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盛
命好這個標題,足足耗去了我的一個春天。
這個春天,要么是中午,或者是黃昏,迎著西北春寒料峭的風(fēng),我從城市出發(fā),到達蓄水灣18號,需要30分鐘的奔波;從蓄水灣18號出發(fā),到達城市的家,時間的尾巴總是拖延到35分鐘。如此周而復(fù)始,往返了一個春天。
相差的5分鐘,是思鄉(xiāng)的心切,也是離鄉(xiāng)的悵惘。
蓄水灣18號,是想回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是我生命的起點。
蓄水灣18號,關(guān)乎一座山,關(guān)乎一條水。不知道塵世間的5分鐘會幻化出多少個須臾,當時光追溯到6500萬年前時,印度洋板塊和歐亞板塊輕輕一撞,一座叫祁連山的山脈便橫亙在天地之間。
上天的思戀化作雪花化作雨水,飄向祁連山。祁連無聲,雨雪無影,便在這里凍結(jié)成叫做冰川的回憶。思念如日,一點點融化回憶,便流淌出一條條名為尋找的河流。而最深情的尋找,叫作谷水。
谷水流經(jīng)一片土地,五里一徘徊,頻頻多回眸。迂回盤旋間,便造就了蓄水灣。
有了蓄水灣,就有了生靈,有了家鄉(xiāng),有了爹娘,有了我。
五十二年前金秋九月九的子夜,一個男孩的啼哭聲驚破了這個村子的夜空。作為上蒼遺落的一粒種子,我由此來到人間,落戶蓄水灣。
受上蒼委托,引我踏入世間之門的使者——我的爹娘,是勤勞本分、智慧善良的莊戶人。就在我叩響黑夜之門的前兩年,我的姐姐剛兩歲,哥哥也許尚在襁褓中吧。父母拉著姐姐的手,抱著哥哥,告別了沒有圍墻、沒有莊門的住所——我們當?shù)厝私凶雒穹孔拥募?,來到了新的居民點。
風(fēng)里雨里,父母和鄉(xiāng)親們在日復(fù)一日“嘿呦”“嘿喲”的打夯聲中,砌起了東西南北的土墻。用汗水和淚水和著泥巴,一塊土坯一塊土坯地壘起了自己的家,在向陽的北邊蓋起了一間書房、一間小屋、一間廚房和一座旮旯。鄉(xiāng)間把客廳叫做書房,是最為寬大而體面的房間。這里是不是蘊含著耕田讀書的意思,不得而知。
父母修建的蓄水灣18號,陪伴我走過了真正半個多世紀。蓄水灣18號,就像一個巨大的內(nèi)存盤,收儲了我童年少年的所有記憶,深深的快樂和淡淡的憂傷。之后,便如飛筆般草草隱略了我的存在。直至我36歲本年痛別母親之后,這里又收儲了我中年之后入骨的悲傷和滴血的思念。
半個多世紀的老屋終如父母一樣,曾經(jīng)頑強的脊梁挺不住歲月的侵蝕。四面的老墻地基瘦如枯柴,艱難地支撐著沉重的頭顱。旮旯的屋頂已破,猶如老者枯澀地睜大著的眼,看著上天。書房的墻體已裂,搖搖欲墜中等待著西北風(fēng)送來最后一根稻草。
把根留住。把根留?。?/p>
這個春日三月的清晨,當機器的轟鳴劃破鄉(xiāng)村的寂靜,父母修建的老宅子終于在后輩們強烈的欲望里迎來了涅槃重生的時刻。那一刻,兄姊家人有一份大興土門的欣慰,更有一份濃濃的悵然和罪與罰的忐忑。
挖掘機碩大的爪子,宛如一枚倔強的鼠標,揮向哪里,便把記憶復(fù)盤到哪里。在推倒莊門的那一刻,父親坐在門道里,回眸而望,他正在教孩子們怎樣寫好“厚道”的“厚”。母親聽到了敲門聲,以一貫的匆匆奔向門口,卻不慎摔倒在門道里。那一日,母親便永別了自己一手經(jīng)營起來的家。
人們想要留住些什么,卻總是毫無設(shè)防地失去什么。在重新修建蓄水灣18號的日日夜夜,一種深深的負罪感涌在心頭。淡淡的鄉(xiāng)愁,如露如電,如夢如幻,堵得發(fā)慌。
于是,我常常用5分鐘的時光,去思考得與失的辯證,去體味復(fù)興或傳承的要義。
如許的5分鐘疊加,一如鋼筋混凝土的澆鑄,疊加出一個新的小院。和進混凝土的,還有我寫給父親母親不倦的絮叨,還有我獻給祁連山、谷水河和鄉(xiāng)村深情的祈禱。
興建的蓄水灣18號,庭院深深,開闊明亮。每每離去,透過鋼筋混凝土建起的新房,分外清晰地看到的,卻是爹娘蓋起的土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我想,那是底片,是靈魂。
我把父母節(jié)儉使用過一輩子的舊家具一一擺設(shè),我把父母用心操持一輩子的舊農(nóng)具一一收存。我不會丟掉那老牛破車,更不會丟掉那起步屹立的柱頂石和接續(xù)奮斗的脊梁。
深謀若谷,深交若水。谷水靜美,萬物興焉。
蓄水灣18號,從此有了一個新名字:谷水堂。
——選自西部散文學(xué)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