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的遺憾

小航萬般無奈，選擇了自己并不擅長也不喜歡的建筑專業(yè)，到職高報了名。我很久都不敢打聽他在職校的近況，怕我的過度關心讓他本就羞愧的心雪上加霜。我雖然拼盡了全力，但還是沒有扭轉(zhuǎn)結局。他就“差一點”，留下深深的遺憾。

小航的古文功底和書法水平遠超同齡人。他常常在課間閱讀《菜根譚》，照著字帖模仿《靈飛經(jīng)》，他也喜歡找我討論老莊哲學……總之，他喜歡舞文弄墨?？上?，知音難覓。我是班上唯一愿意與他談論古文、書法的人，不忙的時候會認真欣賞他剛剛創(chuàng)作的詩詞或油墨未干的書法作品，聽他滔滔不絕地賣弄；一旦他占用我太多時間還沒有結束的意思，我要么找機會溜走，要么直接批評他“不務正業(yè)”，耽誤我正事。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小航是一個喜歡掉書袋的“小老頭”。語文課上，他喜歡發(fā)言，總是慢吞吞地以“我認為……”開頭，引經(jīng)據(jù)典，長篇大論，說得頭頭是道?？墒?，其他同學聽著聽著就不知所云，心不在焉。當聽到他說“我補充一下”的時候，總是發(fā)出“哎……”的嘆息聲。他也全然不顧，一定要講完。一旦他停下來思考，同學們總是高度默契趕緊鼓掌，希望他就此打住。

別看小航語文課這樣積極，其他課就截然相反了。數(shù)學課，他因為基礎太差，完全聽不懂，只好埋頭做自己的事。英語課，老師有意要鼓勵他，偶爾抽他回答問題，他卻逮著機會，答非所問，一邊抨擊西方文化，一邊順勢把話題引向中國傳統(tǒng)文化。似乎所有問題到他這里，都可以與古文、書法牽扯出千絲萬縷的關系，連英語也不例外。英語老師聽著他不著邊際的發(fā)言，哭笑不得。他除了語文成績勉強算優(yōu)秀外，其他學科的分數(shù)都羞羞答答難以見人。身為班主任，我暗暗著急。找他談過無數(shù)次，反復請家長交流，都無濟于事。我想，他那么偏愛古文和書法，那就以此為突破口吧。

春節(jié)前夕，我得知新華書店在舉辦寫春聯(lián)、送春聯(lián)的活動，便帶上他去偷師學藝。來到現(xiàn)場，書法家協(xié)會的幾個專業(yè)人士正在揮毫潑墨。慕名而來的書法愛好者和看熱鬧的路人將寫春聯(lián)的幾張條桌圍得水泄不通。我找了個空隙，把小航介紹給一位書法界的朋友。朋友讓他當場寫一副春聯(lián)看看，看完之后大肆表揚了一番。其他客人紛紛圍攏來，看看剛寫的春聯(lián)，再看看這個“小書法家”，贊嘆不已。在別人的連連稱贊中，小航故作淡定，臉上波瀾不驚，更像一個見過大風大浪卻處變不驚的“小老頭”了。大伙都說，這個孩子將來倘若能考上好大學，得到高人指點，假以時日，前途無量。小航顯然備受鼓舞，從此以后，不再僅僅沉浸在個人的“古文、書法”世界中，不再與英語老師抬杠，不再故意疏遠數(shù)學學科。他心中有了詩與遠方，眼中有了希冀與光芒，腳下自然有了方向與力量。

然而，小航的熱情就像被點燃的火把，熊熊燃燒一陣后就漸漸熄滅了。一天，我上完語文課，看到辦公桌上攤著一個草稿本，上面寫滿了剛勁有力的小楷字，一看就是小航的杰作。我正在欣賞，數(shù)學老師朝我走來，無奈地說：“小航數(shù)學課完全不聽，公然埋頭練字，連最基礎的數(shù)學題都不會做。馬上就中考了，怎么辦喲！”我趕緊找小航了解情況。他說：“我反正都聽不懂，還不如練練字。”他把我苦口婆心的勸說完全拋之腦后。明明是破罐子破摔，還振振有詞。公然在數(shù)學課上練書法，這是態(tài)度問題！不聽課，不是更不懂嗎？更可氣的是，這樣的情況已經(jīng)持續(xù)好幾天了。中考臨近，我想方設法地幫助他，沒想到他還不上心。我當著眾人的面狠狠地批評了他。

我向他坦言，如果考不上高中，不能得到大學老師的專業(yè)指點，他摯愛的古文和書法將很難精進，他引以為傲的特長將毫無用武之地，這無異于自斷大好前程。他低頭不語，不敢看我的眼睛。上課了，他垂頭喪氣地回了教室。等他走后，我悄悄地趴到窗臺偷偷看他，擔心我打擊了他唯一的驕傲，摧殘了他僅有的自尊，撲滅了他隱約的希望。

我的偷窺引起了他同桌的注意。同桌課后問我：“楊老師，您在看什么？”

“小航上課情緒怎樣？”

“他呀，您完全不用擔心！無論您怎么批評，他都不會生您的氣?！?/p>

“為什么呢？”

“他喜歡您呀！”

同桌列舉了小航喜歡我的兩個理由：小航之所以愿意一直固定坐在講臺邊，是因為他希望離我更近一點；小航平時是一個謙謙君子，從不和同學爭吵，但是只要有同學說我的壞話或褻瀆古文、書法，他一定跟他急，顯得固執(zhí)且“蠻不講理”。

那次“敲打”以后，小航又燃起了斗志，開始惡補英語，經(jīng)常得到英語老師的表揚。他也開始攻克數(shù)學難題。甚至，他把古文書全部帶回了家，心無旁騖地備戰(zhàn)中考。

中考成績出來了，我迫不及待地問他考得怎樣，他只說了一句：“差一點！”我等待他說得更詳細一點，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緊閉雙唇，無言地垂下了頭。

小航落榜了。

我手握畢業(yè)前夕他贈送給我的折扇，看著上面他親筆題寫的如群蟻排衙般的小楷字，深深嘆息。我曾經(jīng)給他描繪的美好藍圖估計成了空中樓閣了吧？成為研究古代漢語的學者，成為有較高理論素養(yǎng)的書法家，成為能說會寫的語文老

師……這一切，應該都成了奢望了吧？到了職高，以學技能為主，他曾經(jīng)的優(yōu)勢將不復存在。他還能用握筆的手靈活地操縱機器，在一個陌生領域摸爬滾打，創(chuàng)造人生奇跡嗎？

經(jīng)歷中考的打擊，小航會幡然醒悟“差一點”的真正原因嗎？他差的不是實力，而是早一天的覺醒；他差的不是運氣，而是積極進取的意識；他差的不是分數(shù)，而是持之以恒的努力……遺憾的是，因為幾個方面都“差一點”，所以結局注定“差得很遠”。

他的遺憾，是“差一點”考上心儀的高中；而我的遺憾，是“差一點”扭轉(zhuǎn)小航的人生航向?？墒牵松刑酂o奈。惟愿小航的“差一點”，不會變成將來的天差地別！

（作者單位：重慶市永川中學校）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