,都是男人嘛,好說話。
我沒告訴二叔二嬸,我是受媽重托出來找我爸,也沒告訴他們媽危在旦夕。父子倆失散幾十年,如今兒子找老子,不是很正常嘛。
我提醒說,我在京州工作的二十余年間,只在個別春節(jié)期間回趟溪邊村,叔叔嬸嬸,你們能確定這些年我爸和胡嫻阿姨就沒回來過?
稀客貴客,大哥大嫂回來了我們能不知道?
胡前進胡嫻兩兄妹,也有很多年沒回家了嗎?這問題是二舅提醒我的。
二叔說,不清楚,村子里二百余戶人家,只要沒來串門,那就只有運氣好剛好在外頭碰上。
那兄妹倆還有親人在村子里嗎?
二叔搖頭晃腦。二嬸也苦思冥想樣。她是外村嫁過來的女人,對村子里的人家肯定沒二叔熟悉。
胡前進胡嫻該還有一個哥哥在村子里,二叔不肯定地說,得有八十了,沒死的話。
我急急地問,他死了嗎?
二嬸一臉沉思,遲疑著說,好幾年了,有一年清明節(jié)我看見那個老頭身后還跟著一個老頭,兩人扛著鐵鍬往山上走,可能是胡前進。
二叔嘴巴里嘶嘶兩聲,像下了很大的勇氣說,估計沒死,清秀,我?guī)闳フ夷抢项^。他朝我尷尬地笑笑,說,我們梁姓人家很少和胡姓人家來往的,分田到戶時打過群架,出了人命。
我說,我爸……
對,你爸是個例外,二叔苦笑著搖頭,隨即安慰說,都過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結。
正興,你不如找忠良。二嬸說。我二叔大名梁正興。
我問,誰是忠良?
二叔說,梁忠良是去年剛選上來的村主任,按輩分得叫我公、叫你叔,還是你二嬸聰明,他是村主任,肯定門兒清。
我由衷地說,那太好了。
二嬸說,清秀是咱溪邊村出去的大人物,說不定忠良知道哩,肯定得幫忙。
我擺擺手說,啥大人物,在省城混口飯吃。
二叔就給梁忠良打電話,問明對方在家里,我們就出門。天氣一如既往地陰沉,雨雪都沒下,感覺還是冷颼颼。村子里沒人認識我,我頗有一種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滄桑感。一路上二叔熱情地介紹著我,我只能強顏歡笑。
路上,二叔告訴我,二十多年來村“兩委”都是梁胡兩姓搭配,你書記我主任,或你主任我書記。村子里梁胡是大姓,勢均力敵,其余都是小姓。比如目前吧,梁忠良是村主任,胡莉莉是村支書。我問,女的?二叔說,女的。我說得給村主任帶點伴手禮吧。二叔說不用,你們城里人就興這一套。
不愧是村主任家,搞得就比別家舒坦。兩間三層小樓,用一圈圍墻圍了起來,院子里有菜園魚塘,還有大片花崗巖鋪砌的休閑地。茶幾擺在綠色涼棚下,讓我想起遍地開花的星巴克。茶具一應俱全,就等水壺里的水燒開。實體圍墻擋著,偶爾有風經(jīng)過,院子里也不大感覺得到。
如二嬸所料,梁忠良竟然知曉我的大名,說是溪邊村梁家出去的知名人物,梁姓族譜里都有記載呢。清秀叔,你沒改姓氏吧?
沒,我尷尬地笑笑說,怎么會呢。我給二叔使眼色,希望他趕緊說正事。
二叔說,忠良侄孫,今天我?guī)闱逍闶暹^來,是打聽他爸和他后媽胡嫻的下落。
梁忠良不急不慢地給我們的小茶杯斟茶,說,公,叔,只管喝茶,中午在我家喝酒御寒,這事包在我身上。
梁主任有我爸和胡嫻阿姨的下落?我大喜過望。
沒,梁忠良說,叫啥梁主任,聽著別扭。
我有求于他,總覺叫他侄兒不大妥當。我懇求說,忠良,叔的事就靠你了。
梁忠良說,叔你喝茶,得費點勁,二十多年前,你爸和胡嫻的戶口就遷出去了,那就不是咱村里人了。
胡前進呢?我說,胡嫻阿姨是他妹子。
我知道,胡前進也基本上不在村里露臉了,我偶爾能見個面,但沒留他的號碼……當年他勞教歸來,發(fā)現(xiàn)婆娘不在家,好說歹說,把那個王蘇丹請回來又住了一段時日,終究過不下去,離了,女兒跟了王蘇丹。
胡前進的戶口也不在村里了嗎?發(fā)問的是二叔。
也遷走了,應該就是他把戶口先遷走的,你爸兩口子后來才遷,也或許是差不多同時遷走,我說不準,至于遷到哪里,得去鎮(zhèn)派出所查。
我說,我上高中時,我爸來學??次?,說他和胡嫻阿姨搬縣城里住了,我估計他們的戶口就是那時候遷走的。
梁忠良問,你覺得他們把戶口遷縣城里了?
我說,我不肯定,我爸和胡嫻阿姨肯定買不起房。
梁忠良說,但胡前進肯定是在縣城里買房了,他當年在縣城西門頭的服裝商場租了攤位賣衣服,據(jù)說后來賺了,把攤位都買下來了,溪邊村很多人都知他在縣城賣衣服發(fā)了。
二叔說,有沒有可能清秀他爸和后媽把自己的戶口也遷入胡前進的房子里了?
梁忠良說,城里的戶口政策我也不太懂,還是得去派出所問問。
我說,聽我二叔說,胡嫻還有一個哥哥住在村子里。
你說胡勝利啊,幾年前搬到鄉(xiāng)敬老院了,戶口還在村子里。這個人腦子有點拗,一輩子沒娶婆娘,年紀大了,種田種不動了,腿腳也不利索了。據(jù)說是胡前進把他安排進了敬老院。
我問,鄉(xiāng)政府變社區(qū)了,敬老院還在?
在,還叫白家坪鄉(xiāng)敬老院,在峰園村。
我知鄉(xiāng)政府(如今的社區(qū))駐地峰園村就在高山村和溪邊村的中段,半山腰的位置。村村通公路后,三個村就成了三點一線。
二叔說,那就是說,胡勝利肯定還沒死。
那當然,梁忠良說,死了肯定回溪邊村,我哪能不知道。
清秀,那二叔陪你去一趟敬老院,胡勝利肯定知胡前進在哪,而胡前進肯定知胡嫻在哪,胡嫻和你爸住一起嘛。
梁忠良說,公,叔,你們不用脫褲子放屁,我說了這事包在我身上,給胡莉莉去個電話不就一清二楚了,他們胡家人誰不知誰啊,有一年胡氏祠堂擺清明酒,胡前進掏的腰包,胡莉莉非叫我客串去,我見過胡前進。
二叔問,他一個人?
是一個人,不知他有沒有再娶。
不管這個了,你快打電話。
梁忠良就起身去打電話,好像這也要避諱啥。我連忙提醒說,只說我找我爸就可以了。他說明白明白,除了你,還會有誰找他。
十來分鐘后,他回來了,說,我和胡前進聯(lián)系好了,他住縣城里,不賣服裝,在家養(yǎng)老了,叔,我把他號碼給你。
二叔起身說,還是我忠良侄孫辦事得力,清秀,咱回家吃飯,二嬸估計都燒好了。
不行,梁忠良攤開雙手阻擋著。公,叔,我婆娘已燒好了,咱這就喝酒去。
下午,我回家告訴大舅二舅好消息。自然是開了二舅的越野車回高山村。
胡前進找到了,順藤摸瓜就能找到爸,可遂媽的愿了。我說明天一早就去云嶺縣城,在我回來之前,還得拜托兩位舅舅照看我媽。
大舅說,清秀你甭心急,即便你媽愿見賭鬼,賭鬼愿不愿見你媽也是個問題,你不是還有后媽嘛,人家也未必樂意。
二舅說,老大你就不能改一下口,難不成到時人家上門來了,你也一口一個賭鬼?
大舅說,老二別打岔,別看妹子現(xiàn)在還在勉力支撐著,那是因為存著心事,一旦賭鬼——不,清秀他爸一過來,她沒牽沒掛,就上路了。
我認為大舅言之有理,但也不能因此就不去找爸了。媽想見他,我也想見他。渾渾噩噩二十余年一晃而過,我并沒著力去找爸,沒窮究一切辦法。是媽激活了我沉淀心底的念頭,我突然間很想很想看見爸。也不知這糟老頭如今怎么樣了。
二舅說,老大的意思是不讓妹子見清秀他爸了?
大舅說,不是,我是提醒清秀,和他爸說話要注意態(tài)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如對方不樂意,千萬不能急躁,更不能強拉硬拽,要注重做思想工作……這樣不是既能遂了妹子的愿,又能讓她多活一些時日?
二舅贊嘆說,還是木匠有思想。
大舅說,這是策略。
清秀,要不要二舅陪你去?我也想找你爸敘敘舊。
老二你湊什么熱鬧,清秀把他爸帶過來,你們再敘舊不遲。
大舅說得是,大舅二舅等我消息就是。
第二天半下午我才到達縣城的陽光小區(qū)。我把二舅的越野車停在小區(qū)門口,去超市買了一盒茶葉和一盒醬鴨舌權且當伴手禮。按照和胡前進的約定,我到了小區(qū)再給他打電話。他問明我在超市,說不用進小區(qū),叫我在超市旁邊的面館等。沒辦法,我進了面館,看老板娘直愣愣地看著我,只好點了一碗雞蛋面。
我強撐著半飽的肚子把一碗面吃完,面館門口才進來一個半禿子,剩余一圈兒的頭發(fā)灰白灰白,面門倒是保養(yǎng)得還可以,甚至能透出一絲光澤來,這讓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小時候我叫他叔,爸指使我這么叫的,估計他比爸小一兩歲。他老是和爸一起浪跡賭場,我家里也沒少來,那往往是他們在外村賭贏歸來時。他們喜歡去方圓八里的村子里賭,最遠的到了鎮(zhèn)上,很少在溪邊村賭,據(jù)說是不想被一日三餐干擾。飯點到了,各自的婆娘難免出來招呼他們回家吃飯。婆娘們都嗓門大,滿村子嚷嚷,丟臉。
叔,我是清秀。我主動伸手。
他與我握了握手。清秀也顯老了,他感慨說,都有三十多年未見了哩,路上遇見了肯定認不出來。
快四十年了,但我認得叔。
叔老嘍。
叔,我給你帶了點東西。我指了指那兩個盒子。我以為他是親自出來把我?guī)胄^(qū),帶他家里去??瓷先ナ莻€高檔小區(qū),安保森嚴。
他說著好好好,搶先掏手機幫我買單了。你給我?guī)裁茨?,你能來看看我就很好了。他這樣說著,卻不客氣地拎起那兩盒東西。清秀,這地方不好說話,我家里也有人,我?guī)闳ネ忸^喝茶。
這么說胡前進是再娶了。但也不確定,或許是保姆或鐘點工呢。反正我進不進他家門無所謂,我昨晚在電話里與他說的無非就是過來看望他,順便見見我爸。他不置可否地應答著,說過來再說。
他把兩盒東西放進車子的后備箱。后備箱蓋放下來,我才看到是寶馬。確實是個有錢的主。
我坐副駕駛位。我很想問問他,為什么不直接帶我去見我爸,卻要去哪里喝茶。但他像做了啥虧心事,不瞅我,只直視前方。我就強忍著不發(fā)話。
車子在一家叫慕思咖啡的咖啡館前停下。
他要了小包間,點了兩份拿鐵,詢問我這些年過得如何,在哪里高就,婆娘哪里人,子女幾個,諸如此類的。我總覺得他心神不寧,但也只能簡明扼要地一一作答。我每答一句,他就說好,很好,你爸肯定為你高興。服務員把兩杯咖啡端進來,還貼心地把門帶上了。他起身,毫無必要地把金屬小門閂推上了。
清秀,你來看望叔是假,找你爸才是真。
是——不是啊叔,我這不是首先來看望你了嘛。
你爸……
我爸是不是死了?!我的高聲叫嚷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但這的確是縈繞我心頭許久的疑問。
他低頭啜飲咖啡,禿頂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我的心沉了下去,最后一絲絲希望也無可挽回地破滅了。
他什么時候死的,葬在哪里?我盡可能地不讓自己失態(tài),聲音卻免不了發(fā)抖。
清秀,你爸英年早逝啊,我對不起他,我把妹子都嫁給他了我還是對不起他,我更對不起你,尤其對不起我嫂子啊,嗚嗚嗚……
一個耄耋老人竟然像小孩一樣號啕大哭起來。我冷眼旁觀,讓他哭個夠。他的哭我可以理解,患難與共的老賭友嘛,卻不明白他有何對不起我一家人的。一個巴掌拍不響,在長達十余年的時間里,兩個老賭友成雙結對流竄于各村賭博,很難說是誰把誰帶壞了,只能說是狼狽為奸、沆瀣一氣、臭味相投。媽也從沒說過爸是被胡前進帶去賭博的,即便是,一帶能帶十余年嗎?爸又不是他的影子和跟屁蟲。
待他的號哭稍停歇,我把一張抽紙遞給他。叔,你慢慢說,我聽著呢。
他用紙巾抹了一把眼睛,把紙巾揉成一團丟在桌下的垃圾桶里。清秀,對不起,你打叔一耳光吧。他竟然把臉湊了過來。
我急忙擺手。叔,胡嫻阿姨呢?
你阿姨死得倒晚,就幾年前,她和你爸一起葬在天嶺山。
我知天嶺山公墓群。云嶺縣殯儀館就在天嶺山腳下,半山腰有個公墓群,是全縣最大的公墓。我在縣城讀高中時,偶有打架的同學發(fā)狠咒詛對方,信不信老子把你送天嶺山去,諸如此類的。
叔也不擇日了,但今天太晚,明天就帶你去見你爸和你阿姨。
好。我答應著。不知為啥,胡嫻阿姨能和爸葬在一起,說明她在爸死后漫長的二十余年都沒改嫁,我心里頭竟然有了少許慰藉。
你說我爸英年早逝,是不是還在我讀高中時,他就死了?
我想到了爸最后一次來學校找我時的情形,他還帶上了胡嫻阿姨。我又想到了如今臥病在床的媽。其時的爸和如今的媽,一樣的暴瘦。
他一查出來就是肺癌晚期,卻放棄治療,那時我已掙了一些錢,但不像后面賺得多,他堅持不治療……清秀,我對不起你,那時候我和你阿姨該堅持讓他去化療,好歹能多活一些時日。
叔,我爸倔脾氣,你不用自責。
讓我想想……你爸去世時,你該已去了京州念大學,他知你考上大學了,一直嘮叨著你,但從沒嚷嚷著要見你。哪怕市一醫(yī)的醫(yī)生告訴我,你爸血氧含量很低了,隨時會走,我沒瞞著,但他在少見的清醒時間里,也只是念叨著你。你阿姨提議說去京州把你叫回來,你爸不讓,還要求死了也不能通知你。
我爸走了,溪邊村里沒人知道?
對,你爸尤其不想讓你媽知道他早死,怕你媽笑話他短命鬼,我估計啊,這是他不想讓你知道的主要原因。
我媽對他其實沒那么多怨恨,她……
我立馬打住,以免漏了口風。我改口說,我敢保證我媽不會笑話他,但她確實怨恨他,不是怨恨他嗜賭,而是他非要跟她離婚。
這個不怪你爸,我只是那么隨口一說,你爸非要發(fā)瘋一樣跟你媽鬧分手……
叔,你說下去。我豎起了耳朵。
不,不,跟你媽沒關系,還是說你爸。他不讓我和你阿姨通知任何人,說死了也不能回去被人看笑話,但他讓我在他死后去找你,看你缺不缺錢花。他知我做生意掙錢多。
但你從沒來找我。
是,對不起,清秀。
沒什么,叔,我讀大學時已能自力更生,我做家教。
他一臉羞愧,轉移話題。你爸不想死后回家,這個我倒是理解,溪邊村里賭鬼不是只有我和你爸兩個人,但我們兩個賭博時間最久,聲名狼藉,你知道,我還被抓去勞動教養(yǎng)了。而你爸呢,妻離子散,娶了你阿姨還不會生,村里人明面上不說什么,背地里歡快著呢。
我想起爸有一次跟我說的,說他死了也不愿再見到村里那些人。當時我以為他只是說氣話,葉落還是要歸根嘛,哪知他說到做到。但因此也不讓我爺爺奶奶和二叔三叔知道他去世了,又似乎做得過了頭。罷了罷了,人都死那么久了。
我安慰說,叔,勞動教養(yǎng)不是犯罪,幾年前也廢除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道理我懂,但村里人就是認為是犯罪了,不然為什么會被抓走,而且一關就是一年半……老子死了也要悄悄地死,與你爸和我妹子一樣。
胡嫻阿姨去世時,也沒通知村里人?
是,這是她的遺愿,她只求下輩子還安安靜靜地與你爸待在一起。
我不免動容,無言應答。
她倒是清爽。清秀,我和你阿姨的爹娘早死了,村子里就只剩下胡勝利那個老光棍,腦子還有點拗,那時我剛剛把他送鄉(xiāng)里的敬老院去,通知不通知他沒啥要緊。
阿姨畢竟是他的妹妹啊。
你阿姨怕他亂嚷嚷,又怕牽出你爸。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
你爸如晚幾年死,說不定會給你攢下可觀的財富,也或許能買下自己的房子,他做生意已上路了。
我爸和胡嫻阿姨一直住你家里?
對,當時我們三個人住在一個叫華僑新村的小區(qū),到了現(xiàn)在,凡是叫新村的地方都是老小區(qū)了。
我說,我爸和胡嫻阿姨當年是幫你在西門頭的服裝商場守攤位賣衣服嗎?我想爸跟我說的幫胡前進“看店”就是幫他看攤位,而所謂的他和胡嫻阿姨自己開店,應該指的是他們有了自己經(jīng)營的攤位。
是,我得經(jīng)常去福建和廣東進貨,把攤位完全交給伙計不放心,就把你爸和你阿姨帶出來了。我一開始租房子,他們來了后也租房子。后來我買房子了,他們才和我一起住華僑新村。你爸故去后,我妹子情緒不穩(wěn)定,我還是和她一起住華僑新村。陽光小區(qū)這個房子,是我十五六年前買的,那時你阿姨情緒穩(wěn)定了,把一些事看淡了,就一個人住華僑新村,一直到她故去。那房子現(xiàn)在空著,我懶得打理。
我暗忖,他十五六年前才一個人住,估計是沒再娶。沒再娶不表明他生活中就沒女性,他剛才不是說家里有人嘛……我關心他這些爛事干嗎呢。
你們——你,我爸,胡嫻阿姨,把戶口都遷到縣城里了?
是,我買了房子后,先把自己的戶口遷進去,而后他們以投靠親友的名義也把戶口遷到我房子里。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我的戶口還在華僑新村。
我開玩笑說,村里的一切權益都沒了,如今城里人想把戶口遷到農(nóng)村去卻遷不了。
清秀,誰會稀罕那點蠅頭小利啊,不過我得承認,當年我們三個人是賭氣遷走戶口的,還要繳不菲的進城費呢。像要與村里的一切一刀兩斷。不過,也得感謝村里人不加掩飾的鄙夷和奚落,尤其是在你爸娶了我妹子后。什么難聽的話我們都聽過了,說賭徒就該娶賭徒家的女人之類的……不說了。我和你爸猶如過街老鼠,在村子里又煎熬了兩年左右,我指的是你爸娶了我妹子后。我們三人一合計,終于決定由我先去縣城探路。開始我在西門頭幫人家看守攤位,漸漸摸出了做生意的門道,就自己租攤位自己進貨做起了老板,你爸和我妹子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我,支持我發(fā)展壯大。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可當年我爸和胡嫻阿姨還住溪邊村時,阿姨告訴我,我爸當時就戒賭了。
他是戒了,娶了我妹子后,我妹子盯著,就戒了??晌疫€在賭。賭鬼就是賭鬼,你一時半刻沒在賭場里出現(xiàn),人家就不叫你賭鬼了?
我想到了大舅和媽對爸的賭鬼稱謂,像那倒成了爸揮之不去的本名。我點頭說,你也不賭了,離開村子出去闖是對的,不說能不能掙錢、掙多少錢,起碼可以圖個清靜。
你爸和我妹子幫我看了一年的攤位,我自己又租了一個更大的攤位,把老攤位買下來交給你爸和你阿姨經(jīng)營??上Ш镁安婚L,大概半年后你爸就查出肺癌,人這一輩子哪……
叔!
清秀,你有話就說。
當年你跟我爸說什么啦,導致我爸非要跟我媽分手?
他慢慢地垂下腦袋,猛然看到咖啡杯里還有剩余的咖啡,端起來一飲而盡,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這就是我一開始跟你說的,我對不起你們一家人,是我害得你的家庭支離破碎。
叔,我不明白。
啪!
他掄起巴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我目瞪口呆。
既然你不愿打叔,叔自己打。
叔,什么事情都過去了,你不必太自責。
你爸死后,我多次想去京州找你。
可你終究沒去。
我去了,不過那估摸著是你爸去世一年后了。
啊……
我什么都打聽到了,你念的是新聞與傳播學院,住在學生公寓九幢223寢室,我沒說錯吧?
那八千元錢就是你留下的!
是,我沒見著你的面就回來了。如見了面,你勢必問我你爸怎么樣了,我怕撒謊,又怕說漏嘴,清秀,你得體諒叔。
我深吸一口氣,說,我理解,叔,都過去了。
叔一直想跟你說個事,又怕你責怪,叔開不了口啊。
叔,你不愿說的事,就不說了吧?
可你剛才問叔了,其實這事情一直壓在叔的心頭,叔沒一天過得舒坦,但叔又沒勇氣主動去找你……今天,你不是找上門了嘛。
我爸非要和我媽分手的事?
清秀,你聰明過人,怪不得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學。
可我爸媽的事和你又有什么關系?
你得先答應叔,你得原諒叔。他眼巴巴地看著我,眼神里滿是乞求。
我不得已答應道,叔,我原諒你。
他竟然開心地笑了,神色輕松了許多。
我勞教一年半,王蘇丹就沒去瞅過我,我心想肯定出事了。我回來后,發(fā)現(xiàn)王蘇丹帶著我女兒回娘家了,再一打聽,她和娘家村子里的一個鰥夫好上了。我岳父母倒是勸她帶著女兒回溪邊村,那鰥夫在村子里名聲不佳,歲數(shù)也偏大,我岳父母看不上眼。王蘇丹就帶著女兒回來與我住了十來天,竟然不讓我近身……清秀你說說,世上竟然有這種事,我一個大男人,哪受得了這種事,就……揍了她一頓,下手比較重,老子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啊……就這樣,徹底分掉了,女兒我也不會照看,讓她帶去算了。
叔,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不是都過來了嘛。
我又去賭了,但沒招呼你爸。自從我被抓去勞教,你媽死死地盯著你爸,他就沒再賭了,主要是因為沒伴了啊。這就是你媽的初衷。
什么初衷?
我最后一次被抓,是你媽舉報的,她就是要棒打鴛鴦散。
我媽要把你們分開,我理解,但她不會去舉報。
你別吃驚,我沒瞎說。我又去賭后,峰園村一個叫小六子的賭徒告訴我的,他與我一同被抓去勞教,都是一年半。那次被抓現(xiàn)行的有十來個人,就我們倆勞教。他出來后,發(fā)誓要找到那個舉報人。
你有什么證據(jù),或者說,那個小六子有什么證據(jù)?
清秀啊,這事還需證據(jù)嗎,那個晚上,我們就是在小六子家里被抓的。我和你爸一天前就約好共赴峰園村,可那天晚上我在家久等你爸不來,就上你家去了,發(fā)現(xiàn)你二舅在和你爸喝酒。你爸看上去灰頭土臉,像還有點鼻青臉腫。我嫂子——你媽一見我露臉,指頭槍(食指)就戳著我說,老二你看看,說曹操曹操就來了,梁正云,我沒說錯吧?你爸低著頭不吱聲。你二舅說,你就是害我妹夫的胡前進吧?識相的一起喝酒,不識相的滾蛋。你二舅兇神惡煞,我估計你爸打架根本不是他對手。其實他完全是在裝腔作勢給你媽看的。我以前還和他喝過酒呢,春節(jié)期間他來看你爸媽,你爸帶他去我家喝過酒。你爸那萎縮樣,估計是不敢頂風作案了,從始至終,他都不敢正眼瞅我。我只能灰溜溜地滾蛋,一滾就滾到了峰園村,直至被抓。
我爸把你們在小六子家聚眾賭博的事舉報了?
不是他舉報,他肯定招供了啊,舉報的人是你媽。
不能因此斷定就是我媽舉報,從咱白家坪鄉(xiāng)到鎮(zhèn)上走路得兩個小時,來回得四個小時,那時候還沒110,隨便哪個村子里都沒電話,有些村子還沒通電呢。
你說得沒錯,但我把小六子的話轉告你爸后,你爸回家問你媽,你媽承認了。
她跑步到鎮(zhèn)上去舉報?
不是,你媽告訴你爸,是她舉報的,還反問那又怎樣。前一天晚上你爸不是向你媽要錢嘛,他認為你媽兜里還有錢,你家里的豬是約半年前殺掉的,你爸斷定你媽把屠夫賣了豬肉給的錢藏匿起了一部分。你媽自然不給。出事當天一大早她就去高山村把你二舅喚了過來,好像你二舅平日里還和你爸挺說得來,但這回受不了你媽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你爸飽揍了一頓,并且揚言要帶你媽和你回高山村,直至你爸跪地求饒,如實招供。然后你二舅在你媽授意下,跑去峰園村,向公社里的人求爺爺告奶奶,人家終于同意他打電話,他終于如愿以償?shù)匕央娫挻蚪o了鎮(zhèn)派出所。不,那時還叫區(qū)派出所。你媽則在家里看守著你爸,他一整天都沒離開家門。你媽和你二舅自然不會告訴你爸,你二舅干什么去了。
公社那時有電話機?
有,每個公社都有一部手搖電話機,還有話務員呢,平日里主要與神馬鎮(zhèn)上的區(qū)公所聯(lián)系。
那是我二舅舉報的啊,不是我媽。
那不是一回事嗎,清秀?
原來我二舅藏得還挺深。即便如此,爸在和媽離婚后,依然和我二舅保持聯(lián)系(這時候爸已知真相),估計是有求于他沒辦法(爸要見我)。而二舅出于某種愧疚心理,也樂于幫他的忙。媽即便不愿我和爸藕斷絲連(擔心近墨者黑嘛),卻礙于二舅和她串謀舉報的歷史遺留因素而網(wǎng)開一面。
我說,小六子是怎么找到舉報人的?
他家不就在峰園村嘛,與公社里的個別干部熟,打聽來打聽去,終于落實到出事那天上午有一個叫曹小勇的人來借用過電話,聲稱是來舉報有人聚眾賭博的。曹小勇不就是你二舅嘛。前后一聯(lián)想,肯定是你媽的主意啊。
所以你攛掇我爸和我媽離婚?
不是的,清秀,我把小六子的話轉告你爸,其實只是隨口一說,根本沒想怎么樣,最多是出口氣,隱約有點責怪你爸沒管好自己的婆娘那么個意思。
可我從沒聽說有人找我二舅或我媽的麻煩。
是,我不僅不想破壞你的家庭,我還盡力規(guī)勸小六子放棄報復的打算,提醒他爸媽和他婆娘看著他,不想吃槍子的話就別讓他跑出峰園村。這事就這么在我提心吊膽中過去了。
可你出來后,我爸最終還是又出去賭了。
是,都怪我,雖然你爸沒有就舉報這事拿你媽怎么樣,但他心里窩著火。像是為了彌補我啥的,后來竟然又跟我跑出去賭了,你家的豬就是那時候輸?shù)舻模?/p>
這事我有印象,媽都快哭暈過去了……一開始,我是說最早的一開始,在你們兩個人都還沒成婚時,是你帶我爸去賭的,還是反過來?
沒有誰帶誰去賭,我們倆本就是穿開襠褲時的好朋友,盡管梁胡兩姓在歷史上不大對付。長大后,我們倆隔三差五在賭場里相遇,才知彼此是同道中人,從此更加心心相印。
我忍俊不禁,盡力憋住不發(fā)笑。這么說,你勞教歸來,我爸破戒,不是你的責任?
是,但千不該萬不該,后來有一次我和你爸從黃林村賭博歸來,那天我贏了,你爸輸了,我請他在我家喝酒。反正我知道是你媽舉報導致我被抓去勞教后,就沒在你家出現(xiàn)了。我家里清爽啊,我單身狗一只,深更半夜也不怕吵到誰……
你到底要說什么?
你不要打斷我。
等等,叔,我不明白為什么只有你和小六子賭博被抓去勞教,一同被抓的那些人呢?
清秀啊,說來慚愧,在小六子家被抓之前,我已因為賭博被公安抓到過三次,你爸也是三次,在同樣的三個場地,有一次還是在鎮(zhèn)上的旅館里。但這幾次運氣比較好,被當場沒收的賭資金額都不大。偏偏被抓的這一次,就是在小六子家那次,大家都是做足了準備的,不僅人多,而且都想來一把過癮的,不然你爸也不會還想著向你媽要錢,我知他身邊還有錢。輸輸贏贏,口袋里總有錢,無非有時多有時少。據(jù)說那些年你們家養(yǎng)豬殺豬得來的錢,你爸媽是平均分的,這已很不錯了,村子里哪個婆娘敢跟自家男人平起平坐啊。
就因為那次你身邊帶的錢多,所以就勞教?
那時候有個規(guī)定,賭博第四次被抓到就勞教,而且我金額大。小六子賭資不多,但他是那次聚眾賭博的組織者,也得勞教。
我對勞教制度的細則不甚明了,只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還是說那次在我家喝酒,兩人都喝高了。我說梁正云啊,如你還是氣不過,就把你婆娘撇了,我把胡嫻嫁給你。我萬萬料不到一語成讖,你爸竟然上了心,回家就去找你媽鬧離婚。我無論怎么規(guī)勸,他就像中邪了一般,死活都聽不進去了……清秀,叔對不起你。
他顫巍巍地起身,站在桌角外沿,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額頭差點磕到桌角。
上午,我跪在爸和胡嫻阿姨的墓碑前哀思時,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我沒理睬,就讓它響著。我想此時此刻,任何一個多余的動作都是褻瀆。
清秀,你還是把那該死的聲音關了吧,我妹子怕吵呢。
站在我身后的胡前進顯然不認同我的做法。早上他帶我去信河街買了香燭紙錢,就開車去天嶺山。他來萬豪酒店接我的路上已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水果熟食生面。人老心細。
我只得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按了靜音鍵。目光本能地掃過屏幕,便起身接了電話。
清秀,你媽差點昏過去了。
大舅,你慢慢說。
你啥時候回來?他的語氣很急切。
我握著手機的手在抖。前天他還提醒我,甭心急、不能急躁、注重做思想工作啥的。當然,他這么說的前提是爸還在人世間。
我下午就回家,我媽怎么啦?
一大早就被一口濃痰堵住喉嚨,臉都青紫了,還是阿富有經(jīng)驗,把她翻過來拍背,痰總算出去了。哎,老二的車子被你開出去了,他就在家里看著你媽。我打電話給社區(qū)衛(wèi)生所,一個護士帶了氧氣包過來,你媽吸上氧了。但還是時不時地要咳痰,我怕出意外,就沒讓護士離開,正鬧著哩。
我媽現(xiàn)在怎么樣?
現(xiàn)在暫時好了,好了,你下午回來就好了,你不是有車子嘛。
我掛了電話,給我爸和胡嫻阿姨各深深地鞠了一躬,我連三鞠躬的時間都沒了。我招呼說,趕緊下山,把我送到萬豪酒店,我車子停那里。不管怎樣,得知真相的我,是沒心情和胡前進這糟老頭共進晚餐了,所以昨天傍晚他把我?guī)Щ仃柟庑^(qū)門口,我便自行駕車離開了。
胡前進沒說什么,腿腳也還算靈便,一聲不吭地就沿著青石板臺階往山下的停車場走。我跟在他后頭,像押送著犯人。
車上,見我悶聲不響,他終于發(fā)問。清秀,出什么事了?和叔說說。
我媽快了。我鬼使神差地說,完全是不經(jīng)腦子的脫口而出。
什么快了……
他顯然明白了,沉默一會,說,在哪?我得去見見嫂子。
我斜了他一眼,生硬地說,不用。
如我不知就算了,但現(xiàn)在知道了,不去看望嫂子就說不過去了。
沒人知道你知道。
清秀,我知你心頭有氣,本來你有一個完整圓滿的家庭,可以一直生活在你爸媽的……
別說了。
你媽知你爸沒了嗎?
昨天我到縣城就是來找我爸的。
我知道,你媽讓你來的?
我點了點頭。
那你回去怎么向她老人家交代?
我不知道。我痛苦地搖頭。
要不,你就說你爸住院了,出不來?
我媽臨死前要見他一面,他倒躲起來?
是,是,嫂子會更生氣,哎。他悵然嘆息。他的一臉迷惘和愧疚不像是裝的,這點我相信。
嫂子還有救嗎,送到玟州市一醫(yī)呢?只要還有救,去上海也行,叔有門路。
沒用的,叔,醫(yī)生說是器官衰竭。
可是我無論如何得去看望嫂子。他拍了一把方向盤。
隨你便。我說這話帶有賭氣成分,但我不想把這話收回來。
那我們直接往高山村開?
我點點頭。心慌意亂之下開車易出事故,二舅的越野車性能我也還沒完全掌握,那么多鍵和按鈕還沒完全分清啥是啥。
路過神馬鎮(zhèn),我們各吃了一碗拉面,繼續(xù)開。天氣陰沉,車前頭的道路上飄著若有若無的絲絲縷縷霧氣,好歹還不怎么影響開車。車子到了溪邊村,仰頭看,峰園村以上全籠罩在濃霧里。到了峰園村,只能看到前方四五米的路面了,而且盤山公路多彎道。他降低車速,打開遠光燈和霧燈,打起了雙跳。盡管如此,還是一頭撞在了拐角處的兩只藍色大垃圾桶上。
見他遲疑,我說,別管了,只管走。
他嘆口氣,慢慢倒車,加速離開,旋即又降速。
從峰園村到高山村,車子以二十碼的平均時速前行,到高山公園前停車,我看了一下時間,花了足足半小時。平時只要十來分鐘。
我往家走的路上,給大舅打了電話。他說就在我家里。電話那頭出奇的安靜。我問二舅呢。他說陪著你媽呢。我就把電話掛了。我是擔心帶不速之客上門鬧出尷尬,二舅稍微通情達理些。
大舅一個人站在屋子前,顯然在等我。他瞥了一眼跟在我后頭的胡前進,顯然沒認出來。我估計他去溪邊村時,是見過胡前進幾面的,或許也曾被爸拽著去胡前進家里喝過酒。歲月變遷,白云蒼狗,他哪能還都記得誰是誰。
我媽怎么樣?
進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大舅說話時又瞥了胡前進一眼,看他跟在我后頭就要進我媽的房間,手擺動了一下,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放過去了。
媽閉著眼睛,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氣。她鼻子里插著塑料軟管,軟管的另一頭連在一個氧氣包上,氧氣包就擱在媽身上的被子上。床頭柜上擺著監(jiān)護儀,監(jiān)護儀上伸出來數(shù)條皮管,皮管的另一頭粘在媽的手腕處和伸入被子里。監(jiān)護儀上的曲線還在有力波動,我略為心安。
二舅坐在床沿上,把我媽的一只手握在他的兩手之間。阿富和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姑娘正在竊竊私語著什么。
二舅向我招手,我也過去坐在床沿上。他悄聲說,你媽現(xiàn)在清醒著,有沒有找到你爸?他像想起了什么,盯著胡前進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點頭的意思大概是與胡前進打招呼,他顯然認出他了。
我回頭看胡前進,生怕他會做出什么唐突之事。剛好看見阿富指著我,和那個姑娘說著什么。我不認識那姑娘,但肯定是護士。護士過來趴在我耳邊說,出來我和你說幾句話,我是社區(qū)衛(wèi)生所的護士。
在幾雙眼睛的注視下,我跟著護士出了房間。
我媽怎么樣?
我要求把你媽送醫(yī)院,起碼要送鎮(zhèn)衛(wèi)生院,他們都不聽。
可能是我媽不要出去,她怕……
怕什么?
怕死在外頭。我有點責怪她的不懂事了,語氣加重了些。
我想走走不了,一直得待在這里,有需要時就用吸痰機給她吸痰,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啊。血氧含量越來越低了,以此趨勢下去,熬不過明天中午。這里怎么搶救?啥設備都沒有。
你問過我媽的意見嗎?剛剛我二舅說她還清醒著。
是,就是你媽的意見,說哪兒也不去,他們都聽她的……但她很快又會陷入昏迷,不出意外的話。
我從鼻子里呼出一口氣,說,或許我媽是打定主意順其自然了。
氣上不來,不完全是咳不出痰的因素,實在不行還可以插管,這里怎么插?
我說,我媽不要插管,這點我可以肯定。我想媽的脾性我還不了解嘛。
你們這家子啊……
好了,好了,我安慰說,大家都知你是為我媽好,辛苦一天了,回頭我給你包一個大紅包。
你這人!她咬牙切齒地說。
我剛要走,她又一把拽住我,說,如你媽需交代什么,我可以給她打一針腎上腺素,我藥箱里帶了。
我敷衍說,謝謝,我先進去看我媽。
我的腳步僵在了房間門口。眼下的情形我將終生難忘,似乎本應義憤填膺的被舉報者跪倒在似乎本應羞愧難當?shù)呐e報者床前。是,彌留之際的媽坐了起來,鼻子里依然插著輸氧軟管,大舅俯身托著她后背,她炯炯的目光落在跪在床前的那個人身上。是,胡前進跪倒在床前,二舅和阿富各自俯身象征性地挽著他的一只胳膊,他雙膝著地,腦門不時磕在冷硬的地面上。他正在聲淚俱下地述說著什么,悲痛欲絕,泣不成聲,時不時地停下來喘息。媽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圣潔的光芒,幾顆濁淚珍珠一般點綴在眼角和顴骨。她抬起了一只胳膊,指著哭訴著的人,手指無力地搖擺。她微張著嘴,顯然想要說什么話,但說不上來。披覆在她身上的被子一起一伏。她正在努力呼吸。
護士蹺起腳跟,嘴巴湊近我耳朵說,來一針?
我想了想,說,來一針,媽也肯定還有話和我說。
我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愿胡前進從此稍得慰藉和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