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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靈小傳

      2024-07-09 07:18:41丁小龍
      滿族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祖母世界母親

      丁小龍

      第一部分:短歌行

      “晚上趕路害怕時,你就放聲唱歌。”

      這是祖母教給我們的生活秘訣,也是她的祖母留給她的念想。有時候,祖母會給我們講述她小時候的故事。每當這時,光會從她夜色般的雙眸中浮現(xiàn),顯現(xiàn)出記憶晶瑩剔透的質(zhì)感。她的祖母在繁星之下為他們唱起了民謠。她記得那些歌謠,記得那些曲調(diào),但是忘了如何歌唱——時間封住了她的記憶。然而據(jù)父親和姑姑回憶,祖母曾經(jīng)是一個愛唱歌的女人,曾教了他們一些歌謠。在艱難歲月中,這些歌聲是他們活下去的精神食糧,是回應先人們的心靈詠嘆。在跋涉了茫茫黑夜后,她突然間不唱歌了。沒有人知道其中的緣由?;蛘哒f,他們集體封鎖了這個秘密。我,從來沒有聽過祖母歌唱,但始終記得祖母的教導——晚上趕路害怕時,你就放聲歌唱。

      之所以會害怕,是因為那時候聽了很多鬼故事。大人們喜歡給我們講鬼故事。在他們的描述中,鬼就生活在我們周圍,會在特定時間出現(xiàn),會帶走不聽話的孩子。我信了他們的話。也許是心理作用,我偶爾會在夜間看見鬼一樣的東西。于是,我加快了回家的腳步,并大聲唱歌。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我也聽到鬼的腳步聲。是的,我不能回頭看,這是大人們告訴我的要訣。我在夜色中奔跑,在奔跑中聆聽心聲。我不敢回頭,仿佛那里有等待我的深淵。

      很小的時候,我就理解了作為深淵的存在。深淵這個詞來自我的母親。她曾在某個酒后的夜晚,鄭重地告訴姐姐和我:“我的人生就是一道深淵?!?/p>

      當天夜里,母親和我們一起唱歌,隨后是詞語接龍游戲,最后是家?,嵤隆R股盍?,夜游之神也降臨于這個村莊。母親和姐姐都淺淺地睡著了,而我似乎可以聽到他人的夢境。我沒有睡意,只能凝視著眼前的夜。夜風吹拂著窗簾,但我不敢看窗戶,害怕從中看見別樣的身影。我似乎聽到了腳步聲,又不敢喊出聲,于是閉上眼睛,等待夢的降臨。不知過了多久,那個黑衣男子叫醒了我,他說他要帶我去極樂之地。我想喊出聲音來,卻發(fā)現(xiàn)夜封住了我的嘴。他帶著我離開了房間,離開了村莊,我們在黑暗中游蕩。在他轉(zhuǎn)過頭后,我瞥見了他的臉,原來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原來,鬼和我有著同樣的面具。那個剎那,我突然對黑衣人感到親切,愿意把自己的秘密講給他。

      等我再次醒來,黑衣人消失了,而光灑滿了這座房間。他們都出去了,而我躺在炕上,回想著剛剛過去的夢。黑衣人也告訴了我很多秘密,關于他自己的,也關于這個世界的,但我一個也想不起來了。然而,這個夢照亮了我的夜。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時不時會在夢中遇見那個與我同名的黑衣人。

      仲夏夜晚,連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喧鬧的。為了避熱,也為了省電,我們在戶外鋪開了涼席,躺在繁星之下,數(shù)著各自的心事。我們不認識星星的名字,大人們也不認識。于是,我們給星星起名字,并借此來編造關于星星的傳說。很快,我們的故事就枯竭了。夜晚如海,向我們涌來,淹沒了我們的疲憊。大人們又開始了閑談,而蟲子們在暗處低聲吟唱。我們沉默。這沉默如同歌聲。

      于是,我先起了頭,唱起了電視上流行的《走四方》。姐姐跟著我唱起來了,對門的妹妹佩佩也唱起來了,隔壁的飛飛也跟著我們唱起來了。后來,歌聲傳到了更遠的地方,半個村莊的孩子都唱起了同一首歌。在我們唱完后,大人們和夜晚都鼓起了掌聲。他們鼓勵我們繼續(xù)唱下去,而我們也聽到了來自夜晚的呼喊。于是,我們又唱了《九月九的酒》《中華民謠》《瀟灑走一回》《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滾滾紅塵》《追夢人》。越到后面,跟唱的人越少,而《追夢人》幾乎是我和佩佩兩個人唱完的。唱完后,我躺在夜色中,繼續(xù)聽大人們諞閑傳,而夢也降臨于這個村莊,降臨于我們。夜晚的世界與白天的世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多年后,在遇見托卡爾丘克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時,我感覺到有另外一個人和我有過同樣的心緒與感嘆,而這也是寫作的魅力所在:召喚有時,啟明有時;摧毀有時,重建有時;歡笑有時,哀慟有時。

      直到如今,我都熱愛著音樂,即便興趣是從流行樂換成了古典樂。音樂教會了我寫作。在我開始創(chuàng)作新作品時,我首先聽到了音樂的召喚,并為其賦予藝術(shù)的形式。在字和字之間、在詞和詞之間、在句和句之間、在章和章之間,音樂控制了我的手,書寫了我的心。我的心,就是一件樂器。

      每次上課鈴響后,班長就會為大家起一首歌頭,我們就會跟著唱起來,以此來迎接老師的到來。在歌聲中,我們的靈魂短暫地飛出了肉身,共享著此刻的歡愉。在共同的歌聲中,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多少讓我有些心慌。于是,我提高了聲音,以此來尋找自己。然而,這條河流終將交匯于集體的海。人海淹沒了我,而我學會了深海潛游。

      放學后,我們每個班也是排好隊。在班長的口號下,我們唱起了歌,按照特有的順序走出了學校,走向了各自的家。我們小學位于村西頭,而我的家位于村東頭。因此,我常常是最后一個到家的學生。只有踩到了家門,我才會停止歌唱。當然,我們唱的歌曲都是少年之歌,向上之歌,溫暖之歌,偶爾也會吟唱當下電視上流行的歌曲。

      后來,有好幾個家長聯(lián)名向?qū)W校反映這些歌過于成熟,不適合孩子們。于是,回家的路上,我們只唱音樂課本上的歌。對唱歌這件事,我從來沒有過厭倦。因為在歌唱時,我感受到了一種神秘的共振,一種與萬事萬物的共鳴。這種共振共鳴讓我不再害怕心中的鬼,并且可以與心中的神靈對話。

      多年以后,當我開始寫作后,才理解了早年對歌唱的迷戀。寫作,是靈魂的歌唱,是對共振共鳴的渴求。寫作,就是與心中的神靈對話。因此,我們需要重新返回童年,尋找自己生命的泉源,尋找自己想象的綠洲?!赌裂蛏倌昶婊弥谩分兴^的“天命”,其實在童年時代已經(jīng)播撒了種子,等待被認領,等待被收割。寫作時,我認領了童年時代的天命——我聽到了命運的召喚,并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行人間之路。心,即道。這是在跋涉了世間山海后的頓悟,是突然而至的靈光。寫作,就是以夢為馬,以光為旅。

      直到現(xiàn)在,我不再害怕黑夜,更不害怕所謂的鬼,但我依舊有自己的焦慮與恐懼,依舊有自己的不安與驚慌。于是,我寫作,以此來驅(qū)走黑夜,以此來體驗真正的平靜。然而,寫作也會囚禁自我。于是,我有時會走出書房,走出城市,走向曠野。

      獨自一人,或者與摯友為伴時,我會突然唱起歌,唱流行或者爵士,唱英文歌或者法文歌,唱兒時的歌或者當下的歌。在歌聲中,我體驗到了與萬物的共振共鳴。在歌聲中,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第二部分:對鏡記

      不得不說,是電視打開了我新世界的大門。不得不說,也是電視打開了我的心。在我還不認識字之前,電視首先認識了我,并且看見了我。我對“看見”本身充滿了熱情的想象。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的題記尤為動人,其源于《箴言書》:“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見,如果你能看見,就要仔細觀察?!弊x完整本小說后,對此話有了更切身的領悟——在選擇看不見的時候,我們也由此選擇了心的死亡。

      我渴望看見,也渴望被看見。這是在小時候就生長出來的渴望。在人生的最初階段,是電視啟發(fā)了我,即便如今的我已經(jīng)想不起電視中的絕大部分內(nèi)容。在我們的村莊里,電視如同外面世界的眼睛,注視著我們,思考著我們。小時候,每次打開電視,就好像打開了黑暗世界的門,迎接我的是光。觀看電視,仿佛對照世界的鏡子。

      在我上高中以前,尤其愛看電視,無論是電視劇,還是新聞;無論是廣告,還是天氣預報,我會緊緊抓住每一次看電視的機會。因為母親不允許我看電視,或者說,她為我實施的是配額制——在她規(guī)定的時間中,看她規(guī)定的節(jié)目。我不能違抗她,因為她會說出那句誅心之話:“你要是不聽話,就別念書了,回來種地?!边@句隨口而出的咒語,困擾了我很多年,如今也纏繞著我的心。

      是的,孩子們會記住父母的話,特別是那些曾經(jīng)刺心的話。即便他們不記得了,但孩子們始終會記得那些傷害,那些無法被時間治愈的傷口。在我的童年時代,愛我最深的是母親,給我?guī)碜疃嗑窭_的也是母親。在很多年以后,當遇見托妮·莫里森的作品時,我在其中獲得了極大的情感共鳴——在另一個國度,另一種語言里,有一位作家寫出了我想要說出卻不敢寫出的情感真相。太多歌頌母親的作品,是以“母親”的名義綁架了更為豐富立體的女性——她有她的脆弱與堅硬,有她的卑微與偉大,也有她的黑暗與光明。只有理解了母親,才能理解現(xiàn)在的自己。母親,是我們一生的鏡子。

      起初,我們家并沒有電視。起初,我們家也沒有光。祖母帶著我去鄰居家看電視。起初,我是祖母最忠實的陪伴。在不認識人類以前,我就認識了祖母。在還不認識自己時,我就認出了人類的寂寞。起初,人類和祖母是同義詞。

      剛開始,祖母是背著我,或是抱著我出門。至今,我似乎還記得那恍恍惚惚的夢境感以及她身上散發(fā)出的原野繁茂植物的芬芳。在她的懷里,或者是在她的背上,我的心是如此深邃而平靜,仿佛遁入了另外一個極樂世界。后來看是枝裕和的電影《比海更深》,首先想到的便是祖母。她對我的愛,比海更深。即便她幾乎沒有走出過我們那個鎮(zhèn)子,更沒有見過海;即便她這一生,從未說過“愛”這個字。我也從未對她說過“愛”這個字,也沒有回報過她的愛。這是我此生解不開的心結(jié)。

      在我小時候,她抱過我很多次,而我只抱過她一次:在她去世后,我把她從床上抱進了靈堂,放進了棺材。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仔細觀看她的神情。是啊,她在這人世間過得太累太苦了,她需要一場徹徹底底的長眠。安息,這兩個字尤為動人,短暫地撫慰了我的心。多年以后,我寫了一部名為《安息》的中篇小說,是獻給祖母的禮物。即便是寫作,也無法消融我對她的念想。愛,是抵擋內(nèi)心洪水的堤壩。

      那時,電視可是我們村上的稀罕寶貝,只有富足家庭才可以享受這樣的配置。去了別人家,就要按別人家的意愿去看電視。他們大多時候會看電視劇,有時候會看秦腔,而我想要看動畫片,卻從來不敢開口提。很小的時候,我就懂得了看大人們的眼色。有時候是幾個人,有時候是十幾個人,我們坐在電視機跟前,聆聽外面世界的聲音。

      祖母幾乎沒有出過我們的鎮(zhèn)子,卻對外面的世界同樣有著渴望。我曾經(jīng)答應她,等我在城里扎根立足了,就接她來省城生活。然而,還沒等我大學畢業(yè),祖母便離開了我們。他們把她和祖父埋在了一起,姐姐出資為他們立碑撰文。子孫們的名字被刻在了石碑上,如同刻在我們的心底。對于祖母,我們這些孩子都有各自不同的回憶,有一點卻是相似的——在我們心中,祖母最疼愛的是作為個體的我們,而每個人都覺得祖母最愛的是自己。這便是祖母的人生智慧,是愛的饋贈,是我們以后人生的護身符。

      那是在暴風雨過后的晚飯,我們像往日那樣圍坐在一起閑談。父親向我們宣布了一個重要消息:今年的收成不錯,明天就去縣城給我們買電視機。姐姐和我雀躍,為這個好消息而歡呼,自此以后,我們再也不用看別人家的眼色了。當初的甘甜,至今還滋養(yǎng)著我。聽到這個消息后,祖母離開了飯桌,我們以為她不認可這個決定。對于這個匱乏的家,那畢竟意味著一大筆開銷。祖母的離場,讓原本的熱情迅速冷卻。于是,我們在沉默中消化各自心中的苦楚。半晌后,祖母從黑暗中回到了飯桌。她打開了手帕,數(shù)了數(shù)其中的錢,總共三百五十二元,一并交給了父親。父親堅決不肯要,說這是她一塊一毛攢下來的看病錢。祖母說:“你就拿著吧,錢還會有的,你辦的是正事好事?!备赣H執(zhí)拗不過祖母,便收下了錢。那個夜晚,我夢見了自己在彩云中飛翔,而終點是傳說中的極樂島。

      第二天,父母從縣城拉回了黑白電視機,放在他們的房間。我們像迎接貴賓一樣迎接了它。祖母特意準備了紗布,蓋在電視上,仿佛它是即將嫁出去的新娘;母親特意準備了除塵棒,時不時擦拂它,仿佛它是即將學會走路的孩子。后來相處久了,我們將它看作是家庭成員。每次午飯和晚飯后,是屬于我們一家人的電視時光。再也不用去別人家看電視了。每次打開電視后,我都看見他們眼中的光。對照這面鏡子,我們看見了外面的世界。

      那時候,我們都渴望去外面的世界,但我們因為各自的緣由都被囚禁于此地。祖父和祖母終生幾乎沒有出過我們鎮(zhèn)子。父親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福建一帶,帶著我們家的酥梨去賣,歸來時為我和姐姐買了幾身好看的衣服,即便那次遠行并沒有掙到錢。后來,父親基本上也沒有出過我們縣城了。小學時代,姐姐和我也基本上沒有出過村莊,但我們知道外面有更大的世界。我們姐弟之所以在學習上用功,很大的動力是離開這個村莊,而這也是母親常年給我們灌輸?shù)睦砟?。她是不快樂的人。原本她屬于更大的世界,卻被囚禁于此地。在很小的時候,姐姐和我就明白我們屬于外面的世界。

      多年以后,當我們一次次重返這座村莊時,才明白我們的根始終屬于這里。姐姐和我有同樣的體驗:只有回到了村莊,只有睡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才不會有懸浮的夢,仿佛命中的河流找到了河床。在城市,我們?nèi)缤瑹o岸的河流。

      與我們不同,母親是見過外面的世界的。她在商洛地區(qū)出生和成長,后來跟隨她的父母去了銅川,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高考落榜后,她又和父母來到了關中地區(qū),最后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我的父親。在我們還不知省城在何處時,母親已經(jīng)去過西安很多次了。她的外婆就生活在省城,而母親偶爾也說自己應該生活在省城,而不是這個破落村子。高考失利導致后來的人生轉(zhuǎn)向,是母親到如今都沒有解開的心結(jié)。直到現(xiàn)在,她還會夢見高考,夢見自己如愿考上了大學,過上了理想的生活。很多個夜晚,她的眼淚淹沒了我們的島嶼。

      在我三個月大的時候,我就去過省城。我當然沒有印象了,但是通過母親好多次前后矛盾的回憶,我大致上可以拼湊出當年的種種情景。在我出生前后的那段日子,父親迷上了麻將,幾乎每天都出門打牌,常常凌晨一兩點歸來。白天睡覺,晚上打牌,他把家里的很多事都推給了祖母和母親。祖母當然也訓斥過他幾次,卻不怎么奏效。于是,母親抱著三個月大的我,領著三歲的姐姐,去牌場上找父親,并質(zhì)問他還要不要這個家了。父親搖了搖頭,把母親敷衍了回去。之后,母親把姐姐交給了祖母,抱著我離開了這個幽暗之家。除了西安以外,她沒有別的去處。于是,她坐公交去了縣城,又在縣城買了最近一趟去西安的車票,而我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時不時在她的懷里大哭??粗雇舜巴獾娘L景,母親的心搖搖欲墜。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何處,她心中醞釀著風暴。幾經(jīng)輾轉(zhuǎn),她終于來到了西安。又經(jīng)過兩次轉(zhuǎn)車,她來到了她的外婆家門口,幾經(jīng)猶豫,還是敲響了門。看到我們后,外曾祖母就明白了七八分,什么也沒多問,先給母親準備了飯。吃完之后,母親把心中的委屈統(tǒng)統(tǒng)講給了她的外婆。至于外曾祖母是如何回答的,母親后來也沒有告訴我。第二天,外公和父親來到了西安,找到了母親。父親特意寫了保證書,外曾祖母才放了我們。在返回村莊的長路上,他們什么話也沒有講。這是母親唯一一次逃離,以失敗落幕。

      三個月大的我,是見過外面的世界了,即便沒有任何印象了。然而,記憶也是美學裝置——你可以在無中創(chuàng)造出有,在虛妄中構(gòu)建出實在。在記憶缺席的時刻,寫作可以重新造訪記憶,并以此來重新建造自我。未來照見了我們的過去,而過去也看見了我們的未來。這時間的風景,住進了我們記憶的王國。

      我十歲那年夏天,我們家迎來了新成員——長虹牌彩色電視機。這一次,我們走在了村子的前沿。當天下午,我就邀請伙伴們來我家里看動畫片。我瞥見了他們神色中的羨慕。我手中的遙控器,仿佛夜航船上的羅盤——我?guī)ьI他們駛向夢中的歡樂島。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頭三天過去后,母親收走了遙控器,并且嚴格控制我看電視的時間?;锇閭冸x開了我的家。于是,夜航船在海中央沉落,在我的夢中化為另一座島嶼。

      那一年,我們家的西瓜賣出了好價錢,父親一舉還清了債務,又去縣城給我們買了彩色電視機。父親沒有提前和母親商量,他原本想給我們一個驚喜。當母親看到了這臺彩色電視機后,她的臉色即刻變灰色了。母親沒有說話,而是轉(zhuǎn)身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家。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母親。于是,父親又熱了熱場,教我們?nèi)绾问褂秒娨暀C。當彩色畫面出現(xiàn)時,我的世界也變成了彩色,而我的寂寞也淡了三分。不得不承認的是,電視機影響了我觀看世界的方式。在書籍匱乏的童年,電視機成了我的忠誠伙伴。甚至可以說是我的向?qū)?,引領我去看外面的世界,即便那世界也是另一種幻象。

      我對電視上了癮。母親不在家的時候,我會抓住一切機會來看電視。有時候,母親突然回家,突然闖進房間,她多余的話沒有,而是立即關掉了電視,甚至是拔掉了電源。她會把遙控器藏起來,而我很快就會找到它。我知道母親是擔心我的學習,擔心我會重復她的命運,但她不由分說的控制也確實傷害了我。有好多年,我都活在了她壞心情的影子中。我是她手中的牽線木偶。有好多年,我是自己的陌生人。有好多年,我的心離母親無比遙遠。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讀完了安妮·埃爾諾的《一個女人的故事》,突然意識到我的母親也曾經(jīng)歷了內(nèi)心的煎熬與痛苦,也曾認真地對待人生的無數(shù)個瞬間,包括淚水與笑聲,包括死亡與重生。在這本書的后記中,作者如此坦白:“我按照母親的愿望進入了這個掌握語言與思想的世界,我必須將她的故事寫出來,為的是讓我在這個世界里不覺得太孤單和虛假?!笔堑模@也完全是我的想法。為了理解母親,也為了理解我,我必須寫下她的故事,寫下我的故事。是的,我也要寫下我所愛之人的故事。寫作,首先意味著愛,其次是耐心,最后是慈悲。為了與過去的自己和解,我們選擇了寫作。

      想象這樣一個場景:一個剛剛完成作業(yè)的男孩,把自己反鎖在房間中,眼前是滾動著各種畫面的電視機,而手中是操縱著航海方向的羅盤。男孩渴望著外面的世界,渴望著遠航。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孤寂,也是屬于人類的孤寂。在他一個人的身上,居住著整個人類的寂寞。在這時間的房子里,居住他和他的渺小夢想。多年后的他,開始寫作,并在寫作中擁抱了那個渴望靈魂漫游的男孩。他理解了他,并且抵達了他。在這抵達的旅途中,他以光為夢,戴著風云雨露做的金色冠冕。

      后來的我,離開了鄉(xiāng)村。在鎮(zhèn)子讀了初中,在縣城讀了高中,在省城讀了大學,在首都讀了研究生,也算是見識了各個層面的生活,算是看見了外面的世界。這些年,我一直往外面的世界去,一直渴望尋找心的居所。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并沒有因此而得到滿足。相反,我焦灼的心更饑渴了。在好多個夢里,我迷失在自我奇幻的森林中,找不到出去的路。于是,如今的我,時不時會返回我的故土,返回我的家。那里是我的精神泉源,是通往外面世界的窄門。那個夜晚,我聽到了召喚,打開了窄門,看見世界幻化為無相之鏡。

      第三部分:夢之子

      我想飛。在好多個夢里,我飛出了村莊,飛出了鎮(zhèn)子,飛出了縣城,飛出了陸地——我,飛出了自己的肉身,飛向了極樂之境。特別是在不快樂的時候,我就會做與飛有關的夢。在夢里,我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我不愿意從夢中醒來。在開始認字以后,我就意識到了這座村莊囚禁了我,并由此囚禁了我的精神與意志。在夢里,我意識到了精神的存在,我領悟到了時間的奧義。在好幾個夢里,在讀懂了世界這本書后,我的肉身消散,幻化為暗夜。從夢中醒來后,我忘記了夢的內(nèi)容,卻記住了夜。于是,在下一個夢中,我們在夜間飛行。我們——我和我的無數(shù)個化身——在夢中確認了各自的存在。夢,確認了人的存在。

      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夢或隱或現(xiàn),或坐或臥,或有或無,游蕩于文本之內(nèi)與之外,并在虛妄降臨之時誕生意義。與此同時,夢又消解了意義。也因為如此,我對精神分析學說有特別的興趣,對榮格的作品有切身的體悟:在《未發(fā)現(xiàn)的自我》中,我再次發(fā)現(xiàn)了自我的種種可能,并由此來開拓精神的疆域;在《金花的秘密》中,我看到了東西方文化融合的道路,并由此來探索創(chuàng)作的新路;在《煉金術(shù)之夢》中,我看到了解夢的精神性指南,并由此來闡釋作為個體的集體性征候。在與榮格作品的深度對話中,我瞥見了夢的諸多可能性,并由此體驗到了飛翔的喜樂。對我而言,榮格的作品便是我的啟示錄。我也渴望寫出帶有自傳特質(zhì)的精神性作品。在夢里,我寫出了這樣的書。夢醒后,我又忘記了書。因而,我的書寫,是對夢的回憶與確認。夢,既是我們的回憶錄,更是我們的啟示錄。

      在我的閱讀史中,甚至在我的心靈史中,《紅樓夢》與《神曲》是我精神世界上的兩座神龕,是空茫海洋上的兩座燈塔。每次僅僅是想到這兩本書,我便體驗到了靜水流深般的快樂。這份無可言說的快樂是我寫作的泉源。直到最近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這兩本書從本質(zhì)而言都是夢——以文字來雕刻夢的模樣,以夢來召喚世界的真相。

      因而,我也是夢的孩子。我渴望寫出夢一樣的作品,而我所推崇的也是有夢特質(zhì)的作品。比如,程抱一的《天一言》,托卡爾丘克的《云游》,伯格曼的《魔燈》,莫里森的《所羅門之歌》等。這些作品擺脫了沉重的枷鎖,在夢一般的敘事中,抵達了存在的種種真相,并帶有啟示錄的特質(zhì)。在絕大部分作品陷入泥淖時,只有這些染上了夢色彩的作品可以穿越空間的屏障,在未來找到了屬于過去的知己。這些極少數(shù),是可以在暗夜飛翔的作品。

      我是夢之子,因而我渴望飛。表哥說騎自行車的時候,你會感覺自己在飛。表哥是姑姑的兒子,比我長三歲,也是我童年時代的玩伴。表哥帶我去麥場,向我們表演了花樣自行車。他把車子推向了坡上,向我們擺了擺手,隨后騎著自行車從高處沖了下來,更具體來說,是飛了下來。他張開了雙手,迎著風,仿佛是暢游空中的飛鳥。我們鼓掌,我們尖叫,我們吶喊,而他仿佛是乘著風歸來的國王,戴著光的王冠。我渴望成為他。我想要學自行車,我也想要體驗飛的感覺。我快八歲了,卻是個笨拙的小孩。我把自己的愿望說給了表哥。表哥笑了笑,答應現(xiàn)在就教我騎自行車。

      然而,當真正摸到自行車時,我卻有點害怕這頭怪獸,害怕自己無法控制它。我又不能在他們面前顯露自己的怯懦。于是,我學著表哥的樣子,嘗試著駕馭這頭怪獸。第一次上車,搖搖晃晃,我差點從上面掉落,惹得他們都笑出了聲。表哥告訴我不要害怕,說他扶著后座,讓我把自己想象成鳥。我點了點頭,又再次上了車。這次比上次好了些,我的信心也多了些。多練了幾次后,我感覺自己學會了這門技藝,卻沒有體驗到飛的感覺。當我從車上下來時,聽到了他們的鼓掌聲。我才意識到最后一次,表哥并沒有扶著后座,也意味著我學會了自行車。之前的恐懼幻化為光,盈滿了我的心。在他們的眼神中,我看見了自己的光。

      回到家后,我把自己的榮耀告訴給了祖母,告訴給了父親母親,告訴給了姐姐。同樣的話,我說了好幾遍,卻沒有因此而厭倦。然而,我沒有告訴父母的是,我需要一輛像表哥那樣的自行車。我終究是沒有開口。因為我知道他們會拒絕我。我是在被拒絕中長大的孩子。從小,我就看明白了大人們的眼色。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最羨慕的人是表哥,我多么渴望自己是姑姑家的孩子。那時候,姑姑家是我們村最富有的家庭之一。那時候,表姐表哥比我們穿得好很多,他們更像是城里的孩子。他們常常給我們捎來城里的消息,帶來城里的游戲。在他們面前,我看到了自己的卑微。與此同時,我下定決心在學習上下功夫。每次取得好成績,我都會拿給姑姑看,而姑姑也會給我獎勵。也只有如此,我的心才能得到一點點平衡。

      那時候,我家的那輛自行車,是供大人們平時用的工具。這頭怪獸看起來就不好惹,然而,我又不好意思去借表哥的車。我渴望飛的感覺。于是,在周六上午,我推著這輛自行車,走出了家門,走向了麥場。這頭怪獸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桀驁,相反在我手中卻多了幾分溫柔,仿佛由此可以見證我的新生活。在路上,我喊上了我的好伙伴峰和凱,想讓他們見證我即將到來的榮光。

      到麥場后,我定了定神,隨后按照表哥教的方法騎上了車。這輛自行車比表哥的那輛要大兩個型號。當我坐上座椅時,才突然意識到這頭野獸比想象中更難駕馭。之前的溫柔消失了,我聽到了來自野獸的吼叫。車子搖搖晃晃,我的心也搖搖晃晃。沒有騎出多遠,我就失去了控制,從野獸身上掉落在地。在頭落地的瞬間,我聽到了死亡的笑聲,看到了深淵的鏡面。自行車重重地壓在了我的身上,我聽到了骨頭的歌唱——它們?yōu)槲易囗懥税?。我立即回顧了自己短短的一生,什么也沒有留下來,而永恒的沉默即將降臨我。在閉眼的瞬間,我體驗到了飛翔的快樂。我想要把這種快樂分享給別人,但黑暗封住了我的嘴。我預感,這將是我人生最后一次的領悟。

      我以為我會死,但我并沒有死。再次醒來,我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的床上,首先看見了母親哭紅的雙眼,而祖母、姑姑和父親都在她的身后,他們終于緩了口氣,也緩過了神。祖母罵道:“咋不聽話呢,想要車子就跟婆說,婆給你買?!庇至R父親:“你也是,好好的孩子不管,一天到晚只會在外面胡鬧。”說完后,祖母嘆了口氣,抹了抹眼淚。姑姑拉著她的手,告訴她不要擔心。祖母又嚷道:“我能不擔心嗎?要是我龍兒出了差錯,我和你們都沒完?!备赣H連忙賠罪,承諾以后要好好照看我。

      我是夢之子,然而我又重返人間了。我失去了飛翔的資格。母親讓我動動胳膊,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肉體的疼痛。是的,我抬不起左胳膊了。在這場事故中,我摔斷了胳膊。在我意識到自己將破損地過接下來的人生時,眼淚涌了出來,淹沒了我的島嶼。母親告訴我不要害怕,說做個手術(shù),很快就會康復,很快就會重返村莊,重返校園。我點了點頭,為此刻不用去學校而感到竊喜,即便是付出了身體破碎的代價。這是我第一次住進縣城,連醫(yī)院的氣味都讓我感到親切。我渴望到更大的世界看看。與此同時,我也第一次認識了窗外的玉蘭花。

      當天夜里,大夫為我做了骨科手術(shù)。我想到了祖父的話。我咬著牙,越過了黑暗,涉過了冥河,抵達了河的對岸。痛苦在我的體內(nèi)蔓延,并且封住了我的嘴。我的身體天崩地裂,而眼淚清洗了我的肉身。我在心里默念著祖父曾交給我的護身符,是來自《金剛經(jīng)》的句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這些話,安慰了我,也護佑了我。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哭出聲。直到黑暗再次降臨于我,直到眼淚再次淹沒了我,我抵達了河的對岸,而擺渡人在向我揮手致別。在黑暗中,我飛出了醫(yī)院,飛出了縣城,也由此飛出了自己的肉身。我體驗到了自由的滋味。

      再次醒來后,我聽到了體內(nèi)的潮汐聲。終究,我還是從生死之海上返航,靠岸,最終歸于這眼淚之地。我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是繃帶,頭腦中則是壞了弦的擺鐘,而我的眼前是無數(shù)個倒掛在空中的幻影。在這場與死神的角力中,我暫且勝出,卻沒有絲毫的得意。相反,空茫茫的失落控制了我的心。又一次,我失去了飛翔的可能。這一次,我體驗到了何為肉身之沉重,何為靈魂之輕盈。在病床上,我開始思考更為終極的問題。在病床上,我開始思索無我的存在。疾病,成為我想象力的沃土。而我呢,是生長在這塊沃土上的一棵樹。夜晚,大人們都睡著了,我聽到了窗外玉蘭花的私語。當然,我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大人們。他們不相信我的話。我更不能告訴他們我渴望飛。

      在醫(yī)院養(yǎng)病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最快樂無憂的日子。不用上學,不用干活,只躺在病床上,等候身體的康復。我的肉身被禁錮了,但靈魂卻因此而獲得了短暫的自由。在《押沙龍之歌》那部中篇小說中,我書寫了這種禁錮中的自由與自由中的禁錮。也因為如此,我對切斯瓦夫·米沃什的《被禁錮的頭腦》與凱爾泰斯·伊姆雷《船夫日記》一見如故,仿佛會在他們的字里行間,辨認出自我的面相。也正是因為幻象世界的存在,我的病床變成了一艘行駛在藍色空海上的白船。我是白日夢游人。

      在養(yǎng)病階段,我一躍成為整個家族的寵兒。祖母、母親、姑姑和小姨輪流照看我,其他親人也時不時來醫(yī)院照看我。他們?yōu)槲規(guī)砹撕芏喽Y物與故事。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熱愛各種各樣的故事。我細數(shù)著他們的故事,也細數(shù)著他們的苦澀與歡喜。當閉上眼睛后,我可以在不同的故事中來回穿梭,并由此體驗到了飛的快樂。作為回報,我也會編一些小故事反饋給他們。在這編造中,我體驗到了身處海上方舟的滋味。于是,為了講好故事,我需要更多的故事作為滋養(yǎng)。因此,每當有大人來看我,我就讓他們?yōu)槲抑v故事。這些故事,是我的泉源。直到如今,我才慢慢地體悟到那些故事背后的荒野與深海。故事,是我與他人之間的命運浮橋,而我們,都是橋上的孩子。

      白天,我聽大人們的故事;夜晚,我聽玉蘭花的秘密。在晝與夜之間,在人與花之間,我似乎瞥見了所謂的眾生之相。在病床前,是祖父留給我的《金剛經(jīng)》。在大人們來看我的時候,我會請他們?yōu)槲艺b讀其中的某個篇章。從那時候開始,這部經(jīng)書就是我的精神護身符。多年以后,當我開始創(chuàng)作時,才意識到這部經(jīng)書為我提供了一種觀看世界的方法,一種漫游世界的道路。我珍視其中的每一個字。

      后來,姑姑送了我一本拼音版的《唐詩三百首》。有時候,我自己默讀;有時候,他們?yōu)槲艺b讀。在精神匱乏的歲月,這些詩歌成了我在人間的食糧。即便很多詩句并不理解,但僅僅聽到字句之間的細語,就足以讓我領受到語言的微光。其中的很多篇目,化為我體內(nèi)的真氣,滋養(yǎng)著如今的我與未來的我。于是,我寫作,也是為了擁抱過去的自己,并告訴他,不要害怕,請按照你的心意去活,請按照你的意志去飛。那些聽過的故事,那些讀過的詩篇,如今幻化為我體內(nèi)的海。

      我的身體在一點點康復,病痛在一點點消失。我快要離開這間病房了,卻有種古怪的不舍。離開這里后,我將要重復過去的生活。不,不是的,我將要開始全新的生活,因為疾病教會了我如何穿越黑夜,如何去飛,如何去活。是的,我是夢的孩子,我以夢為生。

      離開醫(yī)院的那天下午,戶外的玉蘭花落了一地。母親幫我撿了三片,放進了包里。我們離開了醫(yī)院,離開了縣城,返回了村莊。由此,我的夢也凋謝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會做與飛有關的夢。我珍視這些夢,它們是生命冊,更是啟示錄。這些夢,也是我口袋中的星辰。深陷生活泥淖時,我會細數(shù)這無形的星辰,會深問自己的心靈,并在頓悟之時,飛出自己的肉身,飛向不可知的虛空。是的,我是夢之子。

      【責任編輯】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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