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下“小人參”

祁連山，頭頂漢唐之雪。

雪水在永昌縣境內(nèi)，流出兩塊絕佳的風水寶地。一塊是焦家莊鎮(zhèn)。這里泉流密布，河溝縱橫，像一個微醺的莊稼漢，拽著兔子的胳膊，摟著楊柳的腰肢，讓美妙的感覺流出一個個叫“南泉”“北泉”“河灘”“水磨關”“南沿溝”的村莊。另一塊是城關鎮(zhèn)。焦家莊的眾多泉流匯聚成金川河，嘩嘩地流過城關鎮(zhèn)，流出一塊塊濕地、一個個蘆葦蕩，流出古木成林、鳥雀成群，流出豐饒的莊稼。

出祁連山之前，雪水在一座名叫“者撒山”的山嶺里，流過一只石蛤蟆，匯成一眼泉水，喚作“蛤蟆泉”。相傳用蛤蟆泉的水洗洗臉，膚色會紅潤得像花朵；喝了蛤蟆泉的水，心明眼亮，一天里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人們都說石蛤蟆是蛤蟆精，聚攏了天地靈氣。

一塊石頭，一摶泥土，一旦成魚成蟲、成鳥成獸、成人成佛，必然是沾了自然的靈氣，或是被賦予了靈魂。永昌胡蘿卜，就是受祁連山雪水滋養(yǎng)，吸收蛤蟆泉的靈氣，成了人人喜愛的養(yǎng)生“小人參”。

小胡蘿卜頭

曾經(jīng)，也就是我們這代人的童年時期，在西河老家，小麥、豌豆、土豆、胡麻是莊稼地當之無愧的“四大家族”。相比而言，胡蘿卜則是名副其實的小蘿卜頭。

小麥是第一主力軍，擔當著國計民生的大任，腰桿挺直，高昂著頭顱，這是它們一直以來傲視群雄的資本。豌豆是雜糧，可以炒著吃、磨豆面吃，也是牛馬的小灶。土豆雖然種得少，但枝繁葉茂，“瓜瓞”綿綿，有著愣頭愣腦的胖臉蛋，不論大人小孩都非常喜歡它，吃飯更是頓頓都離不開。胡麻是油料作物，天生自帶香噴噴的氣質(zhì)，生活的味道全靠它調(diào)理，要不然，每一頓飯都會吃得清湯寡水。

相比“四大家族”，胡蘿卜身材矮小，就是個“癟三”樣的蘿卜頭。它的產(chǎn)量不高，農(nóng)人們都瞧不上它，也不侍弄它，任它低眉順眼地棲身于莊稼地的犄角旮旯，靠著自己默默生長，默默收獲。這和它甜美的味道很不般配，它的肚子里憋滿了苦水。

不，若論個頭，把它叫小蘿卜頭，還都有些高抬了。和蘿卜的大個頭相比，胡蘿卜就是鍋盔面前的窩窩頭，雞蛋面前的鴿子蛋，所以終歸還就是個小胡蘿卜頭。長得小也就罷了，還瘦不拉嘰的，于是，莊稼人又送它一個“孽胡蘿卜”的名號。和“孽”牽扯在一起，這簡直就是罵“人”了。村上那些掏完鳥蛋拆鳥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孩子們，就被喚作“孽胡蘿卜”。這么罵他們，還真不冤，除過成天地調(diào)皮搗蛋，他們中有那么三兩個就是面黃肌瘦的模樣。

年年都吹著同樣的西北風，喝著同樣的西河水，但是在土地爺寬闊的懷抱中，胡蘿卜天生就缺少存在感。眼看著人們的日子越過越好，而自己依然“廁身”于犄角旮旯，偶爾在餐桌上出現(xiàn)，也只是以花菜的名分混雜于包菜、辣椒之間，連個單獨拋頭露面的機會都沒有，唉！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胡蘿卜的心中，深藏著“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孤獨和落寞。

“校草”的蝶變

眼見著“四大家族”的日子越過越好。

小麥玩魔術般地變換模樣，一會兒包裝成拉面粉，一會兒又包裝成面包粉和餃子粉，一會兒做成牛肉面、臊子面、拉條子，一會兒又做成搓魚子、窩窩面、刀削面，時時變著法子向人們奉獻旖旎韻味。作為雜糧的豌豆也十分受歡迎，隨著患“富貴病”的人越來越多，諸如“吃五谷雜糧，享健康人生”“寧可無肉，不可無豆”等俗語，成了人們的養(yǎng)生寶典。土豆則變身為“洋芋”，不僅享受著“國菜”待遇，還成了網(wǎng)紅零食炸薯片的供貨商。過去，農(nóng)民的飯桌上很少見到炒菜，一家人一年吃不了幾斤肉，胡麻油自然也吃不上多少?，F(xiàn)在幾乎頓頓離不開肉，胡麻油更是成桶地往家里買。

趕上機器化、信息化時代，胡蘿卜卻依然過著農(nóng)耕社會的日子。翻身的念頭有多強烈，困難的大山就有多么峻峭！

不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時代的日新月異，將“三十年”的時間大大縮短，為胡蘿卜翻身帶來了機會。

人們餐桌上的主食在不斷減少，而蔬菜則日漸豐富。在農(nóng)田中的變化便是調(diào)整種植結構，糧食越種越少，經(jīng)濟作物越種越多?！疤焐愘|(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币驗闋I養(yǎng)豐富，色彩靚麗，胡蘿卜拋頭露面的機會也就一天天地多了起來。

胡蘿卜性格溫順敦厚，像個蹲在墻角曬太陽的農(nóng)村老漢。不計名利，不搶風頭，和什么菜搭配都行。大家就發(fā)揮它的優(yōu)勢，和粉條、洋芋、豆芽搭配包成包子，和雞蛋、肉餡攪拌做成胡蘿卜肉丸子，和粉絲、西葫蘆搭配炒成素三絲。

過去，餐桌上頓頓不缺土豆，現(xiàn)在頓頓不缺胡蘿卜。

胡蘿卜，幾乎成了時代的新寵。

人們開始研究胡蘿卜的菜譜。將它和豆芽、香芹、香菇、黑木耳搭配炒成清淡爽口的五色如意。切成丁，和玉米粒、黃瓜丁、蝦仁一起炒成低脂美味、色澤明麗的三色炒蝦仁。有它在，就能把菜做得秀色可餐?！帮埱耙煌霚?，勝過好藥方?！弊⒅仞B(yǎng)身的人們，將胡蘿卜和玉米、老雞一起煲成美味的湯。在大酒店里，廚師不僅是廚師，還是魯班，胡蘿卜是魯班手底下雕花刻朵的物件，今兒雕成雀兒，明兒刻只鶴，以“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姿態(tài)立于盤碟之側，使美味的菜肴又倍增美感。

中醫(yī)認為，胡蘿卜營養(yǎng)豐富，可以健脾和胃、補肝明目，因此它越來越受人們的喜愛，被奉為養(yǎng)生網(wǎng)紅，獲得了“小人參”的美譽。

咸魚翻身。胡蘿卜搖身一變，從“校草”變成了“?；ā?。

不負韶華不負卿

相比小麥、豌豆和胡麻這些耐旱作物，胡蘿卜和土豆一樣，是個水娃娃，就像那些漂亮女娃兒一樣，需要水的滋養(yǎng)，需要悉心培育。

在我們西河的紅山窯等地方，由于比較缺水，種出的胡蘿卜總有那么一些張著嘴，像是要急于說話的樣子，收購的老板一見它們就皺起了眉頭。因此，它的價格就和別處的拉開了差距，這仿佛是在印證“開口是銀，沉默是金”的道理。

似乎也怨不得它們。從張騫出使西域帶回內(nèi)地2000多年來，胡蘿卜既來之則安之，入鄉(xiāng)隨俗，移風易俗，除過姓“胡”，已經(jīng)成為地地道道的本地百姓了。

不過，胡蘿卜像一位待嫁的姑娘，她也在暗暗選擇自己更為心儀的生長之地。

焦家莊和城關鎮(zhèn)，頭頂藍天白云，下有綠陰蔽日，汩汩的泉水和嘩啦啦的河流，仿佛在向胡蘿卜發(fā)出邀約。胡蘿卜發(fā)現(xiàn)這里的海拔、氣候、土壤都非常適合自己的生活習性，就選擇在這里安營扎寨，繁衍生息，育兒養(yǎng)女。

秋天豐收時節(jié)，一根根胡蘿卜從地下轉入地上，一根緊挨著一根，一堆緊抱著一堆，一張張笑臉緊貼著一張張笑臉。繁忙的田野上，激蕩著胡蘿卜“咯咯咯”的笑聲。肥沃的土地，農(nóng)人們的汗水，連同它們?nèi)杖論肀н^的黑夜，都沒有被辜負。

最好的色彩也沒有被辜負。

這里的胡蘿卜有五種顏色：紅色、橙色、白色、米黃色和紫色，把多彩的秋天裝點得更加絢麗。地上，是一色的青翠鋪滿田野。而在地下，是五色的彩帶，在黑夜中裝點著斑斕的星空。

這五種顏色的胡蘿卜，人稱“五朵金花”。紅色和橙色的光彩照人，是胡蘿卜中的常見品種。白色的晶瑩剔透，米黃色的清新明麗，紫色的氣質(zhì)高貴，是胡蘿卜中的稀有品種?！疤}卜青菜，各有所愛?！蓖瑯邮呛}卜，不同的人不同的地方也會有偏愛，像陜西的岐山臊子面，專用紅色胡蘿卜，而新疆抓飯則喜好米黃色胡蘿卜。紫色胡蘿卜因為富含花青素，具有很強的抗氧化能力，更是胡蘿卜中的極品。

當然，最招人的還是紅色胡蘿卜。那一抹紅，在初升的朝陽里紅得燦爛絢麗，又在夕陽的余暉中留下盛唐剪影，以至于當?shù)貫樗鼟炝艘粋€“驪靬紅”的招牌。

驪靬，是我國對古羅馬的叫法。

相傳公元前53年，一支6000多人的古羅馬軍隊在卡爾萊戰(zhàn)役中失敗后突圍，后被西漢軍隊俘虜，朝廷在今永昌境內(nèi)設置驪靬城安置了這批戰(zhàn)俘。

世事滄桑，胡蘿卜仿佛在以另一種方式回望歷史。

……

不負韶華不負卿。成規(guī)模種植的胡蘿卜，在廣袤的大地上激蕩著一股股春意。仿佛之前經(jīng)歷的所有遺憾，都要用今生的輝煌沖洗，一切美好的光陰都不會被辜負。

豐收的日子里，一根根胡蘿卜由主人和收購者挑揀、分類、裝箱，再送到它們“人生”的下一站。農(nóng)民說挑胡蘿卜就如同挑媳婦，尤其是“嫁到”外地大城市的，都是沖出決賽的，模樣周正，火腿腸一樣上下一般齊。聽著就像宋玉對楚王所講的那位鄰居東家的女子，身材增加一分則太高，減少一分則太短，臉上如果著粉則太白，略施朱砂則太紅。真是天生麗質(zhì)，恰到好處。

“驪靬紅”胡蘿卜甜脆可口，質(zhì)量上乘，一躍成為當?shù)刂奶厣a(chǎn)業(yè)，先后被認定為“甘味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國家農(nóng)產(chǎn)品地理標志產(chǎn)品”。

詩和遠方

有了高鐵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便利，胡蘿卜也像人一樣有了跨越千山萬水周游世界的幸福。今兒還在黑夜的懷抱中睡大覺，明兒就已經(jīng)跨山越海見了世面。

那些戀家的胡蘿卜留在了本地，憧憬著詩和遠方的則去了他鄉(xiāng)，比如北上廣深。在大超市的貨架上，和新疆的貴族南瓜、板栗南瓜，陜西的核桃、蜜棗，河南的鐵棍山藥，還有咱們甘肅的定西洋芋、靜寧蘋果等優(yōu)質(zhì)農(nóng)產(chǎn)品平起平坐，享受著新貴待遇。當然，漂“洋”過“?！?，讓它們的身價也翻了好多倍，甚至連名字都變了。在南方，它們叫作“水果蘿卜”。由蔬菜轉為“水果”，不僅身價提高了，就連氣質(zhì)也清新可愛多了。

去年秋天，一位北京來的朋友邀請我陪他去焦家莊買18箱胡蘿卜，分別快遞給北京、沈陽、長春、阜新、西安、延安、重慶、廣州、上海等地的好朋友。他邊說邊掰著手指頭盤算著，言語間充滿自豪。

在田間地頭，他激動地拍攝視頻發(fā)給西安的朋友（陜西省的一位著名企業(yè)家、陜菜大師），并且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立馬撥通了對方電話：“喂，你有沒有吃過紫色的胡蘿卜??？”

只聽電話中回復：“有紫色的胡蘿卜嗎？沒有聽說過呀！”

“剛剛給你發(fā)了視頻呢，快快看一下?！?/p>

紫色胡蘿卜，是時候現(xiàn)身于西安的大酒店了。

在他盤算的當口，我開始盤算這18箱胡蘿卜可能和誰義結金蘭。比如，去了北京，一定要會會全聚德，也看看滿漢全席的世面。去了長春、阜新，一定要嘗嘗東北亂燉的味道。去了西安、延安，可能成為岐山臊子面的專供（當然必須是紅色的）。到了重慶，必然成為麻辣火鍋的一員。去了廣州和上海，就可能成了粵菜和本幫菜的鐵粉。

拔出蘿卜帶出泥

命運的轉折，來自于生活中多種選擇的相遇和碰撞。像時代對胡蘿卜的選擇，胡蘿卜對地域的選擇，人們對新的生活方式的選擇。

在焦家莊，過去有一個大學生趙虹翔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搞電子商務。他的父母和親戚都不同意，村民們也想不通。這個愣頭青，不去城里找工作，書都念到狗肚子里了嗎？電子商務？那是個什么玩意??？有人捏著鼻子，連擤鼻涕帶發(fā)出“哼哼哼”的不屑。

似乎情有可原。當時村民們還不了解什么是電子商務，只覺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心里才踏實。父母親更是擔心他掉進大坑，說什么也不讓他干那營生。

但沒有人能夠擋得住時代洪流，就像沒有什么能夠阻擋胡蘿卜成為時代的網(wǎng)紅一樣?，F(xiàn)在，在焦家莊的一些新農(nóng)合公司，每天通過電子商務賣出去的胡蘿卜達兩千多箱，在旺季更是多達四五千箱。

我們到達焦家莊胡蘿卜種植基地的時候，在地頭遇見兩位正在做直播帶貨的青年農(nóng)民。聽他們說，過去做電商只是用淘寶和拼多多，而現(xiàn)在主要通過抖音做直播，不僅穩(wěn)定了老客戶，還吸引了更多新客戶，生意十分紅火。

只見他倆坐在馬扎子上，一個人右手握鏟、左手攥著胡蘿卜纓子，一鏟子一把、一鏟子一把熟練地挖出來，再打好簡單包裝。另一個人一邊直播，一邊向公司傳遞下單信息。

“這蘿卜還沾著泥土呢！不需要把泥土清理掉再洗干凈嗎？”我疑惑地問。

“拔出蘿卜帶出泥。網(wǎng)購的顧客都喜歡帶泥的胡蘿卜，新鮮、保濕。而且，這才是貨真價實的胡蘿卜呢！”

“南方顧客一看我們在胡蘿卜地里做直播，就直接下單了。他們注重品質(zhì)和營養(yǎng)，好產(chǎn)品不嫌貴，他們給的價錢是我們當?shù)氐膬扇赌?！?/p>

看我還盯著胡蘿卜上的泥土，其中一個人補了一句：“顧客還專門叮囑不要把上面的泥土弄掉了。他們最怕那種洗得干干凈凈的胡蘿卜，因為擔心商家打蠟或者作假?！?/p>

“哦，敢情這泥土就是一種防偽標志呢！”我向他們豎起大拇指。

祁連山下，秋天的畫卷是富麗悠長的。青筍、洋蔥、大白菜、胡蘿卜……牽起巨幅畫軸盡情奔跑，跑出無盡的視野，跑向遙遠的天際。大地執(zhí)墨，在田疇沃野寫下宏闊激越的詩章。突突外冒的泉水，就像大地舉起一個個高腳杯，邀請藍天白云、遠方的客人，一起來完成一個盛大的儀式。時光中，飄過莊稼地的味道，飄過胡蘿卜的甜香。

五色胡蘿卜，鄉(xiāng)親們眼中的“小人參”，就是那詩眼、那點睛之筆、那高腳杯中的美酒。

回想那一把種子，最初也是懷著對陌生地域的渴盼之心，懷著“詩和遠方”，告別故土，在張騫的褡褳中騎一匹駱駝，再換乘一輛馬車，倒換一張張通關文牒，跋山涉水，歷經(jīng)寒暑，來到陌生的內(nèi)地人群中，默默地生根發(fā)芽，調(diào)整習性，適應新的氣候、溫度和土壤。如今，漢的沉雄之氣、唐的豐腴之相，現(xiàn)代化的磅礴之力，都印刻在它們的笑臉上?！昂蔑L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币揽扛呖萍嫉木氉鳎}卜又長成了傾國傾城的“驪靬紅”、人人喜愛的“小人參”，并換乘一輛輛快遞速運，奔赴新的“詩和遠方”。

幸福的日子靜靜流淌，美好的光陰在悄悄生長。

責任編輯 晨 風