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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性讀書在珞珈

      2024-07-07 21:22:06涂險峰
      博覽群書 2024年5期
      關鍵詞:記憶

      涂險峰

      我就學和執(zhí)教的百年學府武漢大學,地處珞珈山下、東湖之畔,常以其山水之美、建筑之雄而為世人稱道??箲?zhàn)時期暫居于此的文豪郭沫若先生在《洪波曲》中稱其為“物外桃源”:“武昌城外的武漢大學區(qū)域,應該算是武漢三鎮(zhèn)的物外桃源吧”;“宏敞的校舍在珞珈山上,全部是西式建筑的白堊宮殿。山上有蔥蘢的林木,遍地有暢茂的花草,山下更有一個浩渺的東湖,湖水清深,山氣涼爽。太平時分在這里讀書,尤其教書的人,是有福了”。

      郭老羨慕的“有福”的“桃源”,是心游物外之地。此地既有物外之超然,更有心游之不羈。既可絕塵脫俗、避世取靜,更可游心問學、超越爭勝?!靶挠巍辈⒎菓{虛御空,而需仰賴這一福地加持。在我看來,于此山水形勝之間,更有理由野性十足地漫讀詩書,快意學術?!耙靶浴奔婧吧揭傲置А敝芭c“狂野不羈”之野,既有心游,也有身游。野性讀書,更能讀出感覺韻致,更不枉負這方山水。

      幾年前,我在給武大文學院新生的題詞中寫道:“珞珈鑄劍,東湖洗筆;腹有萬章,窗含四季”,祝愿青年學子在這片山水福地,鑄思想利劍,練生花妙筆,博覽群書,心懷社稷?!按昂募尽彪m套用杜少陵名句,卻是源于我青年時代山間林野讀書的親身體驗。我希望充滿青春活力的珞珈學子能夠融入山水,切身而讀,不負此地盛景,體察四時之變。如今已習慣于枯坐書齋的我,回想起20世紀那個沉浸山水、野性讀書的年輕自我,感到恍如隔世——不僅是時間之隔,更是心境之隔。

      當然,在有些契機之下,這種隔膜會在剎那間煙消云散,這些契機便是意象記憶的觸發(fā)。美國意象派詩人龐德曾將意象定義為“智性與情感一剎那的復合”,在我這里,則是書籍內(nèi)涵與讀書情境之間的復合所產(chǎn)生的揮之不去的記憶。這種意象記憶,使我無論置身何處,不經(jīng)意之間觸及相關事物,就會喚醒青年時代沉浸于珞珈山水林莽之間野性讀書的切身體驗。

      時間與記憶的魔法還不止于此,它會形成不斷增殖的聯(lián)想之鏈,為往昔印象賦形。當我回憶珞珈山下四季野讀時,T·S·艾略特長詩《四個四重奏》中的意象便浮現(xiàn)于腦海。這部哲學意味濃厚的偉大詩篇,具有嚴整的結(jié)構。它以“時間”為主題,卻用四個空間地址來命名四個“四重奏”詩章,并分別以“氣土水火”四大元素作為主導意象。當這樣的聯(lián)想在我心中應運而生時,我對珞珈校園春夏秋冬四時野讀的記憶,也同這四個意象不可避免地疊合在一起。

      野徑春吟

      1986年9月,我考入武大物理系讀本科,入學后赴湖南耒陽軍訓一個半月,返校學習時已是秋冬季節(jié)。因圖書館和自習室座位緊張,便開始向戶外索求,校園濃密植被叢中的土徑石桌成為首選。宿舍前面的小樹林中也有不少,往往一桌四凳,石砌而成。此地空氣清新,草木馨香,雖有幽鳥鳴囀,無礙潛心讀書。然而轉(zhuǎn)眼已是凜冽嚴冬,石凳寒氣襲臀,不可久坐,即使有棉大衣后擺墊底護尻,也無濟于事,只得放棄野讀,撤入室內(nèi)。再次返回時,已是次年春天,我已轉(zhuǎn)入中文系就讀。

      驚蟄動土的春氣,觸發(fā)了我林中吟嘯的野趣。我已不滿足于宿舍附近的小樹林,而欲向蠻荒之地縱深開進。當時武大與武漢水利電力大學尚未合并,兩校相鄰的山坡為森林覆蓋,地處雄峙山脊的老圖書館背面,成為校內(nèi)的邊緣荒野地帶。沿著一條亂石相間的土質(zhì)小徑深入其中,偶爾能找到僅供一二人容身的林間空地。空地由夾雜少量石塊的干硬泥土構成,周邊時有鳥雀驚騰,蟲蛇出沒,卻無妨成為我理想的野讀勝地。這片人跡罕至的林地開啟了我大學時代詩詞誦讀的新階段,讓我愛上了林中野讀,沉浸于古典詩詞吟詠和現(xiàn)代詩歌朗讀的雙重愉悅之中。除了有規(guī)律的每日晨讀,我還在無課時間里興沖沖竄入山林,獨享吟誦之樂。伴隨課程學習,我在林中暢讀了中國歷朝詩詞,或亢聲朗讀,或淺誦低吟,無拘無束,人我無妨。從《詩經(jīng)》《楚辭》漢賦樂府,到李白李賀王維杜甫,從東坡稼軒秦觀賀鑄,到元代雜劇兼及散曲,還有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馮至的現(xiàn)代詩和北島、顧城、舒婷、江河、楊煉等人的當代詩,都由我的不爛之舌播給這片幽深的樹林。茂林修竹甘當忠實聽眾,幽鳥鳴禽時常踴躍應答。我一邊想象楚辭中的情境,一邊對著樹林吟哦:“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仿佛期待風姿綽約的山鬼從密林深處翩然而至;風云突變、驟雨疾至時,則吟唱蘇軾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以鎮(zhèn)定自己慌亂逃逸的沖動。我還發(fā)現(xiàn)一條落葉覆蓋的荒廢土路,長約一里,貫穿整個樹林,從宿舍附近通向湖濱,成為我跑步去凌波門晨讀的捷徑。凌波門是毗鄰浩渺東湖的校門,有棧橋深入湖中百米,至今仍是湖邊觀看日出勝景的極佳場所。有了這條便捷的林中土徑,我便將晨讀移至凌波門,于旭日霞光之中臨湖吟誦古今詩詞。

      在白天無課的時間里,我仍保持著步入林中空地野讀的習慣。大學中后期,受許淵沖先生論詩歌翻譯的著作影響,我的野讀又加入了英語詩歌。起初是莎士比亞戲劇精彩段落選本和十四行詩集,以及國內(nèi)選編的一些不知名的英語詩文集,后來朗誦的英詩則來自英美大學作為教程的詩文。吟誦范圍雖不及中國詩詞,但也包括從文藝復興到現(xiàn)代,從莎士比亞、彌爾頓、威廉·布萊克、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拜倫、雪萊,到葉芝、狄金森、龐德、艾略特等人的代表詩作,還有不少其他語言的中譯本,如波德萊爾、里爾克、瓦雷里等人的現(xiàn)代詩。它們以林間土徑野讀的方式,情景交融地鐫刻在我閱讀中外詩歌的青春記憶之中。

      夏夜逐波

      夏季野讀的記憶,與水密不可分。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已是武大青年教師,住湖邊單身宿舍,離學生時代晨讀的東湖凌波門不遠。煙波浩渺的東湖是中國最大的城中湖,面積約為杭州西湖的6倍。延伸到東湖里的棧橋把湖水隔成五六個水域相通的天然泳場。20世紀50年代,武大借此得天獨厚的條件率先開設露天游泳課。每到夏秋季節(jié),斜陽西下之時,這里便聚集大量愛水的市民,或乘涼消夏或戲水游泳,十分熱鬧。我不喜喧囂,因此選擇夜晚10點以后獨自下湖游泳。那時湖面已漆黑一片,只有遠處閃爍著點點燈光或星光。夏季炎熱,林中蚊蟲囂張,我的室外野讀之欲稍稍收斂。不過,宿舍之內(nèi)也不無野趣,可謂生態(tài)主義試驗場。午睡時腳趾微感異動,便會嚇跑從下水道鉆進來吮趾嘗味的小鼠;夜半掛在墻上的吉他突然鳴響,以為鬧鬼,原來還是小鼠,無師自通地腳揮六弦,奏出絲滑怡人的琴樂。

      我將白天用于博覽世界文學經(jīng)典,并利用晚間硬啃幾部收藏多年、開始泛黃變暗的大部頭哲學書籍。我搬出了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中譯本,規(guī)定晚飯后先讀這部巨著,再到凌波門一躍入水,劈波斬浪。整個暑假,每晚20頁的《存在與時間》加3000米夜泳,再從英文短篇小說集中隨機抽取一篇,以迷離之眼漫讀,送我入眠。這種睡前閱讀,讓我悟出了用外語對付失眠的妙招,一外不行就用二外,二外不行則三外,以此類推,屢試不爽。即使睡不著也有學習之益,至少增強了外語自信:一門外語能做到維系清醒、驅(qū)逐睡眠,其水平與母語庶幾相近乎?多年后我負責學院行政時,此法派上用場。彼時工作焦慮成為常態(tài),休息閱讀成為奢侈,急需片刻小憩時,“頻道轉(zhuǎn)換”卻每不遂意,于是我祭出青年時代修成的催眠大招:在辦公室設半小時鬧鐘,一冊德文版《浮士德》在手,便贏得午后微憩。其間狀態(tài)恍兮惚兮、如入化境,被我戲稱“波粒二象性”,不知自身是波是粒、是夢是讀,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博士浮士德還是魔鬼靡非斯特?

      記憶中更奇妙的變化來自夜讀海德格爾和夜渡東湖的體驗。一個暑假下來,海德格爾的哲學命題與我的暗夜親水體驗變得密不可分,成為揮之不去的聯(lián)想,類似意象派詩歌所謂“意象疊加”或“視覺和弦”。海德格爾關于人是“被拋入世界”的“自我設計”的命題,與我自己“拋入”水中之后手腳撲騰、倉皇維系肢體平衡的運動記憶疊加在一起。多年以后,我讀到貝克特的某部荒誕劇讓演員以“被甩上舞臺”的方式登場,從而成為海德格爾式“被拋入世界”哲學主題的象征時,不禁會心一笑。那些夏夜里,我不帶任何救生裝置,獨自向無邊漆黑的茫茫湖中游去,以此體驗海德格爾所謂“向死而在”的境遇。這種對于抽象哲學的具身想象,終于給我?guī)憩F(xiàn)實中的震撼體驗。某次夜游到湖中央時,腦中還在沉思冥想,回味消化著書中“向死而在”之類艱澀難解的哲學命題,黑暗中忽然移來一具人形漂浮物。我心中陡然緊縮,以為是浮尸,恐懼與厭惡并生。最后虛驚一場,原來是浮成一片的水草。我熟識這種通常開著淡藍色小花的水草。這場先驚懼、后釋然的邂逅,讓我浮想聯(lián)翩。藍色小花使我既想起德國浪漫派詩人諾瓦利斯的“藍花”,又想起象征主義詩歌關于“思想感性化”和“客觀對應物”的理論:要像聞到玫瑰的芬芳一樣感受思想。夏夜逐波的記憶中,抽象玄奧的哲學思考與日常具身的存在體驗彼此應和,構成富有張力的關系。這對我后來形成某種執(zhí)拗的思維方式產(chǎn)生了影響:將哲學思想的有效性,置于日常生活的切身體驗中來檢驗;反過來,讓日常經(jīng)驗的具體細節(jié),不斷指向普遍的哲學意義。我還形成了一種近乎執(zhí)念的偏見:能夠做到將形而上問題與日常生活細節(jié)“無縫對接”,是偉大哲學和偉大文學的標志。

      對水的體驗也讓我與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產(chǎn)生了奇特的共鳴。夜泳時,我時常想起勃蘭兌斯在《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中對雪萊的描述。他在比較雪萊與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時認為,后者雖被稱為“自然的歌手”,但對自然缺乏激情,而雪萊才是自然的熱烈戀人。雪萊對水尤為親近,一生中很多時光都在水上度過,有時揚帆海上,有時烈日泛舟,甚至有一次在與拜倫同游日內(nèi)瓦湖時差點翻船,而他拒絕救援,準備從容落水。另一次雪萊被從溺亡中救起時,還說:“這是一種強烈的誘惑;要是老媽媽們講的故事全都可信,再過一分鐘我就會到達另一個世界了?!彼械幕貞浥c聯(lián)想,讓我對雪萊的情懷越來越感同身受。在自然山水之間閱讀獲得的體驗,反過來會帶入我與自然的交往方式之中。夏夜逐波時,我經(jīng)常有意識地去體會雪萊或其他詩人對水的感覺,試探著與水融為一體意味著什么。不過,與雪萊始終拒絕學會游泳相反,我努力讓游泳成為我與水融合為一的方式。此時,道家思想也來加盟,萬物為一的意識匯入我對雪萊愛水之情的冥想之中。主客身心、人與自然、具身感性與玄奧思想,在此親和無間。“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的意蘊,在新的情境中得到新的領悟。我嘗試著閉目仰面靜浮水上,練氣功一般全身心放松,感受著徹底與水融為一體、與萬物化而為一的狀態(tài),仿佛即將睡去。

      快哉秋氣

      秋日讀書的記憶,與氣相關,與友人相關。書生之氣,詩酒之興,快哉之風。金克木先生曾撰《珞珈山下四人行》一文,回憶1946年周煦良、唐長孺、金克木、程千帆在珞珈山下暢懷愜意的學者生活。四位風華正茂的青年才俊來自文、史、哲、外四個不同學科,均涉獵廣博,學貫中西,又志趣相投,友情深厚。他們結(jié)伴同行、談笑風生、吟詩唱和,令無數(shù)學人深有共鳴,心向神往。武大依山而建,殿宇巍峨,是最具立體感的校園。秋高氣爽之際,與二三同道,于此登高臨遠、縱論古今、疏狂一醉,是野性讀書的升華。

      當然,這種登高暢論、快意詩酒的狂放高潮,始于山下波瀾不驚的校園漫步。大學時期與我經(jīng)常一邊散步一邊交流讀書體會的,是我在物理系的室友金君。他與我剛?cè)雽W便因一場關于悖論的辯論而彼此相識,成為摯友。爭論來自他向我引薦的一部美國神作《哥德爾、埃舍爾、巴赫》的中文簡譯本《GEB——一條永恒的金帶》,是20世紀80年代影響了國內(nèi)一代人的“走向未來叢書”中的一部。原著曾獲普利策獎,它用悖論將數(shù)學上的哥德爾定理、埃舍爾的版畫與巴赫的音樂進行了跨界探討,并涉及計算機、邏輯與禪宗等。我們饒有興致地討論其中的理發(fā)師悖論:理發(fā)師專門給“不給自己理發(fā)的人”理發(fā),這本來天經(jīng)地義,因為只有“不給自己理發(fā)的人”才請理發(fā)師來理發(fā)。那么他到底給不給自己理發(fā)?若給自己理發(fā),他就不是“不給自己理發(fā)的人”,那么他就不能給自己理發(fā);若不給自己理發(fā),他就是“不給自己理發(fā)的人”,就必須給自己理發(fā)。又如:我所有的話都是說謊,那么我這句話本身是否說謊?若是說謊,則非說謊;若非說謊,則是說謊。埃舍爾版畫中那條咬住自己尾巴的龍,能否將自己吞掉?吞到最后,豈非身體內(nèi)外翻轉(zhuǎn),這在邏輯上如何理解?……我們不滿足于談論書中的悖論,還興致勃勃地發(fā)明新的悖論:人打鼾會不會把自己吵醒?夢見自己正在做夢,或夢見自己從夢中醒來,意味著什么?問你害怕什么,答曰:我害怕像我這樣誰都不怕的人。假設有一張逮捕證,上面寫著某人因偽造這張逮捕證而被逮捕,該不該逮捕……后來我在文學閱讀中每遇悖論,都會回憶起最初的這些討論,感到無比親切,并以熟識的目光為這一譜系增添新例。比如黑色幽默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中,士兵尤索林患有精神病,可以申請退伍,但必須自己提出申請,而精神病人的申請又無效,所以軍規(guī)永遠無法突破,世界的荒誕性不可擺脫。另一部小說名著《百年孤獨》中,布恩迪亞老族長因發(fā)瘋被綁在樹上,別人問他為什么被綁,他回答說:因為我瘋了。但一個人說自己瘋了,應該信還是不信?瘋還是沒瘋?若信其瘋,而瘋子說自己瘋的話不可信,則其未瘋;若不信其瘋,當信其言,則其已瘋。還有后現(xiàn)代主義的元小說,讓主人公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虛構人物。這種寫法可以追溯到《堂吉訶德》,第二部中主人公聽說自己被寫進一部戲擬騎士文學的小說,成了作品人物。另有皮蘭德婁的怪誕劇《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中,六個意識到自己是舞臺虛構存在的角色,去尋找那個創(chuàng)作他們的劇作家,等等。莫言小說《生死疲勞》里,在主人公西門鬧不斷轉(zhuǎn)世輪回、投胎為驢牛豬狗的虛幻故事中,插入了頑皮孩童時期的作者莫言這一“真實”角色。敘事者說莫言將村里發(fā)生的事情后來加以篡改、寫進了小說,隨即揭發(fā)莫言:這小子真會忽悠。我們該相信哪個莫言?

      剛上大學時,在我們這群一窮二愣的新生中,金君是個鶴立雞群的藏書人。他入學半年就攢下一大箱好書,寒假回家時托我保管。臨行前他忽聞家鄉(xiāng)地震將至,半開玩笑說:若一去不返,這箱書就送給你。我當然不希望一語成讖,就快馬加鞭狂讀一通,仿佛加速讀書變成某種懇切的祝福,越是按時還書,友人越能平安歸來。地震終未出現(xiàn),卻另有變化發(fā)生:寒假里對人文書籍的批量閱讀,令我青年時代的浪漫激情暴漲。印象頗深的是讀朦朧詩集,北島詩作《回答》中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等詩句令我激情澎湃,為我決定轉(zhuǎn)入中文系添加一個不小的砝碼。

      人生軌跡的重大改變,帶來的感受一言難盡。盡管我對新的人文領域意興盎然,物理卻像個美麗的舊夢一般縈繞于懷。這種轉(zhuǎn)變使我與金君約定的周末校園散步變成了文理互動的跨學科交流。我們及時交換著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最新讀書體會,他給我講測不準原理、弦理論、分形、混沌和蝴蝶效應,我給他講《百年孤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紅高粱》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我們同選的西方哲學史課程,也提供了大量共同話題。時值思想引進如火如荼的20世紀80年代,青年中先后流行弗洛伊德熱、尼采熱、薩特熱、《易經(jīng)》熱、美學熱、文化熱等,校園中哲學沙龍和講座層出不窮。我宿舍附近有家簡陋的鐵皮咖啡屋,經(jīng)常成為盛行哲學話題的臨時沙龍。據(jù)說曾有時髦哲學青年在此奢談存在主義,近旁一群社會青年厭煩于那些難懂的哲學聒噪,不由分說,揮拳相向。然而這場野蠻廝斗本身也變成了哲學話題,被看成“形而下”對“形而上”的挑戰(zhàn):真正的荒誕哲學是無法反駁的,無論反駁者如何雄辯滔滔也無濟于事,因為在荒誕主義者眼中,邏輯辯駁本身也是荒誕的。于是,這頓拳腳便有了不俗的哲學意義。在這群信奉存在主義的挨揍者看來,它無異于脫離思維窠臼的當頭棒喝,而又暗合存在哲學。這令我想起加繆小說《局外人》中的默爾索,他在海邊陽光刺激下向無冤無仇的阿拉伯人開槍射擊之舉,是其形而上荒誕境遇的行為表達;或者加繆戲劇《卡里古拉》中卡里古拉的敵人舍雷亞所挑明的道理:既然暴君卡里古拉的荒誕邏輯無懈可擊,所以只有訴諸武力,而不是理性辯駁,才算真正理解對手。

      較之哲學青年在咖啡館內(nèi)的拳腳論道,我與友人闊論哲學時舉止更為斯文,趣味卻野性不減。我們有時將談論場所設在荒野懸崖。當時,聞一多先生命名的珞珈山已被森林覆蓋,密不透景,唯有一處可遠眺東湖。這里雖不高,卻有懸崖壁立之勢,崖縫中長出幾株倔強的石南。秋季于此跂足遠眺,可見湖光粼粼,白鷗點點,與好友登臨,把酒論學,豈不快哉?甚至有一回,下午即將考《西方哲學史》,我和金君將最后的溫習搬到了石南危崖上。我們攜兩瓶中德牌啤酒與一盒四鮮烤麩罐頭登臨此地,以哲學問題佐酒。一人一瓶下肚,面紅耳赤地將跨越兩千年糾纏不清的哲學論題狠狠掰扯一番,權當溫習。兩人酒酣耳熱,哲學上頭,旋以醉虎下山之勢,乘興奔赴考場。哲學一詞的本義是“愛智慧”,我們卻帶著酒神狄奧尼索斯的迷狂投入理性辯駁,豈非向瘋哲尼采肅然致敬,向智慧女神醉眼示愛?我因在物理系學過的必修課程在中文系都可算作選修,故而學分充足,只去陪考哲學,過了一把醉里筆走龍蛇、放膽調(diào)戲哲學的寫作癮。金君最后獲得高分,不禁謙遜地嘆曰:教授評分如此,不知閱卷時亦已微醺否?

      研究生階段以后常與我登高臨遠、把酒論學的友人,是至今仍共事的于君。他雖從事古典文獻,卻博覽群書,廣涉古今中外,兼長音樂電影。與之前的文理交叉不同,此時的讀書話題常在中西之間展開。有時是胡塞爾、海德格爾、尼采、西蒙娜·薇依,有時是孔孟老莊、《五燈會元》或《談藝錄》《管錐編》;有時是黑塞、托馬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有時則是魯迅、北島、余華、莫言。興奮時,論學暢飲“摔瓶酒”,談笑酷評古今事;陷入精神低谷時,則用里爾克名言打氣:“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多年后,當我申請費曼項目赴美訪學需要請他寫一封推薦信時,全信內(nèi)容僅限于回憶我倆登高闊論的某次經(jīng)歷,便讓我成功地獲得訪學邀請。一份珍貴的友情,一次難忘的讀書交流,附帶成就了我遠赴重洋、暢讀異域之書的夙愿。

      冬日暖陽

      冬日野讀,與火的意象有關,記憶中徐徐展開的是暖陽之下草坪午讀普魯斯特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的場景。這部作品是我最喜愛的經(jīng)典之一,因為它探討的主題是時間。時間是人類最大的困惑,是宇宙之謎,也是人生之謎。在圣奧古斯丁、康德、柏格森、海德格爾、愛因斯坦、霍金那里,最艱深的思索都與時間問題難解難分。保羅·蒂利希在著作《系統(tǒng)神學》中對時間、空間、因果性、實體性四種根本焦慮的論述,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人生在世,執(zhí)著地渴望留住眷戀之人與物,但時間無情地帶走了一切,念之不免焦慮;我們希望擁有一個空間,以避免棲居無所的惶惑,下至住宅居所,上至存在家園;我們希望為事物找到原因,唯有其存在理由得到解釋,方可安頓身心;我們希望擁有之物是可用名詞描述的實體,而往往只能還原為某種變動不定的狀態(tài)或關系。四種焦慮中,時間居首。我們終生與時間鏖戰(zhàn),常常深感徒勞。在冷酷無情的時間面前,一切化為煙云。終其一生,普魯斯特都在與時間鏖戰(zhàn),他通過記憶與時間抗衡。因此,帶走一切、改變一切的時間和存留一切、拯救一切的記憶,成為《追憶似水年華》的兩大主題。普魯斯特將記憶分為自覺記憶和不自覺記憶,而更看重基于感性的不自覺記憶。其中最著名的細節(jié)就是主人公上顎觸碰小瑪?shù)氯R娜點心時的味覺和觸覺,喚起了他童年時代的整個記憶。去“追憶似水年華”,就是要追尋那些以為已經(jīng)消失,其實仍在那里,隨時準備再生的時光。由感覺觸發(fā)而不經(jīng)意重現(xiàn)的昔日時光,讓普魯斯特在記憶中找到永恒。

      我對閱讀《追憶似水年華》本身的追憶,也是這種普魯斯特式的感性記憶。那是冬日暖陽之下的草坪午讀,是火的溫暖記憶。草坪是逸夫樓后面斜坡上的校園苗圃。苗圃每隔兩米種植一人高的小樹,其間是成片倒伏的枯草,柔韌而潔凈。午后路過這里,見冬日微斜,照著黃中泛白的枯草,竟感到如此溫暖,遠勝宿舍中冰冷的午覺被窩。我決定每個午后都帶上一本書、一支筆和一包香煙,在草坪上悠然而臥,獨享品書之樂。有時我會在《追憶》之中翩然入夢。有時一陣微冷,把我從夢中搖醒,發(fā)現(xiàn)斜陽已沒入遠處山林或樓房背后。奇怪的是,以這種方式閱讀漫漫長卷,居然從未著涼,可能就是心中有團溫暖的火焰在抵御冬日露天之寒。我與普魯斯特一道,在如煙往事中穿行,這團微弱的火焰,照亮了時間的感性記憶。被這團火焰照亮的記憶,是對于追憶的追憶,對于感覺的感覺,關于意象的意象。它的基調(diào)是溫暖,徹底改寫了我過去冬日閱讀的寒冷記憶。我曾在凜冽寒風、雪花飛舞中,開窗酷讀萊蒙托夫小說《當代英雄》,感受所謂“當代英雄”畢巧林身上那既漠視他人也漠視自我生死悲歡的冷酷的虛無主義。自從有了閱讀《追憶似水年華》的記憶,整個冬日印象由冷變暖。我由此更為透徹地理解并感知了《追憶似水年華》的哲學。普魯斯特面臨的本是至深的冷酷和虛無,即時間那摧毀一切的無情力量。時間給人下的最后通牒就是死亡。對他極度溺愛的母親去世,讓普魯斯特痛徹肺腑地感受到這種冷酷的力量,但他用溫暖的感性記憶去對抗冷漠無情的時間,并最終取得了勝利。過去的一點一滴,無論美丑悲歡,在感性回憶中都具有了溫度。普魯斯特的哲學是過程哲學:當目標變得虛幻,過程本身就成為目的;當未來不可期待,來世更加虛無,我們只能無限細致地品味人生中的一點一滴。這是將審美方式作為抵抗虛無的本體基礎,以此奠定人生的價值。這種哲學具有形而上的溫暖,如同我記憶中那團冬日的火。

      室內(nèi)“越野”

      野性讀書并不限于野外讀書。野性讀書,是全身心的讀書,是將書讀到體內(nèi),讀到生命深處。在我的理解中,讀書至少存在兩種野性,即自然山水之野與自由不羈之野。后者不限室內(nèi)室外,無論春夏秋冬。

      室內(nèi)野讀是縱深空間里自由不羈的“越野”之旅。我像叢林探秘一樣,潛入圖書館的幽深空間,突破禁忌,發(fā)現(xiàn)另類,探查時間的年輪,領悟文化的底蘊。

      室內(nèi)“越野”,起源于尋找古舊奇異之書的野趣。剛上大學時,我懵懵懂懂最初踏入的圖書館,是校內(nèi)某個自然科學分館。古色古香的琉璃瓦建筑中擺滿了廉價舊書。我借閱了其中幾本數(shù)理類的入門書籍,有相對論的普及讀本,有《現(xiàn)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之類奇特的國外書籍的簡譯本(原名《物理學之道》),幾乎都是卷邊發(fā)黃的臟兮兮小冊子。多年以后,校友雷軍在武大畢業(yè)典禮上發(fā)表演講,分享創(chuàng)業(yè)體會,勉勵青年學子千萬不要低估夢想的力量和堅持夢想的力量。他一生夢想的起點,是在武大圖書館借閱的《硅谷之火》,一部講述喬布斯等人創(chuàng)業(yè)的幾毛錢的破舊小書。在我的記憶中,被我讀得如癡如醉、廢寢忘食的館借書,大多具有類似質(zhì)感。我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偉大小說,如《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或司湯達的《紅與黑》,狄更斯的《雙城記》,巴爾扎克《人間喜劇》中的諸多作品,為之震撼為之激動,而它們均與喚起雷軍夢想的小冊子質(zhì)地相當。我本科時從圖書館借閱過的先秦諸子研究著作、各路文學作品和人文著作,至今猶記的,大都具有雖破舊不堪、但經(jīng)過反復修補裱糊后仍然韌勁十足的面目,其質(zhì)感也因此具有了某種渾厚的底蘊。讀這種質(zhì)地的書,仿佛踏上拾荒探舊的越野之旅,充滿對往昔和異域的發(fā)現(xiàn)之樂與探秘之趣。

      有些書顯得破舊,是因為借閱頻繁,而有些卻本來就年深月久,甚至古舊。當時沒有電子設備進行記錄,圖書館的每本書背后都粘貼著一個小紙袋,內(nèi)插借書卡,紙袋和卡上的分欄表格登記著借書者的簽名和借還日期,簽名填滿后就會更新。在有些古舊書籍的借書卡袋上,我們偶爾能見到前輩大師的簽名。簽名者可能是金克木先生《珞珈山下四人行》中提到的四位鴻儒,或武大中文系歷史上著名的“五老八中”等前賢。這些舊書越是罕有借閱,我們就越有可能在此遇到素來仰慕的前輩大師。一旦偶有發(fā)現(xiàn),我便虔誠而熱切地期待更多機會與這些前賢相遇。讀這些書,就是與他們隔空對話,是跨越時空,甚至跨越生死的交流。我在理解書中內(nèi)容時,會情不自禁地想象前賢會如何看待這些觀點,我能否具有像他們那樣的理解力,他們自己的思想會和其中哪些觀點發(fā)生關聯(lián)?無法遏制的沖動驅(qū)使我在舊書中尋找前賢的痕跡,在冥想中展開對話,企盼獲得啟迪。我甚至下意識地在行間頁邊找尋前輩大師的批語手跡。當然,最終證明,留下手跡的基本上都是無名之輩。我本來痛恨讀者在公共圖書上亂寫亂畫,覺得這種行為有違道德,但若批語確有真知灼見,倒可原諒,只不過這種現(xiàn)象較為罕見。至此,我的意識忽然洞穿了自己的無意識,并發(fā)出尖銳的自我詰難:下意識地在舊書中尋找前賢的批語,究竟是滿懷虔敬,還是大為不恭?

      記憶中的破舊之書、古舊之書具有特殊的質(zhì)感和韻味。我時常感到越是舊書充斥的圖書館,越有底蘊。多年以后,我的好友、畢業(yè)于哈佛的美國漢學家韓教授來訪。她需要索求在全美圖書館找不到的五部中國古籍,希望在武大圖書館尋得。目錄中僅找到一部對她或許有用的線裝書,藏在學校櫻頂?shù)墓偶逐^。這座民國時期修建的古色古香、中西合璧的琉璃瓦建筑,大氣磅礴、雄峙山頂,可能是中國最美的校園圖書館。我們沿著幽靜的林間小路,來到其側(cè)面的線裝書庫檢索書籍。在電子檢索系統(tǒng)已很完備的數(shù)字時代,我們十分原始地用手翻檢著發(fā)黃的索書卡片。友人虔誠無比,小心翼翼,用筆逐字逐句謄抄這些不能復印的文獻。鋪著古舊漆木地板的閱覽室平日無人問津、極其寧靜,現(xiàn)在卻有異國學者遠道造訪,使得敬業(yè)有加卻素來寂寞的圖書館員異常興奮,熱情有余。他一邊殷勤地提供服務,一邊因為只找到一部對客人有用的古書而滿懷遺憾,甚至帶著莫名的愧疚感,詳細介紹古籍不足的歷史緣由:抗戰(zhàn)時期學校臨時遷至樂山,途中整整一船館藏古籍被日軍炸沉江底。我想象那些在滔滔江水中飄散零落的線裝書脆弱的書頁,不禁唏噓嘆惋。

      室內(nèi)“越野”的另一維度是對禁忌、異類之書的探尋與發(fā)現(xiàn)。剛上研究生時,某日我們宿舍來了位英文系女生,兜售未刪節(jié)版《金瓶梅詞話》。當時該書大體尚屬禁忌之列,我等雖怦然心動,卻因標價超過我們大半年生活費,只能望“梅”止渴。但很快柳暗花明,“梅”開二度。我的室友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生,他的導師一日忽然發(fā)惱:搞了半輩子明清小說研究,居然沒讀過《金瓶梅》全本!當時中文系資料室藏有一套,鎖在柜子里,不輕易示人。室友謹遵師命,報主管批準,于閱覽室現(xiàn)場借閱、辛勤抄錄,得《金瓶梅》所刪兩萬五千余字“真言”。他在上呈導師之前,在寢室慷慨地與我悄然分享,先睹為快。因此,我對該書的閱讀,是以預讀摘要的方式,先細嚼慢享被刪的“精華”,再囫圇吞咽其余文字。令我驚嘆的是,這些被刪的性描寫是如此文采飛揚,它化用了中國古典詩詞的多種修辭手法,與不登大雅之堂的“皮膚濫淫”構成特別的審美張力。它既大膽露骨又含蓄蘊藉,既充滿欲望,又富于詩意和諧趣。我甚至覺得它是我讀到的最幽默的文字。比起《金瓶梅》,當時名噪一時的英國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性描寫,簡直味同嚼蠟。幾年以后,賈平凹小說《廢都》問世,該作敘事每到性事將至,就出現(xiàn)“此處作者刪去多少字”的告白。我立刻懷疑《廢都》所謂作者刪文其實是故弄玄虛,表明作者并非害怕寫出厲害文字,而是害怕寫不出《金瓶梅》的厲害效果。作者深諳“空故納萬境”的“傳統(tǒng)智慧”,以空白訴諸讀者想象。然而,對我而言,若無《金瓶梅》被刪文字的先睹為快,又怎能如此精彩地配套想象《廢都》留下的這些空白?在我的腦補里,《廢都》“被刪”處,填滿了我和室友隱秘狂讀的那個簡陋筆記本上的迷人文字。至于作者留白的動機,或如伊甸園中被禁的智慧果,禁止莫非正是為了誘惑?

      此理或許大謬,卻是我當時揮之不去的想法,而且它也適用于館藏中那些尚未發(fā)現(xiàn)的另類書籍。欲望的發(fā)現(xiàn)導向了發(fā)現(xiàn)的欲望,這些未知異類的待填空白本身變成了誘惑。對于《金瓶梅》的這種“摘要式”精讀,令我突破禁忌、尋找異端書籍的越野之樂頗受鼓舞。后來又搜出一些古書中的另類,野讀之火繼續(xù)蔓延。事后看來,這些書其實性質(zhì)各不相同,有妙趣橫生的諷刺小說《何典》,也有現(xiàn)在早已記不清名稱的大尺度作品。當野火最后燒到《一片情》之類古代情色小說時,便燃料耗盡,戛然而止。其中不斷重復的性描寫令我生厭,其水準與《金瓶梅》不可同日而語,至此我開始懷念那些具有豐富內(nèi)涵、曲折情節(jié)與優(yōu)美文筆的“無色”作品。

      “天邊如來”

      室內(nèi)野讀還包括對外文原版書籍的探秘與掃蕩。

      對異域之書的發(fā)現(xiàn)之旅,源于一次未成功的留學申請。我本科畢業(yè)那年,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首次對內(nèi)地招收比較文學碩士生。我獲得本系推薦,準備應考。招生單位開列的參考書目中,既有郭紹虞、王文生先生主編的四卷本《中國歷代文論選》,也有英文版的《諾頓英國文學選》和《諾頓美國文學選》。當時內(nèi)地教育仍較為閉塞,我雖對前者十分熟悉且已收藏研讀,但對后兩部國外英文系通用教材卻沒有任何概念。當我抱著忐忑一試的態(tài)度到圖書館索借時,館員從書庫中抱出兩套大書,每套3000頁左右,令我震撼,壓力倍增。后因考試通知在郵路上莫名耽擱,香港求學之夢化為泡影。盡管如此,它卻讓我發(fā)現(xiàn)了本校圖書館的外文原版書庫,可惜當時只對教師和研究生開架。我充滿神往地徘徊門外,想象其中究竟有何鎮(zhèn)館之寶。錄取到本校讀研時,我剛一入學就迫不及待闖入外文書庫,成為這里躁動的常客。

      初入外文書庫時,看著滿架的外文原版書籍,我欣喜若狂,心想雖未能赴港留學,但這里的海量外文書也能極大滿足我的閱讀欲望。我決定以慣有的讀書野性,橫掃這個書庫。所謂橫掃,只是以逛書店般的瀏覽為主,發(fā)現(xiàn)有趣書籍,再抱回去仔細啃讀。我首先瞄準的是本專業(yè)文藝理論的兩三架英文書:從韋勒克、克林斯·布魯克斯、喬納森·卡勒、羅蘭·巴特到伊格爾頓、杰姆遜的批評著作,到更多的人文書籍。同時,我開始掃蕩英文版的世界各國文學作品,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皆有。我越掃蕩越野心勃發(fā),嘴里念叨著愷撒大帝的名言“我到來,我看見,我征服”,給自己的遠征壯行。但進軍并非勢如破竹,不久遇到了橫刀立馬的勁敵。一本很不起眼的西班牙文原版《百年孤獨》橫亙在面前。這部被公認為《堂吉訶德》以來最偉大的西班牙語長篇小說的作品,是馬爾克斯在構思十幾年之后,帶著詞典,每天幾百字,反復錘煉出來的。其語言之魅力,即使透過當時未經(jīng)授權的中譯本的打折文筆,也能隱約感受??上也欢靼嘌牢?!

      出師未捷的挫折感,激發(fā)了潛意識中征服更多外文的欲望。留校任教后,我從國內(nèi)外購買了西班牙文、法文、拉丁文、希臘文教程,并在后來的教授晉職演講中躊躇滿志地宣稱,要在若干年內(nèi)將這些外語掌握。可惜的是,這次成功晉職,將我再征服多門外語的狂熱進軍,兌換成十幾年身不由己的行政兼職。沒有足夠時間征戰(zhàn)列國語言,我只能在支離破碎的時間裂隙中,見縫插針地重拾研究生階段業(yè)已開始,卻一路走走歇歇的德語學習。這種斷斷續(xù)續(xù)的外語學習狀態(tài),被當時一篇趣文戲稱為諸葛亮“七擒孟獲”、屢擒屢縱,或者一壺開水燒燒停停,永遠溫吞不沸。幸而后來我遇高人指點:任教于北大德語系的友人谷教授是《浮士德》專家,在她的傾心推薦和親手置辦下,我獲得最新詳注德文版《浮士德》。我將它捧讀多年,兼做“學習寶典”與“催眠寶枕”。馬不停蹄的事務間歇,翻翻、看看、背背甚至摸摸這部偉大經(jīng)典,便獲得片刻歡愉。德語學習讓我產(chǎn)生某種仍在逐夢途中的幻覺,正如幽靈掘墓之聲給晚年目盲的浮士德造成向新世界開掘挺進的幻覺那樣。隨著我在俗務之中越陷越深,當年征服廣袤學術異域的狂野夢想越來越遙遠。本以為自己是攻城略地、戰(zhàn)無不克的愷撒大帝,到頭來卻不過是卡夫卡小說《城堡》中充滿迷茫的“土地測量員”,永遠徘徊而不能抵達城堡。日月不淹,時光易逝,多年來對《浮士德》的伴手閱讀,僅讓我稍安勿躁,免于“別夢依稀咒逝川”。悵惘之余,我不禁想起《百年孤獨》中那個“玩弄時間魔法”的經(jīng)典開端:“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睂ξ叶?,多年以后,當我征服多門外語的進軍夢想面對行政工作這個“凌遲時間”的“行刑隊”時,我回想起的,則是當年在圖書館里見識寫出這一經(jīng)典開端的《百年孤獨》西班牙文原版時的情景。

      不過,最初在外文書庫“誓師出征”時,我卻是野心勃勃、“雄姿英發(fā)”的。當時我并沒有受到非英語書籍攔路虎的太大影響。我埋頭繼續(xù)橫掃英文書籍,畢竟它占據(jù)大半外文館藏。外文書庫是雙層結(jié)構,我掃蕩完第一層,充滿期待、興致勃勃地來到二層。前幾排書籍在我眼前巍然展開,其中一大套裝幀精美的豪華英文書籍令我眼睛一亮。我以為是學術巨著,走近一看,卻是東北鄰國偉大領袖的全集,估計是贈書。盡管有些失望,卻也另開眼界,嘖嘖稱奇。再往前走,館藏漸趨窘迫,終于抵達這個世界的邊緣。最后幾排書架空空蕩蕩,透過它豎著幾根醒目的柱子,它們在我眼中幻化成《西游記》里如來佛指變成的五根天柱。我暗自嘆道:俺老孫一個筋斗,竟已抵達館藏世界的盡頭!掃興之余,我期待有朝一日這些空書架能夠統(tǒng)統(tǒng)塞滿,有價值的外文書籍能延伸到無涯的天邊,讓悟空多翻騰幾個“十萬八千里”。若干年后,武大外文書庫成為全國高校六大文科中心之一,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每年撥專款購買外文書籍。我回想起當年赫然在目的“如來柱”,決定助之一臂,拓展藏書天地,替當年那個騰挪不開的猴子申冤。我長期義務擔任外文原版圖書薦購員,并發(fā)動博士生參與薦購了大量外文圖書。今天的外文館藏十分壯碩,“佛法廣大無邊,異域山川連綿”,遠勝“老孫”出道的當年。

      我讀我在

      2002年夏天,我首次來到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圖書館時,產(chǎn)生了兩種彼此矛盾的心情。這個藏書排名全美高校第三的圖書館,不僅西文書籍浩如煙海,中文圖書也數(shù)量可觀。在這里,我既“望書興奮”,又“望書興嘆”。作為讀者,浩瀚書海盡情遨游,豈不快哉?作為作者,耗費一生完成幾部著作,于此豈非滄海一粟?不過我最后還是被讀者的興奮所主宰,因為著書立說并不迫在眉睫。訪學日子里,我將主要精力放在讀書和藏書。我也發(fā)現(xiàn)了亞馬遜等購書網(wǎng)站極其便捷,所以,將生活必需之外的全部訪學資助,都用于購買原版書籍。

      然而,訪學末尾,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世界各國期刊論文數(shù)據(jù)庫,經(jīng)過最后兩個月的精挑細選,下載了幾千篇論文帶回。沒料到的是,三年后,武大圖書館也購買了類似數(shù)據(jù)庫。成千上萬種國際期刊的海量論文,均可在校內(nèi)圖書館免費下載,規(guī)范使用。

      訪學回國十余年后,我因公再次赴美,順便參觀了匹茲堡大學圖書館。在這個名校圖書館,我卻意外看到一些自然科學書架空空蕩蕩,無人問津。我仿佛一進書庫就見到了“如來天柱”,蕭瑟蒼涼之感頓生。館員解釋說,大家現(xiàn)在主要使用論文數(shù)據(jù)庫。莫非數(shù)碼時代威力無窮的“如來神掌”已經(jīng)降下,書籍在劫難逃?讀者也不出掌心?

      我忽然驚恐地意識到,在自己曾瘋狂掃蕩和傾心薦購過的武大圖書館里,我已有好幾年零借書。常年購置的個人藏書也大都靜臥閑置,滿面塵灰。部分原因是忙于世事俗務,無暇他顧,更主要的緣由是數(shù)字時代的來臨。起初,我曾無比欣喜地購買存有三千部英文名著的光盤,刻錄復制,贈給畢業(yè)研究生。再后來,網(wǎng)絡提供了無盡資源,學生比我更有辦法找到各種數(shù)字書籍,因而無需我的饋贈。如今我們的手機里隨意裝著比一間書房藏書量更大的圖書,攜帶著通往更加廣闊的網(wǎng)絡書海的讀書軟件,然而,讀書體驗卻截然不同。今天我們讀書資源不缺,甚至應有盡有?;ヂ?lián)網(wǎng)上,天涯不見如來柱,大圣徒翻筋斗云,但讀書時間和心境卻成為稀缺。各種掌中信息的碎片化閱讀,是否意味著傳統(tǒng)意義上讀書的時代已經(jīng)終結(jié)?

      我甚至產(chǎn)生更加狂放的想象:當腦機接口的技術幻想已成現(xiàn)實,未來的讀書是否只需將海量的數(shù)字書籍傾瀉入腦?或者大腦根本不必存入書籍,而只在需要調(diào)用知識信息時,讓系統(tǒng)直接生成和提供?在這種下載式“閱讀”方式中,知識雖然也“讀”到了體內(nèi),可此時的我們身在何處?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在一個具身讀書被數(shù)據(jù)下載逐步取代,甚至文本細讀讓位于程序遠讀的數(shù)字化時代,我更愿意將“我讀故我在”這一箴言立于眼前。我讀,不是電腦讀數(shù)據(jù)的讀,而是具身入境的讀;我在,不是身心分離的“在”,而是陶然入醉的在。面對閱讀的自我在數(shù)據(jù)海洋中消失的危險,我們更需要重新召喚身心沉浸式閱讀的態(tài)度與激情。只有這樣,才能在一個碎片化閱讀甚至數(shù)字化“遠讀”愈演愈烈的時代,讓個體讀書的耐性和野性不會消失。

      (作者系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教學研究分會會長,曾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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