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戴安娜不是一個機器人。

當她快八歲的時候，她想到一個問題。為什么自己不是由電線和機械零件組成的呢？

她問媽媽：“為什么我這么脆弱？”她把自己編得整整齊齊的黑色辮子繞在纖細的手臂上?！盀槭裁次倚枰詵|西，晚上還得睡覺，而我的姐姐們卻不需要？”

媽媽顯然被她問住了，這個難題很棘手，哪怕你會數(shù)學也解不開，哪怕你是百科全書都無法回答。媽媽的風扇迅速旋轉(zhuǎn)起來，“你是我的女兒。” 她終于用她那低沉而單調(diào)的聲音說道。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嗡嗡響。

“可是你不用吃東西，你的電池用太陽能板充電，你很強壯，而且壓根就不會流血！”戴安娜跺了跺小腳，顯得有些沮喪。這對她來說很難得。

媽媽的胸板開始吱吱作響?！巴馄艜赖摹！彼f完就轉(zhuǎn)過身去，光滑的背上散發(fā)出一陣陣熱氣。

外婆年事已高，由于常年暴露在籠罩著小島的咸霧中，她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生銹。同樣的霧氣卻讓戴安娜精神抖擻。要是媽媽沒在她身邊提醒那些危險，她就想跑過沙灘，躍入波濤之中。媽媽擔心她會遇到的危險可多了，比方說鯊魚、寄生蟲、水母、污染，還有溺水。

沙灘上有很多齒輪。那些沙子填滿了齒輪，在金屬上留下了一層浮渣。外婆不在沙灘上，戴安娜在遠離沙灘的充電山上找到了她。她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外婆發(fā)出了一聲嘆息，戴安娜早就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呼吸，而是一種聲音文件，好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有血有肉又有肺的生物，像是戴安娜那樣的生物。

“戴安娜，”她用舒緩的、單調(diào)的聲音說，“你不是機器人?！?/p>

戴安娜鄭重地點點頭。她已經(jīng)知道這一點了。

“你是一個人類。” 不同于媽媽，外婆始終保持著冷靜。她總是很有邏輯、很穩(wěn)重。

“我在課本上讀到過關于人類的故事。我想我可能就是其中之一?！贝靼材壬钌畹匚艘豢跉猓钠鹩職鈫柕?，“還有其他人類嗎，外婆？”

外婆的光學傳感器擴大了，就好像它們可以直接透過戴安娜自己那雙容易受傷的眼睛看到更多東西一樣。

也許它們確實可以。

“有的?！崩蠙C器人舉起胳膊，用一只溫暖的金屬手拍了拍戴安娜的臉頰。“但他們是在自尋死路?！?/p>

戴安娜感到眼睛后面有一種奇怪的刺痛感，這喚起了她遙遠的記憶：有一次，她離開了媽媽那警惕的保護。她絆倒了，擦傷了膝蓋。水順著她的臉流下來，她無法順暢地呼吸，她確信自己快死了。

但她還是堅持問下去，“我從哪里來，外婆？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們把你從那些想要毀滅你們的人手中拯救出來。那些人毒害自己的土地，用武器互相殘殺。你是一種新型人類。我們保護你的安全，把你養(yǎng)大，讓你在這里生活，這里有干凈的空氣和土地，沒有戰(zhàn)爭?！?/p>

為了抑制眼睛里的疼痛，戴安娜迅速地眨了眨眼睛。她的兩只眼睛各自流出了一滴淚水，但僅此而已，沒有更多的了?！爸x謝你，”她說，“聽起來，我應該不會想認識這些人?！?/p>

外婆點了點頭，她的脖子關節(jié)發(fā)出了吱吱聲。就是這樣。

為了慶祝戴安娜的十二歲生日，媽媽為她安排了所有她最喜歡的活動。全家人一起爬樹，在沙灘上拋球—就連外婆也不例外，她甚至都沒有抱怨過那討厭的沙灘，就連一次也沒有。接下來，戴安娜的姐姐“水族二號”為她準備了海藻沙拉和貽貝作為午餐，而電池容量較小的老機器人則去了充電山。后來，全家人聚集在她們的小房子里，講起了戴安娜之前的趣事。

“一直到很晚，你才學會開口講話?！眿寢屨f，“也許你會這樣是因為我們沒有嘴巴讓你觀察該怎么說話，畢竟我們只有音頻輸出裝置?！?/p>

“你說的第一個詞是‘?！??！薄八逡惶枴眹\嘰喳喳地說。比起她的雙胞胎姐妹，她要更活潑一點兒，“然后，你居然管我叫‘阿祖’！ ”

“水族二號”說：“這根本就不合邏輯?！?/p>

戴安娜沖著她的姐妹們討好地笑了笑，但是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一些危險而陌生的東西。一些人類的東西。

“你的頭發(fā)是外婆親手打理的?！眿寢尳又f，“我們認為，如果僅僅因為我們無法讓你的頭發(fā)保持整齊就把它剪掉，這對你來說不太公平。于是，外婆就開發(fā)了她的梳子附件和一個新的程序用來編辮子?！?/p>

“但外婆為我織布，還給我做衣服?！贝靼材戎赋隽耸聦?，“相比之下，編辮子要簡單多了。”

“在你來之前，我可沒做過衣服。”外婆說。

“說說我是怎么來的吧?！贝靼材扔X得自己的膽子大了起來。

她的家人們像是沒有聽到她所說的話，盡管她知道她們的音頻傳感器沒有任何問題。

“你很早就學會了閱讀?！眿寢屨f，“你一直對生物科學很感興趣?！?/p>

2

那天晚上，戴安娜怎么也睡不著。她內(nèi)心那種奇怪的新感覺讓她無法入睡。這種感覺穿過她的肺腑，以極快的速度通過脊髓進入她的神經(jīng)回路。

因此，當木煙的清脆氣味從戴安娜臥室的過濾器里溜進來時，勾起了她的縷縷回憶。她的腦海里模糊地浮現(xiàn)出一間色彩明亮的房間，那里遠離她現(xiàn)如今在小島上的這個家。于是她關掉了安全系統(tǒng)，悄悄地翻過窗戶溜進了月光下的樹林里。

戴安娜之前曾多次逃出她的房間而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媽媽知道，青春期的人類女性最理想的睡眠時長是每晚九到十一個小時，因此在決定戴安娜的就寢時間時，她過于謹慎了。其實戴安娜只需要睡八個小時。沒過多久，她就想出了辦法能夠瞞過家人，讓她們以為她還在睡覺。

但之前那幾次，戴安娜的肚子里并沒有出現(xiàn)像今晚這種不舒服的新感覺。當她循著煙味來到海邊時，她覺得好像有一只野獸在她的腹中棲息。她并不喜歡這種感覺，但這種感覺卻讓她興奮不已，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

火很小，沙灘的那堆木頭上只有一簇小火苗。一個輪廓清晰的身影朝上面扔了一根細棍，火焰飛濺，幾乎熄滅。戴安娜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得夠近了，可以聽到那個身影呻吟了一聲，然后喃喃地說了一句戴安娜曾經(jīng)在書上讀到過的咒語。

戴安娜的膝蓋顫抖了一下，她的臉上火辣辣的，就像那次她因為吃了變質(zhì)的魚而生病了一樣。但是她并沒有其他不舒服的感覺，所以她強迫自己用顫抖的雙腿繼續(xù)往前走。

“需要幫忙嗎？”戴安娜走進了火堆周圍那不斷縮小的光圈里?！拔覍ι鹩幸恍┙?jīng)驗?！?/p>

那個人尖叫起來，“它”像螃蟹一樣向后逃跑，差點兒跌進火里。

她絆了一跤。在戴安娜的腦海中，她意識到不該用“它”來指代那個人類，那是一個女孩。這個看起來和戴安娜非常相似的女孩引發(fā)了另一段記憶。戴安娜躺在床上，一團柔軟的黑發(fā)垂落在她的臉上。

戴安娜眨了眨眼睛，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她面前那個真正的女孩身上：“不要怕我。我想幫忙?！?/p>

那女孩整個人仍然蜷縮在沙子里，但當她歪著頭打量戴安娜時，她的臉色變得柔和了：“你是誰？你住在這里嗎？”

“我叫戴安娜。我確實住在這里。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女孩站起身來，撣去腿上的沙子，然后優(yōu)雅地走回火堆旁，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剛才那個受驚嚇的生物。戴安娜被她的身體動作吸引住了，這與她的家庭成員是如此不同。戴安娜自己移動時也是這個樣子嗎？

“我叫李。我以為……我還以為這個島上沒有人住呢?！?/p>

“只有我的家人住在這里?！贝靼材葟幕鸲堰厯炱鹨桓畲蟮臉渲?，把它的樹皮掰碎了，丟進即將熄滅的火焰中。

“聽起來很孤獨。”李說。

“不，我不孤獨?！睒淦と计鹆嘶鸸?，這讓戴安娜能夠觀察李的長鼻子和她那雙閃爍的黑眼睛，“我有媽媽，外婆和兩個姐姐。她們隨時都在我身邊?！?/p>

李不由得放低了眉毛，皺起了眉頭。戴安娜自己也瞪大了眼睛，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你為什么要這么說話？”李問道，“這讓人有點兒毛骨悚然?！?/p>

“毛骨悚然？”戴安娜覺得這個詞很奇怪，又是一個她只在書里見過的詞，“感覺很怪的那種嗎？”

李笑了起來，把戴安娜嚇了一跳，“你好像從來沒有和其他人打過交道似的。”

“那倒是真的。我沒有。那你呢？”

“當然有！那你的父母呢？你的姐妹呢？”

戴安娜深吸一口氣，盤腿坐在沙灘上，“這事說起來可不尋常?！?/p>

李緊挨著戴安娜坐下，雙手在噼啪作響的火堆上取暖。“請你告訴我吧。”

戴安娜向李描述了她的家庭成員，因為她想不出來有何不可。她談到她們?nèi)绾握疹櫵?，喂養(yǎng)她、教導她，甚至為了了解如何正確地撫養(yǎng)她，還特意下載了人類的育兒書籍。

當戴安娜講到外婆把她從危險的人類手中救出來的故事時，李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是被燙到了嗎？”戴安娜問道，她想知道是不是有火星從火堆里跳出來灼傷了這個女孩。

“沒有，只是……”李閉了一會兒眼睛，“沒什么?！?/p>

戴安娜意識到，她花在談論自己身上的時間比她想得還要多。也許是她太無禮了?！澳闶菑哪睦飦淼?，李？你是怎么來到我家的？”

戴安娜曾經(jīng)認為微笑總是完美對稱的，就像她的家人們笑起來那樣，但是李的微笑卻像一棵迎著海風生長的樹一樣歪歪扭扭：“首先，我‘偷偷’開走了我哥哥的船?！?/p>

“哦，天呢！”戴安娜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逃跑。李顯然和外婆描述的那些人類一樣不道德。雖然這個人類女孩也聽了戴安娜的故事，還讓戴安娜心中涌起了陌生的情緒。那是一種愉悅的情緒，就像咬了一口甜美的水果，但還要更強烈一點兒。無論如何，李看起來似乎不會對戴安娜或她所處的環(huán)境構(gòu)成直接威脅。

李笑了：“別這么震驚嘛！我沒有真的偷，我只是借來的。我的意思是，憑什么我哥哥有自己的摩托艇，而我卻連獨木舟都沒有？他才十四歲！”

“我不知道?！贝靼材日f。向一個陌生人打聽一個她壓根不認識的家庭的細節(jié)，這實在是太荒唐了。

李繼續(xù)說下去，仿佛根本沒聽見她的話。“總之，我現(xiàn)在有大麻煩了。我在你們島的附近撞到了一塊石頭。這艘船的自動控制器肯定是出了故障—它根本沒有探測到你們這里—但不管怎樣，撞擊導致馬達失靈了。我只好靠著船槳，勉強劃到海灘上！”她嘆了一口氣，把頭發(fā)從臉上吹開，“我可以打電話向我父母求救，但他們會大發(fā)雷霆的?！?/p>

3

“但這不是你的船，如果他們秉持公正，他們應該會感到憤怒?！?/p>

李哼了一聲，聽著就好像她需要清理鼻竇一樣?！澳阏娴氖潜粰C器人養(yǎng)大的，不是嗎？”

“是啊?！?/p>

“我知道！”李的笑聲就像戴安娜家旁邊的清泉一樣汩汩流淌，“這種問題你不必回答了。”

戴安娜頭暈目眩，試圖處理所有相互矛盾的新信息?！胺磫柧洹！彼浀米约涸谝淮卧~匯測試中給這個詞下過定義。

“別愁眉苦臉的。我不介意?！崩畎岩恢粶嘏氖址旁诖靼材鹊募绨蛏?，微笑著說，“那你平時都有些什么樂趣??？”

“樂趣？”

李跳了起來，搖了搖頭，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樂趣！來吧！”

戴安娜從來沒有這么晚睡過，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充滿活力。她借著半圓月的月光在沙灘上奔跑，把李的雙腿埋在沙子里，在淺淺的浪花中嬉戲，聽著對岸的李家的故事。

后來，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奇怪的設備，和父母通話。它有一個屏幕，就像戴安娜用來做功課的電腦，但它要小得多。小小的揚聲器里傳來了微弱的聲音，直到李用耳朵把聲音堵住了。

“媽媽？爸爸？”她說，“我沒事。對不起，真對不起?！崩钇沉舜靼材纫谎郏罩胸Q起一根手指，然后沿著沙灘朝樹林走去。

戴安娜逐漸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了，但她猜測李伸出那根手指就是請她不要跟著。幾分鐘后，李回到沙灘上。

“他們說我可以在這里過夜，看看明天早上能不能自己把船修好。要是不行，他們會來接我?！?/p>

“他們同意你一個人留在這里？”

李笑著說：“不是一個人，我告訴他們。我和一個朋友在一起。”

“一個朋友？”

“沒錯，你就是?！?/p>

李堅持不讓戴安娜為她惹上麻煩。說實話，戴安娜不知道她的家人們會對島上多出一個陌生女孩做何反應。她確信她們不會傷害李，但她們也可能不歡迎她。于是，戴安娜勉強同意離開，并答應明天一早盡快趕回來。

當戴安娜翻過她的窗臺，沉沉地躺在床上時，星星已經(jīng)消失在漸漸明亮的天空中，她興奮不已，卻又筋疲力盡。

4

盡管疲憊不堪，戴安娜還是無法入睡。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思緒萬千。李的父母長什么樣？她那個島上住著多少人？李有雙親、三個兄弟、一個妹妹，聽起來像是還有幾十個朋友。她說她有多么愛他們，他們又有多么愛她。她的哥哥和父母一定會原諒她私下開船的事情，盡管他們會一直笑話她。李沒有提到武器、污染或危險。

有人愛戴戴安娜嗎？她真的不知道。

因此，等到吃早餐的時候，戴安娜睜開惺忪的睡眼，專注于她必須問的問題。她覺得好像有鳥兒在她的肚子里撲騰，當她把粥舀到嘴邊時，那一勺粥搖晃了起來。最后，她終于擠出了一句話。

“你愛我嗎，媽媽？”

媽媽的風扇因為過熱，發(fā)出了那令人熟悉的嗡嗡聲，但媽媽沒有像往常一樣轉(zhuǎn)過身去拒絕回答。

“我關心你。我的程序就是為了保護人類的安全?！?/p>

“但是你愛我嗎？”戴安娜的聲音有些奇怪，聽著很嘶啞，“你為什么會過熱？”

戴安娜原本以為媽媽軀干周圍的空氣會因為熱浪而微微發(fā)光。然而，風扇卻慢了下來。

“我的程序禁止我撒謊。如果保證你安全的最好方法就是撒謊，我的電路處理起這種矛盾來就不太容易了?！?/p>

戴安娜的眼睛開始刺痛，這種感覺越來越熟悉了?！八裕@不是因為你……對我有感情？”

“我的程序并不允許我感受人類的情感，戴安娜。我必須保證你的安全?！?/p>

戴安娜覺得自己的電路好像過熱了。熱氣從她的雙頰升起，幾乎要把她的眼淚變成蒸汽。她最后看了媽媽一眼，扔下勺子，跑出家門，向海灘跑去。

“戴安娜！”“水族一號”那歡快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戴安娜聽到車輪在巖石和枯葉上呼呼作響，“等一等！”

戴安娜本想不理她，但 “水族一號”的速度比她快多了，所以她只能等著。

“戴安娜，求你了，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去哪里？”戴安娜轉(zhuǎn)向她的姐姐。在所有的家庭成員中，“水族一號”的面部表情最為豐富，即使這些表情是由閃爍的燈光而非人類的五官完成的。

“你的臉！”機器人嘰嘰喳喳地說，“你沒事吧？ 你產(chǎn)生過敏反應了嗎？”

戴安娜用手揉了揉腫脹的眼睛，“我沒事。不過你還是回家吧?！?/p>

“水族一號”搖了搖她的頭：“你晚上會出門散步，這事情我一直瞞著其他人，但我不確定自己昨晚是否做出了正確的決定。你和那個女孩在一起……”

戴安娜盯著“水族一號”：“你說什么？”

“我一直替你瞞著……”

“不，不，我聽到你說的話了。我以為沒人知道我散步的事?！?/p>

“只有我知道這事情。你肯定知道島上到處都有傳感器。我可以直接與它們連接，但我對其他人隱瞞了它們的數(shù)據(jù)。我想你應該有一些獨處的時間。”“水族一號”垂下了頭。她看起來好像很難過。如果她是一個人類的話。

“謝謝你?！贝靼材鹊吐曊f，然后她清了清嗓子，想了想，“你想見見她嗎？”

“哦，好??！”“水族一號”把她的燈光變成了一個微笑，順便加速了她的引擎。

5

為了避開漲潮，李把她的船停在了海灘的遠處。在夜里，小船只是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黑影，但現(xiàn)在它看起來更小、更親切了。在船的側(cè)面，有一行閃閃發(fā)光的藍色大字：安莎的希望。

“李！”戴安娜叫道。

李一躍而起朝著戴安娜跑過來。戴安娜退縮了，但李還是緊緊地抱住了她。過了一會兒，戴安娜也摟住了李。她的眼睛又開始刺痛了，但這次沒有那么難受了。

“我姐姐想見見你?！碑斔齻兘K于松開彼此時，戴安娜說道，“別擔心。她不會把你的事告訴別人的?！?/p>

在她的提示下，“水族一號”從小路的灌木叢后面滾了出來。為了能在沙灘行走，她還特意給自己的輪胎充了氣?！澳愫茫?。你可以叫我‘阿祖’?！?/p>

“阿祖！”

“你好，阿祖?！崩钫f，“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機器人。”

“水族一號！”戴安娜驚呼起來，她不太確定自己是該生氣還是該高興，“你為什么告訴李你叫阿祖？”

“水族一號”盯著地面看了一會兒方才開口：“因為你是唯一一個給我取名字的人。我喜歡這個叫法?！?/p>

突然之間，戴安娜的腦海里涌現(xiàn)出了她與“水族一號”互動的記憶?！八逡惶枴薄唬瑧摻兴鞍⒆妗薄偸窃谠儐柎靼材鹊母惺??！鞍⒆妗北M了最大的努力陪戴安娜一起玩，編一些傻乎乎的游戲來逗一個小女孩開心。

戴安娜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是否有些失禮，但她必須知道答案?！澳恪阌懈星閱幔俊?/p>

“水族一號”低下了頭，看起來就像她之前走在小路上那樣，“我擁有完整的人格芯片，能夠激活感情?！?/p>

“為什么我不知道？”

“外婆說這會讓我變得不可靠 我可能會變得太像人類?！?/p>

李看起來氣呼呼的，過了一會兒，戴安娜也生氣了。

“阿祖?！贝靼材冉辛艘宦暎芨袆?，阿祖想讓人這么稱呼她。這是個有點兒孩子氣的昵稱，戴安娜自己其實早就不太記得了?！澳隳軔蹌e人嗎？”

阿祖立即給出了回答?！拔耶斎荒?。我比任何人都愛你，自從那天你……”阿祖用她的輪子跳來跳去，“從你搬來和我們住在一起的那天起?！?/p>

戴安娜摟住了阿祖，她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對家里的任何人做過這樣的事。阿祖不像李那樣柔軟，但她溫暖、光滑，而且親切，“我也愛你，阿祖?！?/p>

阿祖發(fā)出了一種奇怪的機械聲，“戴安娜，你得走了?！?/p>

“走？媽媽發(fā)現(xiàn)我在這兒了嗎？”

“你必須和李一起走，”她說道，“回到你的族人身邊，回到人類身邊?！?/p>

“離開？”戴安娜大叫一聲。這聽起來根本不可能。她就連和其他人類正常交流都做不到。她怎么能應付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如果媽媽說的是真的呢？人類正在自尋死路，同時也會毀了她嗎？當然了，她留在這里會更安全。

但要是安全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呢？與她的機器人家人不同，無論她們?nèi)绾伪Ｗo她，戴安娜都會老去，總有一天會死去。放棄和同類在一起，只為了多活幾年，這值得嗎？

“走吧?！崩畎汛靼材葟乃季w中拉了回來。“我打賭阿祖可以幫我修好船上的馬達。”

6

在阿祖的幫助下，李和戴安娜只花了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就修好了馬達，反正對付一趟短途旅行是夠用了。阿祖甚至修好了連接自動控制面板的功能，這樣李就不必使用手動控制了。

在她們干活期間，戴安娜好幾次抬起頭來都恰好看到阿祖正在盯著船舷細看。這顯然不是機器人該有的行為。戴安娜凝視著大海，好幾次都沒聽到李的提問。

當她們在海灘上休息時，阿祖問道： “李，你這船為什么叫‘安莎的希望號’？”

“你是說我哥哥的船吧?！彼f。

“是的。”

李一邊回答，一邊盯著戴安娜?！鞍采俏业谋砻?。她是我阿姨的第一個孩子，和我同一年出生。她在半夜失蹤的時候還不到一歲?！?/p>

阿祖發(fā)出了電子喘息聲。戴安娜覺得自己錯過了什么，如果她是由人類撫養(yǎng)長大的，那也許就能弄明白。

李沒有看向阿祖，只是看著戴安娜，“那天晚上，我姨媽的機器人仆人也失蹤了。我的姨媽和姨父因為安莎的事情悲痛欲絕，盡管他們現(xiàn)在有了更多的孩子?！?/p>

戴安娜那顆完全屬于人類的心臟感覺好像要從她的胸膛里跳出來。她躺在沙地上，頭昏眼花。

阿祖又發(fā)出了戴安娜從未聽到過的奇怪聲音。她正在哭泣。

“我?guī)椭怂齻?。”阿祖號啕大哭，“我?guī)蛬寢屘幼吡?，帶著你一起！我和‘水族二號’告訴了她們這座小島，在這里你不會受到人類的傷害，然后她們就把你帶到了這里。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我們做的是對的！”

戴安娜想了想，然后清了清嗓子，低聲說道：“阿祖，人類真的是在自尋死路嗎？他們真的像媽媽所說的那樣危險嗎？”

阿祖花了一會兒方才回答，仿佛這個回答需要她進行深入的計算：“我一直相信媽媽。的確有很多戰(zhàn)爭，有些人對地球和其他人做了壞事。但我認識的那些人……他們似乎不是那樣的人。”

戴安娜的心一直往下沉，仿佛掉到了她的胃里，她知道這在解剖學上是不可能的。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喘著粗氣，像是呼吸不到足夠的空氣。李用一只胳膊摟住了她的肩膀。

“媽媽的程序是專門設計的，就是為了保護你不受傷害。”李解釋說，“早期的一些機器人……走得太遠了。人類之間，還有新聞上總是在談論很多不好的事情—災難、恐怖主義。這觸發(fā)了它們電路中的防御機制。”

阿祖倒抽了一口冷氣，“她們告訴我，我才是有缺陷的那個?！?/p>

當戴安娜沉浸在李的話語中時，她的耳邊回蕩著島上的寂靜。她以前從未注意到這種寂靜的深邃—這種寂靜超越了大海喧鬧的波濤和海鳥孤獨的叫聲。一只海鷗落在她的腳邊，發(fā)出了一聲帶著疑問的叫聲，然后飛到水面上。戴安娜一直看著那只鳥，直到那只海鷗在天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突然，戴安娜停止了哭泣。她的心臟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激動得怦怦直跳。

她說：“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阿祖呻吟道，“我知道，我不應該……”

“這不是你的錯，阿祖?！贝靼材却驍嗔怂?，“媽媽沒有感情。她親口告訴我，她只有邏輯。我想她的邏輯告訴她，保護我，讓我不和其他人類一起長大是對的?！?/p>

“表妹，跟我來?！崩钫f。

“我想我會的。”戴安娜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這句話。她的身體充滿了喜悅。她想跳起來，想尖叫。相反地，她抱住了李，她的表姐。兩人的身體都因激動而顫抖。

阿祖嗚咽著，喃喃自語： “勇敢點兒，勇敢兒……”

“阿祖！” 戴安娜轉(zhuǎn)過身，看向她一直當作姐姐的機器人?！澳阋脖仨毟覀円黄鹱?。這個島不適合有感情的機器人，沒有人類在這里可不行。”

阿祖和戴安娜一樣清楚地表達了她的喜悅之情。

7

所有的機器人都來到海邊向戴安娜和阿祖告別，就連外婆也不例外。

李擔心媽媽不肯放戴安娜走，但戴安娜知道她會放人的。戴安娜告訴媽媽，如果有必要，她會游回她的人類家庭—這可比媽媽想象中的人類威脅更危險。外婆建議戴安娜最好還是回去。她們已經(jīng)盡全力保護她了。

“你可以和我們一起走?！碑攱寢屧谏车厣羡橎堑爻鞍采南Ｍ枴弊哌^去時，戴安娜再次建議道。

“不行，”媽媽說，“你能夠理解我們把你帶到這里來的邏輯，但我們不指望其他人類會原諒我們違反了人類的法律?！?/p>

人類的法律。媽媽關心的甚至不是戴安娜的人類生母有多悲傷，而是她違反了規(guī)則。

戴安娜提醒自己，這不是媽媽的錯，“你也許無法愛我，媽媽，但我愛你。謝謝你保護了我的安全?！?/p>

“不客氣?！眿寢尦谅暤馈?/p>

戴安娜以類似的方式向其他人道別，每當她們說“不客氣”時，她都感到一陣強烈的悲傷。戴安娜的機器人家庭成員是不會想念她的。她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邏輯職責，精確地按照自己有缺陷的程序來照顧她和保護她，但她確實愛她們，這也是她生而為人的原因之一。

阿祖最舍不得的是她的雙胞胎妹妹“水族二號”?！澳阋部梢灾踩肭楦行酒??！卑⒆鎴猿值?。

“我不認為這是明智之舉?！薄八宥枴比缡钦f。戴安娜確信她不屑地吸了吸鼻子，不過話說回來，這應該是不可能的。才和另一個人類相處了一天，她就能從所有事情中讀出情緒了。

戴安娜向媽媽、外婆和“水族二號”揮了揮手，看著自己熟悉的家園逐漸消失在茫茫大海中。阿祖躺下來哭了一會兒，但在女孩們吃完午飯后，她給她們講了水族機器人工廠的故事—在測試階段，第一次在海里游泳的感覺是多么美妙，帶著情感芯片的機器人有時會大笑，還會和它們的人類創(chuàng)造者開些小玩笑。這些都是人類和機器人一起體驗世界的故事，戴安娜原來并不知道這是可以實現(xiàn)的。

好像沒過多久，天空就染上了晚霞，李喊了一聲：“陸地，嗨！”隨著她們駛近，地平線上的那片土地越來越大，直到它比戴安娜想象中的島嶼還要寬。海灘上出現(xiàn)了一些人影，他們奔跑著，在海浪中濺起水花，揮舞著雙臂迎向駛來的小船。

兩個人舉著橫幅，上面寫著：“歡迎回家，安莎！”

“我們到了。”李一邊說，一邊用胳膊摟住她的表妹。

阿祖躲得遠遠的?！斑@么多人！ 我想我要吐了?！?她呻吟道。

“你根本就不會吐。”戴安娜提醒她。

“你是對的?！卑⒆嫣痤^，剛好可以從船的邊緣往外看。

“來吧，我的姐姐。”戴安娜對受驚的機器人說，“我們到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