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稼雨
20世紀60年代初,我在大連上小學的時候,在班上不是什么頭面人物,卻是大家公認的“書蟲子”,這是由一張借書證引起的。一張圖書館的借書證在當今要得到它也許易如反掌,但在我上小學的年代卻比現(xiàn)在保送研究生還要難。
1964年,我上小學三年級時,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全國各方面的基礎(chǔ)條件都很差,尤其是在教育領(lǐng)域,但有些方面卻也在慢慢恢復和建設起來。這時大連市少年兒童圖書館給我所在的大連市中山區(qū)青泥洼橋小學發(fā)放一部分借書證。因數(shù)量有限,每個班級只發(fā)一張。我們年級6個班,其余5個班的班主任老師都不假思索地把圖書證發(fā)給了班長,只有我的班主任卻意外地把這唯一的一張借書證給了我。
這件事立即在我們班里引起了軒然大波,很多同學不以為然,為班長鳴不平。為此,班主任專門在班里作出解釋。其大意是說,圖書證不是職務證明,應該發(fā)給更喜歡讀課外書并不會因此影響正常學習的同學,而寧家儒(我的曾用名)恰好具備這樣的條件……
其實那個時候的我還是比較混沌懵懂,雖然喜歡看書,但當時能看的書實在太有限,既沒有老師說的那么懂事,也并沒有把看書和學習當成是矛盾的事情。當時聽了老師這番話,只是興奮異常和心存感激,興奮的是從此可以免費在市少年兒童圖書館借閱圖書了,感激的是老師對我的肯定和信任,我不能辜負老師的希望和苦心,既要看好書,又不能耽誤學習。
從此以后,我每個周末都泡在了圖書館。不管風吹日曬,我都是早出晚歸,或者在那里閱覽,或者借回來閱讀,我成了名副其實的“書蟲子”了。說實話,那時候圖書館的書可遠遠不能和現(xiàn)在相比。一是數(shù)量有限,二是類型有限,多半是革命傳統(tǒng)教育的內(nèi)容,如《高玉寶》《劉文學》等,很少有今天我嗜之如命的古代文學書籍。盡管如此,不能否認的事實是,那段時間鍛煉和提高了我的閱讀能力,同時,由于讀書較多而帶來的知識方面的優(yōu)勢也慢慢在課堂學習上顯示出來。有一次語文課上,老師讓大家用同義詞解釋“固執(zhí)”這個詞。同學們說了好多,老師仍然一直搖頭。這時我舉手發(fā)言,說應該是“倔犟”。老師立即予以肯定,并對我進行了表揚。這時同學們都投來贊許和羨慕的目光,也由辦證時的某種妒忌和不平逐漸接受和認可我在班級中的“書蟲子”和讀書王地位。
隨著我“館齡”的增長,我對書的興致愈加濃厚。終于有一天(大約是1965年冬季),我發(fā)現(xiàn)大連市少年兒童圖書館(小學部)已經(jīng)沒有我可以借和看的書了,這使我很掃興。正在我打算結(jié)束圖書館的借閱活動時,圖書館的老師對我說:“你來館里當管理員吧,管理員可以到樓上中學部借書看?!蔽也患偎妓鞯亓⒖虘?,理由非常簡單,因為我可以繼續(xù)借書看了。中學部的書果然比小學部多許多,不但有許多文學名著,也有很多歷史傳記之類的書。這使我大開眼界,并躊躇滿志,準備大干一番。不想好景不長,在中學部當了大約半年管理員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校停課了,圖書館也關(guān)門了,我的第一張借書證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那個時代的信息渠道非常有限,除了書報刊就是廣播,如今有電視、網(wǎng)絡,有人工智能,這么好的知識攝取途徑,這么多的資源,可是令我吃驚的是,還有不少人不知道世界幾大文明古國是什么,說不上來全國各省省會的名字,不知道王國維是誰,陳寅恪是干啥的……。有一次我在課堂上引用中國政治思想史專家劉澤華先生的學術(shù)觀點,可我卻從學生驚異的眼光中看出來,他們分明是在驚訝,劉德華怎么還有這么大的本事?如此,等等。
我如今能夠成為專門從事文學研究的人員,想來應該歸功于那時通過閱讀打下的基礎(chǔ)。在我一生的書緣旅途上,要感謝許多人,但首先要感謝,并且讓我永遠不能忘記的,就是那位發(fā)給我第一張借書證的老師。
作者系南開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