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 花
父親走時,栽下的桃樹
是我在三月翻看的遺物
每年這個時節(jié),風都會剝開
一瓣瓣桃花,像老屋后的往事
躍上枝頭又落下的
那些花朵,是父親的替身
此刻,如果那握剪刀的手還在
他會移植另一截枯干的樹枝
讓它在自己掌心里發(fā)芽
看涼薄的山岡,風色夭夭
秋水仙
待葉子枯盡,它托腮于花梗
戲耍秋水的時間殘響
水中倒影,像漏斗
笑迎順流或逆流
想起小時候,與秋風一起
過河,熟悉河邊的浮萍與落霞
如今,封存多年的
紫紅色花影,已結(jié)蒴果
從它身體里濺出的生物堿
輕輕摩擦痛風的腳踝
像是獨飲者,把烈酒分配給
中年的腸胃和往后余生
月季花
剛把殘霞的瘋狂送走
大片朝云就涌上枝頭
抄寫無數(shù)遍的心經(jīng),鉤掛在
院墻外那排常綠灌木叢中
猶如面色紅潤的留守女孩
在新?lián)Q的門簾里,按下
羽絨服也裹不住的心潮
季節(jié)的鐘聲,催促單生或叢生的
花苞,縈繞帶刺的花莖狂舞
仿佛那翠蔓紅花,只為飛升的劫數(shù)
盛開。無數(shù)次分離與聚合
像被不斷引燃的篝火
花枝垂懸過季節(jié)的虛空
然后是豐潤的時辰蒞臨
它的根葉,用新辭般的爛漫
澆灌鮮艷的心靈圖像
向大地敞開一道活血、解毒
消腫的門襟。而它的香襲
一直在我身邊回環(huán)
山 楂
我出生那年,父親在庭院里
栽下一排山楂樹,它們與
院中的眾樹一起,用粗糙的雙手
搖撼我的童年,傳授耐寒
與耐高溫的習性,并為我消食化積
檐滴一聲輕喚,五月的風
就翻過綠籬。我站在白色傘房下
看它們的脈腋間滾出
稀菱狀的夏天
當秋蟬從《爾雅》的朹樹上飛出
唱腔激越,唱出青峰中的山里紅
密壓的果實,凸顯喬木的圓潤與感性
掰開一顆山楂
從它肉身中那些灰白色的斑點
讀出生命的律法
玉米須
苞谷地的一個響嗝
驚擾門前的一池鼾聲
遠處,野豬掰下玉米須上的闃然
扔給白巖洞深處的嚎叫
它的苗心別出一苞,如棕魚捻緊龍須
當苞拆子出,顆顆攢簇
又如農(nóng)人身上發(fā)黃的斑斑汗?jié)n
把村莊的平淡與土腥氣
閃存于粗壯的穗軸
那些蜂窩狀的小孔里
分裝甜蜜、勞苦與收獲
而它的花柱和柱頭上,還有玉露
被陽光之舌舔過的奔放
心智就像果實,一旦成熟
情感就變得復雜而新鮮
那把五蜀黍蕊,像幾何圖形圓錐
似乎可以清除身體里的
某些不明之物
令我忍受身體里少量的毒
向著人世中游
細 辛
父親帶我爬進南山坡采藥
挖出一株四片葉子的野草
輕輕撣去草根上的沙土
生怕碰斷亂麻一樣的細根
那謹慎的神情
像為這細小的生靈搬家
它的根狀莖長而匍匐橫生
與泥土保持緊密關(guān)系
有時又向上斜伸而近直立
似乎要對山野保持警惕
而在父親眼里,它的每一條
細根,都能宣通人體內(nèi)
幽閉的小徑,上可達巔頂
下可鉆通腸腑瘀滯
仿佛它提起探照燈
就能關(guān)照我們的四肢百骸
如今,早已忘了那條進山的路
唯有那細根的辛香之氣
外行孔竅而直透肌膚
替我奔赴生活中的激流與險境
石 斛
在山谷水石旁,把玩
金釵,俯視轉(zhuǎn)瞬的榮華與
漫長的寂靜,盤結(jié)成亂石的髯須
苗莖似指關(guān)節(jié),節(jié)節(jié)生出的碎葉
續(xù)寫存在的生命謎題
那刻在石頭上的名字和心跡
猶如牧童用竹笛吹開青坡的紋路
想起父親當年掛在院墻上的石斛
依然在八月開出紅花,十月結(jié)果
只需頻繁澆水,就會存活經(jīng)年
它在屋檐下安身的能力
遠比我們在陌生的城市里立命
更強。看伸入磚石里的身影
感覺它用定志除驚的黃色草稈
編出的氅衣,罩在前途之中
茜 草
須根抱著紫紅色染缸
浸染的一衿一裙
都是出土文物
五月發(fā)出新芽
方莖上的逆刺,引領(lǐng)它
在草木間蔓延
十月又頂戴淡黃色花冠
替早謝的秋巒
完成未盡的心事
待它結(jié)籽之后
那套染紅的衣裝上
遍布火光與熱血的印記
飄展在脖頸上那條面青背綠的
佩巾,是它蓄積一生的精魂
足以阻斷大地的血熱妄行
我打開它的莖節(jié)
體感到草質(zhì)攀緣藤木的
狂放與隱忍
而它在荊棘中掙扎的筋脈
恰好用于時代的軟骨癥
萱 草
北風煮沸的山村,始終在喧騰
而它幽居莎庭,不愿為狂沙亂葉
歌舞的品行,比百合更清凈
一枝孤秀于眾芳中的微花
多像母親叮囑我遠行的眼神
眼底涌出篤定的漩渦
它以棕紅色手帕,抹去落風成泥的
憂悴,填滿我們內(nèi)心的坑洼
緊貼我們的面頰,完整復述
溫情與期許。仿佛母親搗爛的
已成為我腮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