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莊
甫生最后一次見他父親的情形亙古不變。
雪后的大地闃寂了,漸漸隱現(xiàn)出遙遠(yuǎn)的光環(huán)。那光環(huán)站立在一片渺茫之中,鋪展開潑墨畫卷,那是一個野蠻而哀倦的人,在香雪的懷抱里放聲大哭,他開始跳舞了。
小鎮(zhèn)上的天堂紅照相館離甫生家不遠(yuǎn),出門沿小巷走上百米,過左邊石橋,踏羊腸小道,望見諸多卡車呼嘯而過,路那邊便是了。老板娘見生意慘淡,也不叫苦,只從窗口探出頭來,做出風(fēng)情的樣子,左邊兩眼,右邊兩眼,伴隨著一陣車煙滾滾沒了蹤影。巴鎮(zhèn)的早晨人滿為患,通常情況下,甫生會在小店里點兩份堿水面,與父親坐上片刻,在潔白松軟的召喚下,趕緊添上小鹵,攪拌妖嬈送入口中。父親吃完,只好喝茶。待甫生打飽嗝,父親就會感到滿足。這是甫生與父親每天早晨的無聲對話,是一個小鎮(zhèn)少年該有的樣子。
甫生在上學(xué)的路上,總會經(jīng)過不起眼的窗口,那里就像是一條神秘的通道,讓尚處少年的甫生興奮不已,盡管窗邊脫落的墻壁使空氣中僅有的潮潤蕩然無存,張貼的“牛皮癬”上也冒出“花柳”的字眼。甫生總覺得自己會走進(jìn)天堂紅照相館的,這一點父親并不知曉。
父親就是在這個冬天被清除出門的。
門外狗叫了一夜,甫生感到冷。甫生聽見外面的狗叫了一夜,母親也叫了一夜。
“你個狗東西!”母親尖叫道。
父親發(fā)出咂嘴的聲音。
“娃都上中學(xué)了,你不是個東西!”母親眼眶濡濕了。
“你小點聲,甫生還要睡覺呢!”
“你還知道甫生,你配當(dāng)他爹嗎?”
“等甫生上學(xué)后再說,別吵了。”
“我要讓甫生知道你是一個什么樣的爹!”
“好了好了,先睡覺。”父親不敢大聲。
“我們不過了?!蹦赣H淚如決堤。
“不就一張照片嘛,撕了就是!”瞬間如雪花飛舞。
母親不吱聲。甫生的母親不吱聲。
“柳莊,我們不過了。”
“馮桂蘭,這樣鬧有意思嗎?”
“你滾!滾出去!”母親踩著撕碎的照片。
“只要別說不過了,怎么都行?!?/p>
甫生的父親在雞鳴前“滾”出了家門。
甫生照舊去學(xué)校。在經(jīng)過一夜的喧囂后,他并沒有見過父親,也不敢向母親追問,馮桂蘭側(cè)躺著,像極了液態(tài)的雕塑,在巴鎮(zhèn)的土地上閃著藍(lán)光。
沿著早晨蒼白的街道,甫生一個人吃完了面,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甫生又一次看見了天堂紅照相館那幽暗的光芒,老板娘探出了頭,瞥了甫生一眼,便關(guān)上了窗戶。他撕掉了寫有“花柳”二字的“牛皮癬”,立在那兒發(fā)起了呆。透過緊掩的窗,看見老板娘在和一個男人交談,那鮮紅的旗袍隨著她輕盈的嬌喘此起彼伏,使整個巴鎮(zhèn)顯得蒼白無力。
父親回家是在這一天的下午,母親仍舊側(cè)躺著,蜷縮在床角如蚌殼隱藏自己柔軟的部分。甫生對于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沒有預(yù)感。柳莊的臉白得難看。他點起一根煙,屈膝坐在堂屋的木凳子上,在黃昏的堂屋里一口接著一口,拘謹(jǐn)?shù)厣涑鰷啙岬臒熑?,煙霧朝著馮桂蘭的身體秘密潛行。
“你回來了?”
“嗯。”
“去給甫生弄飯吃?!瘪T桂蘭無力地冒出七個字。
夜晚有時是日子的主體,而白天只是陪襯。夜深時甫生并沒有聽見任何動靜,他半睡半醒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巴鎮(zhèn)唯一一只受困于屋內(nèi)的貓頭鷹,沉默然而警覺。
父親和甫生去吃面。
經(jīng)過照相館,老板娘便往甫生的方向遞了個眼色,甫生見那迷霧一樣的臉在窗口游動,像通體發(fā)光的水草給冬天帶來明媚,甫生覺得身上的每一塊土地都在秘密生長,直到父親對著那個女人做皺眉的動作,甫生內(nèi)心的火焰成為了灰燼,如濕漉漉的柴火只能冒煙。
“甫生,你以后可別像爹那樣。”
“哦。”
“你認(rèn)識那個照相館的老板娘?”
“不認(rèn)識?!?/p>
“你以后別進(jìn)那個照相館,記住了嗎?”
“好的。爹,你認(rèn)識她?”
“別管那么多,以后她再沖你使眼色,你就把她當(dāng)成一個瘋婆子,別管那么多。”父親的眼中流蕩出一股深邃的病態(tài)。
霧氣籠罩著巴鎮(zhèn)。巴鎮(zhèn)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也如霧氣,使一整個冬天更加冷清,青灰色的民居一路延伸,交錯縱橫的卵石巷道靜臥在巴河的南側(cè),河那邊馮桂蘭坐在院子里織起毛衣。
與柳莊相識也是在一個冬天。馮桂蘭本以為愛情會在她心中架起堅不可摧的龍骨,但龍骨也會有被折斷的一天,馮桂蘭想著想著,但終于沒有再流淚,便說服自己過日子哪有什么愛情,也許從來就沒有過。隔壁家的黑狗不懂事,跑來唱起了歌,馮桂蘭對著它一臉的俏麗,說柳莊還不如一條狗呢。
雪夜使巴鎮(zhèn)變得格外凄清,甫生的父親一夜未歸。馮桂蘭先是一陣心慌,腳下呈現(xiàn)出一片黯淡星空,然后便不聲不響地就著月光去睡了。子夜時分,甫生出門去找柳莊,他冒雪,去找他的父親。除了浩瀚的雪,什么也沒有。甫生打了一個寒噤,從石橋上走過。雪花肆意地撞擊著他的臉龐,沒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這么大的雪,父親去哪兒了?甫生真的感到困倦了,腳底只留下一串串憂傷的符號,也終將被白雪無情覆蓋。
遠(yuǎn)處發(fā)出踏雪的微妙聲響。他看見那厚重的臉龐在雪地里閃閃爍爍,這是他第一次那么遠(yuǎn)那么專注地欣賞父親,柳莊醉意難掩,在雪地上跳起了舞。甫生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在離父親百米之外他的笑隱忍而酣暢,使雪后的大地變得無比虛妄。甫生并不想驚動父親,他覺得父親在雪地里有著無限的明亮,甚至宿命一樣地洗禮著他的少年時光。柳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雪地里跳舞的,不可考,然而馮桂蘭睡得的確認(rèn)真。
甫生和馮桂蘭也是后來才知道他去了天國。
他說他見過父親,父親看上去很好。
春游
在廣袤無邊的江淮平原上,A城顯得厚重而局限。這里的空氣灰暗,接近午后煩人的陣雨。方小青就是這樣無聲地成長起來的,她喜歡春天,特別是四月,四月的日子明媚無比,但她并不十分喜歡春游,她是一名中年教師。恰巧這天無雨。男孩吳軍早早地坐在了班里,眉頭比昨天舒展,他的臉龐光潔而明亮,除了嘴唇旁的那顆黯淡的黑痣,幾乎所有的器官都是那么貼切,他的書包里裝著游戲卡片、薯片、飲料和幾張揉皺了的面紙。他無事地坐著,坐在平原的上空。方小青老師優(yōu)雅得很。方老師帶領(lǐng)著孩子們走下樓梯,跟著導(dǎo)游就上車了。汽車在江岸上執(zhí)著地行駛,嗅不到江水的氣息,樓房一座比一座高,他們在歡快著穿梭,不遠(yuǎn)處便是東方游樂園。
張夢瑩和徐晨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是兩只干凈透徹的蝴蝶,她們似乎只屬于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現(xiàn)在她們在陽光里奔跑了。慢點,徐晨你慢點走,等等我。方老師一臉的沉悶,維持著班級45個孩子的安全度,不時地向兩邊的花草微笑。吳軍按捺不住了,方老師,我們?nèi)ス砦萃婧貌缓??許多男孩子舉手表示贊同,并附和著吳軍,發(fā)出“哦——”的狂響。方老師站在售票處,守著書包四處看看。她想起當(dāng)她還是一個八歲的女孩時,一到春天就幸福無比,特別是春游的前夕,會興奮得睡不著覺,寫完作業(yè)后爸爸會騎著那輛破舊的“老鳳凰”帶著她買零食。往往她最愛吃的爸爸卻不肯賣,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將那些看上去陳舊不堪的餅干或蛋卷一一拿下,就算是女兒翌日的全部了。但不要緊,方小青有方小青的辦法,別人哪里曉得?經(jīng)過一整夜的未眠,方小青的眼睛里透著幾許血絲,像將滅的火焰在床上安靜燃燒。書包里的餅干或蛋卷也一夜未眠,它們以奴才的姿態(tài)躺在暗處,等待著女孩去消化和排泄。方小青有方小青的辦法,我說過,她起得早,吃完康師傅方便面,喝一杯熱牛奶便獨自出門了。她的屁股口袋里藏著15元“私房錢”,這就是她每到春游那天就早早出門的光輝緣由,方小青買了兩袋干脆面,是小浣熊牌的,還有薯條與牛肉粒,剩下的兩元硬幣方小青就把它們小心地塞進(jìn)屁股口袋里,只要不丟掉就沒事。此時的天空還透露出青澀的模樣,幾絲朝霞呈現(xiàn)出罕見的光明,其他則屬于黑暗。現(xiàn)在是早晨六點零九分,離七點還有好久,方小青沿著小巷邊走邊哼唱著,偶爾回頭看一眼那燦爛的小店,那是她生活中最享受的時刻。
方老師,太好玩了,一點都不恐怖!一個男孩沖著她喊。誰說的,里面的紅色的光嚇人得不得了,你瞎說。張夢瑩是副班長,她嘟囔著小嘴拉著徐晨。徐晨一臉的激動,對著男孩們大叫。男孩在背后都叫她“徐神”,她是班上最兇的女孩,誰都不敢惹她,只有張夢瑩跟著她,張夢瑩細(xì)致入微地跟著她。吳軍是最后一個出來的,帶著無畏的光環(huán),很明顯這應(yīng)該是他玩了很多遍的項目。走,把東西帶好,豎排對齊,我們往前走。方老師把回憶放在一邊,領(lǐng)著孩子們繼續(xù)前行。這時的陽光飽滿金黃,如無數(shù)的谷穗降落在頭發(fā)上,賦予群體自在的光芒,在江岸的土地上躍動著,它們像江水那樣連綿流淌。A城也不總是灰暗的,春游的日子里吳軍、張夢瑩和不羈的徐晨融合著其他的孩子在春天的庇護(hù)下緩慢地成長。方老師在陽光下也是不灰暗的,累但不灰暗,因為這里是A城的江岸,有潮潤的空氣肆意彌漫,穿過每一個人的發(fā)絲,接受陽光的不懈洗禮,接受45個孩子無憂的笑容。
過山車的轟鳴聲吸引住吳軍。他走到鐵欄桿處,緊緊地抓住,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優(yōu)美的弧線在陽光下生長,錯落有致的鐵軌無限延伸著,吳軍找不到運動的來由,他不知道背后是什么力量催促著過山車,緊貼著蛇皮一般的鐵軌瘋狂飛翔。吳軍的手脫離了欄桿,身體如鐵屑輕盈渾濁,鼻梁上的汗珠滑落在唇毛上,折射出天空明媚的光芒。這個玩不玩?你們玩不玩?男孩們安靜了許多,但兩三個男孩歇斯底里,發(fā)出怒吼,咬牙說玩,怕什么?這兩三個男孩的聲音太大,完全淹沒了過山車的轟鳴,所以,我又要說男孩們并未安靜許多,總有個別無畏的斗士會在人群里嘶喊。更多的男孩加入了他們,說:玩就玩。女孩們一聲不吭,把書包放在地上,拿出一瓶水喝,她們倒是安全又美麗,徐晨不。徐晨是“徐神”,徐晨膽子大,這時候自然要一顯身手,為女孩出頭了。方老師自然不玩,方老師說好,你們小心點,實在怕就別逞強,身體最重要。孩子們并未在意方老師的關(guān)心,孩子們只想玩過山車。隊伍很長,一直排到了路邊,偶爾有一兩輛觀光車駛過,或幾片紙屑在空中飛揚。四月春絮滿城,孩子們揮動著手臂,他們煩春絮,徐晨吹著,向男孩們吹,吳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了一句不溫不火的話:你和我半斤八兩,張夢瑩跟你好又怎么樣,近朱者赤?呵呵……你閉嘴!別拿成績說事,現(xiàn)在是玩過山車,你要是不想和我站在一起排,就別排,當(dāng)心近墨者黑。吳軍作罷,關(guān)于學(xué)習(xí)的事情并不好談,他們的確是半斤八兩,他們只想玩過山車,僅此而已。
張夢瑩在離他們十米遠(yuǎn)的石凳上坐著,呆若木雞。那些春絮不顧死活地到處飄動,張夢瑩順手捏了一簇,端詳了片刻,陷入沉默。怎么啦?張夢瑩,怎么哭了?方老師湊了過去,搭著她瘦弱的肩膀,滿懷擔(dān)心。副班長有副班長的沉默。張夢瑩說她怕,不敢玩。旁邊一個文靜的男孩送來這句“雪中炭”。哦,不是有這么多孩子都不玩嘛,沒事的,不玩就不玩,把眼淚擦掉吧。還是沉默。張夢瑩和那個文靜的男孩一樣,不僅沒玩過山車,還充滿著說不出的神秘,方老師就是媽媽,需要刨根問底,解決問題,她是班主任,就該有班主任的樣子。這個玩不了就玩其他的,等會兒我們玩其他的,別哭了。本來是淚濕眼眶,這下子倒是真哭成了汪洋。方老師覺得是自己把張夢瑩弄得更傷心了,輕拍她的后背說:到底是什么原因這么難過?怕。副班長的兩片薄唇在陽光的鼓動下恰如其分地顫動,方老師覺得林黛玉的魂靈顯現(xiàn)在她的學(xué)生的眼眶,并開始無節(jié)制地擴(kuò)展到全身,方老師哭笑不得。張夢瑩自己將淚水拭干,通紅的臉蛋流瀉著善良與天真。是不是你不敢玩過山車,有男生嘲笑你?不是。我想和徐晨一起玩,但我怕。方老師眉頭松散開來,沒關(guān)系,你跟她是好朋友,但你怕過山車,她肯定會理解的,沒關(guān)系。吳軍、徐晨和另外十幾個男孩在空中滑行,發(fā)出錯亂嘹亮的尖叫,使一整個上午變得豐富,又迷離。方小青和張夢瑩像一對姐妹,安靜地置身于石凳子上,以安靜對應(yīng)著空中的迷狂。方小青突然覺得一陣疲憊,她立起身子,做擴(kuò)胸運動,無私地坦露著女性的柔婉,在春絮的陪伴下釋放出樸素的秾艷與安詳。吳軍調(diào)皮地?fù)芘樒?,沖徐晨傻笑,徐晨以不屑作回應(yīng),保持著自身的威儀。
太爽啦!這個比鬼屋好玩!是呀,拐彎的時候最刺激,嚇?biāo)懒?!切,有這么好玩嗎?又不是那種真正的過山車,沒勁!什么呀,真正的過山車你敢玩嗎?玩出心臟病誰管你呀!男孩們的語氣里夾雜著興奮與無邪。徐晨走到了張夢瑩身邊,依舊拉著她的手,一陣微笑,讓人滿足又動容。別班的孩子涌向了過山車售票處,陳老師與方小青耳語了幾句,笑得出格,便分道揚鑣了。他們在空中玩得興奮或不興奮,鐵軌還是杵在那兒,一動不動,幾個身著綠衣的濱江環(huán)衛(wèi)工人默默地勞作,幾乎不看天空,不看天空上的云朵,當(dāng)然也就看不到鐵軌上的少年了。這里距離A城的腹地很遠(yuǎn),離江水很近,只要仔細(xì)一點,A城也還是沉悶而灰暗的廢墟。方小青聽?wèi)T了嘰嘰喳喳的聲響,但想到是春游,便只是儀式般的訓(xùn)導(dǎo)了,方小青八歲的時候也是這樣。
當(dāng)趣味開始重復(fù)時,陽光也就不再那么溫暖,當(dāng)歲月的長河越流越慢,方小青的內(nèi)心深處便如同潮潤的小巷寂寞深深。方老師領(lǐng)著黃雀一路鳴叫,帶著陌生的中年氣息行走在水泥地上,去春游,去春游。
海盜船單調(diào)地擺動著龐大的身軀,下面是一幫聽尖叫的人,吳軍在船上扭動腰肢,唱著動感十足的歌。緊湊的五官熠熠生光,一頭短發(fā)向上飛揚,一副欠揍的可愛模樣。張夢瑩柔弱地坐在徐晨的身邊,兩個人耳鬢廝磨,頗有一番青梅竹馬的風(fēng)骨。張夢瑩只有和徐晨在一起時,才會顯現(xiàn)出燦爛而柔潤的光澤。方小青站在離她們十米開外的地方,雙手叉腰,如一段久遠(yuǎn)的宋詞。臉龐無聲地掛在頸上,潔白而又微茫。當(dāng)所有的游樂項目都走向終結(jié),黃雀們才會出現(xiàn)饑餓之感,想起書包里面的食物,它們和陽光一樣明媚,它們也將走向終結(jié)。方小青站在背陽的一角,觀看著孩子們吃東西的樣子,想起了八歲的自己,吃著“私房錢”,津津有味如同享受饕餮盛宴。她不禁嘴角嚅動,那是童年的秘密,她喜歡不為人知的感覺,拿出手機,留下他們天真的笑臉,最后對著自己拍了一張,方小青才不管“臭美”這兩個字哩!幾輛觀光車從方小青的面前閃過,一陣暈眩,喝了口水,便坐在樹蔭處歇息。當(dāng)方小青陷入回憶時,陽光就一點一點地沉下來,春絮飛舞,落向她的臉龐,春絮不只落在她的臉龐,但可以確定的是,的確沒有忘記她,她撥弄著惱人的春絮,低下頭去瞇了一會兒,打了個哈欠,頭發(fā)自然地垂了下去,腳旁留下一片凝固的陰影。有幾個孩子拿著餅干、蛋卷或水果送向方小青,方小青一一拒絕,除非逼得緊,方小青不喜歡餅干或蛋卷,那是童年的陰影,它們代表著約束和無趣,但她卻不討厭那些送餅干或蛋卷的孩子,方小青只是覺得春困了。她想象著不遠(yuǎn)處江水拍打著兩岸,濺起渾濁的水花。
春游在方小青的心中只是童年的泡沫,只是江水拍打兩岸時濺起的水花,雖渾濁但也真實,那是只屬于方小青一個人的天真爛漫。
酒足飯飽之后,就代表著春游告一段落,不管你有沒有感受到春天,春游結(jié)束了。
張夢瑩拉著徐晨走在水泥地上,就好像只有她們兩個人走在水泥地上。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張夢瑩吐出一句詩,徐晨,你膽子真大,什么都不怕。什么呀,我沒玩海盜船好吧。說完徐晨流露出罕見的溫柔,張夢瑩說你為什么不坐?徐晨小聲地與她耳語。我上去你又哭怎么辦?我不坐有什么大不了的!
隊伍離東方游樂園終于遠(yuǎn)了。方小青嘆了一口氣,脫下外套,右手抓緊衣領(lǐng)夾在左邊的腋窩下,這樣的動作和氣氛讓人感到方老師的確是方老師,而不是黃雀。老練的動作一氣呵成,勾勒出方小青現(xiàn)在的面貌,她是感到恍惚的。
吳軍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讓方老師幫忙擰開瓶蓋,這才讓方小青的春困變得單薄,忘卻了恍惚。
江淮平原日復(fù)一日地生長在那里,并圍繞著太陽日復(fù)一日地轉(zhuǎn)動,呈現(xiàn)出堅韌的肌理。A城灰暗的光芒統(tǒng)攝著大地,方小青正行走在水泥地上,留下虛無的氣息,她所踏下的每一步沉重而輕盈,如春絮一般紛紛揚揚,理所當(dāng)然。她一絲不茍地生活,她不認(rèn)為衰老降臨,盡管她回憶時無法回避的恍惚證明著這一點。方小青還是春意盎然,她說今天真是太累了,回去得好好睡一覺。
責(zé)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